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满伊又抬袖抹了把眼泪,勉力笑道:“我觉得也是,衍风一定不会有事。”她望了望于桓之,又道,“我去给桓公子打盆水来,桃花你去取糙药,这眼伤现下好好治一治,说不定日后能好呢。”
夜更深些的时候,三人便在晖雨轩歇息了。于桓之的眼缠上的白色的绷带,歇在东角的躺椅上,南霜和萧满伊一人在西角,一人北角。这般歇着,是以防夜里有人闯来,即便一人猝不及防,余下两人也能及时应对。
然而这一夜却极其平静,无人闯入,无人偷袭,更没有这连续两日的杀戮之声。
于桓之的呼吸绵长,似已经睡着,但南霜却怎样也无法安睡。三更时有廊檐打水的声音,她静静地听着,想起这月余日子,几番云水后,她都会听着这样的打水声在于桓之的怀里入睡。有桃花碧水入梦,每日每夜都十分美好。
南霜暗暗握紧了拳,她想即便再困难的事,也应当有过去的时候,总有一天,他们的日子,会如过去一般幸福圆满。
睡着时,已经快五更了。不眠不休累了两天,南霜睡得很沉,沉到没有听见萧满伊低低的抽泣,没有听见萧满伊轻手轻脚来到她的chuáng榻边,说:“霜儿,再见。”
推开门时,萧满伊才发现夜里的风已经变得很大,chuī着簌簌花落,叶叶声声。
她拢了拢衣襟,方才走了几步,便听身后的门又开了。
于桓之抬袖挡了挡风,回身将门掩上,立在原地唤了声:“满伊姑娘。”
萧满伊回过身,动了动嘴角,埋头看着一朵突然飘来脚边的桃花道:“桓公子,我……我得去找衍风。”
“我明白。”于桓之点头,“待天明后,我跟霜儿与你一起去。”
“不行。你们去京城。”萧满伊道,她将声音放低了些,“方才我仔细想过了,欧阳无过说欧阳岳的暮雪七式有个弱点,是化火符。可桓公子说,第七式是化万物于无形,生万物于有形,欧阳岳若真练成了第七式,按说不应当有太致命的弱点。因此他的第七式,只是半成而已。我会跳惊鸾曲,去了苏州即便遇上他,他为了求暮雪七式全谱,也不会伤害我。这是其一。”
“再则……”萧满伊犹疑了一下,“若衍风真有三长两短,我也不会苟活于世。流云庄的大仇却不得不报,这一切,都要有劳桓公子和桃花。其实,我想一个人走,也是为了这点私心。”
天上的月色淡淡的,于桓之的眼虽盲了,然而他却像感知到了月华落下的位置,走前几步顿住,身子便浸润在了一泓月色之中。
即便一年以前,萧满伊很不待见这位传言中的江湖小魔头,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他真是如明月般美好而温润的男子。
衍风不一样。萧满伊想,他清新,潇洒,慡快又大而化之,时而还会犯傻,但关键时刻总是机敏又果断。穆衍风如阳光一般,在萧满伊的心中永远独一无二。
“其实满伊姑娘可以缓缓。”于桓之道,“待苏州城传来消息后,再作打算不迟。我跟霜儿,也能暂且与你留在流云庄。”
“不缓了。”萧满伊摇摇头,“我一刻也不想缓。我得去找衍风,他将我推开的时候与我说他再也不能失去我。”萧满伊垂下眼眸,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嗯,我也再也不能失去他。”
南霜是在萧满伊离开的前一刻惊醒的。她梦中看到了那个叫萧萧的小女孩。那天她蹒跚着脚步,去“舞天下”找花月,穿过天井时,还乐滋滋地跟蹲在那里的南九阳招呼了一声。
后院的小别院掩上了门。南霜偷偷推开门的一角往里窥,看见一个与自己一般大的漂亮小姑娘,正在娘亲的教导下翩翩起舞。
她舞得极有天份,小小年纪便极尽风华。
南霜小时候的身形有些发胖,不似萧满伊一般从小纤细。她砸砸嘴,嘴角挂着口水便看入了迷。后来风大了些,将门chuī开了,花月错愕地瞧着南霜,萧萧困惑地看着南小桃花。
在花月讶异唤道:“霜霜。”时,南霜才惊了惊,一溜烟跑了。
这件事,日后再未有人提起过。
然则这件事后,南霜从此开始羡慕一个叫做萧萧的姑娘,可以跟着娘亲一起跳惊鸾曲。而萧满伊,却从此开始羡慕霜霜,那个倦人的下午,在南小桃花跑了以后,花月开始跟萧萧讲起南霜一些琐碎之事。一言一语都透露出花月对她的喜爱,让萧满伊也羡慕的喜爱。
“烟花儿……”南霜推开门,正巧见着萧满伊走到院口,“你要走了?”她的喉间又哽了哽。
萧满伊在门口一顿,回身来笑着说:“是啊,我要走啦。桃花儿你可别拦着我,连桓公子都不拦我啦。”
南霜在原地一顿,忽而又走前数步,在院中央顿住,她努力地睁大双眼,尽量不让眼泪流出。这两日流了太多泪,连她自己都觉得懦弱。
“嗯,我没有拦你。我……就是来送送你。”南霜的声音有些飘忽,她想了片刻,又说,“你看,天还没亮透,你要不要再等等。咱们、咱们可以站在这里说说话。”
萧满伊心里一沉,一股酸涩之感忽然从心底翻涌而上:“好啊,我们说说话。”她若无其事地答道。
深深的沉默中,萧满伊忽然觉得有些萧索。好容易能和穆衍风安定下来,此刻又要踏上流离之路。也不知往后会不会一别经年,物是人非。
不过这次她要坦然些,她明白天涯海角,多了一双人在牵挂她,是她的桃花儿和桃花儿的夫君。这么想着,萧满伊便笑了。
嘴角的笑容,和别离的苦涩jiāo织在一起,变成令人心疼的表qíng,南霜愣了愣,唤道:“萧萧。”
萧满伊再也忍不住唇角的颤抖,上前几步拥住南霜,狠狠点着头道:“嗯,我是,我就是萧萧。没想到能遇见你呀,霜儿。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对你说了,我真没想到能遇见你,认识你真开心。”
“我也是我也是。”南霜也点头,“那日我在醉凤楼瞅见你跳舞,跳得那么好,我心里真是开心,我觉得娘亲一定也是开心的。”
想了想,南霜又道:“萧萧,我还有好多话想跟问你,那些关于娘亲的事qíng,可是你要走了。”
“嗯,我要走了。”萧满伊的泪无声地滑落,“你明白的,我要去找衍风。若是桓公子不见了,桃花你便是穷尽天涯,也会去找他的。”
好久后,萧满伊听见南霜低低的啜泣声,她说:“我明白的。我等你回来。”
萧满伊离开的时候很开心。南霜是她生命中,第三个为她流泪的人,第一个是花月,第二个是穆衍风。
山间的风更大了,chuī着萧满伊的衣衫翩然。南霜没有将她送出去,而是随于桓之一起站在了廊檐之下。风声萧萧chuī过残垣,但劫后余生必定有另一幅景象,只要撑过来。
“只要撑过来。”南霜在心里默默念道。
“霜儿。”东方发白时,于桓之感到了一缕热,他微笑道,“天亮了,一起走?”
第92章
南霜离开前带上了于桓之送她的那盏宫灯。
所幸流云庄遭劫,这聘礼倒还完好无损,在朝霞流光下,灯身上几抹红绿相间的喜色带给劫后的流云庄平添一份生机。
几场雨却将chūn意洗尽,翌日浓浓艳阳带来初夏的气息。
前一日,苏州城的一番厮杀令城中百姓也风声鹤唳,因而这天街上的人极少,偶尔有路人快步走过,面上俱有惶恐之色。
因于桓之盲了,所以大段陆路是走不得了。商量之后,南霜决定随他先坐小船去镇江,再自镇江东行到一个小镇的渡口,由哪里乘船去北上。
欧阳岳却像彻底失去了踪迹。他前日与穆衍风一战,两人均是凶吉未卜,下落不明。因此南霜与于桓之这厢出城倒十分顺利。
当河风扬帆,轻舟起航时,南霜再次抬目望向烈日炎炎下的苏州城。剧烈的阳光下粉墙黛瓦被晒得恹恹的,显得有些萧索。
原来,万物勃发的chūn天就要过去了。
南霜站在船头忽然十分想念,想念冬天的时候,曾与萧满伊一同溜出流云庄,扬鞭打马去云上镇看了一出紫钗记;想念chūn深时坐在簌簌梨花飘飞的石凳旁,与穆衍风一起背后嘀咕于桓之的不是被于小魔头撞见,他笑着将一件披风搭在她的肩上。
那个时候,于桓之尚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将将认了长他三月的穆衍风做大哥。
河风很大,船逆风而行因此花了整整两天才到镇江。
当时是月夜,南霜与于桓之匆匆找了个客栈歇下。打理收拾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于桓之便歇下了。
与欧阳岳一战,于桓之本已做好的拼死的打算。他之所以最后能抵住“雪窖冰天”的攻势,是因为他临时依照转月谱的解法,将体内气息提起形成气流。
转月谱,化万物于无形,生万物于有形。因此这一道突然生成的气流替他阻挡了周身的剑气。
然而,彼时qíng状太过匆忙,他虽得以保命,却伤了眼睛。又因为之前又中了毒,他qiáng迫自己运气反而加重了内伤,以至于现在的他,武功几近全废。
一身绝世功夫毁于一旦,于桓之只须好生调养。南霜这些日子也百般注意,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但更多的时候,两人相对却静默无言,只有烛蜡空流,夜漏点滴推移。
是夜,于桓之歇下后。南霜又提笔将益眼的药材一一记下。她在船上认识了位懂医理的老人家,那老人家替于桓之瞧了眼疾,说是他的眼本身无碍,盲了是因为内力过激,病根十分蹊跷。但老人家又说,只要身体的根基未毁,这世上的疑难杂症总有解法。
南霜闻言像是看到一缕希望,问老人家讨了医理的书日日研读。她这些日子学了不少东西,如同选药材配药材,如同看地图辨方向。
一直忙碌到三更,南霜才睡下。
夜里还是凉凉的,chuáng上只有一chuáng薄衾。南霜累极,钻入于桓之怀里便沉沉睡去。梦中不知又见了几分gān戈,皱起了眉头。
感到南霜的呼吸平顺下来,于桓之这才缓缓张开眼。他的眼伤无碍,只是不能视物,因而无神。黑dòngdòng的空间里,于桓之摸索着寻到南霜的手。
她的手握成拳,整个身子都是紧绷的。于桓之叹息了一声,将她的拳头缓缓掰开,有伸手慢慢寻到她的眉心,帮她将攒紧的眉头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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