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二年的这场雪下得极不逢时。秋夏相接时,太湖平原南部,钱塘江流域发过一场蝗灾,杭州府呈报,江南的早稻几乎都被蝗虫啃了个精光。当地百姓北上逃荒入南京,南京城惧内乱,紧闭城门不肯让百姓入城,加上入冬后,大雪封道,一路尽是上冻死,饿死的人,一时之间尸横遍野,灾民没有活路,甚至割私人腐肉而食。
然而,朝廷根本顾不上长江以南的惨像。二年初,就藩青州府的晋王纪呈直指皇帝受昏庸无道,以至天灾人祸。并以“太白经天”的天象为名起兵攻打帝京。晋王年纪很轻,小的时候从马上跌下来,摔成了个痴儿,七八岁的时候就被逼着就藩了,青州一代的军政权仰仗他的老师陆佳,后来陆佳回乡丁忧前,又荐一人与他,听说这个人姓宋,腿有旧疾,晋王起兵后,他时常以轮椅代步临于阵前。善兵法,又知天象,借地势物候之力,指挥晋王军队一路势如破竹,眼见着就要攻破白水河的最后一道防线了。两京腹背遭难,风雨飘摇。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与皇帝无关。
皇帝将满十岁,每日只知道昏头昏脑地应付着文华殿的经筵和日讲,票拟上的朱批都是个形式,黄洞庭跪着念给皇帝听,皇帝浑浑噩噩地听过去,随便点个头,就算准了,剩下的就是黄洞庭这些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事。
面对这样一个小皇帝,内阁却没有人牵头申斥,一来,前朝首府大臣宋子鸣灭族之难在前,百官都有忌讳,谁不愿再领衔做这个动不动就家破人亡的帝王师。二来,他们甚至觉得维持现状挺好,阁臣的意见皇帝从不驳斥,因此得以群策群力处理政事,总好过朝廷握在一个小糊涂蛋的手中。
架空幼帝,却不代表他们真的敢把形式都省了。
日讲已经散了很久了,照理说,万岁在暖阁歇后,早就该让司礼监呈奏章进去了。如今过去个把时辰,还不见暖阁来人来传阁臣进暖阁咨问。大齐重制度,内阁虽然有票拟之权,但还是要借司礼监之手传递票拟,以求朱批,且皇帝阅奏章之时,若无传召咨问,阁臣也是不能私入暖阁的。只能垂着手在西厢房中候着。
这会儿茶冷已过两巡,终于有大臣坐不住了。
“顾大人,您可得说话,要不,使人去把黄公公请来问问,今日的事,拖不得的啊!”
说话的人是辅臣王正来,而此人口中的“顾大人”是顾仲濂。他是内阁首辅,和许太后之间也有几分外人心知肚明,却绝不敢妄言的关联。但凡皇帝身边有外臣不能过问之事,内阁都会仰仗他的门路。
此时顾仲濂正看宫婢添茶,并没有理睬王正来。面上看似没有表情,手指却不断地在茶案的边沿摩挲。
正僵着,黄洞庭派来的小太监冒雪过来了。
“各位辅臣大人,万岁今日的午讲要停,还请两位讲官大人不必候着了。”
王正来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午讲行不行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万岁爷看过奏章了吗?”
小太监道:“王大人,长公主进宫了,这会儿正陪着万岁听吴啸翁的口技,司膳局的人在架铜鼎锅子,午膳要用羊肉,万岁乐呵得很,黄公公他们都在通廊上站着的,恐怕这会儿还没有进去呢。”
小太监嘴碎,稀里哗啦讲下来一大堆,王正来到是只听到了“长公主”三个字。
他转身走到顾仲濂跟前,“这得了啊!长公主是听到什么消息了吧,今日进宫来暖阁堵万岁,怎么好,这奏章还不能往里递了?”
顾仲濂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不能递的,这事,万岁要点头,长公主也必须认。”
他一面说一面端起手边滚烫的新茶,忍着烫狠心喝下一口。
王正来点点头,“也对,白水河那个一攻即破的局面,谁还有什么办法,不过说来真怪啊,朝廷前后遣了多少人去谈,都是有去无回,这次青州主动上奏谈退兵的条件,要的却不过是褫夺临川公主尊位,贬为庶人……”
顾仲濂放下茶盏,“太白经天嘛,女主用事,阳国不利,指的就是长公主,不过,这也就是个借口,长公主与万岁的确亲厚,但你我都知道,她到还不至于插手国政。”
王正来摩挲着自己留了半迟来长的胡须,“所以呢?您是不是也觉得,晋王身后的那位宋先生,是宋子鸣的后人。”
“你说后人两个字,实则做作,宋子鸣后人,如今还活着的,只有宋简。”
“真是命硬啊,听说他当年是一路跪行至嘉峪的,最后几乎是爬到的,换个人恐怕早咬舌死在路上……”
顾仲濂一面抬手召那小太监近前来,一面道:“灭门的恨,哪那么容易舍得死,宋子鸣的几个儿子里面,宋子鸣最看重的就是他。当年判罪之前,我是劝过先帝爷的,宋简这样的人,放在朝廷是贤臣,放出朝廷就是祸害,奈何……奈何先帝和太后都觉得对不住长公主,到头来,还是留了宋简的性命。斩草不除根,就得一报还一报,公平啊……公平得很。”
说完,他附在小太监耳边说了几句话。
小太监领话去了,不多时,慈宁宫就来人传话,叫请顾首辅。西厢房中的阁臣彼此心照不宣,目送顾仲濂出去后,纷纷命宫人添茶,落座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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