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耐着心性安抚了一阵儿,江砚道哭够了,突然环视四周,问:“这是哪儿?”
江叡平静道:“这是魏侯府。”默了默,他又补充道:“丰乾六年的魏侯府。”
江砚道粗粝的面颊上挂着泪,愣怔了好半天,慢慢地反应过来,震惊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又抬头看向江叡:“你……你也……”
江叡点了点头。
自那日以后父子两算是达成了默契,什么都是旧的,就是不走从前的旧路。
尽量坦诚相待,不再相互拆台。
江砚道尝试着去端药,但手一触碰到蕴藉温凉的瓷沿,飞快地缩了回来。不行,心里阴影太深,实在难以克服。
他想了想,说:“为父死过一次,已经想通了,生死有命,什么药不药的,以后都不喝了。”
江叡看着他那副怂样,很想告诉他,前世所谓每天一碗的慢性|毒药都是唬他的,那其实是山珍飞禽熬制的补药,偶尔夹杂一点点微苦可疑的汁液是泻药,也就是让他每次喝了都捂着肚子大喊自己快死了的东西。
他前世怎么没看出来,这不可一世、至贱无敌的父侯这么怕死。
江叡想了想,还是决心先不告诉他,毕竟他现在只是魏侯三公子,需要维持一点震慑力。
看着自己儿子高深莫测的表情,江砚道觉得自己有必要讨好他一下,便探出身子问:“你今年多大来着?十九还是十八?”他自重生以来对于年岁总是模糊的。
江叡道:“十九。”
“十九……你不是喜欢余家那丫头吗?现在时机正好,我给你们赐婚,堂堂正正地把她娶进来,保证不叫你再抱憾终生。”
第6章
光摇影斜,明昧不定地落在江叡脸上。他垂下睫羽,低声道:“再等等。”他不想走从前那巧取豪夺的旧路,可又想起这几日自己的屡屡算空,不禁烦闷,偏开头道:“先不说这些了,山越作乱,我已有退敌良策。”
江砚道将目光落于案牍上累叠的军报,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外面天光逐渐炽盛,街头巷尾游走过叫卖的货郎,韵意悠然的腔调里仿佛含着萦损飞花,有着落红难缀的冬日凄清。
弦合从母亲房里出来,将空了的药碗递给落盏,又回身嘱咐秦妈妈:“务必看着娘,总得让她卧床病些日子,这样才真……”
秦妈妈应下,眼角因蹙眉细微浮起褶皱,显得很是忧虑:“姑娘,这能行吗……”
话音甫落,前院传来一阵喧嚣,像是脚步声夹着低语声,乱乱糟糟的。
外面婆子挑高了音调,中气十足地破空而来,颇有些扬眉吐气在里面:“老爷来看大夫人了……”跟街面上沿巷叫卖的货郎可有的一拼。
弦合看了看院中的石晷,魏地官署都是辰时起,酉时末,现下还不到午时余文翦就回来了,还一反常态往这一年半载都不曾涉足的静临馆来,不消细想就知道是为了什么。
秦妈妈一阵慌张,又要侍立檐下的婢女齐齐出来迎接老爷,又要进屋去把大夫人叫起来梳妆,被弦合扯着臂袖拦住。
余文翦一身玄甲戎装,被婆子丫头花团锦簇似得拥进来,眉眼间缭绕着冷肃的煞气,像是极不快,不耐烦地转身道:“你们都去外面伺候着,别到跟前添乱。”
这样一句冷戾的话砸在院子里,把刚才猝然凝聚起的喜悦打散了大半,秦妈妈毕竟是老人,惯会察言观色,随机应变,忙暗自挥手让侍女们都散了。
余文翦走到内室门前,见弦合屈膝向自己行礼,刚要放声大嚷,一眼看到落盏端着的空药碗,里面犹存着乌黑浓酽的残渣。
不禁舒展了怒容,问:“这是谁病了?”
弦合顾虑似得回身看看紧闭的门窗,压低声音道:“母亲病了,刚饮过药睡下。”
余文翦停下脚步,黑漆靴子自已经踏上的门前石阶撤回来,皱着眉看了眼秦妈妈和弦合,说:“你们跟我到侧屋来。”
侍女上了一盏梅酿酸汁,低眉顺眼地退下,将门推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吴家那个小子上门拒婚,这等丢脸的事你母亲就摁下了,也不让我知道?”
弦合面上惶恐,心中却极清亮地冷笑了几声,这府中耳目众多,吴家但凡来人都是以上宾之礼款待,在旁侍候的人极多,会没有人去向将军禀报?这是看事情兜不住了,恐落得个苛待嫡女婚事的名声,才忙不迭往外推脱。
她看破不说破,只站起身,微低了头柔声回:“那日吴大郎君来过后,说了那些不成体统的话,母亲怒火攻心就病倒了,当夜请郎中来看,连吴大郎君走都是楚二娘那边遣人去送的。这几日母亲药石不断,缠绵病榻,自是没有心力去理这些糟心的事。本想派个得力的人去前院向父亲回禀一声,但想到楚二娘也知道这事,父亲这几夜歇在她那儿时总会知道,就没有多言语,毕竟是令将军府无光的事情,府中人又杂,总反反复复地念叨来念叨去也没个意思。”
余文翦面色稍有缓和,将胳膊搭在案几上,道:“楚氏是个胆小的性子,怎么敢私下里议论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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