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遵旨。”怀恩道,抱着箱笼便离开了。
朱祐樘皱紧眉,随即亲自拟了旨意,命刘吉接替万安成为首辅,同时提拔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徐溥入阁。放下笔后, 他略作沉吟,又写了尹直的名字,而后将他划去, 换上了他的先生刘健。有徐溥与刘健两位正直之臣在,想必刘吉也不敢如以前那般,当他的纸糊阁老了罢。只可惜李孜省一案尚未审完,短时期内,还不能立刻拿下尹直。
却说怀恩直奔内阁而去,不经通报便走进三位阁老的值房,将箱笼扔到了万安面前,质问道:“万首辅瞧瞧,这是不是很眼熟?!万岁爷已经看过了,托老奴来问你一句:这是一位大臣该做的事么?!”
万安愣愣地望着从箱笼里倾倒出来的折子,闻见熟悉的药香气,几乎是瞬间就汗出如浆。他已经来不及想这些东西先帝怎么还会保存下来,更无法想象新帝瞧见奏疏的时候会是何种神色。惊惶焦急之下,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只能跪倒在地上,叩首不语。
刘吉和尹直闻声从他们各自的值房内走出来,看着眼前的场景,都有些茫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万首辅露出如此绝望的表情?才会让他说不出话,却舍去了首辅的颜面,跪在怀恩面前叩首求情?
这时候,朱祐樘又特地令萧敬与戴义将这些天来弹劾万安的奏折都收在一起,也抱到内阁里去。萧敬奉了皇帝陛下的口谕,将所有奏折都放在万安跟前:“万岁爷说,让万首辅读一读这些奏折,看首辅对这些事究竟是否心知肚明。”
万安扫了一眼那些言辞激烈的弹劾之语,不禁满身的冷汗。这些奏折他怎么能读?读出来不是意味着他变相承认了自己犯的罪过么?不管是如实写明的,还是夸大的,他都一概不能承认。可这种时候,承认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想要辩解也太迟了。
“万首辅想要抗旨不遵么?”萧敬垂眼望着他,冷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万首辅都做过些甚么,不仅你自己心里清楚,万岁爷与群臣也很清楚。事已至此,又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呢?”
“微臣知错了!微臣知错了啊!望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万安终是发出了声音,抖着嘴唇道。他露出了满面哀求之色,起身复又跪倒,身形蹒跚,摇摇欲坠:“两位可否替微臣通报一声?微臣要见陛下!求求两位,让微臣再见陛下一面罢!!”也难为他一大把年纪,竟然连连三跪九叩,额头上都叩出了血,看起来极为凄惨。
刘吉与尹直都颇有些不忍,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却不敢替他求情。眼看着万安犯了大错,他们与他划清界限还来不及,怎么会上赶着和他接触?万一被皇帝陛下视为他的同党,他们俩日后哪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尤其尹直已经自身难保,瞧着万安这般模样,不自禁地便联想到了自己,难免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陛下恐怕是不想再见到你了。”萧敬不为所动,依旧立在原地,“万首辅,该做出决断了。”这位厚着脸皮垂死挣扎的万首辅,在国朝历代的首辅中,可谓是“独一份”了。他难不成以为,自己做下的好事被揭露后,他还能得到万岁爷的谅解甚至是重用?
“微臣当年也是一时糊涂啊!!”万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又一次跪倒在地。
怀恩皱紧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直接上前将他腰间系的牙牌摘了下来,冷淡地道:“万首辅,你可以走了。”
万安瞪大了双眼,哆哆嗦嗦地伸手指着他拿着的牙牌,却不敢上前去抢回来。牙牌便是他为官的身份凭证,若是没了牙牌,他就无法进出宫禁。就算是留了个首辅之名,也失去了首辅之实。更何况,丢失牙牌可是大罪啊!
怀恩冷冷地注视着他,万安终是被他目光中的鄙视与冷漠激起了心底的惊惧,再也没有半点侥幸之心了。刹那间,他仿佛便生生地老了十岁,从一位红光满面、精神奕奕的权臣变成了垂垂老矣的古稀老人。
“罪臣万安,叩谢陛下隆恩。”摇摇晃晃的万安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跪下,涕泪四下地回到值房里写了他最后一封乞休的奏折。曾经他写过好几次假模假样请求致仕的折子,通篇都是花团锦簇。这样的官样文章,他不假思索便能写出数百言。可如今,他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艰难,每一句话都蕴含着他的真情实感。
后悔么?或许是罢。毕竟他从未想过,自己风光了一辈子,临老了却是晚节不保。
不悔么?或许也有罢。若是没有那些曲意讨好,若是没有与万家往来,他怎么可能在彭时与商辂两位声望极高的名臣之后脱颖而出?怎么可能在首辅的位置上屹立不倒?这可是整整十年啊!在汪直、尚铭、李孜省等人相继弄权的时候,在万贵妃祸乱朝政的时候,他始终是首辅啊!!
隐晦地在折子里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后,万安百般不舍地提出辞去内阁首辅、少傅、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等一连串的职位。看着这些他钻营了一辈子才得来的职位,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头肉都被割出去了,不禁悲从心来,哭得越发动情。
写完了折子,万安便交给了怀恩与萧敬代为呈上,自己一步一步地流着泪挪出了宫。刘吉和尹直望着他萧索佝偻的背影,心里的复杂滋味简直难以言明。他们二人谁都没有想过,牢牢霸占着权力不放的首辅万安,竟然成了三人中间最早离开的那一个,离开得还如此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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