郑娴儿很不喜欢这种慢吞吞的谈话方式。
她能感觉到楼夫人刻意释放出的威压,却还不至于被吓坏。在她看来,楼夫人留她在这儿枯坐着,完全就是浪费时间。
所以,堂中再次沉默下来的时候,郑娴儿又自己悠悠然地开了口:“那棺材,我已经进去过一次了,再进一次也无妨。不知太太打算什么时候送我上路?”
楼夫人的目光落在郑娴儿的身上,严厉的锋芒如有实质:“这次不怕死了?”
郑娴儿轻笑:“这次没有冤屈,算是死得其所。”
楼夫人手上一紧,脸色忽然变得阴晴不定:“这么说,你上次果真有冤情?那么这一次——你是因为心怀怨愤,所以故意施展狐媚手段把我的儿子引到邪路上去?楼家一向待你不薄,阙儿更是从没有对不住你的事,你怎么可以……”
郑娴儿笑着摇了摇头:“原来太太觉得这是‘邪路’?可是在我看来,男欢女爱再寻常不过,根本算不得什么大错。我承认是我先向五公子开的这个口,但……我那么喜欢他,为什么要害他呢?”
“荒唐!”楼夫人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喜欢?普天之下男婚女嫁,皆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好人家的儿女会把‘喜欢’这样无耻的言语挂在嘴上!更何况——你有什么资格‘喜欢’?你是闳儿的寡妇,身上还有一座刚刚建起来的贞节牌坊!你现在说你‘喜欢’阙儿,你把闳儿置于何地?你可知道贞妇失节是什么样的罪名,你可知道楼家要为你的任性胡闹承受千夫所指!你们这桩事若是传出去,且不说阙儿的前程要断送在你的手上,就连楼家……怕也没法子继续在桑榆县立足!”
郑娴儿摊了摊手,无奈道:“不是说家丑不可外扬嘛,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说出去?你们只装作不知道就好了啊!”
“幸好你还知道这是‘家丑’!”楼夫人气得手抖,茶碗的盖子都掉到地上砸碎了。
郑娴儿扯了扯嘴角:“我当然知道,先前不是都好好地瞒着的嘛!我真没打算害您的儿子,更不打算害楼家,只是我一个人扛着那座牌坊实在太沉了,所以……”
“行了!”楼夫人厉声喝止,截住了她的话头。
郑娴儿顺从地住了口,老老实实地跪了一会儿,心里最初的紧张感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抬头看看楼夫人的脸色,她突发奇想,试探道:“太太其实不想杀我了,是不是?先前老爷太太那么着急杀我,无非是怕我守不住,做出让楼家蒙羞的事情来。如今事情已经做出来了,您杀我也来不及啦!”
“确实来不及了,但至少还可以遮丑!”楼夫人阴沉沉地道。
郑娴儿深表赞同:“那倒也是,就只不知道五公子会不会难过。我们也算是好了一场,我死之后他总该为我掉两滴眼泪才说得过去吧?”
楼夫人瞪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子,最后竟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糊涂,阙儿竟也跟着糊涂了!你们两个……唉,造孽啊!”
郑娴儿笑了:“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造孽’的。楼家娶我进门,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给三爷过继个儿子嘛,如今儿子已经有了,我这个‘三少奶奶’最大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余下的日子,我只需要好好地住在落桐居当一个摆设就行了,您管我这个‘摆设’怎么过日子呢?”
楼夫人抬头向廊下看了一眼。
郑娴儿见状便又继续笑道:“至于五公子,您更用不着操心,他一直很清楚他自己想要什么!我知道他的抱负不在桑榆县,我也从来不敢妄想捆住他一辈子——您到底在担心什么呢?说句不客气的话,哪个世家大族里没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太太莫非真的相信五公子会因为我这点事损了阴德、误了前程?”
楼夫人盯着滴水檐下的银铃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叹道:“娶你进门,是我和老爷作过的罪愚蠢的一个决定。”
楼阙不知何时已走了回来,站在门口笑道:“不,这恰恰是二老作过的最明智的一个决定。”
楼夫人皱了皱眉,向郑娴儿道:“你出去吧。”
“太太真的不打算活埋我了?”郑娴儿有些惊异,连劫后余生的喜悦都被冲淡了。
楼夫人不肯答她的话,楼阙便向她淡然一笑,指了指长廊下的一丛墨菊:“到那里去等我一会儿,我还有话跟你说。”
郑娴儿有些不情愿,楼阙却径自放下门口的竹帘,挡住了她的视线。
廊下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小丫鬟站着,郑娴儿不愿落个“听墙脚”的名声,只得依言走到园子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各色的菊花。
今日的事,闹得她有些措手不及,更有些莫名其妙。
原以为那件事被揭穿之后就只有死路一条的,如今看来竟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如今这样,她又实在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楼阙似乎有点儿故意戏弄她的意思。
想到这一层,郑娴儿的心里便生出了几分怒气,原先的那一团乱麻反倒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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