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数落,周太后越是愤怒,什么罪名都往那个县丞身上安。若是真按照她所说的罪名来处置此人,大概这位徐顼足以被凌迟数遍了。朱祐樘静静地立在殿外,听着她带着熊熊怒火的指责,忽然道:“孙儿参见祖母,给祖母请安。”
见他来了,周太后这才勉强收敛了些许,皱着眉道:“皇帝,那个鱼台县县丞奏议的事无凭无据,反倒是将前朝后宫搅得一团乱,实在是不能轻饶。拿着流言来奏事,此人定然只是为了博得名声,想借着咱们皇家的声名与混乱扶摇而上,必定不是甚么好东西。”
“是么?”朱祐樘平静地望着她,“那真的只是流言么?”
“……”周太后怔了怔,定定地回望着他,“否则呢?你以为这种无稽之谈是真的?”
“祖母,孙儿那时候年纪虽小,却也并不是甚么都不懂。当时的情形,如今依旧是历历在目。其中有多少疑点,孙儿心里很清楚。”朱祐樘接道,“原本万氏已死,孙儿也并不打算追究甚么罪责。可是,身为人子,至少应当求得一个真相。”
“真相便是,纪淑妃突发急病,来不及见你一面便走了。”周太后捏着手腕上的菩提珠,淡淡地道,“外头传的都是无凭无据之言,根本没有必要理会。否则,咱们皇家岂不是成了活生生的笑话。”
“祖母,孙儿也不愿意咱们皇室的声名受损。孙儿只想要真相,只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甚么。”朱祐樘道,眼眶微微发红,“我的母亲究竟因着什么而逝世,至少我应该知道事实,而不是那些充满虚伪、粉饰太平的借口。”
周太后尚是首次见到他如此固执的模样,不自禁地想起了同样是死不悔改的大行皇帝。她怎么会以为,这父子俩的秉性全然不同呢?在这种莫名的固执上,他们简直是像极了,谁都无法说服他们,更不可能动摇他们的意志。
想到此,她越发焦躁了,怒道:“知道之后呢?你待如何?真要将万氏的谥号削掉?!将她的坟墓掘开?!将万家人都全部处死?!让你父皇不仅挣了个昏庸的名声,连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宁?!你明知道他最在乎的便是那个宫婢!若不是事涉你父皇的遗言,事涉他的生前身后名,事涉咱们皇室的名声,我又何必替那个宫婢说话?!”
“不,祖母误会了。已死之人,孙儿不打算追究;与此事无关的人,孙儿也不打算连坐。孙儿只是纯粹地想要得到真相,想让还活在世上的证人出面,想让逍遥法外的从犯伏罪,仅此而已。”朱祐樘恳切地回道,“此案可以悄无声息地调查,不惊动任何人,调查结果也不必公之于众。如此,祖母便不必担心父皇的名声,亦不必担心皇室的名声了。”
虽然他并不认为,经过父皇这些年的闹腾之后,父皇与皇室还剩下什么好名声。不过,他的本意只是追求真相,也仅此而已。此案轰轰烈烈地闹出来,确实于皇室不利。明面上可以将此案视为流言,可私底下该做的必须做足。他不能让他的母亲蒙冤而逝,也必须将母亲该得的一切都给她——譬如公正,譬如真实,譬如尊谥,譬如地位,譬如祔葬。
周太后蹙紧眉,深深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坐在了软榻上:“罢了,罢了。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罢。”她定了定神,低声道:“你的母亲,其实是被万贵妃逼着服毒自尽而亡。你应该明白,她为何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朱祐樘怔住了,泪水再也止不住,打湿了他的脸颊。
原来,原来到底是他拖累了她。
张清皎望着他,脸上皆是掩饰不住的心疼与怜惜,只恨不得能紧紧地抱住他、温声地安慰他。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牵他的手,都是一种违背礼仪的“逾越”。
王皇后闭了闭眼,低声道:“太子妃,将皇帝扶回清宁宫,好好歇息罢。”她从未当过母亲,却也知道,绝大多数母亲必定会毫不犹豫地为孩子献出自己的生命。但这对活下来的孩子而言,却是无比残酷的真相。所以,她选择始终保守这个秘密。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躲不过这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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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为了我,才不得不服毒自尽的。当时,我被万贵妃‘收养’,住在安喜宫内。她若是想要我的性命,随时都有可能下手。万贵妃定然是百般暗示,胁迫母亲不得不做出选择,以她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
“呵呵,是啊,我怎么会一直没有想到呢?那时候万贵妃收养我的目的,便是想成为未来的圣母皇太后。可生母尚在,养母哪里能称得上是‘圣母皇太后’?我怎么可能轻易与她亲近得起来?因此,她必定不会让母亲活下去……”
“都是我拖累了她……害得她没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唯恐被万贵妃发现我的存在。连我认祖归宗也是拖累了她……我们实在是太弱小了,她怎么可能在危机四伏之中护得住自己……”
朱祐樘紧紧地握住张清皎的手,喃喃地低声说着,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字中,都充满了愧疚与懊悔——如果母亲没有怀孕,如果他没有出生,至少她还能安然地活在宫廷的角落里,悄悄地老去。而不是像如今那般,年纪轻轻地就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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