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冲抬了抬眼皮,仍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模样,他像是一捧快要燃烬的死灰, 经风吹, 偶尔才能迸出灼烫的火光,大多数时,他都是要笑不笑一片死寂。
雷刹与风寄娘二人均疑宫宴旧案, 真正针对的人其实就是姜冲。他二人尚且如此,太子妃与方老国公更是绝暗又逢桃源。
李氏强撑着端庄的面容,也不计较姜冲含讽带刺的眼神,与方老国公道:“国公, 殿下受了莫大的冤屈啊。殿下自小承圣上教导,幼时抱在怀中,长于膝上, 圣上一片慈父之心,怎忍殿下为奸人所害, 幽僻于阴寒行宫,受霜刀风剑之苦。”
方老国公还一礼道, 不露痕迹地看了眼雷刹,道:“太子妃放心,圣上命雷副帅详查昔日旧事, 副帅定会巨细靡遗一字不落地回禀君上。”
太子妃拂去嘴角差点溢出的笑意,转脸对雷刹风寄娘道:“殿下的冤屈就劳副帅挂心了。”
雷刹不为所动,道:“雷某奉命查旧案,自会依实回禀。”
方老国公忙道:“这是自然,万事圣上自有论断。”
雷刹不置可否,掩去心中的那点不快,太子行事荒悖,脾性暴躁又阴情难料,即便东宫旧宴他是遭人算计,但他本身狂躁易怒,并非有德之君,于国于民都非益事。又询问了太子妃旧宴相关的枝节,理了理始末,见再无可问,遂起身告辞。
方老国公巴不得此间事早了,好回去商议对策,雷刹一告辞,他跟着急不可待地携他手道:“老夫替殿下送送副帅。”
姜冲微睐着眼,似昏昏欲睡,没精打采地摆摆手,见太子妃满眼期盼,忍了忍,仍没忍住,嘿嘿一笑:“蠢妇蠢妇,不过盼个镜中花,水中月,盼个眼穿也不过一场空。”
太子妃咽下涌到喉底的怒意,回以浅笑:“殿下遭人算计才对世事恹倦,即便圣上体恤,殿下也应改改如此颓态。”
姜冲一个眼色,门口侍侯的小内侍不敢耽搁,忙低着头,掩上朱红重门。风寄娘回头,将阖的朱门后,隐见太子妃华服一角,金线织就的花草,染着将熄的绚丽,再夺目,边缘已带上一点枯萎的焦灰。
方老国公和雷刹同行了一段路,抚抚长须,终将在肚里转了几圈的话咽了下去。他听闻徐知命识得的奇人异士不知凡几,引见几个为姜冲清除体中邪毒,只是,不良司虽属皇家,却非姜冲所用,到底隔了一层。
因此,方老国公絮絮地念叨起姜冲少时的聪慧仁义,将他的种种暴行皆归咎于五石散和着了小人之道的原故。
他见雷刹与风寄娘神色间都是淡淡的,知晓他二人不以为然,不由叹道:“副帅与这位小娘子岁数尚小,不知人心之毒。寻常毒物伤的乃是体肤,唯心毒,伤的是神魂。殿下到底所经不足,风不抵沙啊。”
方老国公一味为姜冲开脱,雷刹想的却是死于姜冲手下的冤魂,问:“都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杀道入了佛,刀下冤魂如何?”
方老国公微眯着双眼着答道:“自渡他们极乐。”
“若那些人只恋凡尘又如何?若那些人不愿又如何?”雷刹又问。
方老国公避而不答,反笑起来:“副帅,佛尚原谅恶人,我们何必越俎代庖,定人前世今生功过是非。”
风寄娘跟着点头:“生不论死,死不论生,人人都道死后自有功过谱记着生前善恶,其实不过一厢情愿罢了。”
雷刹与方老国公双双看向她,雷刹眸色转暗,似不曾料到她会这般说,方老国公则细咂着她话中之意,看似不论是非,却又隐含它意。
风寄娘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如同春日暖言,仿佛不过随口感叹。
三人将到前殿,忽传来争执声,一个披着斗篷,散着长发的小娘子红墙后绕出来,看到方老国公,两眼一亮,飞奔过来,疾声道:“曾阿公,曾阿公。”
方老国公呆了呆,定睛一看,方认出是姜冲的长女姜茴,讶异道:“小娘子怎是这副模样,左右侍侯的人去了哪里?”
姜小娘子泣道:“曾阿公,可是得了皇祖父的旨意,来接我们回宫。徐家冬宴,阿茴还要裁新衣赴宴呢,阿茴新□□的女相扑还要在宴上嬉戏斗艺呢!”
方老国公看她哭过,两眼红肿,脸上犹带泪痕,抚慰道:“阿茴莫急,圣上心中自方寸,你阿爹犯了错,应在行宫暂避自省。你好好在父母跟前进孝,可好?”
姜茴大惊,挣开方老国公的手,立起双眉,委屈道:“阿爹不过犯了丁点的小错,皇祖父怎忍心这般苛责?不过一个属臣,死了就死了,阿爹也拿金银偿还了,可是嫌金银不够?竟将我们禁在这鬼地方?害阿茴错过庆宴。阿茴都不知道现在时兴什么发式妆容。”
雷刹和风寄娘冷眼看着姜茴在那跳脚,雷刹的眉眼已染上一层杀意,风寄娘轻声道:“果然树死因根腐。”
方老国公耳听着姜茴冷血的话语,也有恼意,怒道:“阿茴,一条人命不及你的新衣,聚宴来得重要?”
姜茴擦着眼泪:“一个属臣算得什么?莫非还要阿爹偿命?猪狗不如的贱命,天下尚且姓姜,他的生死难道不是我家的?”
方老国公抖着双手,最终只道:“阿茴好好陪着殿下,圣上尚无旨意,让你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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