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合在前世东征西讨惯了,军营里不养娇小姐,什么扎营杂务都是她独立筹备,根本难不倒她。自己这边事毕,她躲在营帐里偷偷看向卫鲮那边,见他小心翼翼将卫鲪安顿在草垛上,自己谢绝了随从的帮助,弯着腰理着扎杆和鱼绳。
前世卫鲮去营中投军时并没有带卫鲪,她只在卫鲪去探亲时了了见过几面,记忆中还记得这是个明媚活泼的少年,跟他那过分老成的兄长有着天壤之别。
如今他受了伤,只能勉强依偎着草垛歇息,却也看不出什么性情来。
天幕已黑透,彤云密布,压抑低沉,万里一片浓酽,看不见星织,连月光都是格外惨淡的。
毡帘掀起,便传来一阵肉香,万俟邑挽着袖子给卫氏兄弟端来一盘炙烤的兔肉,他见卫鲮应付不来这帐篷,大咧咧地将他拽到一边,让他趁热吃肉,自己亲自蹲下给他搭石基。
弦合便又将目光转向万俟邑,心想这样一个义气正直的好人,前世是为什么想不开去造反,最后被江叡杀了,还附带连累了一个余思远?
她掀开帐帘出去,走到卫鲮的帐篷前,视线总抑不住地想投到他身上,可又想到自己如今与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心里又不免失落。
草垛上放着一盏箔绡犀角灯,光芒暗昧,却正好耀到弦合的脸上。
卫鲮刚才并未跟弦合说过话,只惊鸿一瞥了袭红裙,大约知道那是个女子,不好拿视线正对着人家。
可如今,这方寸之间,他们离得极近,他抬头看过去,灯光将弦合的面部轮廓勾勒的明晰至极。
黛眉弯弯,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婉约疏淡,浓色勾勒,眼梢微挑,鼻尖微翘,看上去很有几分魅色。他不禁看得有些痴了,一种似从相识的感觉由内里而生,强烈的几乎让他不安。
卫鲪低头看着哥哥喂到自己嘴边的烤肉,魂早不知道飘到哪里了,轻咳了几声:“哥,你老盯着人家姑娘看什么?”
弦合和卫鲮近乎慌乱地将相交的视线各自移开,却已惊动了万俟邑,他大大咧咧地挠了挠头,不解道:“你说什么?”
弦合觉得脸颊慢慢升腾出热度,在烧起来之前,拽着他到了一边。
她一路观察,大约猜出万俟邑这厮遮遮掩掩的是什么。
“赫连山麓近在咫尺,不远就是魏军安营之处,就算进不得山,去与他们会合总可以吧。你怎么单选在这里露宿?”
万俟邑躲避着弦合的目光:“这不是卫兄弟受了伤,撑不了颠簸之苦。”
弦合拽着他的胡髭迫使他正对着自己,“可我怎么觉得近了赫连山之后你就有意压着步子,打定主意不和此处的魏军碰面似得?”
万俟邑愣愣地盯着她:“三姑娘,你知道除了兵贵速之外,兵家致胜的另一法宝是什么?”
“是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咱们去救三公子和伯瑱,就静悄悄去救,若是敲锣打鼓着去救,那不是会打草惊蛇吗?”
弦合快被他气笑了:“五万大军扎在山麓都不怕打草惊蛇,咱们这区区几百人还用上打草惊蛇了?你当自己是神兵天降啊?”
万俟邑低咳了一声,蔫蔫地闭了口。
弦合忖道:“你是不是从袁夫人那边得到什么消息了?他们故意要对付三公子,军中有他们的眼线?”
万俟邑面上呈现出惊骇之色,睁大了眼睛看弦合。
看来是猜对了。
两人静默片刻,万俟邑松开紧绷的肩,叹道:“三姑娘,你真是厉害,这都让你猜中了。那日我去向表姑母请安,在外面听她和吴太守商量,在军中安插眼线,肆意而动,故意推延入山接应的时辰,就想截断三公子的后路,借山越这柄刀来杀他。”
弦合定定地看了看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万俟邑跟在她身后,急道:“三姑娘,我去救伯瑱是为了与他的朋友之义,可我自幼受表姑母抚养,决不能因我而陷她于险境。今夜的话我只与你说,今日过后再不会承认……”
夜风寒潇,刮过来的隐隐化作利刃,从颊边扫过去。
她从帐篷里取过长剑,牵马,解开缰绳,正了正辔头,道:“我知道一条通往赫连山腹地的小道,你随我进去,找一找大哥和三公子。”她低下头,沉敛道:“总得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万俟邑回头看着扎营的随从:“那他们……”
弦合道:“他们中有你的人,也有我父亲的人,你怎么知道能靠得住?”
万俟邑将自己的马牵过来,途中遇上随从来问,随口将人打发走了,一转身换上一副凝重神情,紧随着弦合的脚步,从林中穿梭而过,踩着枯叶咯吱咯吱响,裙袂扫过,越发衬得周身静凛。
这夜空无星月稀,越发像一匹染得厚重的黑布,沉沉地罩下来。
忽有一根亮矢破夜而来,直直地刺向弦合,宛如星火相击,霹雳迸裂,软沓沓地落在弦合跟前。
一个银矢箭头落在地上,不远处,卫鲮站在原地,胳膊抬起,还维持着刚才掷出石头打落断箭的姿势。
灌木丛中身影憧憧,一个黑影伶俐地蹿入茫茫夜色,瞬时消弭无影。
万俟邑想去追,被弦合拦住,“别去,判不清对方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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