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望不到尽头,往西走再转左,最近的不过是条小巷,哪里来什么药铺?
道畔有个做风车的小摊,五色彩纸,细长竹骨,拼在一起兜一个圆,迎着风直转。萧满伊的手扶上剑柄,上前两步探声问道: “老人家,离这里最近的药铺是在哪里?”
做风车的是年逾花甲的老叟,眼耳不好使,反应极慢。
从前花月亦做五彩宫灯,玲珑挂满一屋子,乍眼看去有浓喜的伤qíng。萧满伊望着斑斓风车,心中漠漠,有些荒芜。
那老叟粘好一截竹骨,这才慢悠悠道:“往东走。”
似有惊雷在脑中炸起,萧满伊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蓦地想起方才疏忽而逝的念头,是南小桃花古灵jīng怪般说的一句话。
——我觉着要将这圆滚滚的茶壶往一个方向推,很需要些技巧。
叶儒提壶时,壶水倾倒,只往南流,恰好没有烫到他们三人。茶盖砰然落地,仿佛一个信号,狐裘男子与两名小厮霎时间便出现在戏楼里。明明是大冬天,为何小厮将叶儒的袖子挽起来打?为何手腕处,青紫相jiāo,丝毫没有完好的肌肤?
萧满伊蓦地想起这日与南霜下山时,南小桃花提起青青楼的主人。
她说:“我瞅着青青楼有古怪,兴许那主子跟花魔教有瓜葛。”
对于花魔教,萧伊人自是有耳闻的,此教人修炼毒攻时,脸色苍白,唇色紫红,手臂乌黑带青紫纹,正是叶儒先前的模样。
萧满伊想到此处,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那狐裘□本不是好男风的看客,而是真正的戏子。前些天,她与小桃花第一次来云上镇,叶儒便演了出苦ròu计给她看,让她对其心生同qíng。
而这日她与南霜又来寻他。叶儒以摔碎茶盖做暗号,将狐裘男再一次引来再演一出苦ròu计。
事实上,叶儒针对的目标并非是萧伊人,而是南小桃花。
他料定了萧满伊定会拔刀相助,也算准了南霜定然能瞧出其中蹊跷。可他赌,便赌在南小桃花对萧满伊的qíng谊是真是假。
若是qíng谊是真,南霜在萧满伊跟叶儒拐进小巷时,定会尾随而上。叶儒便可借机发毒攻假扮受伤,差萧满伊去买药,事实上不过是一招调虎离山计。
萧满伊在原地晃了晃,还没站稳,已然转身往先前的小巷冲去。兴许是心中焦急,她跑得连连趔趄,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出生至今十九年,萧伊人是第二次这般焦急,第一次,是她的师父花月去世的时候。
长巷狭长,空空如也。萧满伊愣愣地走进去,方才那摊糙席有被砍过的痕迹,乱糙无章地铺在地面。
萧满伊抬脚轻轻踩上一支gān糙。糙杆折裂发出“嚓”一声脆响。她不经意想起南霜的笑。顺了东西被自己抓住时,南小桃花一脸讪讪地表qíng,有些羞赧,又有些憨傻,更多的是古灵jīng怪。
那天她被杜年年打了一掌,手里紧捏着并蒂杏花,捏得生疼还不放开。穆衍风瞧见她,说了几句寒心话便走了。她立在原地,也觉着心底萧条空凉,如现在一般。还好当时南霜来了,还好那丫头喜庆地叫她“烟花”,不然她当时忍不住哭出来,被穆衍风瞧见,被杜年年瞧见,该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啊。
后来自己昏迷醒来,瞧见桃花那丫头满脸好奇地玩她手腕的杏花手链,手指拨动,花蕊晃悠,小桃花的眼珠子也闪忽闪忽。
当时闷了一肚子气,不知道往哪儿撒,一股脑跳起来便指着桃花骂:“瞅瞅瞅瞅!你除了瞅瞅,还会不会用别的词儿?你就瞅瞅你就瞅瞅!瞅瞅就是你不良动机的开始,你瞅完了就要试试,试好了就要顺顺,顺走了,东西就没了!”
南小桃花当时却微埋着头,翻着眼睛还在瞅她,眼里有些尴尬又有些笑意。待她撒完火,又盈盈笑着将她挪在枕头上,为她掖了掖被子。
从小到大,只有她的师父花月对她这般好过,如今又多了个小桃花。
“其实你是知道的吧?”萧满伊讷讷道:“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那天我自己不高兴,把满腔闷气全撒在你身上。你生生受了,还冲我傻笑,你怎么这么蠢啊?!”
萧满伊一脚踹在那用刀劈过的糙席上,乱糙纷飞飘落。
“萧姑娘。”身后传来清淡带笑意的声音。
萧满伊想也未想,拔剑往后指去:“南霜呢?”
身后的人是狐裘男。萧满伊的剑离他脖间仅一寸距离,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瞟了那剑一眼,微笑道:“我本以为萧姑娘要拖杳一阵子,未想你竟如此快便反应过来。”
萧满伊不答,冷然望着他,又问:“南霜呢?”
狐裘男望了望满地乱糙,不经意地说:“南姑娘的去处我不知道,但是南姑娘的下场,萧姑娘应当比在下清楚吧?”
萧满伊挥剑铮一声劈在石墙上,怒吼:“你什么意思?!”
狐裘男笑道:“萧姑娘早知青青楼楼主的身份,为何不早些只会南姑娘?”
“我……”听了此话,萧满伊登时愣住,正纳闷之际,不料狐裘男又添了一句。
他说:“哦我忘了,萧姑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青青楼的楼主,事实上,也是花魔教的教主。”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萧满伊愣然望着前方,冬日冷寒,她额角的汗液却涔涔下流:“你说什么?”
狐裘男笑了笑,拱手道:“言尽于此。”
萧满伊脸色苍白,脑子里似杂杳紊乱塞满了念头,又似空空dàngdàng白白茫茫,她满满弯下腰,手握住剑柄的刹那,一丝恨意顿生。萧满伊猛地拾起剑,也不顾路数章法,胡乱向前刺去,一边带着哭腔怒喝:“你若伤了她,我劈死你!”
狐裘男的武功不若,见萧伊人举剑劈来,一个回闪便躲了过去。
萧满伊扑了个空,脚下不稳,蹒跚跌倒在地,嘴角被地上小石子拉出一道伤口,发髻也被扯散了。膝上生疼,她仍旧挣扎着爬起来。
狐裘男见状微微蹙眉,在萧满伊爬起来前夺了她的剑,屈指封住她的xué位,将她定在原地。
长剑哐当掷在萧满伊的身边,狐裘男丢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可巧了,方才南姑娘亦说过同样的话。”
——你若伤了她,我咬死你!
午过,太阳躲进厚厚的云层。整个天际都是铅灰色的。
萧满伊被点了xué,一动不动倚在石墙边。她抬目凝视着天穹,手里紧握的仍是那并蒂杏花链子,方才她跌在地面,杏花被握在手心亦往掌中陷去,想必此刻,手掌已然割裂了吧。
她浑身上下都有些疼,左手掌温温热热像在流血,嘴角的伤口已然被冻住,膝盖刺疼,应是摔肿了。
日光自午时收起,天气骤冷。她出门就穿了劲装,想着与小桃花玩玩便回去,哪里料到会被人封住xué道丢在街边。
萧满伊闭上眼,眼里全是纷乱琐碎的场景。
她以前只记两个人,一个是花月,一个是穆衍风。现在多了些,她还时常想起小桃花,偶尔也觉着于桓之与江蓝生并不是那么不招人待见。
如此想来,十九年的生涯至今,又有了些收获。
花月说,驻足回望时,记得拿一张纸,上面写上令你牵挂的名字,令你牵挂的事qíng,若你能写到满满一张,这一辈子也是很圆满的。
这样的傻事,南小桃花做过,萧大伊人也做过。
萧满伊想着真是可惜,只恨手中无纸笔,不然就这样被冻死街头,而今日圆满却不为人所知。
“萧……满伊?”远远得像是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的眼皮很重,颤了颤,没有睁开,兴许是又幻听了吧。
巷口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怒吼:“萧满伊!”
江蓝生一句“顾此失彼”令穆衍风一上午都不大安稳,心中隐隐不知在焦急什么。午时前,于小魔头却悠然晃来了正屋,手中拎了个雕花木牌直转悠,只道: “睡不着了。”
穆衍风正要问个究竟,岂料于桓之一脸闲适自正屋坐下,说:“我在这替你,桃花烟花又遛下山了。”
言下之意便是,你去将她二人寻回来。
穆衍风毫不迟疑便下了山,寻思着二人不过在# 青青楼一条街转着,哪里知道逛遍青青楼的场子,却不见两人踪迹。
他这才将心提起来,所幸拐了个巷子,便瞧见倚在墙边,láng狈不堪的萧伊人。
萧满伊缓缓睁开眼,瞧见穆衍风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想要咧嘴笑,却被点了xué道。她凄恻的眼中慢慢浮起的笑意有些落寞,看得穆衍风心里一紧。
他蹲下为她解了xué道,正要蹙眉责问,却不料萧伊人身子一软,直直向右倒去。
穆衍风慌忙将她扶住,定睛看去,只见她嘴角破了口,头发蓬散,身上冰冰凉凉,左手还紧握成个小拳头。这般模样让他的语气都不禁软了三分:“怎么弄成这般模样?霜儿妹子呢?”
萧满伊闻言,双目又失了色,方要回答,全身却冻得打了个哆嗦。
穆衍风连忙接下披风,给萧伊人团团围上。带着体温,气味清暖的披风,如一道qiáng大的光障将萧满伊护在其中。
仿佛在沼泽地上踽踽而行的人,得了一根木棍足以支撑身体,萧满伊抬起右手战兢兢地抓着穆衍风的衣襟,切切道:“衍风,我将桃花丢了。我们、我们快去找她。”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语气却十分急切。
穆衍风嘴角动了动,目色中层云遍布,说不清道不明的qíng绪似在心底扎了一扎,他点点头,上前扶起萧满伊,温声问道:“能站起来么?”
萧满伊抬起左臂,狠抹了把嘴角的血迹,咬牙点头:“能!”
虽是寒冬,但所幸江南气候不似北方冷寒,萧满伊独自在巷口呆了一两个时辰,并不至于冻伤。她舒缓了下腿骨,忍着膝盖的痛,右手被穆衍风掺着,左手扶着墙壁,qiáng站了起来,一边讷讷道:“衍风,快去找桃花,找桃花……”
她撑着墙壁的左手,依旧握成拳头。拳状古怪凹凸,穆衍风蹙眉似想起了什么,一把掰过她的身子,目光愣然落在她的左手上,“你拿着什么?!”
萧满伊这才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手掌渗出血,血液凝结在掌侧。
她刚yù将左手收起,却不料穆衍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qiáng硬掰开她的五指。
萧满伊疼得惨叫一声。掌心摊开,那朵并蒂杏花链倒扣在掌心,嵌入肌理,周围满是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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