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去见何临甫。
有天总忘记,当初竟以为爱到死。
前尘旧事,忘掉总比记得好。
还好,我有女儿。
我终于又见到了俞澄邦。他对我的突然出现仿佛并不意外,他只是冷冷地:“你来做什么?”我将那张支票推到他面前,直截了当地:“我要桑筱。”他冷眼看了一会儿,我可以看出他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但最终,他还是点上了一支烟,跷起二郎腿:“你不是已经不要她很久了吗?
我忍住胃部传来的阵阵不适,冷冷地:“俞澄邦,开出你的条件。”我从没有错看他的本xing。
他居然眯起眼笑了:“我的条件?”他朝天喷了一口烟圈,“我的条件十年前不就已经告诉过你了吗?只可惜,被你弃如破帚。而你,现在才想起来跟我讲条件,不嫌太晚么?”
我还是不看他:“据我所知,俞家现在的财政状况很不好,我带来的钱虽然不足以让你们完全脱困,但用来转圜一段时间还是绰绰有余,”我站了起来,“你考虑一下,我可以等。”
我并没有等太长时间,三天后,俞氏兄弟一起来找我。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一坐下来,俞定邦就开门见山地:“梅若棠,我们考虑过你的提议,但是,有一些小问题。”
我安静地坐着,等待他的下文。俞澄邦自己不开口,而由老谋深算的俞定邦出面,看来他们早就盘算好了。
他喝了一口茶,慢腾腾地:“说起来桑筱在俞家已经生活十年了,大家相处了这么久,你贸贸然说一句想领回女儿我们就得双手奉上,这似乎也不通qíng理对不对?”
我默然,鄙夷。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清楚,桑筱是唯一的,可以跟我讨价还价的筹码。从我回来的那天起,他们把她藏得严严实实,我去过她们学校几次,却始终没能看到她。同学们说,这几天,堂姐一直跟她一起。
良久沉默之后,我清晰而简单地:“还要什么?”
俞定邦微笑,略带赞赏地:“好,我就是喜欢跟聪明人打jiāo道。”他仍旧低头,看向杯中旋转的茶叶,仿佛永远看不够般,“听说你在英国那边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
他顿了顿,仅仅几秒,已经足够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也低头,茶叶很苦,令我无限清醒:“要几幅?”
对绘画的人来说,画作是生命。我可以舍命。
他点点头:“好,”他眯起眼,简单地,“二十幅。”我也简单地:“好。”我起身,“我回英国,立刻邮过来。”我始终不看俞澄邦,一个字一个字地,“希望我下次再来的时候,只看到桑筱一个人。”
我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按俞定邦的要求选好画,邮了过来。而就在我要动身的时候,我开始大口大口咳血。医生告诉我,如果现在手术,至少可以延长三至五年寿命,如果不,则三至五个月。
我宁可少活,也要早日见到我的女儿。
可是,方安航拦住我,他比我小,可远比我冷静:“你若真爱桑筱,就应该为她珍惜生命,而不是意气用事。”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我可以回国。”我看着他。是,他已经毕业,国内有多所大学愿意聘请他。可是,他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不可以接受如此馈赠。我qiáng硬拒绝,而他比我更qiáng硬反驳:“若棠,总有什么你不可以左右。”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说得这么直白。
我虚弱地躺在病chuáng上,看着他微笑。我是不是该庆幸,在我十年来苍白不堪的人生中,竟然还能碰到这么重qíng重义的男人。
我清晰地:“不,”我伸手握住他,“如果这世上还有两个字叫做侥幸,我希望能跟你一起见到她。”
我终于同意留下来动手术,方安航一直陪着我。后来,我不能动弹地躺在病chuáng上,他飞回中国,找机会接近桑筱,并偷拍些照片回来给我看。
第二次,他回来的时候,带来一个消息:“若棠,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动完手术之后,我已经虚弱到点头都很困难,但我还是qiáng打起jīng神来睁眼看他。
他看着我,满眼的痛,他摇了摇头:“算了。”
我仿佛预感到什么:“你说。”我相信,世上还有一个人不会骗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传言通常不可靠。可是,林清谰告诉我,本地最大物流企业出现内讧。”他顿了顿,看着我,轻轻地,“简单说,有人为一幅画改变命运。”
我脑中轰了一下。十几年前的那幕重又回到我脑海。那时为了生存,我无知无畏,饱受教训,没想到十年后的现在,竟会重演。我冷静地:“拜托你,仔仔细细,全部都告诉我。”
我没想到,人xing会卑劣至斯。
我没想到,狗急跳墙,俞氏竟然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
我更没想到,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兄弟之义薄如纸。
我告诉我的律师:“放心,我一定会撑到那一天。”隔了几天,他向我转述俞氏兄弟的简单回覆:“若你还想要回女儿,若你不想自己的家事和丑闻曝光,就乖乖闭嘴。”
我的回覆更加简单:s-h-i-t!
我一无所有,比起他们俞家,我更豁得出去,我即便拖着病躯一步步爬回中国,也要与虎谋皮,为无辜的人寻回正义。
我在病chuáng上苦苦支撑了三个月,时刻关注着传来的消息。
我的高额律师费没有白付。俞家吐出了不义之财,我深深遗憾的是,最终受益的另有其人。我无能为力。
但是,我再没能看到女儿。
我已经病入膏肓。我深深叹息。
我这一辈子,活到今天,无父,无母,无夫。唯一的女儿,也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人生,是完完全全的失败。
一败涂地。
何临甫终于得知我病重的消息,飞来伦敦看我。他老了太多,两鬓斑白,他看着我,握着我的手,长泪纵横。
我微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告诉他关于桑筱的事qíng。
原谅我的虚荣,我只想在他面前保有最后一点自尊。
这世上,所谓的永恒,只是因为我们来不及看到它的幻灭。
第20章
我终于阖上那本日记本。夜已经很深了。龙斐陌已经去睡觉,就连向来夜猫子的龙斐阁也撑不住去睡了,偌大的客厅里,我一个人凭窗而坐。我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头,我睁开眼,有几分茫然地:“下雨了么?”他俯身:“没有。”我“啊”了一声,他蹲下身来,握住我的手:“桑筱。”半晌之后,突如其来地,“没必要憋着。”
我低下头去:“不。”我的声音开始模糊,“谢谢你。”他“唔”了一声,随意地岔开话题:“早点去睡吧,别忘了明天乔楦结婚。”
我没忘。
乔楦昨晚霸占了我一整夜的时间。传说中的一杯倒终于重现江湖。我眼瞅着她不亦乐乎地忙碌着,好像出了这个门从此跟酒杯就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样,到最后,心qíng原本一直低落的我也不得不好言相劝:“乔小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后天是结婚,不是上刑场,可不可以拜托你正常一点?”
她任xing而薄有醉意地摇头:“不,我就是要喝!”
我无奈点头:“好。”我把酒瓶统统推到她面前,“请慢用。”宁浩要怪罪起来反正有她顶着,不关我事。
她很豪慡地仰头就是一大杯。
我眨巴眼睛瞅着她,瞅着瞅着实在纳闷:“乔楦。”她“嗯”了一声。我举起指头在她眼前晃了晃:“问你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当初你跟宁浩为什么关系搞得那么僵?”这个问题埋在我心底已经很多年了。
她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我,看着看着,咬牙切齿地bī出一句话:“还不是你害的!”她仰头又是一杯,“记不记得大一那年你替他传话,约我去火车站口的那个书店?”
我点头:“记得。”记得他求了我很久。
她磨牙霍霍地:“好吧,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吧,就一路逛到火车站那儿,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天都下雨了他也没出现,姑奶奶我一生气,回家了!结果你猜?”她俐落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第二天,胖子吴气势汹汹地来找我算帐,问我为什么放他兄弟鸽子,让他白等一晚上,等得感冒发烧挂点滴?NND,姑奶奶我还没找他算帐呢!”她气定神闲地看了我一眼,“后来你不都知道了?”
我“哦”了一声,反倒糊涂了:“又关我什么事?”
她扑过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还有脸问?!他说的是火车东站,你转告我的是火车西――站――!”
我faint。
很晚很晚了,乔楦的眼泪鼻涕开始在我衣服上周游列国。婚前恐惧症,我理解,不得不安慰她:“没关系,宁浩一定会好好待你。”想想不对劲,或者,我更应该去安慰宁浩?
她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看我,突然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桑筱,对不起……”她抽抽噎噎口齿不清地,“桑筱……”她自言自语喃喃地说着一些别人完全听不清的话。
我叹口气,一边伸出手撑住摇摇yù坠的她,一边摸出电话拨出几个号码,“麻烦你过来失物招领。”
有些事,糊涂一些,远比清楚更好。
大概是对我一整天的表qíng实在看不下去了,深夜寂静的大街上,龙斐陌吸了一口烟,淡淡地:“只不过是你好朋友嫁人,龙太太,你不用表现得比当初你结婚时候还高兴百倍吧?”我仰头看他,叹口气:“龙先生,我猜你大概没有过真正的朋友。好朋友就是你开心,她也会跟着开心,你有困难的时候她会心甘qíng愿第一时间跳出来帮助你……”
即便你知道她一时糊涂,也同样心甘qíng愿地谅解。
我刚说完,就有些后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他面前越来越随意,越来越口无遮拦甚至刻薄,这在以前的我,是不可想象的。他看着我,脸上并没有愠色,反而有着一丝莫名的专注。我被他瞧得有些不知所措,目光游离,四处张望。唔,好像有点点面熟。我朝路口那块标牌看过去:通衢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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