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暄景郅看来,能够写出“斜阳欲落去,一望黯销魂”之句的人,怎么也不该是那个千百年来或是有意抹黑,或是在有心之人的推动下,从而广为流传那般只知纵情享乐的昏君。暴君昏君,总有本质的区别,至少,不说其有多少功过三皇,但在位十四年中也并非毫无作为。旁的暂且不论,便只是一道科举制的推行完善便足可推翻演义中那般刻意抹黑的结论。
诚然,九州大陆自夏商周三代起,历经了分分合合千年的时光,其间如白驹过隙般的又出过多少或是昏聩或是平庸、又或者创下千古功业的明君圣主。但能被他暄景郅看入眼中值得佩服一二的却也委实不多,而炀帝,便是其中之一。故平日里偶得闲时,拨弄着几根琴弦谱上一曲,仿着当年杨广之大气豪迈,究竟是能将铮铮的琴声弹出另一番滋味来。
他暄景郅一身凛然存于天地之间,不图有秦皇那般壮志伟业,却也终归志存高远,傲然于九州天下。究竟是多少岁月无情的人事,将他年少之时鲜衣怒马的满腔热血熬到今日?如今满头华发,须发尽在,可他却无有一分当年炀帝的洒脱。
立在案前,暄景郅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笔杆足有两指粗细的狼毫,沾满了墨汁,右手上下挥动自如。笔尖与宣纸的摩擦声中,不消片刻,便是一副用墨极重的狂草赫然呈于其上。
“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去,一望黯销魂。”一首《野望》被暄景郅写的赫然大气,笔锋流转间更是看不尽的潇洒狂傲。
八盏高悬的烛火将一间不大不小的书房照的通明。曲清妍眉目含笑,眼波流转间觑着一旁墨迹尚未干透的草书,轻轻一笑:“若说千古一帝,我看非是杨广莫属。”
暄景郅右手执着笔,微微蹙了蹙双眉,随即又清浅的舒展,虽只有一瞬间的光景,但还是被一旁的曲清妍察觉了去。她与暄景郅相知相许将近二十年的时日,从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一路走到如今的黯然消色。一路磕磕绊绊的行来,她又何尝不知自己夫君的胸中块垒。要说帝王之术,都道是当今天子驭下用人手段极高,但谁又何曾知晓,当今这操纵人心极为老道的天子,亦是他暄景郅手把手教出来的成果。
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她又何尝不知他心中所想所志。身为政客,落得如今这般田地,算不得有多凄惨,可终究也不是他暄景郅这般人物的最终去处。能对隋炀帝有如此感慨之人,又岂能是只安心田园的心如止水,更何况,纵观古今,哪个隐士不是郁郁不得志的被贬,又或者是被世道所逼从而隐退,真正喜欢这与世无争的,又有多少人呢?诚然,不过都是些凡夫俗子,又遑论去什么超脱世俗与世无忧。隐居山水,快意恩仇,虽则惬意,但并非是暄景郅心中所想。他一世的风华绝代,终究是错付亦或是天命合该如此?
曲清妍望着暄景郅分明已有不少皱纹的侧颜,心下一时感慨万分,终究是什么东西,将她的暄郎磨成这般模样?目光中,倒是暄景郅噙着唇边的笑意盈盈回首看着曲清妍:“千古一帝?若是为夫有朝一日亦能坐上那大宝之位,合该那千古的名头该给我才是。”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又勾起了曲清妍满腔的愁绪。是啊,当年的他,纵然不是手掌天下的君王、也是一代权倾的相国、又或者是傲立于江湖的萧九卿、还是手掌家主令的景主。无论是哪个,也不该是眼前这个眉梢眼角皆是憔悴的男子。
曲清妍着了一袭雪白寝衣,外搭着一件暗纹绣竹叶的狐皮大氅,白皙的左手轻扶着桌案,右手握着一块墨锭在一方砚台之中缓缓转动,小指指尖微微翘起,映着一旁的烛火,格外的通透晶莹。无意引起暄景郅强压下的满腹消沉,遂只偏头故作嗔怪的继续调侃道:“千古一帝?还是罢了吧,我家夫君如此风华,若真为帝王,可不是要召了这天下的美人儿来,到那时,哪还有我这小女子的容身之处呢。”
言语间神思转圜,曲清妍只顾偏头望着一旁的暄景郅,未曾注意到右手手背不妨已然沾了些墨迹。纵然室内灯火昏暗,但曲清妍颇是白皙的手背上一道墨色还是格外显眼。暄景郅瞧了不觉间便弯了弯嘴角,取过一旁的帕子,伸手便将曲清妍的手拉过握在掌中,边擦拭边道:“数你能言。”
手上的动作不停,暄景郅向后退了几步坐在身后的椅中,顺带拉着曲清妍的手,微微一用力便将人揽在怀中。因着方才动笔,故而此刻暄景郅两手宽大的衣袖卷在小臂处,眼波流转间,忽而便瞧见了一旁随意搁放的一叠红纸。心念忽然一动,随即便附在怀中爱妻的耳旁道:“小弟,你我未行过婚嫁之礼,不如今夜,趁这良辰美景一补缺憾如何?”
暄景郅这边的的话语甫一出口,曲清妍依偎在暄景郅怀中的身子便微微一颤,眼波流转间望着窗边那一脉透着窗纸挥洒的月光,心下竟有些激荡。于寻常女子而言,婚嫁之礼可谓是与及笄之礼一并为一生中最或不可缺的东西。她曲清妍亦是女子,如若此生能得自己心爱之人的承诺期许,她便再无憾事。唇边是一抹压抑不住的笑:“以园中青竹松柏为媒,以皎皎明月为证?”
“是,小弟,今夜我定要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语音出口,是温柔而又坚定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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