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他,还是忍下了。
所以,现在的我,坐在龙家客厅里,听着这小子喋喋不休的鸹噪。
“喂,桑筱,”他不耻下问地,“ ‘马马虎虎’为什么不是两只马加两只老虎,而是差不多的意思?”
我看着他,无言以对。
“还有,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一说下楼,其他人就要笑话我?”他再接再厉无辜地问。
我叹了一口气;“因为你说的不是下楼,而是下流。”别人没揍他,算这小子幸运。
眼看他积攒了整整一个礼拜的疑问全部都要倾巢而出,我忙轻咳一声,抢先开口:“打开书,时间还早,我们今天可以多学点。”这小子挺聪明的,《汉语900句》之类的完全可以跳过,先教他点诗词,再教点餐、旅游、shopping之类的复杂一些的句子吧。
民以食为天嘛。
再说了,他辞掉了先前的中文系老教授来屈就我,好歹不能有rǔ使命。只是,乍一见他写中文,我差点没晕厥过去。
字写得七歪八扭不说,十个里边,倒有九个半是错的。
另半个,缺着。
我顿觉肩头担子沉重之余,不免暗自想:
就他这水平,他哥哥……
堪忧。
他中国字不灵光,中国人的聪明脑瓜倒不是盖的,仿佛我肚子里的蛔虫一般,立刻出声:“在美国时我没好好学,我哥哥可比我qiáng多了,”他打量了一下我,“你都不见得有他厉害。”
我挑挑眉,不以为意。
姑妄听之。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对他哥哥,有一种莫名的崇拜qíng结。一提起来,就像水龙头开了闸,说个没完没了。果然,他两眼放光无限自豪口沫四溅地:“想我哥哥当年……”
我急忙力挽狂澜:“唔……今天先来段《将进酒》,回头再来聊……”
第一次的“想当年”历时一个半小时,第二次也险险越过一个小时。
恕我不敢再领教。
眼前这个向来视李白为最高偶像(很难得超过其兄)的毛头小子果然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极为兴奋地打开了书本,闭上了嘴巴。
我松了一口长气。
俗话说,寓教于乐。
再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所以,逐渐逐渐地,在龙斐阁的qiáng烈要求下,我开始有选择xing地带他出去,由他开口与人jiāo流,再指出其中的谬误。一日,在归佛寺赏桂花,不巧碰到乔楦。她先是瞪大眼睛,随即一把把我拉到一边:“约会啊,看不出来哎,桑筱,还真的开始……”
一个大喘气之后:“……挣上小美男的钱了?”
一脸的艳羡。
我朝不远处有点莫名所以的龙斐阁送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又回头瞪了她一眼:“少瞎说。”说得这么暧昧不堪。
她倒是不以为意,依然啧啧有声:“帅哥啊帅哥,简直就是元彬第二,怎么姐姐我就碰不上这么优秀的学生?”接着,又想到什么似的,“不过,话说还是那天坐在他身边的西装帅哥更成熟够酷有味道……”她勾上我的肩,嬉皮笑脸地亲了一口:“怎么样,熟的话,帮姐姐我留意留意,啊?”
我看着她,哭笑不得。
正是此人,从大三开始,天天在宿舍叫嚣着要赶在huáng昏来临之前把自己销出去,几近入魔。早知今日,当初大一大二的时候何必鼻孔朝天,一副视身边男生为粪土的模样。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跟从一开学就苦苦追求她的团支书宁浩搞得视同水火,一见面就冷嘲热讽没完没了。
但是,我还是冥顽不灵地认为,这两人之间,不算完。
所以,我拍拍她的脸:“先搞定贞子先生再说。”
这句话是有典故的。
这两人,吵架吵到不过瘾,或是火爆到灵感源源不断的时候,就为一两句自认为jīng辟之辞,居然不惜深更半夜爬起来电话互殴。
所以,此为贞子小姐,彼为贞子先生。
都是大大的有名。
说来也奇怪,我也算好个周末在龙家进进出出的,但是,居然从来没见过龙斐陌。
以致于有一天,当我在给龙斐阁讲课的时候,一抬头,吓了一跳。
有一个人站在门口,眼光犀利地打量着我。眼神似乎还略带诧异。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的那个原本就有些心猿意马的人立刻欢声叫道:“哥,你回来了?”
门口那个人踱了进来,淡淡地“嗯”了一声,旋即开口:“我出国这阵子,家里怎么样?”
“挺好。”
龙斐陌暼了我一眼,皱了皱眉,随即吩咐道:“斐阁,你跟我上来一下。”
第3章
我枯坐在客厅里,楼上一片寂静。
我百无聊赖地到处看,龙家兄弟俩住的是三层别墅,客厅空间很大,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在一面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动物标本。想当初,龙斐阁十分自豪地对我指点道:“这是snipe,一种动作很灵活的小鸟,要猎获很不容易,那是苍鹭,那边是麋鹿,还有……都是我哥在美国的时候狩猎来的。”他翘起拇指,“他有狩猎许可证,枪法很准。”
我晕头转向地分辨不出是什么,只觉得不舒服,下意识地对那个看上去原本就十分冷冽的男子,更多了一份莫名的畏惧。
突然,楼上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我侧过耳朵去听。
听了半天,只听到模模糊糊的:“……是我……我不喜欢……能不能……”
我想了想,再想起龙斐阁在泰国餐厅里说过的话,若有所悟。想必,他聘我做家教,是背着其兄的。看得出来,他从小娇生惯养的,这种偷梁换柱的事,想来不会是头遭。
正想着,有人徐徐下楼。我抬眼一看,是龙斐陌。一会儿功夫,他已经换了一身休闲装,外罩V领羊绒衫,果然像上期财经周刊上写的那样:面如冠玉,挺拔潇洒。
他很轻松地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你好,俞小姐。”“你好。”他看着我,口气听上去仍然很平淡:“对不起,我不知道斐阁原来这么自作主张。”我也看着他,平静地:“没关系。”
他的目光闪了闪,竹节般的手指在沙发背上有节奏地敲着,依然不疾不徐地;“坦白地说,我不认为,你会比我先前给斐阁请的老师合适。”话里的逐客意味甚浓。
我笑了笑:“我也不认为。”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
从大二开始,前前后后我也给好几个老外做过家教。不要以为老外个个都大度好说话,小肚jī肠唠唠叨叨的也不乏其人,但基本上,从一开始不可避免的小小摩擦,到后来的渐渐磨合,大多数都算好聚好散。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又闪了闪,略带玩味地看着我阖上书本,整理着手边的东西,冷不防问道:“我能不能问一下,”他抿了一口手中的茶,闲闲地,“能让斐阁回掉北大复旦的资深教授,你总该有自己的一套教学计划吧?”
咄咄bī人是吧?我把书装进包里,站起身来,gān脆地回他:“没有。”连对不起二字都欠奉。
他扬扬眉,话音依然平缓地:“……没有?”
我埋头整理完东西,阖上背包,拉上拉链,不客气地:“你不是也学过么?你不会不清楚学语言需要环境,天赋,还有努力吧?”我耸耸肩,“光靠老师教,是教不会的。”接着,我又补了一句,“有很多东西,书本未必教得到,就算书本教得到,总还有个体差异。”堂堂加州大学企业管理硕士,不一样又倨傲又目中无人?
不知为什么,我很讨厌他脸上那种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讥讽。
所以,我的态度同样不算善意。
没关系,尽管炒了我吧!
一直没有人应答我。甚至,他脸上的表qíng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我看了看表,跟桑枚约好了陪她去看电影的,时间快到了,于是,我看向沙发上敛眉品茶的那个人:“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转过身去,“再见。”
应该是不用见了。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俞小姐――”
我顿了顿,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
沙发上徐徐站起一道身影,他举起杯来对着我微微一扬,平静地:“下周见。”
我轻轻推开大门。
看门的老徐朝我友善地笑笑:“怎么,桑小姐又来啦?”这个老实人总是分不清我姓甚名谁。
我朝他扬了扬手:“安姨还好吗?”“还不错。”他裂开嘴,“就是一直盼着你来。”我有些惭愧地笑:“这两天忙。”说着,一直朝院子里走去。这是一家地理环境很幽静的私人养老院。安姨正在屋子里等我,她的气色很好:“桑筱。”我端详了她一下:“安姨,你好像胖了一点。”一边说,一边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我带你到外面走走。”
坐在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的安姨快活得像个孩子,她时不时深吸一口气,或是伸手去采身边的树叶。我坐在一旁看着,微笑。快五六年过去了,安姨也老了。从我记事时候开始,她就在俞家做事,负责为全家打扫卫生,有时候也接送我们上学。
整个俞家,她是待我最好的人,好吃好喝的,总要给我留一口,遇到我被打骂,她总是忍不住出面为我说qíng,哪怕自己受委屈。她没有子女,却待我胜过亲生儿女。我对她的感qíng,比对爸妈深得多。
所以,我十三岁那年,当我回到家,发现安姨突然不见了,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忍不住问妈妈,得到的是漠然的一瞥。忍不住问爸爸,得到的是狠狠的一记眼光和不耐烦的回答:“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那时的我,失去了唯一的庇荫,躲在被窝里一个人哭,被大人责骂,被桑瞳嘲笑,十三岁的我,擦gān眼泪,暗中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找到安姨。
一年后的一天,友铂四处张望之后,神色诡异地偷偷塞给我一封信:“桑筱,除了我,没有别人看到。”他挠挠头,“我猜给妈看到后多半会扔掉。”
我打开来一看,先是开心,随即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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