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嘶哑而动情,答案昭然若揭,颜无药望了她许久,再也忍不住了,将她一把揽入怀中,湿润了眼眶。
岸上暖烟缭绕,她紧紧依偎在他怀中,眼角泪痕未干,脑袋却莫名重了起来,仿佛暖烟丝丝钻入身体,意识一点点模糊。
“睡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我们两个人,就是一个家……”
絮絮叨叨的安抚中,有泪水落入尧姜脖颈里,温热一片,她心头忽然慌得不行,脑袋却越来越重,只能无力地抓住颜无药的衣襟,强撑着道:“你,你不许……骗我。”
颜无药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我不骗你。”
泪水划过他的脸颊,他唇角微扬:“但其实,有一件事我是骗了你的。”
她已然睡去,无法回应。
“我怕我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毕竟有可能要带到黄土里,想想总是不甘心。”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替你擦眼泪的时候,就有一种预感,我会替你擦一辈子。”
小姑娘递过她心爱的零嘴,看见他脸上的刀疤,忽而就哭了,少年怔怔地伸出手,没有接那糕点,而是抚过她的泪,竟放进嘴里尝了尝。
小姑娘好奇仰头:“什么味道?”
少年皱眉:“苦的。”
他摸了摸她的头,眉目清俊如画,一派温和:“所以日后不要哭了,眼泪多苦啊。”
尧姜当时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回首一笑:“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尧姜永远不会忘记,难产后昏睡的日日夜夜,都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不停地给她拭泪,让她想起那个雪夜,有人说,眼泪多苦啊。
人就是这样,心满了就会贪,她贪恋地想着,如果能一辈子在他怀里,该有多好?
但梦到底是要醒了,世间由不得她安逸,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也一样。
月光下的屋顶,他曾在她耳畔,说尽锦衣卫的往事,与为父报仇的决心,那是少年时家遭变故,便咬牙于心中立下的誓言。
世道无可救药,好人不得善终,坏人却只手遮天,夜夜安寝,他一步步往上爬,带着所有的仇恨与信念,一心一意想要的,除了报仇,还想看见一个清明的世道。
她也一样。
他们不过都是,伪装出来的恶人。
她毕生所求,是一个河清海晏的清明盛世,明君忠臣,孝子贤孙,人可以有权有势,却不能不仁不义,更不能无法无天。
万家灯火,都可以温暖人心,没有人家破人亡,无家可归,落得她这般下场。
但斗了多少年,倒下一个段氏,又起来一个谢氏,争斗永无止息,一己之力终究是蜉蝣撼树,她不再奢望了。
尧姜有些话还没说,但颜无药却听见了。
她说:“我们归隐山林,不问世事,每一年的七夕都坐在河边一起看烟花,你说好不好?”
泪水从尧姜紧闭的眼角滑下,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抚过,眸光闪烁地笑了。
“傻姑娘,为什么你的泪还是苦的?”
颜无药带着尧姜回家,放在他寻来的冰棺之中,冰棺可容二人,但他没有陪她躺下——她说,无药,你一定要比我多活七年,这样下辈子你我才是平辈。
她的逻辑一向古怪,但他觉得有道理,他一向顺着她惯着她,成了习惯,又是天性。
七年后。
一个俊挺的身影正弯着腰,在宣纸上一笔一画细细勾勒着,不多时,一身红裳便跃现纸上。
沾着清墨的笔尖郑重地写下四个字,吾妻尧姜。
唇角微扬,眉眼挑上了一抹温柔,那是他的姑娘,他的妻子。
尧姜离宫时,将那身嫁衣带了出来,日夜穿给他看,日夜,都是洞房花烛。
阿付已经长成少年,他爹奇怪得很,有时把他吊起来打,打到一半又抱他下来,然后对着空气说,尧姜,打到这样就行了,别打坏了。
天下父母,大概都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只不过他娘去得早,红脸白脸,都只有他爹唱。
唱得精神分裂,唱得疯疯癫癫,唱得他娘依然活着。
他爹经常带他去看冰棺里的那个人,他每次都忍不住,扒着冰棺一角,大哭大号,说阿娘你什么时候起来给我做糖醋排骨、松鼠鳜鱼、藕粉桂花糖糕、佛跳墙、冰糖葫芦、葱油拌面……
他好不容易报完所有菜名,永远不忘告他爹的黑状,指责他永远把菜烧糊,根本没法吃!
颜无药常常是边烧菜边煎药,他盯着药菜就糊了,他盯着锅药就焦了,每每他忙得焦头烂额,总要不停抱怨,说尧姜你做个饭都不让我省心。
他浑然忘了,她早已离去,没有人喝他的药,没有人给他做饭,她该做的事都由他代劳,他唯一没忘的,是他们的七年之约。
她永远不知道,他们的洞房花烛,她一身红纱,在付府舞剑之时,他是看见了的。
他永远不知道,他望穿秋水,眷恋深深,又转身离去之时,她也是看见了的。
那夜月华如水,风声簌簌,似乎飘渺着谁的脚步。
风中仿佛有人在轻声呢喃,带着一丝叹息,抖落了一树回忆,那是她曾凝眸他的背影,却始终没有对他说出口的话——
“你想要的,我都晓得,只是……我却给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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