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自南目含疑惑,望向医生:“您如实翻译了么?”
医生摊手:“夸凯思的话我听都听厌了,为什么还要自己说一番?”
“您实在是过誉了……”林自南低眉道。
医生还未翻译完,埃瑞克连连摆起手来:“夫人,如果您认为这番话是我作为一个学生说出来的,就大错特错了。这是所有和老师共事过的人的心声。老师从牛津大学辞职,实在是英国格致学界的重大损失,那些老旧的学院派必将为此背上历史的骂名……”
医生听不下去了,打断埃瑞克:“请将中国人口中的‘过誉’理解为‘谢谢夸奖’。”
埃瑞克抓了抓头发,惶惑道:“不是您翻译成‘过誉’的么?”
林自南内心一堆疑惑。她无法理解格致学的重要性,也不明白什么‘学院派’的含义,更让她不舒服的是,在座三人,只有她,对凯思的认知迥然不同。凯思在她眼中,不过是丈夫这一名号的实体,是伴侣,是在床头灯下含笑低语的人。她像是站在江边望远处的青山,她看到的是静谧苍翠,是江风里的树和岩石,可她渡不过那条江,去见识另一面的张灯结彩,见识墟落里的炊烟和田垄上归来的牛羊。
可这隐约的失落,在热闹的时候潜伏着,像一道给薄刃划出的伤口,需给予晦暗的光阴,缓慢渗出血来。
日头渐移,屋内的影逐渐朝窗子底下移过去了,林自南看一眼,便知晓到亭午了。她告一声“失陪”,进厨房烧起水来。医生早起的气消了,竟和埃瑞克相谈甚欢。林自南静静听着堂屋里的动静,阵阵笑声,和她根本听不懂的语言,是很远的热闹气,与她始终隔一层,就像在林家老宅无数个夜晚,她仰卧在榻上,后脑枕着梆硬的白瓷枕,听着后母在前厅宴请宾客。她往灶里添柴,眼光却下意识地看向门。她想,这门没有关上啊,为什么那些声音都那么远呢。她记得自己的卧室永远有一面屏风,素绢蒙的屏面,绣娴静的花草,她躺在榻上,目光就搁在那屏面上,无甚意味地想,是屏风滤掉了声响罢。可如今的门口,是不曾摆放屏风的。她终于疑惑了,疑惑得深,且不愿细想。
厨房的窗敞着,宽大惠软的风灌进来,林自南眯起眼,似乎看见院子里有了人影。她突然雀跃起来——这是她不常有的心境——奔出厨房,也不顾身后两个男人惑且惊的目光,拧开门锁,朝外面快步走去。待实实在在地抱住眼前的人,她才松一口气,像是穿越夜幕里的山林,扑向山麓亮着灯火的人家。
凯思给她骇了一跳,忙揽住她:“出什么事了么?”
“家里来了客人,”林自南方觉自己举动的荒唐,她微微羞赧,但仍注意着,避免矫枉过正,只是挽起凯思的胳膊,同他一起往屋里走,“说是你的学生。”
还没进屋,便见埃瑞克满面春风地快步走出来,他叫一声:“老师!”张开双臂朝凯思冲过来。凯思惊过于喜,正考虑要不要拒绝,却感觉挽着他的林自南松开来,站远去了,他转移了注意,下一刻便被埃瑞克抱了满怀。
医生跟在后头,问道:“还需要我抱一个么?凑个齐的。”
四人一同朝里走。凯思走在最前面,埃瑞克跟在他身旁,喋喋不休,他过于兴奋,以至于字词都像是打了结的。医生直笑他结巴,他也不恼,只顾呵呵傻笑。林自南面无表情地走在尾端,待进了屋,知会凯思一声:“热水在厨房,来洗手。”
对于埃瑞克,凯思如同一块行走的磁石,他走到哪,埃瑞克就跟到哪,连洗手也要脚跟脚地进厨房,嘴上磕磕巴巴地问着问题:“老师……现……现在在做什么?”
“在燕京大学教格致学。”凯思将手浸进搪瓷盆中的温水里,细细搓洗指甲旁的粉笔灰。
“老师还回牛津吗?”埃瑞克盯着凯思泡在水里清洗的双手,恨不得帮他洗,也好尽早出去坐着专心说话。
“看情况,”凯思不太情愿提原先工作的一些破烂事,遂转了话头,“你的毕业论文写得怎样了?”
“不写完我还敢大老远跑远东来?”埃瑞克得意地挺起胸膛,但又叹了口气,“要是老师指导我的话,我这篇论文肯定能在《格致学年鉴》上发表……”
凯思取手巾揩净手上的水,摇摇头:“这些话不必说,学问还是要自己钻研。”
“可老师一走,那些老家伙把相关的实验都停了。”埃瑞克委屈了。
凯思转头,见了正淘米的林自南,脸上不禁露出微笑,走上前,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林自南瞟向随着转过目光来的埃瑞克,低声道:“人看着哩。”
凯思替她将落下的鬓发捋到耳后,并不搭她的话,只是道:“辛苦你了。”
第十一章
春日的水还是冷。手在冰水里泡久了,骨缝里都像是结了冰,绷得疼。灶上小锅里热水还煮着,手指触了水,烫得一缩,等适应了水温,整双手浸进去了,柔软的温热包裹着,舒服得想长叹一口气。林自南盯着没在热水里的手,耳朵却听着堂屋中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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