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叡平静地等他说完,将书合上,转眸正视他,“我非得倚靠齐家才能在这天下大展宏图吗?”
余思远一怔,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凝肃道:“临羡,我知道你胸怀大志,不屑于攀附裙带,可如今魏地乃至天下便是这么个境况。士族把持朝局军政,法度不存,宗制荒废,别说放眼天下,就是这小小的魏地,几所州郡,都难逃派系林立,党同伐异。江勖虽然不成器,可他背后的袁氏宗族不可小觑,你若要舍弃齐家这棵参天大树,单枪匹马地跟他争抢,怕是不那么容易。”
江叡的目光微微放空,沉默着,竟有种难言的孤清,良久才道:“我若是要倚重齐家,就得任由他们吸附在我的身上,推着我每进一步,就要从我身上索取一份,等到最后他们要的是我不能给的东西,那又该如何呢?”
他说这话时,不像是一个初展雄志的青衫少年,倒像是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历尽千帆,经透了尘世磨砺而乍然回首,所发出带着陈旧沧桑意味的感慨。
余思远愣住了,竟不知该如何劝他。
彼此缄默良久,江叡重新将书拿起来,好像从未生过那种感慨似的,平淡道:“行了,你们走吧,我在越州住上几天也就回陵州了。”蓦地,他似是想起什么,歪头问:“卫鲮不和你们一起走吧?”
余思远:“……”他本来沉浸在方才略显伤慨的沉重氛围里,还对江叡生出些微同情,被他这么一句话和那精光内蕴的眼神瞬间打回原形。
他无奈道:“信瑜还劳烦你给送回陵州。”
江叡一笑,流露出满意的容色,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余思远觉得那笑容让人脊背发寒,毛骨悚然,这……他不会把卫鲮半途大卸八块吧。
算了,顾不上这么多了,卫鲮啊卫鲮,你自求多福吧。
行装收拾妥当后,卫鲮亲自送弦合出来,他伤未完全愈治,总是弓着背,走不了多少路就头冒虚汗。弦合看在眼里,担忧道:“你先回去休息吧,不必送我。”
卫鲮道了声‘无碍’,问:“什么事这么急,非要回家?”
弦合面露难色,自觉他两已是过命交情,不该隐瞒,且卫鲮这人口风极严,告诉他应也没什么吧……她正想说,卫鲮观察到她为难的神色,微笑道:“若是为难,就不必说了,反正过些日子我们也要在陵州相见的。”
弦合将要脱口的话正好梗在喉咙里,噎在那里,不上不下。
她差点忘了,面前这人乃真君子,面如堆玉,清风高洁,最擅观颜色体察人的难处,虽然偶尔耿直执拗了些,但大多数时候与之相处都是如沐春风,轻松畅快的。
随即笑了笑,与卫鲮辞别,翻身上马,走得很远时,回首遥看,见卫鲮还站在太守府门前,清风润濯,长风柔婉,带动河堤青柳翩然飘动,甩落几许絮丝辗转归于沉静春山。他便与山影青光融为一体,风姿秀雅,自成风景。可不知怎地,这样看得久了,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太阳下山前抵达陵州,弦合和余思远不敢耽搁,直奔家门。
回了家才觉出那闷滞的几乎让人窒息的氛围,随着柳絮散开,像头顶上随时聚着乌云,风一刮便要阴雨瓢泼。
秦妈妈说姝合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了,每天给她灌一碗参汤,好容易吊着精神才没垮了。
弦合和余思远悄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妈妈喟叹道:“那秀才是个老实人,教如圭也是尽心的,就是家贫了些,穿的靴履都破的不成样子,大姑娘心善,给他做了一双。”
弦合睨了秦妈妈一眼:“这里没外人,你说实话,哪家未出阁的姑娘会因为心善去给外男做靴履?”
秦妈妈垂头丧气道:“得了,就算郎有情妾有意,那也没干什么越雷池的事。”
“就是……那日如圭病了,没去书房,底下人不尽心也没来报。秀才照常来,见书房空无一人,正纳闷,大姑娘端着点心来了……这不是约好的,如圭每每上学大姑娘都是要来送点心的。两人就说了会话,不知怎的,手握在了一起,恰在这时,老爷和楚夫人来考察如圭功课,就这么着,撞了个正着。”
弦合恨恨地盯着秦妈妈看,看得她自惭形秽几乎要把脖子缩进地缝里,余思远出来打圆场:“算了,现如今再怪她还有什么用。”
开始弦合笃定自己姐姐谨奉礼教,不会干这么没边际的事,见了秦妈妈,她才觉出蹊跷,敢情是一出西厢记。
余思远托着下巴道:“如圭身份特殊,父亲向来听之任之,怎么突然想起要来考察他的功课,还来的这么巧?”
弦合回身看余思远,心道,哥哥啊哥哥,你可算开窍了。
她在心里计算这事该如何拆解,却见落盏拿了个竹篾笸箩鬼鬼祟祟地往小门走,弦合吆喝着把她叫过来,秦妈妈跟踩了尾巴似的上来捂她的嘴:“小祖宗,小点声。”
落盏精灵地四处瞄,挪到弦合跟前,乌黑灵澈的眼睛滴溜溜转:“姑娘,你回来了?”
哼,我回来了,我再不回来你们还不知要做什么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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