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心录_遥知鱼【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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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装迷情] 《品心录》作者:遥知鱼【完结】 文案: 杭州城里接连发生奇案,曾家当铺里的古画为何人所盗?绸缎庄老板因何离奇死亡?这两桩案子又与朝廷重案有无关联?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天作之合 相爱相杀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予扬 ┃ 配角:周品彦 ┃ 其它:破案   ☆、楔子   杭州。   初春的傍晚,正是料峭春寒花未遍,高楼目尽欲黄昏。杭州府捕头刘畅信步来至醉仙楼。   醉仙楼是杭州最大的酒楼,与扬州的洒金楼、京城的望江楼齐名,并称天下三大名楼。若论规模之宏大,醉仙楼难与望江楼匹敌,若论富丽堂皇,更是难望洒金楼之项背。醉仙楼的风格是雅致细腻,菜品尤其精致,一道清蒸河豚,滋味妙绝,居江南十大名菜之首,却是别人仿也仿不来的。恰逢蒌蒿满地,河豚上市之时,醉仙楼早晚宾客盈门,远近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此刻天光尚亮,楼下敞厅里却早座无虚席,猜拳的、说笑的,鼎沸喧哗,声浪大得能掀翻屋顶。   伙计们忙得没空招呼他,刘畅熟门熟路,径自往楼上走去。“刘捕头!您来了!”吴掌柜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满脸堆着笑,快步上前,半侧着身子在前带路,“邓老爷等您多时了,楼上请!”   刘畅慢腾腾地跨步上楼,随口问道:“还是雨韵吧?”   醉仙楼一共三层,一楼敞厅,二楼单间,三楼只设四间雅室,地方宽敞清静。“雨韵”是三楼最好一间,四扇窗正对西湖,凭窗远眺,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价格自然也不菲。刘畅每次到醉仙楼吃请,必是雨韵。   吴掌柜满脸堆笑,说道:“哎唷,真是不凑巧,不知刘捕头今晚大驾亲临,雨韵一个月前就订出去了,客人指明要定二月十三这一天的,而且一前一后十二号、十四号都定下了,一共三天。邓老爷在杏雪专候。”   刘畅来了兴致,不知是哪位贵客亲临杭州了,杭州城可是他刘畅的地界,怎么他半点消息都没收到呢?刘畅正要开口相问,只听身后一阵楼梯响,一个雪白胡须的瘦老头越过刘畅,昂首走上楼来。刘畅认得,他是杭州首屈一指的画家杜瘦石。吴掌柜扬声招呼道:“杜老先生,主人家已经到了,楼上右手第一间,您老慢点走!”他退至墙边,让出道来。   右手第一间正是雨韵。   刘畅微微一颔首,算是招呼,杜瘦石却旁若无人,昂首自顾上了楼。刘畅并不以为忤。这杜瘦石,画技精湛,自成一格,成名已有二十多年了,江南士宦乡绅都以结识他为荣。杜瘦石名气大,脾气更大,这是尽人皆知的,杭州府尹雷大人请他,都未必随请随到,这次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居然请到了杜瘦石,面子着实不小,难怪会包下雨韵。   吴掌柜在一旁笑了两声,搭讪道:“刘捕头,最近忙啊。我听说曾家当铺里丢了两幅特别值钱的画,不知道窃贼捉到没有?”   刘畅斜瞟他一眼,哼道:“怎么这事连你都知道了?”   吴掌柜笑道:“这个案子轰动得很,杭州府无人不知的。曾老爷是我们醉仙楼的贵客,他最爱我们这里的河豚,往年这个时候,他少说也要来个七八趟,如今都不见他上门。他丢了画,河豚都没心情吃了。”   刘畅不接他的茬,跟在杜瘦石后面上了三楼。   杜瘦石走到雨韵门外,推开了门,刘畅满心好奇,紧走两步,透过门上的珠帘往里瞅。窗边桌旁坐着一名少女,一袭浅绿衣衫,正扭着头,专注地望着窗外。   刘畅正待细看,雨韵的门呯地一声关上了。刘畅推开走廊的窗子,也向外望去。醉仙楼楼下是杭州府湖西大道,路上熙熙攘攘,和往常一般热闹。人流之中三名公差正大步走过,两男一女,那两名男子穿着和刘畅一般的捕头服色,那名女子却只是一名捕快。刘畅只看见那名女捕快窈窕的背影,只见她身材颀长,身姿妙曼,人群之中格外打眼,街上往来行人都在左一眼右一眼地偷瞧她。那名女捕快却似对路人的眼光毫不在意,对着西湖指指点点,和那两名捕头说笑而去。   隔壁房间走出一人,五十来岁年纪,一张胖圆脸十分润展,正是今晚做东的天合绸缎庄老板邓同。“刘捕头!你老人家公务繁忙,请你都请不到!”邓同满面春风,嗓门大得楼底下的湖西大道上都听得见。   刘畅回过身来,笑着皱起眉头,慢悠悠地说道:“杭州府最近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煞,案子一桩接着一桩,没完没了了,实在脱不开身啊。对不住邓老板,让你久等了。”刘畅与邓同推让了一番,进了雅间。吴掌柜自去楼下招呼客人。   邓同小心地关紧了门,压低声音问道:“刘捕头,前些日子你跟我说的那笔买卖,到底怎么样了?”   桌上已经摆上了六个精致的冷盘,刘畅先夹了一筷子云腿拌芦笋,放在嘴里嚼着,含糊说道:“你别急,就在这几天,到时候我自会通知你。我跟你说的银子,你备好了吗?”   “备好了!备好了!这个数……”邓同伸出两根粗胖的指头,“一分不差,就锁在我的床头。”邓同兴奋得调门抑制不住地又高了起来。   刘畅又吃了几嘴,这才放下筷子,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扔在桌上,低声说道:“这是买家预付的定金,你先收着,回去等我的消息,事成之后,我再把剩下的银子给你。”   邓同两眼放光,拿起银票,点了两遍,小心地揣在怀里。   刘畅端起酒盅一口喝干,说道:“一来一去,几天的功夫,净赚一千两。好买卖啊!”   “嘿嘿,好买卖、好买卖。以后再有这样的买卖,刘捕头可别忘了关照我哟!”   “这个好说、好说。”      ☆、第1章   第一章   夜风中带着一丝寒意。   朱彩儿坐在梳妆台前,对镜理妆。   “太太,客人到了!老爷请你快快过去!”丫鬟橘香又来催了。   朱彩儿将一只花簪仔细地戴在头上,站起身来,走了半步,复又俯下身子,对着铜镜左右照照。镜中人青春年少,二十不到的年纪,雪白的俏脸上朱唇一点,鼻头轻翘,娥眉淡扫,一双丹凤眼却因少了神采,略显呆滞。朱彩儿对着镜子勉强做了个笑脸,嘴角牵动了一下,出来的却是一声叹息。   花厅里火烛辉煌。“你怎么这半天才出来,快快过来!”朱彩儿一走进去,邓同便兴奋地迎了上来,洪亮的笑嚷声在朱彩儿耳边炸开。   朱彩儿一眼瞧见丈夫请来的贵客,却是两位青年男女,都做衙门里的公差打扮。那位姑娘年纪和她相仿,身姿挺拔颀长,跟同来的男伴几乎差不多高。邓同大声说道:“这位是总捕头钱大人的千金,钱大小姐,芳名小蝶。”那钱小蝶的一张脸长得极其标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如同两颗乌黑的宝石,顾盼之间焕彩流光。一身捕快的黑衣黑裤,浑身上下全无修饰,英气逼人,与江南的娇软佳丽自是大不相同。朱彩儿一向自负美貌,此刻见了这位钱大小姐,心中竟暗生失落。   “这位是京城有名的捕头徐一辉,钱大人的高徒。”站在钱小蝶身后的年轻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肤色黝黑,结实健壮。   邓同伸手去拉朱彩儿,洋洋得意地说:“这位便是拙荆。”   徐一辉一拱手:“邓太太。”   钱小蝶也上前施了礼。   朱彩儿微笑着回礼,手臂趁势一缩,巧妙地躲过了邓同的胖手。徐一辉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扫,锐利得似一把刀,仿佛一眼便能洞穿她心底最隐秘的念头。朱彩儿没来由地心慌起来,她避开徐一辉的目光,扭头对丈夫说:“请客人入席吧。”   菜品都是杭州本地有名的菜式,左一碟右一碗堆满大圆桌。酒却是家藏的陈酿花雕,拍开酒坛上的泥封,酒香扑鼻而来。   朱彩儿不喝酒,也没什么胃口,只呆坐着相陪。那个叫徐一辉的是个闷葫芦,钱小蝶不大会说场面话,满桌子只剩邓同高谈阔论,口沫横飞,钱小蝶则礼貌地应答一两声。   邓同大谈起他和总捕头钱彪结交的往事来,说他二人是贫贱之交,想当年关系好得如同异姓兄弟,相约着要互相关照一辈子。没想到后来一个在京城升了总捕头,一个到杭州成了绸缎庄的大老板,“这是老天有眼呐,不肯辜负了我俩的一番义气!”   钱小蝶听得认真,说道:“邓叔叔,原来你和我爹交情这么深呢,我爹都没告诉过我,我都不知道。”   邓同呵呵一笑,瞪起了眼睛,说道:“可是呢,要不是刘捕头提起,我还不知道你们到了杭州。大小姐,你来了也不到叔叔我这里来,还等我三请五请你才肯来,还跟我摆大小姐架子!”   钱小蝶尴尬地笑了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徐一辉说:“这怨不得小蝶。我们临行之前师父专门嘱咐过。小蝶外出办事,谁都不许惊动,只当自己是寻常捕快。”   邓同嚷道:“这是哪里的话?别人不见就算了,不见我怎么行?我怎么能算外人?”   徐一辉说:“邓老板自然不是外人。师父也是怕别人说闲话,说总捕头的千金出个小差,就四处兴师动众的,派头不小。”   邓同抚掌笑道:“还是钱大人考虑周全。这人一富贵了,朋友多了,敌人自然也多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就等你出个错,好趁机把你拉下马,这个我深有体会。来来来,喝酒!喝酒!”   徐钱二人话不多,酒喝得都挺爽快,酒到杯干,十分豪爽。客人爽快,主人当然不能少喝,邓同陪着喝了一杯又一杯,不一会儿整张脸涨得通红。   钱小蝶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说道:“邓叔叔,我代我父亲敬你和邓婶婶一杯。先干为敬。”她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邓同兴奋得脸上直冒油光,“虎父无犬女,大小姐果然爽快!”他端起酒杯忙不迭地干了,回头催着朱彩儿,“快喝快喝,这是大小姐代钱大人敬的酒,天大的面子!”朱彩儿无可奈何,只得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邓同不愿意了,“这哪行,干了干了!大小姐赏面子,你别给脸不要。你不会喝酒,我替你喝!”邓同端起朱彩儿的酒杯,嗞儿地一声干了,杯沿上留下一个油滋滋的唇印。朱彩儿陪着笑脸,竭力掩饰满腔厌憎。邓同倒满酒,回敬钱小蝶和徐一辉,又替朱彩儿回敬了一杯。一时间觥筹交错,朱彩儿趁人不注意,偷偷用手帕擦拭杯口,一抬眼,徐一辉目光灼灼,正盯着她呢。   朱彩儿轻咳一声,对钱小蝶说:“钱大小姐千金之躯,人长得又美,为什么要去当个捕快?”   钱小蝶笑道:“我在家里闲着没事儿干,见我师兄升了捕头,好不威风。我心里羡慕,就跟我爹说,我也想弄个捕头当当,结果被我爹一顿教训。我爹说,捕头哪是你说当就能当的?你师兄十五岁入行,从跟班做起,八年来屡建奇功,众望所归,才升了捕头,你一个毛丫头,上来就想当捕头,如何服众呢?我说,那我从捕快做起好了,等我也建了奇功,你就升我做捕头。我爹经不住我软磨硬泡,就同意了。我什么都不懂,跟在师兄后头瞎闹,这一年给师兄捣了不少乱,添了不少麻烦。”   钱小蝶冲徐一辉甜甜一笑,徐一辉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朱彩儿察言观色,心想:“他们俩是一对儿吧?二人年纪相当,只是姓徐的相貌着实普通,配不上钱大小姐的花容月貌。”   邓同已有五分醉了,信口说道:“大小姐又漂亮又能干。前些日子福记当铺的曾老六去京城,我托他带些土产给钱大人,听他回来说,钱大小姐名震京城,人称天下第一女捕头!”   钱小蝶当了真,急忙分辩道:“快别取笑我了。卢雪梅才是天下第一女捕头呢,我入行才不过一年,干的都是跑腿打杂的活儿,一件正经案子没办过,连捕头都不是,哪里称得上天下第一?这话要是被人听见,准保笑掉大牙。”   菜终于上齐了,客人早已酒足饭饱,朱彩儿更是早早地撂下筷子,抄手闲坐多时。邓同兴致不减,问道:“大小姐这次来杭州有什么要务?”   钱小蝶说:“他们两位捕头有要务,我只是个跟班的,不知情。”   “没什么特别的事。”徐一辉答道,“只是公文送递。按规矩,要紧公文要派个捕头亲自押送。这次的任务派给了一位同僚,小蝶非要跟着来,师父师娘不放心,派我跟着她。”   钱小蝶笑道:“我是来游山玩水的,人人都说杭州赛过天堂,我长这么大,还一次都没来过呢。”   邓同哈哈大笑,手指着二人说道:“明白了,钱大小姐是护送公文的,徐捕头是护送钱大小姐的。我还以为你们是来帮刘畅办案的呢。你们听说了吗?杭州城里最近出了桩很邪门儿的案子。”   徐一辉问道:“什么案子?”   邓同说:“曾家当铺丢了两幅画,听说价值上万银子。奇怪的是当铺里里外外,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就像两幅画自己长出翅膀,扑棱,飞了。你们说是不是很邪门儿?”   “没有一点儿痕迹?会不会是曾家的人监守自盗?”钱小蝶问道。   邓同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会不会。曾家铁柜里外三层锁,每把锁的钥匙由不同的人保管,三个人得串通好了才盗得出。最后一道锁,钥匙是老曾亲自掌管,他怎么会监守自盗?丢了画,赔钱的可是他。那老曾,老是吹嘘他家的铁柜子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牢不可破,又是什么坚不可摧,这下牛皮吹破喽。刘畅为了这个案子,愁得饭都吃不香。”   “这回专破各种疑案难案的人来了,刘捕头不用愁了。”钱小蝶瞅着徐一辉,莞尔一笑。   邓同叫道:“那可太好了!徐捕头和大小姐要是破了这案子,刘捕头不用愁了,老曾也得给你们烧高香。这案子油水大,官府有悬赏,老曾再额外给酬金,要多少给多少!”   钱小蝶摇头笑道:“我们可破不了案子,我们又不是神捕。”   徐一辉瞅个空子,起身告辞。邓同哪里肯放,拍着桌子嚷着“倒酒!”还要再开一坛酒。徐一辉拦住他,说:“实在不能喝了。明天一早雷大人传唤,醉醺醺的不好见人,下次有机会再陪邓老板尽兴吧。”   邓同只得作罢。朱彩儿陪着邓同,将客人一路送到大门外。邓同大着舌头,兀自喋喋不休,“大小姐,你头一回来杭州,明天我陪你去逛西湖。明天你要是没空,咱们后天去,后天不行就大后天。大小姐只管把这任务派给我,包你满意。咱们就这么定了!”   客人好容易脱身走了,邓同手扶门框,目送二人转过街角,方才踉跄回屋。朱彩儿叫来邓同的一个姓孙的妾氏,命她扶老爷回房休息。朱彩儿独自回到自己房间,关上房门,犹自听见邓同的大嗓门在院子里嚷嚷:“钱大小姐人太好了,一点儿架子都没有。那个、那个、那个谁,你、你给我记着,明天从铺子里挑几匹缎子,给大小姐送去,要最时新、最好看、最贵的。我头晕得厉害,你替我记着……”   朱彩儿坐在梳妆台前,将簪环首饰一样一样除下,丫鬟荷香打来洗脸水,朱彩儿收了心事,卸妆睡下。   这一天是阴历二月十四,天边明月亮若银盆,尚欠圆满。   杭州府驿馆建在西湖边上。徐一辉和钱小蝶从邓府出来,踏着月色,沿着湖边慢慢地往驿馆走。钱小蝶喝了不少酒,人有些微醺,清冷的微风从湖上吹来,感觉十分舒爽。   “师兄你看,天上一个月亮,湖里一个月亮,真美啊。”   “嗯。”   “师兄,这风里带着清甜的水气,闻起来真舒服。”   “嗯。”   “师兄,你觉不觉得邓家婶婶人长得特别漂亮。皮肤白白的,水嫩嫩的,像今天早晨咱们吃的豆腐脑一样。细眉细眼,一看就是江南女子,秀气得不得了。”   “嗯。”   “她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怎么嫁给了邓叔叔?邓叔叔都六十岁了吧?”   没有回答。   “今晚的花雕闻着香,口感不好。劲道倒挺足,我只喝了那几杯,就有点儿晕了。师兄,你觉得呢?”   “入口有些酸涩,回味也不好。”   “对嘛,就是这样的,我还以为我的舌头出了问题呢。邓叔叔今晚可真兴奋,话多,酒喝得更多。见到老朋友的女儿,一高兴就把自己给灌醉了。”   “邓同不是师父的朋友。”   “什么?”钱小蝶瞪着乌黑的大眼睛,“怎么可能?邓叔叔要不是和我爹交情好,看我爹的面子,怎么会如此费心款待我们?再说这世上哪有自认人家朋友的?”   “自认是六扇门总捕头的朋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钱小蝶将信将疑,“不会吧?也许他真是我爹的老朋友,你不知道呢?”   “只是认识,不是朋友。”徐一辉说道,语调是一贯的平稳,毫无波澜。   “那好吧,你跟了我爹十几年,我爹有哪些朋友,你比我清楚。可是邓叔叔对我们还不错,这你得承认把?”   “一顿饭算不了什么。”   “和吃饭没关系。你看邓叔叔对我们多热情,说了那么多话,喝了那么多酒,他还说要陪我游西湖呢。反正我觉得他对我们挺好的。”   徐一辉忍不住说道:“小蝶,人心难测,别人对你好,有时候是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的,你要学会分辨。不能别人一对你好,你就对人掏心掏肺的,这可不行,要吃亏的。”   徐一辉的话很有道理,但钱小蝶心里不服气,故意拗着说:“这话不对。别人对我好,我当然要对人掏心掏肺,譬如我爹、我娘,还有师兄你,你们对我好,我不能对你们掏心掏肺吗?”   徐一辉一笑,“能。”   “这就对啦。不过……邓叔叔不是我爹的老朋友最好,我对他的印象其实并不太好。他对我们虽然热情有加,可是总让人感觉不舒服,有点儿……有点儿……”   “有所图。”   “对对对,就是想要图你点儿什么的感觉。倒是邓家婶婶,人长得漂亮,话也不多,安静老实,我还挺喜欢她的。”   “邓太太可不是老实人。”   钱小蝶的一双大眼睛又瞪圆了,“她不老实?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哪里看出来她不老实?”   “只是感觉罢了。”   钱小蝶说:“反正你对他们俩印象都不好就是了,难怪今晚酒席上你都不说话。哦,我知道啦,是不是因为邓家的酒涩,你没喝好,所以心里才不痛快?”   徐一辉笑了,“不是。”   钱小蝶笑道:“你还不承认,我看就是这个缘故!”   二人说笑着来至驿馆。   一进大门,钱小蝶便扬声叫道:“三哥!三哥!”   徐一辉说:“别叫了,满馆的人都要被你叫醒了。人在那儿呢。”说着一指屋顶。   钱小蝶仰头看去,屋顶上果然坐着一人,她叫道:“三哥!你坐在上面干什么?喝西北风么?”   屋顶上的人纵身一跃而下,缓步走了过来,笑道:“你们有酒喝,难道连西北风也不许我喝?”   徐一辉先叫了声好,“予扬,你的轻功越来越高了,快赶上展翾了。”   “我看出来了,你今晚酒没少喝,言不由衷的奉承话也没少说,说顺嘴了,连我也奉承上了?”那人笑着走到近前,正是今年新晋的捕头宋予扬。他二十出头年纪,比徐一辉高出半个头,身形略显单薄。面容十分俊秀,漆黑的一字眉,眼睛狭长,鼻梁挺直,嘴唇呈好看的弓形,不笑的时候嘴角也微微上翘。   徐一辉上前揽住宋予扬的肩膀,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你这老毛病得改改了。男人嘛,应酬是难免的,光办案子做不好捕头,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得照顾到,别太孤傲。”   宋予扬转头冲钱小蝶眨眨眼睛,笑道:“钱女侠,你师兄莫非喝多了,话这么多?平时他只教训你一个,如今连我也一起教训了。”   漫天的星光仿佛都掉落在了他的眼里,他眼里闪着亮,眉眼笑笑地望着钱小蝶。钱小蝶满心里充盈着喜悦,笑吟吟地跟在二人身后进了屋。   徐一辉和宋予扬在桌旁坐定。钱小蝶刚拉开椅子,宋予扬说:“小赵儿跟着我的时候,这会儿已经把热茶端上来了。”小赵儿是宋予扬的跟班,这次本该他跟宋予扬出这趟差的,却临时被钱小蝶顶替了。   钱小蝶笑道:“想喝茶就直说,尽说些拐弯抹角的话,我可听不懂。”说着转身出去沏茶。   徐一辉闷声说道:“你别老欺负小蝶。”   宋予扬笑眯眯地说道:“有你徐大捕头罩着,谁敢欺负她?”   徐一辉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你有话对我说?说吧。”   宋予扬收了笑容,正色道:“我这次到杭州,所为何来,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你们几个被鲍大人钦点,办的是刑部第一要案,销魂散嘛。”   销魂散是江湖上新近出现的一种迷药,人吃了之后飘飘欲仙,极易上瘾。吃久了,身体日渐损耗,只思销魂,不思其他,整个人就废了。销魂散最早是在杭州发现的,后来迅速扩散到两湖,危害日剧。官府下令严查,凡制作者和贩卖者一律重罪论处,务使禁绝。   宋予扬说道:“这个案子你插手不合适。”   “为什么?”   “销魂散案是刑部第一要案,你知道为什么这案子没有交给六扇门,却交给了鲍大人?”   “你说为什么?”   “因为总捕头自己都有嫌疑。”   徐一辉虎眼圆睁,“这是含血喷人!这种鬼话你都信?”   “我只看证据。”   “你进六扇门也快三年了,证据是能凭空捏造的,这你不知道?”   “你尽可放心,鮑大人一向清正廉明,总捕头若与此案无关,鲍大人自会还他一个清白。你现在插手这个案子,会让人觉得心虚,适得其反。”   “予扬,要论寻常窃案、命案,谁都没你脑瓜子转得快,要论玩弄权谋,你就太嫩了。这件事有人在背后陷害,事关我师父的身家性命,我不能轻信任何人。”   “你把钱大小姐带来,打算怎么插手?”   徐一辉不答,瞪着宋予扬,问道:“我只问你一句,你信得过我么?”   “这还用说嘛。如果这世上我只能相信一个人,一定是你徐一辉。”   “好!你信得过我就行。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捣乱。我什么都不干,就看看这个案子你们到底要怎么办。”   宋予扬松了口气,笑道:“监督我们办案?你这个没过门的女婿还真尽心尽责啊。”   徐一辉低声咕哝道:“你别胡说。”   “你不想娶你师妹了?”   徐一辉顿时蔫了,“我跟你说过,我师娘不许小蝶嫁捕头。”   宋予扬揶揄道:“这还不简单,你可以改行嘛。为了你小师妹,不做捕头也值得。”   “你们俩故意把我支开,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呢?”钱小蝶端着茶盘走了进来,不妨脚下一绊,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宋予扬一把扶住她,“小心!”   钱小蝶尴尬极了,“今晚酒喝多了,有点儿头晕。”   徐一辉接过茶盘,说:“邓家的酒是有点邪门儿,味道不对,我没喝多少,也有点儿头晕。”   宋予扬笑道:“你不是一向自诩酒量无边吗?人家一说头晕你就跟着晕?你这马屁可不高明啊!”   “去你的!”徐一辉说,“不说了,早点歇息吧。”   宋予扬追在徐一辉后面,说道:“刚才刘捕头来过了,他说杭州城里丢了两幅画,想让我们帮忙破案。”   徐一辉说:“我也听说了,明天再说吧。”   钱小蝶躺在床上舍不得睡,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宋予扬那句“为了你小师妹,不做捕头也值得”,心头一阵阵甜蜜。   钱小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宋予扬的情景。   那时她刚进六扇门,徐一辉带她去差房报到。一推门,满屋子的人,正聚在一起神聊。人群之中一名瘦高少年,身姿挺拔,神采飞扬,清晨的阳光穿过窗子,照在他的脸上,他不知听了什么笑话,正放声大笑。听到门响,他一转头,正好和钱小蝶四目相对。钱小蝶从没见过长得如此好看的男人,目光没有立即挪开。那少年也毫不避让,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眼睛熠熠闪亮,满脸笑意,犹如春风十里,令人心醉。钱小蝶一刹那大脑清空,整个人如在云里。徐一辉挨个儿为她介绍,她一个都没听进去。挨到他时,不等徐一辉开口,那少年先笑道:“一辉,这就是你师妹?还真漂亮,这回你没吹牛。”钱小蝶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耳热心跳之中,她牢牢地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叫宋予扬。   钱小蝶把这一幕回味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每一次心头都如小鹿乱撞。一向心大的钱小蝶,平生第一次有了心事,那种藏在心底谁都不能说的心事。   可是这一年的时间里,她却少有机会和宋予扬亲近。平时她都是跟着徐一辉,有时远远地望见宋予扬一眼,偶尔离得近些,偏又是大伙儿都在场,闹闹哄哄的和他说不上一句话。宋予扬生性高傲,待她一如常人,并不因为她是总捕头的女儿就对她另眼相看,也不像有些人那样,有事没事都上赶着跟她套近乎。一年下来,她跟宋予扬说的话,加起来统共不到十句。宋予扬和徐一辉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亲如兄弟,两人收了班经常约着一起去喝酒,可她却没机会跟去。钱夫人有令,天黑前她必须回到家,所以徐一辉每天早早地就送她回家。   钱小蝶许久没离开京城,静极思动,想找机会外出逛逛,就对徐一辉说了,徐一辉答应给她找机会。前几天徐一辉突然问她想不想去杭州,钱小蝶欢欣雀跃,然后得知竟是和宋予扬一起去,更加喜出望外。谁知钱夫人听说后,把脸一沉,说“孤男寡女,成何体统”,一口就给否了。钱小蝶大失所望,沮丧得眼泪差点掉下来,最后还是她父亲钱彪出面解围,派了徐一辉和她一同前往,钱夫人这才勉强首肯。   一路上晓行夜宿,捱冷受热,根本不像她想象的那般轻松惬意。床板硬,饭菜也不可口,种种不适,钱小蝶只得咬牙忍耐,随遇而安,一句都不敢抱怨,生怕宋予扬看轻了她。路上她渐渐和宋予扬混熟了。宋予扬不像她师兄徐一辉那样不苟言笑,相反,他最喜欢嘻嘻哈哈乱开玩笑。   路没走到一半,钱小蝶就得了“钱女侠”这个绰号。起因是她在路上看见一个混混无故欺人,还勒索钱财。钱小蝶气不过,冲上去打抱不平,一言不合动了手。那个小混混有两下子,钱小蝶平时练功偷懒,实战经验更加欠缺,一时手忙脚乱,竟被他缠住脱不开身。宋予扬抱着胳膊,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徐一辉买吃的回来,见状急忙上前,只一拳,就把问题解决了。徐一辉埋怨宋予扬不上去帮忙,宋予扬笑道:“人家行侠仗义呢,你捣什么乱。你晚来一会儿,你师妹就赢了。对不对,钱女侠?”   行路虽苦,钱小蝶心里却十分快乐。她总觉得,宋予扬也喜欢她。他老是冲她笑,笑得她心里慌慌的。可是除了笑,宋予扬并没别的表示。大概是碍于她的身份,不肯表现得太明显吧,毕竟他是那么骄傲的人。可是今晚……他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钱小蝶想着想着,抵挡不住阵阵倦意,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刚亮,钱小蝶就醒了,这是做了一年捕快养成的习惯。她坐起身,感觉没睡透,浑身困乏,四肢无力。还好,头不晕了。   门外有人惊慌失措地叫道:“钱大小姐!徐、徐、徐捕头……京城来的钱大小姐和徐捕头在哪里?”   钱小蝶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出房门,只见一个老头喘着粗气,慌慌张张地拉着徐一辉和宋予扬,“我是邓府的管家,我家太太让我来请钱大小姐和徐捕头,我家老爷他、他、他死了!”   “什么?!”钱小蝶一声惊呼。   徐一辉低声说了一句,“昨晚的酒真的有问题。”      ☆、第2章   钱小蝶看着楠木大床上邓同的尸体,恍惚间像是身在梦中,眼前的一切一点儿都不真实。昨晚上邓同那张红光满面、笑容可掬的胖脸还历历在目,一转眼却变成了一具冷硬可怖的尸体。尸身的脸白中透青,五官扭曲变形,双唇微张,眼睛圆睁,眼珠子往外凸着,一双手垂在身侧,手指指节弯曲,床单被抓得稀皱,显然死前挣扎得很痛苦。   钱小蝶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死人,又是这么一副可怕的样子,她心里发慌,胃里一阵阵翻涌,偏忍不住又要看。仵作终于验完了尸,拿白布盖上了尸首,钱小蝶长出一口气,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宋予扬蹲在床头不知在鼓捣些什么,他头也不抬地对钱小蝶说:“你不用呆在这里,你去找一辉,我随后就来。”   邓家是三进的院落,昨晚宴请钱小蝶和徐一辉是在第二进的大花厅上,主人内室在第三进的内院里。   内院门口有两名捕快把守,徐一辉和刘畅站在院子里低声交谈。刘畅抬眼看见钱小蝶,立刻抛下徐一辉,迎上前来,高声笑道:“唷!大小姐!你看真不巧,你们刚到,就碰上这么桩倒霉事。”   宋予扬走了出来,徐一辉问道:“怎么样?”   “仵作验过了,似是突发心悸而死,身上并无外伤。尸体已经硬了,约莫是昨天半夜死的。”   徐一辉问:“有没有中毒迹象?”   “中毒?中什么毒?”钱小蝶奇道。   “昨晚的酒。”   徐一辉是怀疑昨晚酒里有毒?“可是昨晚的酒师兄你、我,还有邓太太,我们三个都喝了,我们不都没事?”   刘畅打个哈哈,说道:“大小姐,徐捕头的意思是,你们年轻人喝多了没事,邓老板一个老头子,喝多了容易引发旧疾,一口气喘不上来,嘎嘣儿一下,死了。”刘畅回头吩咐两名捕快,“邓同的死因已明,系饮酒过量,突发心悸而死,告诉邓家,可以开丧入殓了。”   宋予扬说:“且慢!我还有些疑问,要再问问。”   刘畅说:“还有什么可问的?”这位京城来的宋捕头太年轻,太俊俏,笑得也太多,看上去远没有徐捕头沉稳可靠。   宋予扬笑眯眯地说:“徐大捕头是酒中高手,喝遍大江南北,自称千杯不倒,昨晚上一坛花雕居然把他喝晕了。徐大捕头不怀疑自己的酒量,他怀疑昨晚邓家的酒有问题,我想查查到底是他的牛皮吹破了,还是其中另有蹊跷。”   刘畅不耐烦起来,“刚才钱大小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一桌喝酒的有四个,死的只有一个,要是酒里有毒,另外三个为啥没事?喝了头晕?酒喝多了,头当然要晕的。如今我们杭州府的案子都堆成山了,曾家那两幅画儿还没个着落,哪有功夫管这些。”   徐一辉说:“刘捕头,你只管忙你的正事,这边邓家只管开丧祭吊,宋捕头有些疑问,就让他问一问。”   正说着,只听咚咚的一阵脚步声,从院门外跑进一个人来。那人二十上下年纪,面色发黄,精神萎靡,脸庞酷肖邓同,只是小着一圈,活脱脱一个发福兼发迹前的沮丧的邓同。那人一见刘畅忙停脚站住,嗫嚅道:“刘捕头……”   “邓泽!你还知道回来啊?”刘畅大声喝道。   “我爹他……”邓泽怯生生地瞟了另外三人几眼。   刘畅轰苍蝇似的冲邓泽挥挥手,“死在房里,你去看看吧。”   “哦。”邓泽弓着背,脚步虚浮地往内室走去。   刘畅干笑两声,说道:“既然二位捕头发了话,邓家这事,就交给宋捕头了。”   “三天。”宋予扬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你给我三天时间,保证查个水落石出。”   刘畅心里半分都不信,嘴上却说:“京城来的捕头,就是不一般啊。”   朝南五间上房,邓同的卧室在西边最里间。穿过中间的堂屋,东边第一间是个书房。邓同虽然生意繁忙,无暇读书,这个书房却整得相当不错。屋里宽敞明亮,书籍整齐干净地码在四排大书架上,每天都有人专门来扫灰。住在内院的人全被集中在书房里,听候发落。   朱彩儿换了一身素白衣裳,去了簪环,脸洗得干干净净,比昨晚反倒更加秀丽。她坐在窗前,离着孙姨娘远远的。   孙姨娘掉着脸坐在另一边。朱彩儿从进邓家的门起,这位孙姨娘就是这副模样,从来没见她笑过,除了偶尔在邓同面前挤出讨好的笑容之外。起先朱彩儿还有些惴惴的,不知自己哪里言行不注意,得罪了她。后来见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不爱看,不看就是了。孙姨娘那副干瘦的身板,乌突突没有光泽的长脸本来就没啥好看的。   孙氏身边立着的小丫头名叫喜鹊,木呆呆地戳在地上,嘴巴微张,显得迟钝。她开口说过话吗?朱彩儿不记得,记忆里只有孙姨娘不时冲她吼叫,多数是在指桑骂槐。   荷香和橘香站在朱彩儿和孙姨娘之间,两个都是为她进门特意买来的丫鬟。朱家家徒四壁,嫁妆都是邓同给钱置办的,哪来陪嫁丫鬟。荷香圆圆脸,有几分秀气,橘香瘦长脸,没半点姿色。朱彩儿总觉得长成荷香这样其实很悲哀,美得足够让男人忍不住揩一把油,却不够让男人把自己娶进门,还不如像橘香那样,太平本分地做个丫鬟。   娶进门又能如何呢?朱彩儿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皓腕如雪,纤指似玉。美成天仙,还不是任人糟践?朱彩儿心中烦闷,转头望着窗外。窗外院子里,刘捕头和徐一辉站着聊天,钱小蝶也在。像钱大小姐那样的才算好命吧,样样不缺,走到哪儿都有人敬着,捧着,偶尔任性出次远门,就有人专门护送。   那个面容俊朗的少年来了。他是个捕头,姓宋,走路生风,眼睛里有光,对什么都饶有兴趣。朱彩儿往旁边稍微挪了挪,让过院子里横斜的树枝,望着宋予扬挺拔的背影。他肩宽腰细,四肢修长,同样的差服穿在他身上,就比别人穿得好看。年青的生命,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朝气蓬勃,可惜不是她的,她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已坠入暮气沉沉。朱彩儿心中针扎一般地痛。   有人跑进院门,是邓泽回来了。他还是一副缩手缩脚的样子,像是随时准备挨揍,一颗心悬着,被揍完了才能踏实。邓同死了,邓家的万贯家产都是他的了,今后谁还敢再看不起他?如今邓泽才是邓老板。他手里有了钱,腰板挺直了,未尝不是个人人争嫁的乘龙快婿。   院子里的人散了。书房门外一阵脚步声响,朱彩儿扭头看去,宋予扬和钱小蝶一前一后走进书房,最后面是徐一辉。宋钱二人站在一起,俪影双双,佳偶天成,令人眼前一亮。朱彩儿暗暗感叹,钱小蝶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大德,上天如此厚爱她,什么都给,毫不吝惜。而她朱彩儿,上辈子又是造了什么孽……朱彩儿又羡又妒,感怀身世,心中惨痛,不觉流下泪来。   钱小蝶疾步上前,柔声劝慰道:“邓家婶婶,你不要太难过了,保重身体。”   孙姨娘冷哼一声,低声嘟囔了一句。   宋予扬望望众人,说道:“邓同昨夜暴毙,官府依例要盘问一番,各位不必紧张,据实说就是了。如有虚假言辞,按律处置。”他转向朱彩儿,“你就是邓同的遗孀?”   “是。”朱彩儿垂下眼帘。   “这几位都是谁?”   朱彩儿一一指着诸人,说道:“那位是孙姨娘,服侍她的丫鬟喜鹊。这是荷香和橘香,她们俩是跟着我的。”   “内院就只有你们五位?”   “还有老爷。”   宋予扬点点头,说道:“昨晚徐捕头和钱大小姐在府上做客,大约戌时三刻离开。客人离开之后,府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朱彩儿说道:“什么事都没发生。昨晚老爷喝醉了,徐爷和钱大小姐走了之后,孙姨娘扶老爷回房歇息。我也回自己房里睡了。”   宋予扬瞅瞅孙氏,孙氏赶忙说道:“就是这样。老爷昨晚喝醉了,是我服侍老爷睡下的。老爷体沉,我扶不动,喊人过来帮忙,橘香跑来帮我。我们俩一直等到老爷睡下,才各自回房。”   “邓同的尸体是谁发现的?”   几个人一齐望着荷香。荷香往后缩了缩,怯生生地答道:“是我。早上我去叫老爷起床,没想到老爷他……已经……死了……”她太紧张了,脸涨得通红,嗓音憋得尖细。   宋予扬问朱彩儿:“昨晚宴席上的饭菜是家里做的,还是外面买的?”   “家里厨房做的吧?”朱彩儿瞟了一眼孙姨娘,犹疑地答道。   孙氏干脆地说道:“是在家里做的。老王主厨,林嫂给她打下手。老爷早上就说要请客,我开了单子,请老爷过了目,让管家专门买的鱼肉菜蔬。我们中午就开始准备了,一直忙到客人进门。老爷说客人身份尊贵,我怕出纰漏,一直在厨房里督着她们。”   “昨晚宴席上的酒是在哪儿买的?”   孙氏说:“不是买的,是老爷的朋友送的。”   “哪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福赐绸缎庄的王老板,名字就叫王福赐。几个月前,老爷娶新太太进门的时候王老板送的。一共送了三坛,正月里老爷请客喝了一坛,昨晚喝了一坛,家里还剩一坛。”   “昨晚那一坛还有剩的吗?”   孙氏说:“没有了,全都喝光了。还有一坛没开封的。”   “去拿来。”   孙氏起身道:“就在书房隔壁屋里放着。老爷喜欢把好东西都收在自己身边,离得越近心里越踏实。”孙氏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抱着一坛酒进来。宋予扬命孙氏打开泥封,倒了三杯出来,请朱彩儿、徐一辉和钱小蝶品尝。   “我不会喝酒,只怕尝不出什么来。”朱彩儿抿了一小口,说,“这酒和昨晚的有什么差别,我分辨不出来。我喝着都是一个味儿。”   徐一辉端起酒杯浅尝一口,然后一气喝干,拿起一杯递给钱小蝶。钱小蝶啜了一口,细品了品,说:“和昨晚的酒味道不一样,没有那股酸涩的味道了。”   徐一辉又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说:“这才是真正的极品花雕。”   宋予扬盖好酒坛,说:“这坛酒做为证物由官府封存了。”他从衣袋中取出一柄铁锤,细长的铁柄,锤头小巧精致,“这柄锤子是谁的?”他把铁锤拿到朱彩儿面前,朱彩儿摇摇头,说,“不是我的,我没见过。”   孙氏说:“拿来我看看。”她接过铁锤看了看,还给宋予扬,肯定地说,“这东西不是我们家的。”   宋予扬问道:“你确定?”   孙氏自信地说:“家里的东西,一个针头线脑,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把锤子不是我们家的。”   宋予扬说道:“难道昨晚有外人来过内院?”   “不可能!”孙氏斩钉截铁地说,“外人进不来。老爷在钱财上可小心了,最怕招贼,内院的大门每晚都是我亲手上的门闩,错不了。”   朱彩儿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昨晚我房里有个黑影。我想起身仔细看看,人却像魇住了似的,怎么都起不来。”   孙氏拉长了脸,气鼓鼓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宋予扬问她:“你说什么?”   孙氏赶忙陪笑答道:“没、没,我没说什么。”   钱小蝶思忖道:“黑影?会不会是个贼呢?刘捕头不是说杭州府近来闹贼嘛,难道是那个盗画贼?”邓家书房墙上挂着一幅中堂,一丛牡丹上栖着一只白头翁,题曰“富贵白头”。钱小蝶走去细看,这幅画画得挺精细的,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宋予扬说:“我暂时没什么问题了,一辉、小蝶,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钱小蝶不假思索,开口便道出她昨晚的疑惑,“我有个问题要问邓家婶婶。邓婶婶,你年轻貌美,为什么会嫁给邓叔叔?邓叔叔的年纪和令尊差不多大吧?”   朱彩儿倏然变色,勉强笑了一下,淡淡地说道:“大小姐难道没听过‘姻缘天定’这句老话?就算贵为千金小姐,婚姻大事也未必能顺心如意。我累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房休息了。”   钱小蝶碰了个软钉子,登时哑口无言。朱彩儿起身走出书房。宋予扬凑到钱小蝶面前,低声说,“你单独盘问一下孙氏。”徐一辉说道:“我去找邓泽。”宋予扬点点头,高声说道:“邓太太!我送你回房。”他三步两跳地出了书房,去追朱彩儿。   徐一辉也走了。钱小蝶瞅瞅书房里的四个人,突然心慌起来。她还从没审过犯人呢,该怎么盘问啊?嗯,首先不能太和蔼可亲了,让人家觉得她软弱可欺,编瞎话骗她。刚才宋予扬的样子就很严肃很认真,看上去就让人信服。钱小蝶板起脸,努力做出威严的样子,正琢磨着要问什么,只听孙氏鄙夷地说道:“装模作样!”   “你说什么?”钱小蝶有点儿懵。孙氏是怎么发现她这副模样是故意装出来的?   孙氏瞟了一眼荷香和橘香,陪着笑脸道:“钱大小姐,能不能让丫头们先去干活儿?今天一大早发现老爷出了事,家里乱成一团,丫头们趁机偷懒,屋子里被子都被叠呢。”   钱小蝶点头同意。宋予扬让她单独盘问孙氏,这下好了,省得她找借口把其他人打发走了。三个丫鬟出了上房门,进了院子里之后,孙氏才拉着钱小蝶说:“钱大小姐,你请坐。我告诉你朱彩儿为什么会嫁给我家老爷。”   “朱彩儿?”   “就是老爷的新太太。她是老爷的一个朋友的女儿,姓朱,小名彩儿。她小时候我就认得她,看着她长这么大。半年前,她爹做生意亏了本,欠了一屁股债还不上,一急,死了。债主上门催债,要拉朱彩儿抵债。多亏老爷出手相助,替她家还清了债,又替她置办了嫁妆,娶她进门。你说,老爷这是对她有恩呐,有什么不能明说的?扯什么‘姻缘天定’,装模作样!”   原来孙氏是说朱彩儿装模作样。钱小蝶说:“她也挺可怜的。”   “她可怜什么?老爷对她够好的了。又替她还债,又替她办嫁妆,还买了两个丫鬟专门伺候她。老爷那么爱钱的一个人,你算算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她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头上戴的珍珠翡翠,天天好菜好饭吃着,还不知足。一进门就要求单独住一间房,服侍老爷的活儿一指头都不碰,老爷隔三岔五叫她过去睡一次,她还推三阻四,跟要了她的命似的。她也不想想,要不是老爷,她不知在哪个窑子里呆着呢,她哪有资格挑挑拣拣!”   钱小蝶颇为尴尬。这些人家家里的事,并不是宋予扬想让她盘问的吧。钱小蝶站起身,一眼看见墙上那副《富贵白头》,说道:“这幅画画得不错,像是出自名家之手,很值钱吧?”   孙氏答道:“这幅是假的,不值钱。老爷在钱财上特别当心,曾家当铺丢了画之后,老爷就找人画了张假的挂上,把真的收了起来。真的值七、八百两银子呢。”   “邓太太说昨晚她房间里有个黑影,会是谁呢?”   孙氏撇撇嘴,“她睡迷糊了吧!内院门是我亲手锁的,谁进得来?她呀,自己不干活儿,就喜欢和我对着干!仗着自己长得漂亮,怎么任性怎么来。她以为别人都像她爹娘那样惯着她呢。漂亮有什么用?再漂亮也有看烦的时候。老爷这是死了,要是他活着,过不了多久,准得烦她,顶多一年。”   孙氏一抱怨起朱彩儿来,就没完没了,絮絮叨叨地扯起家庭琐事。钱小蝶几次想打断她,都被她又把话题扯了回来。正说着,宋予扬来了。孙氏站起身,不像刚才那般放松,微微有些紧张,表情也局促起来。   宋予扬拉了张椅子坐下,示意孙氏也坐下,开口问道:“你在邓家多久了?”   孙氏说道:“二十三年了,我是先头太太的贴身丫鬟。”   “邓同有子女几人?都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   “两个。一儿一女,老大是姑娘,名叫邓泓,老二是儿子,名叫邓泽。都是先头太太所生。姑娘四年前嫁到了无锡武家,女婿名叫武平,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家道还算殷实,日子过得不错。少爷还未娶亲,半年前老爷让他搬去老宅住,说是那地方清静,正好读书。”   “你没有儿女?”   孙氏苦涩地摇摇头。   宋予扬说:“听说邓同出身贫贱,那个时候你一定很辛苦吧。”   一句话戳中了孙氏的心,她长叹一声,说:“是啊,我是跟着老爷太太捱过苦日子的,他们姐弟俩都是我一手带大。太太临终前,将他们姐弟托付给了我,熬了六七年,如今姑娘嫁了人,可是少爷他,唉!”   “邓泽怎么了?”   “他早到了成家的年纪,可是没人替他张罗。一个人住在外头,没人照顾,也没人管束,就怕他往邪路上走。如今老爷亡故了,他总算可以搬回来住了。”   宋予扬说:“半年前,就是邓同娶朱彩儿进门的时候吧?”   “是。老爷就是嫌少爷碍事,才让他搬出去的。”   “碍什么事?”   孙氏言辞闪烁起来,“新太太和少爷从小一起长大,老爷嫌不方便。”   宋予扬问道:“怎么不方便?”   孙氏不得已,说道:“少爷打小就喜欢朱家姑娘,这个人人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的。”   宋予扬追问道:“邓泽和朱彩儿有私情?”   孙氏吓了一跳,急忙说道:“没有!没有!这个绝对没有!朱家姑娘从小就特别漂亮,水灵灵的,人见人爱。她哪里看得上少爷,少爷只是单相思吧。”   钱小蝶忍不住说道:“他们两个年龄相当,邓叔叔救了朱彩儿,为什么不把朱彩儿许给邓泽呢?”   孙氏说:“老爷他……他是个薄情的人。先头太太老说,老爷对外人大方,对家里人刻薄得很,一双儿女还比不上银子亲。”   宋予扬问道:“邓泽经常回来吗?”   “不常回,也就每个月月中回来拿个饭钱。”   “昨天正是十四号。”   “昨晚上少爷回来了。家里刚好来了贵客,摆下酒宴,他没敢去见老爷。我让林嫂给他弄了些饭菜,他在厨房吃完就走了。唉!自己的亲生儿子,弄得跟做贼的一样。昨晚我让少爷多等一会儿,等客人走了再去见老爷。他等不及,非要走。结果连他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可怜呐!”孙氏掏出手帕抹起泪来。   宋予扬问道:“你确定昨晚邓泽是在散席之前走的?”   “是,我送他出了二门。”   “那是什么时候?”   孙氏说:“记不清具体是哪个时辰了,只记得少爷走的时候,席上的菜都上齐了。他走了没多久,客人就告辞了。”   宋予扬问道:“邓同床头有个暗柜,你知道吗?”   “知道。老爷把值钱的东西都藏在那里了。”   “钥匙你有吗?”   “没有。钥匙老爷亲自保管,只老爷一个人有,他谁都信不过。”   “邓同身上并无钥匙,他房间里也没有。钥匙藏在哪里,你知道吗?”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以前太太在世的时候,连太太都不知道老爷把钥匙藏在哪里。”   宋予扬问道:“邓同床头有半杯水,是谁放上去的。”   “是我。老爷有时候半夜醒来要喝口水,每天晚上我都倒一杯水放他床头,省得他再喊人。”   “邓同昨晚上喝醉了酒,你和橘香扶他回到房间,他吃了什么或者喝了什么?”   “只喝了一碗药。”   “邓同得了什么病?”   “老爷没病。他身体一向好得很,他喝的不是治病的药,是补药,十全大补汤。他以前不喝,自打新太太进门,他就开始喝了。”孙氏脸上露出一丝鄙夷。   “为什么?”   孙氏嘟囔道:“还能为什么?一个青春年少,一个年过半百,老爷娶她进门,就是不想要命了。果然才半年,就把一把老骨头给断送了。新太太自以为精通药理,给老爷吹了什么枕边风,我就不知道了。”   “这么说他喝了有半年了?”   “差不多吧,没有半年也有好几个月了。那药可贵着呢。”   宋予扬问道:“昨晚的药是谁煎的?”   “老爷的药向来都是我亲手煎的。昨天晚宴的时候,我就在厨房小火炉上煎好了,老爷睡前我亲手端给他喝的。”   “那个叫喜鹊的丫鬟,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她呀,她啥都不会,就会好吃懒做。昨晚上我嫌她在厨房里碍手碍脚,早早地打发她回去给我铺床,准备洗脚水。她倒好,等我伺候完老爷回到屋里,她先睡着了。机灵的丫头从来不会到我手上,分给我的只有这种笨的。”   宋予扬站起身,说道:“暂时没什么要问的了,你回去吧,把橘香和荷香叫来。”   孙氏一连声地答应着,出去了。   宋予扬问钱小蝶:“你都问到了什么?”   “我知道邓太太为什么嫁给邓叔叔了。邓太太闺名朱彩儿,这你已经知道了,她父亲做生意亏了钱,欠了债,急火攻心不幸去世了。债主上门要拉邓太太去抵债,邓叔叔救了她,替她还了债,娶了她。”   宋予扬说:“不错。朱彩儿的父亲名叫朱若愚,和邓同是同行,也是开绸缎庄的。朱彩儿也说她是为了报恩才嫁给邓同的。”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那她问出来的这些就没有价值了。   宋予扬说:“所有的口供都要经过多方验证,方可认定为事实。否则只是一面之词。孙氏还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了,都是些家长里短。”   “说来听听。”宋予扬颇感兴趣。   “她说邓叔叔对朱彩儿很好,在她身上花了好多钱,还出钱给她娘治病。然后就是不停地抱怨,说朱彩儿不干活儿,份内的事也不做,不服侍邓叔叔,对家里的事不上心,进门好几个月了,还像是个外人。还说她再这样下去,邓叔叔迟早得烦她,长得再漂亮也有看厌的一天。反反复复说的尽是这些没用的话。”   宋予扬说:“没用?用处大着呢。这些情况恰好印证了朱彩儿的口供。我刚才问朱彩儿,有没有邓同床头暗柜的钥匙。她一脸茫然,连邓同床头有个暗柜都不知道。朱彩儿人在邓家,心却不在,对邓家的大事小情统统不关心。昨晚上在邓同屋里偷偷摸摸撬柜子的人,肯定不是她。”   “昨晚上有人在邓叔叔屋里撬柜子?”   “对。”宋予扬拿出那柄铁锤,“这把锤子是我在邓同床下发现的。暗柜的锁上有几道划痕,和这柄锤头吻合,显然有人想拿这柄锤子撬开暗柜。”   钱小蝶听得入了迷,“你怀疑邓叔叔是被人害死的?”   宋予扬点点头,“不是怀疑,是肯定。”   “你怀疑谁?”钱小蝶对宋予扬深信不疑。宋予扬年纪轻轻就破格升任捕头,就是因为他脑瓜子聪明,擅长破案,各种疑案难案,迄今为止还没有难住他的。差房里的人都叫他“神捕”,钱彪也对他赞赏有加。   宋予扬不答,自顾说道:“昨晚的酒、床下的铁锤、暗柜上的撬痕,凶手留下的痕迹未免太多了。”   橘香来了。她长得不好看,人却十分爽利,口齿清晰,语速很快,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地交代了昨晚上的事。朱彩儿胆小怕黑,她和荷香晚上轮流陪朱彩儿睡。昨晚轮到荷香当班。邓同醉了,橘香便去帮孙姨娘,和孙姨娘一起服侍邓同睡下,然后就回屋睡了,直到今早被荷香的尖叫声吵醒,“荷香叫得那个凄惨,我还以为她……”橘香顿住不说了,脸上表情十分不自然。   “你以为她怎样了?”宋予扬问道。   橘香望着宋予扬,红了脸,吭哧起来,“老爷最近老对她动手动脚的,她背地里偷偷哭过好几回了。”   钱小蝶吃惊得瞪大了眼睛。邓叔叔对家里的丫鬟动手动脚?真看不出他还能干出这种龌龊事!   宋予扬脸上波澜不惊,问道:“昨天半夜你听到什么动静吗?”   “没有,我睡得很死,好容易睡个囫囵觉。太太晚上睡得不好,一晚上得醒个两三次,来回折腾。昨晚不该我的班,不用起夜。”   “你去吧,叫荷香进来。”   荷香站在当地,紧张得如惊弓之鸟。宋予扬靠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屋子里寂静无声,荷香大气儿都不敢出,像是随时会哭出来。   “你叫荷香?”宋予扬终于开了口。   荷香吓得一哆嗦,“是。”她声音尖细,语带哭腔。   “昨晚客人走了之后,你都干了些什么?”   “客人走了之后,孙姨娘扶老爷回房,我就去服侍太太了。”   “今天早上是你发现邓同死了?”   “是。”   “具体是什么时候?”   “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太太就把我叫起来了。太太说她娘病了,她要去庙里给她娘烧柱头香,让我去跟老爷说一声。我在老爷卧室门口叫了半天,没人应,我怕耽误了头香的时间,就推门进去,发现老爷已经死了。”   “当时你看到的邓同是什么样子的?”   荷香打了个哆嗦,说道:“我只推开门往里看了看,没有进屋。”   宋予扬问道:“天还没亮,人躺在床上,你是怎么看出人已经死了的?”   荷香双眼东瞟西瞟,闪烁不定,右手神经质地搓着衣角,说道:“屋子里的窗帘没拉上,老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想他一定是死了。”   宋予扬站起身来,说:“你随我来。”他走出书房,穿过堂屋,西边两间相连的屋子都是邓同的。外边一间小起居室,里边就是邓同的卧室。宋予扬走到邓同的卧室门口,推开卧室门,回头问道,“你当时是站在哪里?”   荷香一脸恐惧,脚步延迁着不肯上前。钱小蝶安慰道:“你过去指认一下就行了。别怕,尸首已经盖起来了,看不见的。”她揽住荷香的肩膀,“我带你过去。”   荷香双脚蹭在地上,抗拒着不肯向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宋予扬站在卧室门口,说道:“卧室门对着床尾,站在门口只能看到邓同的脚,看不见脸,你是如何知道人已经死了的?”   荷香抽噎着说道:“昨晚上……太太……太太睡不着,命我去书房……去书房取本书……”   钱小蝶搬了把椅子,拉荷香坐下,“你坐下,慢慢说。”荷香倔着不肯坐,站在地上哭得说不出话来。   宋予扬关上卧室的门,和钱小蝶对视几眼,二人静等了好一会儿,等荷香哭得差不多了,宋予扬方才问道:“太太让你拿什么书?”   “她说……她说随便拿一本就行了。”荷香拿手帕拭泪。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清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太太叫醒。太太说她喝了酒,心慌,睡不着,让我去拿本书来,随便翻翻。我端着烛台走到外面,天还黑着,月光挺亮。”荷香渐渐止住了哭泣,“我进了上房屋,往右拐进书房,随手抽了两本书,然后往外走。走到堂屋里,就听到老爷屋里咔哒一声脆响,我停下来仔细听,又有一阵奇怪的声音,比刚才那一声轻多了,不留意听不见。   “我吹熄了蜡烛,悄悄走到老爷卧室门口。卧室门没关,半开着,我往里面看了看,窗帘也没拉上,亮亮的月光正照在老爷的床上。我听了听,什么动静都没有。我以为我听岔了,正要走,突然,老爷从床上坐了起来,月光正好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整张脸都扭曲了,凶恶地瞪着我。我吓死了,后来怎么回去的我都不记得了。”荷香面露惊恐,显然心有余悸。   “后来呢?”   “后来我回到太太房里,把书交给她,就躺下了。太太翻了一会儿书,吹熄了灯睡了。我更害怕了,一直睁着眼,直到天蒙蒙亮我才睡着,没睡一会儿我就被太太叫醒了。太太让我去跟老爷传话,我走到这里,叫了几声,老爷都不答应。我推开门,看到老爷硬挺挺地躺着,我突然明白过来,老爷死了,昨天晚上我看到的正是他临死前的情景。我吓得腿都软了,大叫起来。”   宋予扬问道:“昨晚上你有没有把你听到看到的事情告诉邓太太?”   “没有。”   “为什么?”   荷香低下头,说道:“我怕太太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我三更半夜跑到老爷房门口,是要去勾引他。”   “太太说过你勾引老爷吗?”   “太太没说过……”   “谁说过?”   “孙姨娘。她经常骂喜鹊,好吃懒做啥活儿不干,还说,‘占着茅坑不拉屎。你不干自有人干,等着顶班的早等不及了,整天打扮得骚里骚气的……’太太听不懂,我和橘香都知道她是在骂太太和我。”   宋予扬问道:“邓太太说,昨天晚上她屋里有个黑影,你看到了吗?”   “没有。”荷香突然惊慌起来,“该不会是……老爷的鬼魂吧?”   宋予扬拿出那柄铁锤,“这是太太房里的东西吗?”   荷香拿着铁锤看了看,交还宋予扬,说:“不是。”   “你确定?”   “我确定。太太的屋子都是我和橘香收拾的,每一样东西我都清楚。”荷香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不似刚才那般慌乱。   宋予扬说:“你仔细听听,昨晚听到的是不是这个声音。”他推开卧室门,走了进去,一会儿卧室里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声音!”荷香叫道。   咔哒咔哒声停止了,宋予扬从屋里走了出来,说道:“暂时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第3章   第三章   最后一个是喜鹊。喜鹊只有十二三岁,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宋予扬让她把昨晚上她都做了什么事按时间顺序说一遍,喜鹊愣了半天,一句都说不出来。宋予扬放慢了语速,问道:“昨天晚上家里来了客人,对不对?客人来之前,你在干什么呢?”   喜鹊嘴里终于蹦出了两个字:“摘菜。”   “摘完菜呢?你又干什么了?”   “吃饭。”   “吃完饭呢?”   “睡觉。”   “你是什么时候吃的饭?”   “摘完菜。”   “吃完饭之后,你在哪里睡的觉?”   “房里。”   “你是指孙姨娘的房里,对吧。你什么时候从厨房回到孙姨娘房里的?”   “吃完饭。”   钱小蝶噗嗤笑出了声,宋予扬瞅了她一眼,钱小蝶赶紧捂住了嘴。宋予扬又问道:“你回房睡觉的时候孙姨娘在哪里,她在干什么?”   “厨房,干活儿。”   “孙姨娘是什么时候回到房里的?”   钱小蝶还以为她要答“干完活儿”,没想到喜鹊愣了片刻,答道:“不知道。”有进步。   宋予扬面露微笑,“很好。知道的就据实说,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孙姨娘回到房里之后干了什么?”   “睡觉。”   “睡觉之前呢?”   “洗脸、洗脚。”   “水是谁打的?”   “我。”   宋予扬说:“你答得不错,我们来顺一顺。昨天晚上家里来了客人,你先在厨房摘菜,摘完菜你在厨房吃饭,吃完饭你回孙姨娘房里睡觉,孙姨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把你叫醒,让你去打水。你去哪里打的水?”   “厨房。”   宋予扬身子往前微倾,盯着喜鹊,问道:“是二门以里的厨房?”   “是。”   “就是你摘菜、吃饭的那个厨房?”   “是。”   “很好。你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这时候天黑了吗?”   喜鹊点点头。   “院子里有人吗?”   “没有。”   “那个时候,内院所有屋子里的灯都灭了,还是还有亮着的?”   喜鹊摇摇头,“不记得了。”   “没关系,你慢慢想,想起什么来随时告诉我。想不起来的你就说不知道。”宋予扬耐心地说道,“咱们接着说。你走到内院门边,要出去打水,内院的门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关着的。”   “有没有闩好?”   “闩好的。”   “你打开门闩,走出内院,来到二进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没有人?”   “有。”   “都是谁,他们在干什么?”   “刘嫂,在收拾花厅。”   “然后你直接去了厨房?”   “是。”   “厨房里有谁,在干什么?”   “林婶,在洗碗。”   “你打了热水,就往回走,进了内院门,你有没有把院门关上?”   “有。”   “有没有把门闩上?”   “闩上……”喜鹊愣了一下,摇摇头,“不记得了。”   宋予扬追问道:“你是忘记了把门闩上,还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闩上?”   “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闩上。”   “你回到内院,有没有发现院子里有什么变化,比如哪间屋子的门开了或者关了,哪间屋子里的灯熄了或者亮了。和你出去的时候比,有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不知道。”   “你拎着水回到房里,孙姨娘在干什么?”   “梳头。”   “然后呢?”   “然后她洗脸、洗脚,就睡了。”   “洗脚水是谁倒的?”   “我。”   “你倒在哪里了?”   “院子里树下。”   “然后呢?”   “然后我就睡了。”   “今天一大早有人惊声大叫,你听到没有?”   “没有。”   “是谁叫你起的床?”   “孙姨娘。”   “起来之后你干什么了?”   “穿衣服,叠被子。”   “孙姨娘叫你起来之后,她干什么了?”   “她跑出去了。”   “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很乱,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跑。”   “后来呢?”   “后来有人把我带去书房。”   宋予扬站起身说道:“喜鹊,你答得很好。没事了,你回去吧。想起什么只管告诉我们,不要怕。”   喜鹊出去了。钱小蝶长出一口气,说道:“急死我了。问一句答两个字,亏你有耐心。三哥,我看喜鹊迷迷糊糊的,肯定忘了闩内院的门。”   “有可能。”   “既然如此,邓老板屋里撬柜子的人,还有朱彩儿屋里的黑影就都解释得通了。他们是半夜偷偷溜进来的,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人。”   宋予扬走到朱彩儿坐过的窗前,往窗外望了望,思索片刻,说:“走,我们去找一辉。”   邓同的灵堂搭在昨晚宴客的花厅上。家人们忙忙碌碌,往来穿梭,桌椅都挪开了,瓶几杂物收拾一空,诺大的花厅空荡荡的。家人站在梯子上往高处挂白色幔帐。徐一辉站在二进的院子里,正在盘问最后一名家人,看到宋钱二人出来,他又问了两句,便挥手打发家人走了。   时候已近中午,三人出了邓家,找了家小饭馆,边吃边聊。徐一辉已经问完邓泽的口供,连带着把管家、家人们都盘问了一圈。   “邓泽昨晚回来过。”徐一辉说道,“当时大约是戌时二刻,我们还在花厅吃饭。邓泽没去花厅,在厨房里见了孙姨娘,吃了饭就走了。管家说看到孙姨娘送邓泽出了二门,看门的家人说亲眼看见邓泽走出大门。”   钱小蝶说:“这和孙姨娘的口供对上了。”   宋予扬问道:“邓泽是个什么样的人?”   “文弱书生。”   徐一辉对邓泽的评价还挺好,钱小蝶却对他印象不佳。“文弱书生?不会吧,看他的样子,挺窝囊的。”   徐一辉说:“文弱书生不都挺窝囊的。”   钱小蝶笑道:“斯斯文文的才叫文弱书生,窝囊的不叫。”   徐一辉说:“你听着。‘白云转瞬变苍狗,沧海茫茫成桑田,人世间就是这般变化无常,可伤可叹。虽说人有旦夕祸福,可是这不测来得太也迅猛,令人只觉生之无趣。’是不是挺斯文的?”   这种扭捏酸词儿从粗豪的徐一辉嘴里说出来,更加滑稽。钱小蝶大笑,“邓泽说话都这腔调啊。”   宋予扬说:“亲爹死了,还拽这种虚文,虚情假意。”   “没错。”徐一辉说,“邓泽挤了半天也没掉下一滴眼泪,我倒觉得他如释重负。邓同新娶之后邓泽就被撵出去了,他原先住的屋子让给邓同新娶的妻子住,他搬去柳枝巷邓家老宅。邓泽在外面没了管束,渐渐往花街柳巷跑,还在倚翠楼养了个姑娘,欠了放贷的大笔银子,近来被债主催得紧。一个多月前,邓同知道了邓泽欠债的事,气得暴跳如雷,扬言再也不认这个儿子,还说邓泽有本事借就要有本事还,他是一个字儿都不会出的,邓泽没本事还钱,被债主打死,也是活该。邓泽吓得不敢回家,昨晚回来大概又是来要钱。”   钱小蝶说:“这事孙姨娘肯定知道,她怎么没告诉我们。”   宋予扬说:“邓同死了,天合绸缎庄和邓家的家产就都是邓泽的了。”   “对。邓泽是独子,他还有一个姐姐,嫁到无锡去了。”徐一辉说,“谁能从死者身上得到大好处,谁就最可能是凶手。这个案子,邓泽的嫌疑最大。”   钱小蝶说:“可是,邓泽不在现场,他早早地就走了。而且他一个多月没回家,花雕里的药不可能是他下的。”   宋予扬说:“这是我们最初的线索,非常重要。要是知道酒里下的是什么药,案子就破了一半了。”   徐一辉说:“这个交给我吧,我去杭州城里转转,找找哪里有卖迷药的。”   三人决定兵分两路。徐一辉去找药,宋予扬去拜访邓同的几个朋友,特别是送酒的王福赐。钱小蝶听了一上午口供,听烦了,便执意要跟徐一辉同去。   出了小饭馆,正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街上人来人往,一如往常。谁家死了人,谁家破了家,都只是寻常之事,市面上连个小水花都掀不起。徐一辉突然想起一事,说:“对了。还有一件,昨晚上邓泽在倚翠楼留宿,今天早晨邓家仆人去柳枝巷报丧,扑了个空,后来是在倚翠楼找到的他。邓泽相好的姑娘名叫翠凤。”   宋予扬笑赞道:“不愧是徐大捕头,经验老道,连姑娘的名字都审出来了。你没对邓泽动刑吧?”   “去你的。”   钱小蝶说:“我师兄不怒自威,不用动刑,只要往邓泽面前一站,就能让他胆战心寒……”   “……简直黑白无常。”   钱小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徐一辉笑道:“你小子!越来越轻狂了。你这时间、精力都花在邓同命案上,可别耽误了正事。”邓同命案并不简单,可不是三下五除二就能解决的。宋予扬来杭州是要办刑部重案销魂散案的,可别被一桩小小的命案牵绊住了,误了大事。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每个城市都有藏污纳垢之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在那里进行,贩卖迷药、毒药就是其中一种。作为一个地方上的捕头,别的可以马虎,对辖区内这些见不得光的去处,一定要了如指掌才行。徐一辉和钱小蝶找到刘畅,刘畅让他们去找一个在杭州城里“识路数”的人,名叫“小米”。   徐钱二人在一间乌烟瘴气的赌坊里找到小米。小米年纪不大,个子不高,瘦得皮包骨,面皮黄黄的,就像黄灿灿的小米。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的,显得十分机灵。听说是刘捕头让他们来找自己的,小米对徐一辉递过来的碎银子便假意推辞了一回,推辞不了也就兴高采烈地揣了。小米带着他们东拐西绕,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徐一辉要的东西,最后摸到了这家小酒馆。   徐一辉一跨进小酒馆,就后悔不该带了钱小蝶同来。   这间小酒馆地处一条曲折窄巷的最深处。酒馆里昏暗简陋,弥漫着一股古怪气味,有劣质酒酸,也有陈年霉气,还有人身上的酸臭味儿,混在一起,令人闭气。疏疏落落几张破桌椅,十几个不三不四的泼皮散坐桌旁。柜台后面一个中年男人坐着打盹儿,有人进出时才微睁一下眼睛。   酒馆里十几双眼睛刷地一下朝他们看来,然后齐刷刷地落在钱小蝶身上。钱小蝶换了一身男装,头发束在头顶,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越发显得修眉俊目,俊俏非凡。一群泼皮盯着她,直勾勾的眼神毫不掩饰,就差口水跟着往下淌了。   小米轻车熟路,带着他们径直朝酒馆后门走去。   “什么人!干什么的?”柜台后面的中年男人突然起身喝道。   “嘿嘿,熊二掌柜,不认识我了?我小米呀!近来发财?这两位朋友找金嫂做个小生意,还请给个方便。”小米赔着笑点头哈腰地说道。   熊二掌柜狐疑地看看徐一辉和钱小蝶,徐一辉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子,往柜台上一扔。熊二掌柜伸手拿了,掂了掂,一摆手,又自顾打盹去了。   酒店后门通着一条阴暗的短巷,是条死胡同,胡同两边各有一个紧闭的小门,从外面还真看不出这里边还别有洞天。左手边那扇门上挂了个木牌,上写一个“金”字,小米伸手在门上敲了三下,叫道:“金嫂在吗?我小米呀,开门呀,买卖上门啦!”   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里窄小阴暗,通风倒好,没有那股霉味儿了。靠墙立着一个槅子柜,摆着些瓶瓶罐罐。那个叫金嫂的穿着邋遢,头上草草挽了个髻,斜插一根金簪,脸上黑黢麻乌的,胡乱涂了些脂粉,看不出多大年纪。   小米说明来意,金嫂回身从柜子底下摸出几个小纸包,“都在这里了。”一开口竟是一副粗嘎的男人嗓音。钱小蝶吓了一跳,这个金嫂到底是男是女?她盯着金嫂想看个究竟,金嫂一转脸,向她抛个媚眼儿,把身子一扭,拿手帕捂着嘴,吃吃地笑了。钱小蝶吓得赶紧移开了目光。   徐一辉一个个纸包打开看去,手指沾了些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再尝了尝,有几样他认得,剩下的几样,他叫金嫂找来几个杯子,拿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壶里装的是邓家的花雕。徐一辉将药粉用酒化开,一杯颜色发绿,一杯变得浑浊,剩下两杯清澈透明,徐一辉端起一杯放在唇边。   “师兄!你要干什么?”钱小蝶一把拉住徐一辉,这是什么药他敢乱喝?   “没事,我不喝,只尝尝味道。”徐一辉把药酒含在口里,然后吐掉,要了杯水漱了口,又尝了另一杯。   “怎么样?”钱小蝶问。   徐一辉摇摇头,问道:“还有吗?”   门外一声轻响,钱小蝶一步跨到门口,猛地拉开门。对面门半开,露出半张圆胖脸,钱小蝶一眼望去,赫然竟是邓同!钱小蝶全身的血霎时冻住了,没等她喊出声来,对面的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怎么了?”徐一辉伸手拉住钱小蝶,她的身子微微一抖。   “邓叔叔!我见到邓同了!”钱小蝶满脸惊恐。   “对门是什么人?”徐一辉问金嫂。   金嫂收拾着桌上的药包,声音平淡,“不知道,多管闲事死得快。有你们要的货吗?”   徐一辉摇摇头,拿出一块碎银子抛下,“有劳了。”   “嘿嘿,我这里还有好东西呢,是专给女人吃的,两位大爷要不要看一看?”金嫂子盯着钱小蝶,露出一口大黄牙,笑得十分猥琐,“管你是黄花闺女,还是贞节烈妇,吃了我这药……”徐一辉沉下了脸,拉着钱小蝶便走,小米一溜烟地紧跟在后面。   小酒馆里传出一片喧闹声,徐一辉一把推开酒馆后门,里面立刻鸦雀无声,静得邪门。   徐一辉一眼扫去,酒馆角落的桌子边上多了几个人。正对着徐一辉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他。“跟紧我!”徐一辉低声说道,他在前面开路,钱小蝶紧跟着他,小米走在最后。   一个壮汉突然站起,伸手便朝钱小蝶胸前抓去,钱小蝶身子往后一缩,撞在小米身上,她一声怒喝:“你干什么!”   “哈哈哈哈,要不是个雌儿,怎么不敢让人摸?我赢了,这银子是我的了!”那人阴阳怪气儿地大叫起来,众人哄堂大笑。原来这群泼皮在赌钱小蝶到底是男是女。   钱小蝶气得俏脸通红。徐一辉转身一把揪住那壮汉的脖领,一使劲,那人滴溜溜打了一个转儿,徐一辉一拳挥出,正打在他面门上,那人大叫一声应声倒下。众泼皮见徐一辉动了手,发声喊,抄起板凳家伙冲上来,徐一辉侧身躲过身后呼来的椅子,一把扯过身后那人,连人带椅往前一扔,几个往上冲的泼皮被砸倒一片。这几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剩下的人都惊呆了,犹豫着不敢上前。   徐一辉余光一瞟,络腮胡子身边的几个人站了起来,被络腮胡子伸手拦住。徐一辉拉着钱小蝶两步跨至门边,掌柜的从柜台后面伸出头来,挥舞着手中的铁尺,叫道:“这位朋友好本事,留下万儿再走!”   徐一辉一言不发,拿起柜台上的算盘只一拍,算盘啪地一声摔得粉碎,算珠四散飞开,打中了几个趔趄上前的泼皮,还有一颗正打在掌柜的脸上。掌柜的扔下铁尺,捂着脸一蹲身,再也不敢言语。   徐一辉拉着钱小蝶几步跨出小酒馆,小米早趁乱溜了。   宋予扬打听清楚了,这杭州城内,徽记钱庄的石崇贤、曾家当铺的曾丰裕、福赐绸缎庄的王福赐,是邓同的生前好友。也是这三个人和邓同一起喝了第一坛花雕。   徽记钱庄的石崇贤和邓同年龄相仿,体型也差不多,皮肤白嫩,他要是和邓同并排站在一起,就是一个白胖子,一个红胖子。说起邓同暴毙,石崇贤一连声地惋惜,“他比我还小一岁呢。”   徽记钱庄和邓同银钱往来很多,石崇贤说邓同很讲信誉,按期归还本息,分毫不爽。谈到邓同的为人,石崇贤更是赞声一片,“老邓对朋友那是没话说,出钱出力,热心肯帮忙。他门路极广,你们京城里的总捕头,是他的贫贱之交。上次一个刁蛮无赖和我争买乡下的一块地,多亏了他找了刘捕头帮忙摆平的。   “他新娶的太太?老邓太太死得早,他一辈子没享过艳福,老来给自己娶个年轻漂亮的老婆回来,享享福,也是人之常情啦。不过呢,色字头上一把刀,为这个送了自家老命,就不值了。   “他儿子邓泽太不成器。不是我背地里说人坏话,老邓就不该让他儿子去读什么书,根本不是那块料!弄得书读不成,生意又不会做,两头不到岸。这天合绸缎庄交到邓泽手上,不败光就算好的喽!   “王福赐?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两个人虽然一桌子吃过饭,生意场上可是水火不容。老邓一死,暗地里最爽的恐怕就是老王喽,老邓做生意手法狠辣,福赐这几年被天合挤得难受,老邓一死、小邓又不成器,老王可以趁机收复失地了。   “什么?官府怀疑邓同是被人害死的?喝了王福赐送的酒之后死的?不、不、不会吧。这个……老王总不会因为生意被人抢了就去毒死人吧?老王送的酒,我也喝了。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这个铁锤我没见过,没见过、没见过。”   福记当铺的曾丰裕一脸愁苦悲恸,却不是因为邓同。邓同暴毙这个突兀的消息也未能成功转移曾丰裕的注意力,说不到三句他便把话题扯到自家的窃案上。   “我和邓同没有生意往来,他钱多得很,哪里需要当东西,我问他借钱还差不多。眼下我还不出画,徽记当铺快要倒闭了,邓同不巧这时候死了,我可问谁借钱救急去?   “邓同有钱,他爱娶谁娶谁。我儿子快连媳妇都娶不起了……   “邓同有钱,他儿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饿不死。我看过几天我们全家就该喝稀饭了……   “王福赐也是有福之人,人家绸缎庄生意再不好,每月也有银钱进账,再不济还有满库的绸缎呢。你说我当初开个绸缎庄多好,开什么当铺……   “官府怀疑邓同是被人害死的?不可能!我中午刚找过刘畅,刘捕头说邓同是突发心悸而死。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得罪人,这位差爷,我就直说了吧。你们放着我家现成的案子不理,非要在邓同的死里找破绽,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人命关天、人命关天,是不是我这儿非得出条人命你们才给破案呐?告诉你,你们再不破案,过几天我也突发心悸了……哪来的铁锤?没见过!”   宋予扬听了足足两车的牢骚话,不得不问道:“听说福记当铺丢了两幅画?”   “那恶贼偷的哪儿是画啊,那是要取我的命啊!”曾丰裕哀号道。   曾丰裕的弟弟,就是邓同提到的曾家老六,早在一旁坐立不安了,这时赶紧捅了捅曾丰裕,说道:“大哥,这位小差爷是京城来的捕头,你看他年纪轻轻就升了捕头,道行肯定比刘畅深多了,你不如把案子转托于他,兴许能破呢?”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曾丰裕立马扯住宋予扬,非要带宋予扬去案发现场,看看他家一度号称“牢不可破”的藏宝室。   藏宝室在曾家当铺后面,半截埋在地下,地面上的半截留了几个扁且狭的通气孔,除非把人削成一半那么薄,否则是无论如何进不去的。   下了十几阶台阶,曾丰裕贴身拿出一大串钥匙,哗啦哗啦地捡了好半天捡出一把开了最外面的铁门。窃案发生后,藏宝室里外三把钥匙全收回到曾丰裕手上。   室壁是坚硬的岩石砌成,里面还算宽敞,一排排铁架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上面分门别类放着各类当品,上贴蓝色标签。曾丰裕命曾老六在这里守着,“宋捕头,这边请!”转过一个架子,曾丰裕打开一扇小门,低头钻了进去,这就是第二道门了。   门里一间一丈见方的小室,四壁无窗,却并不黑暗气闷,宋予扬仰起头,小室天花板凿有九个碗口大的小孔,既能通气又能采光。小室里也有两排放当品的铁架子,贴的是绿色标签。曾丰裕指指嵌在墙里的一个黑铁柜,“喏,画就是放在这里的。”这就是邓同口中曾家当铺的“铁柜子”了。   宋予扬在小室里转了两圈,用脚踩踩地板。曾丰裕说:“这地下铺的是两尺厚的大石块,挖不穿的。”   “案发现场已经被破坏了吧?”   “没有破坏,没有破坏!”曾丰裕摇着手叫道,“现场就是这样的,没留下任何痕迹。要不是那天我开柜子取东西,根本发现不了进了贼。”   宋予扬指着铁柜,说:“可否打开一瞧?”   曾丰裕犹豫了一下,哗啦哗啦地在大串钥匙中找出一把开锁。   宋予扬问道:“你带这么一大串钥匙,是为了掩人耳目吧?里面只有三把是有用的。”   曾丰裕愣了一下,苦笑道:“唉,我还以为这招绝妙呢,没想到被你一眼识破了。这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被偷怕了,再来一回我就真得去要饭了。”曾丰裕拉开铁柜,“喏,都在这儿了,都是宝贝中的宝贝,丢了哪一件都能要我的老命。”   柜里的东西不多,收放整齐,贴着紫色标签。   “除了两幅画,还丢了什么?”   曾丰裕一拍手,说:“奇就奇在这儿了!只丢了两幅画,画的旁边就放着一套南珠,每一颗都有这么大,盒子里还有一枚这么大的珠子,居然都没丢!”曾丰裕屈着五指比划着。   “一握大小的南珠,很值钱吧?”   “可不是,比那两幅画还值钱,那个贼居然没看见。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宋予扬探头进铁柜里瞧了瞧,摸了摸铁柜四壁,又敲了敲,四壁完好无损,声音闷闷的,并无异常之处。铁柜里的东西不多,只要一划拉,用一只不大的布口袋就能全背走了。可窃贼除了画,余者一概未取,恐怕用“没看见”解释不通。“那两幅是什么画?怎么会那么值钱?”   “嗐,物以稀为贵,就因为少呗。是前朝有名的画家陆探微的画作,陆探微留到现在的画总共没几幅,所以特别值钱。”   “画是谁当的?”   曾丰裕含糊应道:“是一个朋友介绍来的,绝对可靠,不会讹我的,这点我可以肯定。”   宋予扬盯着天花板上的九个通气孔,思索片刻,转身往外走。曾老六替他打开外门。   “哎,宋捕头、宋捕头!”曾丰裕手忙脚乱地锁铁柜,锁二道门,锁外门,然后一溜小跑地跟上来,“宋捕头,现在当户怀疑是我昧下了两幅画,逼着我交出画来,否则作价三倍偿还。你说我冤不冤?”   曾老六也说道:“宋小爷你给帮帮忙,破了这案子,我大哥倾家荡产酬谢,也是愿意的。”   宋予扬停下脚步,摇摇头,说道:“这案子,我破不了。”   王福赐在自家后院喂鸟。后院的桃树上刚刚打起花苞,上面挂了一排鸟笼。王福赐嘬着嘴学了几声鸟叫,一只鸟儿啾啾地回应了两声,另外几只次第开口叫了起来,鸣声此起彼伏,清脆动听。王福赐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儿。   正唱至得意处,王家小厮带着一名少年捕头来到后院。“王老板,你心情不错啊。”   “你就是京城来的宋捕头?”王福赐上下打量着宋予扬,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想到你这么年青,真乃后生可畏也。”王福赐瘦得像跟竹竿,脸上沟壑纵横,老态毕现,声音十分沙哑。   今天天气好,王福赐就请宋予扬在后院的藤椅上坐了,命小厮去倒茶。   宋予扬开门见山,说道:“王老板,天合绸缎庄的老板邓同昨夜暴毙了,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王福赐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拍着椅子扶手,说:“听说了!听说了!我正思量着什么时候去吊唁呢!”   “王老板消息很灵通。”   “嘿嘿,俗话说的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时候怕是整个杭州城都晓得啰。”王福赐摇头晃脑地说。他也知道此刻自己该作哀惋状,可惜假装了几次都没成功,干脆作罢。“大家都说为死者讳,但是讳来讳去反倒善恶不分了。”   宋予扬问道:“何出此言?”   王福赐身体倾向宋予扬,语重心长地说:“宋捕头,我看你年纪还小,你别嫌我唠叨,听我老头子说一句。做人可是要行善积德啊,邓同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要拿他的故事来教育子侄和孙辈,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是千古的真理,不信可不行!”   宋予扬说:“邓同做了什么恶事?”   王福赐说:“天合绸缎庄短短十年分号遍布江南,为什么?欺行霸市,打压同行嘛!我这福赐绸缎庄是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先父创下的基业,就拿我的名字命的名。我从小在铺子里长大,十五岁正式入行,那个时候,邓同还吃奶呢。他一个京城混混,仗着有后台,居然一步一步压到我福赐的头上。他以为有人给他撑腰,没人收拾得了他,嘿,他忘了头上有苍天呢。”王福赐举起枯瘦的手指往上戳了戳。   宋予扬说道:“我还以为王老板和邓同是老朋友。邓同新婚的时候你送了他三坛上好的花雕,后来邓同回请老友时,听说你也在场。”   “我是送给彩儿的。我们这里的风俗,女儿出生时,酿上几坛花雕,等她出嫁时,取出来宴客。因此上,这酒又叫‘女儿红’。彩儿的爹死了,他死前我帮不了他,死后照顾不了他的孤儿寡妇,送上三坛女儿红,也算聊尽心意。”   “你和朱彩儿的父亲很熟?”   “朱若愚在我这里做了快二十年的账房先生,你不晓得?”   宋予扬问道:“朱彩儿的父亲不是开绸缎庄的吗?”   “那都是后话喽。”王福赐神情变得悲伤,“我常常对人说,朱若愚应该改个名字,人家是大智若愚,他是大愚若智,该叫个朱若智才对。因为我这话,若愚和我翻了脸,直着脖子要跟我辩,额头上的青筋暴老高。我说你辩什么辩、辩什么辩,读书读成你那个样子,还不如不识字的好。   “他读了那么多书,却连个秀才也没考上,穷得叮当响,在我这里管个帐房,混口饭吃,安安稳稳过日子,不也蛮好?他不,偏偏要做出个怀才不遇的样子来。象棋下得好嚜,就自以为有运筹帷幄之才,读几本破史书,就自以为天下大事了然于胸了,懂一点医术,就张口闭口‘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他就是这么个人,谁不晓得啊。   “邓同外憨内精,朱若愚是啥成色,他会不晓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小船不堪重载,邓同不仅要给他重载,还故意往船上不停加码,巴不得早早把船搞沉掉。他吹捧朱若愚,说他一肚子才华浪费在算盘珠儿上,可惜了。朱若愚听了邓同这话,感动得涕泪横流的你晓得吗?真的是涕泪横流哇,说活了这么大岁数,总算遇到知己伯乐了。   “邓同撺掇朱若愚做生意,没本钱邓同给借。账房先生不做了,开绸缎庄,一下子开五家分号,结果呢,根本不灵。你晓得吗?邓同借给他一分本钱,就怂恿朱若愚在外再借五分,邓同还在里面捣鬼乱出主意,能赚钱才怪。结果呢,天天亏,到后来债主上门讨债,逼死了朱若愚,邓同拿出钱来冒充好人,接了朱若愚的铺子不说,还娶了彩儿。”   宋予扬说:“原来是这样。”   “有句老话怎么说?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说的就是朱若愚这样的蠢蛋。从一开始我就劝他,我说你自己出去开铺子不是件简单的事,你一没本钱,二没经验,全靠借债能行吗?万一有个闪失你连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他不听,我多说几句,他就冷笑连连,说我是害怕多了一个竞争对手。你说这不是不知好歹嘛?后来我干脆懒得说,随他闹去,怎么样,应了我的话吧?不到两年,全部败光。邓同这一招,就叫做杀人不见血!”   “若愚在我这儿做了二十年账房先生,丰衣足食,平安无事。跟着邓同两年,家底赔光,小命搭上,谁对他好谁在害他,他临死前也不晓得悟出来了没有。”   宋予扬说:“朱彩儿对这前前后后的事情知不知情呢?”   王福赐说:“她怎么会不知情?这前因后果都是她亲眼见的,她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她要是不知情,就也是个蠢蛋、糊涂蛋!”   宋予扬问道:“邓同为什么要害朱若愚?”   “还能为什么?朱若愚一无所有,可他有个漂亮女儿。彩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可惜啊!”王福赐紧闭着嘴伤感了一会儿,叹道:“说句心里话,若愚这人,迂是迂了点儿,蠢也蠢透,可心眼是不坏的,人品很正。二十年来,他经手的账目清清楚楚,分毫不爽,我信得过他。你看那边那畦飞燕草,就是他亲手给我种的。那时候他已经离开我这里,和我闹翻了走的,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和我往来了。谁知那阵子我牙疼得吃不下饭,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便专门跑了来,给我把草药种下,臭着一张脸,扔下个偏方就走了。我按照他的方子,把飞燕草煎了来漱口,还真管用,几天牙就不疼了。若愚对老婆孩子也很好,他老婆常年卧病,他悉心照料,从无半句怨言。彩儿就更不用说了,掌上明珠一般,千疼万疼。若愚要是活着,他邓同就是倾家荡产,也娶不到彩儿!他要是有点自知之明,肯踏实过日子,就好喽。”   宋予扬问道:“你送的三坛花雕,口味都是一样的吗?”   “一样的,一样的,是从同一个大酒缸里舀出来的。最上等的花雕。”   “昨晚上邓同请客,喝的就是你送的花雕,喝完之后他半夜就死了。”   “哈哈哈哈,这就是报应!”笑到一半,王福赐警觉起来,“哎,不对啊,宋捕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邓同死了,六扇门的捕头跑我家里干什么?”   宋予扬说:“据同席的人说,昨晚的酒味道不对。我怀疑有人在酒里下了药。”   王福赐慌乱起来,“你不会怀疑我吧?我怎么会在酒里下药?那酒又不是只有邓同一个人喝,万一彩儿喝了呢?这世上恨邓同的人多了,我看他儿子邓泽头一个就想毒死他,你该去审一审邓泽。哦哦哦,对了!对了!那酒我还和邓同一起喝过一坛呢,难道我想毒死我自己?哎,不对啊,你刚才说同席的人,同席的人并没有死掉对吧?那邓同怎么会是被我的酒毒死的?”   宋予扬笑道:“王老板真是机敏过人。”   “不机敏哪行,差点儿被你这个后生仔套进去了。”王福赐嗔怪道。      ☆、第4章   第四章   宋予扬踏着夕阳的余晖回到驿馆,徐钱二人刚回来不久,正在等他。宋予扬还没坐稳,钱小蝶先急匆匆地给他倒了杯茶,接着叽里呱啦地开讲下午的冒险经历。   宋予扬一开始还脸带笑意,越听面色越凝重,不等钱小蝶说完便站起身,“一辉,那家小酒馆在哪里?你带我去瞧瞧。”   “我正有此意。”   钱小蝶说道:“这么急?要吃晚饭了。”   “小蝶,你先吃饭,别等我们。”徐一辉匆匆结束整齐,宋予扬换了便服,二人带了佩刀,便往外走。   钱小蝶赶忙抓起刀,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行,太危险。”   钱小蝶打定了主意要跟去,她紧跟在二人身后出了驿馆,“对方有十几个人,你们只有两个……”   宋予扬说:“你去了,你师兄要保护你,我们这边就只剩一个半人了。”   钱小蝶沮丧地停下脚步,都怪她平时练功偷懒,关键时刻不仅帮不上忙,反而成了拖累。徐一辉安慰她道:“小蝶,我们去去就回,不会有事,你别担心。”   小酒馆全部搬空了。一个人没有,就连那些破桌子破板凳也不见了踪影。酒馆后门用砖头砌死了,墙上的泥水印尚且未干。   二人从屋顶翻了进去。酒馆里的桌椅板凳都扔在了短巷里,横七竖八挡住了路。二人腾出一条道,侧身进去。金嫂屋里的瓶瓶罐罐都不见了,只剩些粗重的家什物件,对门那间神秘的屋子里却空空如也,一个纸片都没留下。   宋予扬眉头紧锁,“难道计划有变,他们提前动手了?”   “什么计划?谁提前动手了?”   “现在来不及细说,我回头再告诉你。一辉,你先回去,我还要办点事。”   徐一辉不再追问,只问道:“你一个人,行吗?”   “没事。我去找谢知远,这个时候他也该到了。”   徐一辉认识谢知远,他是南昌府捕头,和宋予扬一样也被鲍大人亲点参办销魂散案。看来大家都到了,杭州府要有大事发生了。   当下二人分手,直到后半夜宋予扬才又回到驿馆。   第二天一早,徐一辉独自去找小米。宋予扬说昨天小酒馆里的那个大胡子十分可疑,“汪铭,就是销魂散案的主犯,江湖人称汪大胡子。此次我们到杭州,任务之一就是捉拿汪大胡子,你们昨天别误打误撞碰到了他,那可就打草惊蛇了。”   究竟是不是汪大胡子,得把熊二掌柜抓来问问,要找到熊二掌柜,就得先找到小米。徐一辉吸取了昨天的教训,让钱小蝶跟着宋予扬去邓家找邓泽。   时候尚早,前来邓家吊唁的客人并不多,灵堂里冷冷清清的,两个人披麻戴孝跪在灵前,是邓同的女儿邓泓和女婿武平。他们昨天接到消息便立刻往杭州赶,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不见邓泽。   管家说邓泽昨天买了棺材回来,看着邓同入殓,又匆匆离开家,至今都没露面。“这边等着孝子守灵,应酬客人呢,他迟迟不回。昨天下午,我派人四处去找,柳枝巷老宅里、铺子里,连倚翠楼我们都找了,就是找不到少爷。他能去哪儿呢?”   橘香慌慌张张地跑进灵堂,“宋爷、钱大小姐,太太请你们来一下,出事了!”   宋钱二人走进内院,只见朱彩儿立在上房门外台阶之下,荷香站在她身后。宋予扬走上前去,问道:“怎么了?”   朱彩儿指指上房屋,说道:“昨天中午老爷入殓之后,少爷亲手将上房屋锁了,你看。”上房屋两扇朱漆大门虚掩着,锁被人撬开了,扔在地上。   宋予扬问道:“你进去看过么?”   朱彩儿摇摇头,“我刚要去灵堂,路过这里……”   邓泓匆匆从灵堂赶来,身后跟着孙氏。   宋予扬推开房门,堂屋里各色桌椅台几摆放和昨天一模一样,几件摆设都还在原处。钱小蝶走进书房,“啊!三哥,你快来看!”钱小蝶手指着南墙,“画不见了!”书房墙上光秃秃的,留下一个长方形灰迹,那幅《富贵白头》不见了。   朱彩儿说:“前天晚上我屋里的那个黑影,别是个盗画贼吧?前天没得手,昨天又来了。”   孙氏嘟哝道:“幸好老爷有远见,弄了幅假的,丢了也不可惜。”   邓泓急吼吼地说:“姨娘,你快查查,看看还丢了什么?”   宋予扬穿过堂屋,走到邓同的卧室,蹲在床头查看。果不其然,床头的暗柜被撬开了,柜门关着,锁头扔在床底下几角旮旯里。宋予扬打开柜门,将暗柜里的东西拿出来,一样一样分门别类摆在大床上。各处的地契房契、天合各家分号的契约字据、两大盒珠宝首饰、几件小古董、银票若干、金银锭若干,还有一卷画轴。钱小蝶展开画卷,又一幅《富贵白头》。“这才是真迹。”原来邓同把真画藏在了暗柜里。   宋予扬站起身,拍拍手,说道:“你们过来看看,丢了什么?”   邓泓挤到床边,望着满床的财富,两眼放光,说道:“姨娘,你来查查。”   孙氏为难地说:“老爷暗柜里藏了些什么宝贝,我可不知道。”   邓泓的目光射向角落里的朱彩儿,厉声道:“你赶紧来看看,都丢了什么东西。”   朱彩儿冷冷地说:“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嫁给我爹,图的不就是我们邓家的钱财吗?”邓泓手指点着朱彩儿,大声喝道。朱彩儿脸色煞白,往后退了半步,脊背抵在了白墙上。   孙氏赶忙上前拉开邓泓,“姑娘,姑娘,先别发火,别发火。她没撒谎,她是真不知道。你想想,老爷暗柜里装了些什么,以前太太都不知道,她一个没来几天的外人,怎么会知道?”   “她这个狐狸精,什么手段使不出来?”   朱彩儿扭脸望向窗外,一声不吭。邓泓的气焰实在太过嚣张,钱小蝶气得要上前和她理论,宋予扬伸臂拦住她,冲她摆摆手,叫她别说话。   孙氏劝道:“姑娘,你先消消气,你现在逼问她也问不出什么来,不如想想是谁偷了东西,抓到了贼,自然就起到赃了。”   一句话提醒了邓泓,邓泓说道:“昨晚上我们都在灵堂守灵,只有她一个人躲在这内院里睡懒觉,要说偷东西,也只有她有机会下手。官爷,你得好好审审她,去她卧室搜搜,准保能起出赃来。”   宋予扬抱起双臂,倚在桌前,问道:“昨晚上你们几个人守灵?”   “我、我家官人,还有孙姨娘、喜鹊。”   “你们四个守了一晚上,没睡觉?”   邓泓答道:“我们守到三更以后,垫着草席在灵前打了个盹儿。”   “昨晚上你们四个有谁离开过灵堂?”   “都没有,我们四个一步都没离开过。对吧?姨娘。”   孙氏赶紧点头称是。   宋予扬问道:“昨晚这内院里都有谁?”   邓泓回身指着朱彩儿,“只有她,还有她的两个丫鬟。”   “昨晚内院的门锁了吗?”   邓泓答不上来,眼瞅着孙氏。孙氏说:“没有,昨晚上内院门没锁。我们都在外面,进进出出取东西不方便,所以就没锁。”   宋予扬说道:“邓泓刚才说你们四个,一步都没有离开灵堂,怎么会进进出出不方便?”   孙氏支吾着答道:“夜里冷,我让喜鹊回屋取了衣裳和被子。”   宋予扬问道:“昨晚上谁在邓太太屋里睡的?”   橘香答道:“是我。”   “你和邓太太昨晚有谁离开过房间?”   “没人离开过房间。太太累了,很快睡着了,我睡得也很死,一觉睡到大天亮。”   “所以只有荷香是独自一人睡的。荷香呢?”   橘香说道:“荷香吓死了,她都不敢迈进上房屋。”宋予扬往窗外看了看,荷香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不肯进屋。   四个人守灵,两个人睡在屋里,剩下的一个还不敢进屋。这些人看似都没有嫌疑,还能互相作证,只是醒着的时候可以,睡着了可就未必了,内院的门又没锁。   宋予扬命橘香拿来纸笔,让钱小蝶将床上的东西逐一清点登记,抄录一式三份,命邓泓和朱彩儿在三份清单上签字画押,各执一份,自己揣了一份,然后将东西交给朱彩儿保管。邓泓不服气,说道:“这是我邓家的东西,该我邓家的人保管。”   宋予扬慢悠悠地说:“你信不过邓太太?那我拿去交给刘捕头保管好了。等窃案破了,你们再去找刘铺头领回来。”邓泓一听这话,立时闭了嘴,不再言语。   朱彩儿感激地望了宋予扬一眼,说道:“多谢宋爷信任我。我胆子小,前天晚上的贼把我吓坏了,这么多东西放在我那儿,我怕再招来贼。不如还是放回暗柜里,换把结实的锁锁上好了。”   宋予扬点头应允。他让人找来两把锁,交叉锁住暗柜,钥匙朱彩儿和邓泓一人一把,这样只有两个人一起才能打开柜子。安排妥当,宋予扬和钱小蝶告辞而去。刚走出二门,邓泓追了出来:“官爷!官爷!我知道我爹是被谁害死的。”   “是谁?”宋予扬停下脚步。   “是朱彩儿!”邓泓忿忿地说。   宋予扬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邓泓说道:“她就是个扫把星!克死了她爹,又来克死了我爹,还害惨了我弟弟……”   钱小蝶不客气地打断邓泓,“这不叫证据。”她满心里厌恶这个嚣张跋扈的刻薄女人,深深地同情被人无端欺负的朱彩儿。特别是今早从宋予扬处得知朱彩儿的父亲是被邓同设计害死的之后,更是义愤填膺,亏她“邓叔叔”长“邓叔叔”短地叫了那么久。   邓泓说:“我爹身体好好的,她非逼着我爹喝药,一定是她在药里动了手脚!”   钱小蝶板着脸说:“药是孙姨娘亲手煎的。”   邓泓说:“药方肯定是朱彩儿开的!她跟她爹学过医术,懂方子。当初她一进我家的门我就看出来了,她根本没安好心,就是成心害人来了!”   钱小蝶说:“孙姨娘说,药方是前门药铺的方大夫开的,药也是在前门药铺抓的,根本就不经过朱彩儿的手。十全大补汤是成方,好多人喝的,人家都没事,你怎么一口咬定是你爹是喝药喝死的?”   邓泓被钱小蝶问得哑口无言,吊着脸不说话了。宋予扬问道:“你弟弟邓泽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我昨晚上到家的时候就没见着他。”   “你今天早上有没有派人去找他?”   “还没有,忙得一时没顾上。”邓泓瞅了一眼钱小蝶,讪讪地走了。   宋予扬站在当地,若有所思。“三哥,你说这个邓泓可气不可气?”钱小蝶正要发通议论,突然小丫头喜鹊从二门里跑了出来。喜鹊一直跑到宋予扬跟前,没头没脑地说道:“厢房里有人。”   “你说什么?”宋予扬弯下腰,耐心地问道。   “厢房里……”   “喜鹊!喜鹊!”是孙姨娘的声音,“死丫头又跑哪儿去了。喜鹊!喜鹊!”喜鹊掉头飞快地跑进了二门。   钱小蝶一头雾水,“哎,你说清楚啊。”她抬脚去追喜鹊,却被宋予扬拦住了,“算了,办正事要紧。”   “什么正事?”   宋予扬神情严肃,“我们得赶紧去杭州府衙找刘捕头,晚了只怕来不及了。”   出了邓府,宋予扬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钱小蝶一路小跑跟上。“三哥,你这么着急是要干什么?是因为邓家丢了画吗?那幅画很要紧吗?”   “邓家的案子暂且放一放,先找邓泽。”   “邓泽怎么了?”   “我担心他已经被害了。”   钱小蝶吓了一跳,“被害了?谁要杀他?为什么要杀他?”   “你昨天在小酒馆里看到的,不是邓同,而是邓泽。”   “啊?”   “汪大胡子已经到了杭州城,昨天你们在小酒馆里碰到的那个络腮胡子,十有八九就是他。”   “邓泽为什么和汪大胡子在一起?”钱小蝶问道。   “销魂散案邓同也有份,邓同死了,任务就落在了邓泽身上。”   二人来到杭州府衙,徐一辉和刘畅都在。几个人碰了碰情况,徐一辉说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小米,宋予扬也把邓家丢了幅假画的事说了说。   刘畅沮丧地说道:“刚才邓家来人已经报了案了,万幸是幅假的。我已经派人去大街小巷张榜告示,提醒大家出门入户,锁紧门窗,提防盗贼。这杭州城里的富户,要是人人都像邓同一样,当心自家钱财,我们也能少好些事。宋捕头,我听说你昨天去曾家当铺勘察了案发现场,怎么样?有头绪吗?”   宋予扬说:“曾家窃案与寻常窃案比,有两点不寻常之处。第一,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第二,除了那两幅画,其他贵重物品一概没动。”   徐一辉说:“是飞贼。”   刘畅哀叹道:“完了完了,又是一桩无头案,我就知道这案子破不了。”   钱小蝶问道:“飞贼是什么?为什么飞贼的案子破不了?”   徐一辉说:“飞贼和杀手是江湖上最隐秘的两个行当,没人清楚他们的底细。飞贼有非常严格的行规,第一,收钱办事,不问事由;第二,替雇主严守秘密;第三,除雇主指定的物品,其他分毫不取。这么多年,飞贼做的案子,一个都没破过。”   宋予扬说:“先别管这些,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邓泽。邓同办丧事,邓泽人影都不见,此事大不合情理。   刘畅一点儿也不着慌,慢悠悠地说道:“一个大活人,长着两条腿,成天四处跑,一时找不到,哪里就成了失踪了?小米多半找到了新赌场,邓泽准保在倚翠楼。”   宋予扬坚持道:“我们先从邓家老宅找起,找不到,再去倚翠楼。刘捕头,柳枝巷在哪里,劳烦你带我们前去。”   柳枝巷在杭州城南,邓家老宅正对着巷口,巷窄屋旧,久失修缮,已露破败之相。刘畅在门上捶了两拳,没人应门,使劲儿一推,门开了。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面朝下倒在门里,身下一滩血迹,业已凝固。   刘畅一声惊呼,快步上前,翻过那人的身子。死者胸前一大片血迹,伤在胸口。“这是邓家的老仆,老余头。”   这里是邓同发家之前的住所,屋舍狭窄,只有一个很小的院子。两间上房,东边一间厢房,西边是一间小厨房。   徐一辉拔出佩刀,“予扬,你们去东边。小蝶,你跟着我。”   西边屋子是空的,徐一辉和钱小蝶退回到院子里,宋予扬和刘畅从东边厨房出来,冲他摇摇头。四人来到上房门口,徐一辉一脚踢开房门,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屋子很宽敞,阳光从南窗斜照进来。窗前放着一张大床,床帐低垂,门外的风吹进来,半旧的白色床帐微微飘动,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仿佛有人在里面拉扯着,随时要掀开床帐探出身来。恐惧密密麻麻地爬上了钱小蝶的心头,徐一辉往右斜跨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宋予扬慢慢走近,一把扯下床帐。   床上面向里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被子,只一颗脑袋露在外面,床单上、枕头上、被子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邓泽果然遭了毒手!钱小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宋予扬在那人肩头一扳,那人缓缓地翻过身来,一双眼睛大睁着,满是惊恐,嘴里塞着一只断手!   刘畅吓得跌坐床前,宋予扬胃里一阵翻涌,转过头去不敢细看。钱小蝶躲在徐一辉身后,只瞄了一眼,转身跑到院子里干呕起来。   徐一辉盯着床上那张脸,倒吸一口冷气,“小米!”   杭州府几名捕快闻讯赶来,仵作验了尸。邓家老仆胸前是中了刀,当场毙命。小米右手被砍断,嘴里塞的断手正是他自己的,他身上伤痕遍布,死前曾遭毒打,致命伤在脑后,系被重物击打而死。凶案发生在昨天晚上。   钱小蝶站在院子里,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小米怎么会死在邓家老宅里?是谁杀了他?手法太凶残了!”   徐一辉问道:“小蝶,你仔细回想一下,昨天下午你在水车巷酒馆后头看见的,是不是邓泽?”   刚才宋予扬也说她昨天见到的不是邓同是邓泽,如今徐一辉这么一追问,钱小蝶犹豫起来,“我也说不清楚,短巷里光线很暗,我可能看错了。”   “予扬!”徐一辉叫道。宋予扬的视线一直跟着刘畅,刘畅正进进出出指挥捕快们将尸体装袋,从房间里抬出来。   宋予扬扭过头来,“什么?”   徐一辉问道:“你刚才说邓泽处境危险,是什么意思?邓泽莫非卷入了销魂散案?”   “嘘——”宋予扬回头看了一眼刘畅,说,“我们出去说。”三人出了邓家老宅,找了个僻静处,望望四下里无人,宋予扬方才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半月之前,我们接到线报,说汪大胡子要做一笔大买卖,时间定在二月十七号,地点选在了杭州。这次汪大胡子会亲自出马,展翾已经查清,是汪大胡子将销魂散运出了滇南,江湖上贩卖的销魂散全部是从他手上出的。展翾命卢雪梅、老罗、蒋雄、谢知远和我五个人在十七日之前赶到杭州,合力捉捕汪大胡子。昨晚我见了谢知远,他比我们早一天到杭州,他说卢雪梅、老罗、蒋雄还没到,不知道是何缘故。”   卢雪梅?天下第一女捕头?钱小蝶兴奋起来。她对卢雪梅仰慕已久,听了好多她的传奇故事,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要在杭州城见到她了。钱小蝶说:“噢,我知道了。昨天汪大胡子在小酒馆里见过小米,所以他们才杀了小米灭口。只是为什么要在邓家老宅里杀人?”   徐一辉说:“因为他们也在找邓泽。”   宋予扬说:“对。昨天下午邓泽去和汪大胡子交易,之后人就失踪了,他们到处找邓泽,我猜是因为销魂散还在邓泽手里。他们在邓家老宅行凶,是为了警告邓泽,这也说明他们还没找到邓泽。我们得赶紧了,否则只怕邓泽小命不保。”   钱小蝶着急起来,“哎呀!明天就是二月十七了,要不要通知刘捕头,让他早做准备。”   宋予扬看着钱小蝶说:“刘畅是这次交易的中间人,他不便出面,因此才把邓泽推到前头。”   “什么?”钱小蝶瞪大了眼睛。   徐一辉说:“所以才会选在杭州刘畅的地盘上交易。”   “没错,我的任务就是盯住刘畅。”   徐一辉说:“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和小蝶去天合找人。”   “三哥你呢?你去哪儿?”   “我去趟倚翠楼。”   此时天光尚早,倚翠楼里没什么客人。屋里熏着香,一缕青烟袅袅,满室香气撩人。翠凤斜坐椅上,手里搅着一条锦帕,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宋予扬身上打转。楼下传来阵阵乐声,不知是谁在拨弄琵琶,断断续续不成个曲调。这里时光沉腻,与外面仿佛两重天地,香风熏得人慵懒,不觉年华虚度。   桌上摆着几碟干鲜果子,小丫鬟进来倒了茶,顺手把屋子略略收拾一番,桌上的杂物挪到窗边桌子上,又拿扫帚扫去了地上的果皮。   翠凤歪着头,抬手整整鬓角,换了一个坐姿,“时候还早呢,小爷你是要听曲还是下棋?”翠凤的声音又软又糯,和朱彩儿的有几分相似,皮肤白白的,也像朱彩儿。   宋予扬说道:“我是来找邓泽的。”   翠凤一脸失望,坐直了身子,“邓少爷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多人找他?”   “还有谁来找过他?”   “前天下午放债的八公派人来找过他,昨天下午有两个和你一样的官爷来过,晚上邓家的人来过,晚饭之后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男人也来过,一开口就骂人,恶声恶气的,差点没把人吓死。”翠凤手拍胸口,做惊魂未定状。   “你最后一次见到邓泽,是什么时候?”   “二月十四号?”正是邓同暴毙的那天晚上。   “是。”   “二月十四号晚上邓泽是什么时候到你这儿的?”   “他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三更都已经过了。反正我们这里晚上是不关门的。”   “除了倚翠楼,邓泽还会去哪家花楼?”   翠凤扁扁嘴,笑嘻嘻地说:“就我们一个倚翠楼,已经让他欠了一屁股债了,他还能去哪儿?他那副模样……邓家老爷亡故了,他家的绸缎庄是不是都是他的了?”   宋予扬不答,起身踱到窗边,拿起桌子上一个黑色的铁砧子,说:“这是什么?”   “这个嘛,是敲核桃用的铁砧子,以前有个配套的铁锤,丫头乱丢,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宋予扬从袋中拿出那柄铁锤,“是这把吗?”   “哎呀,怎么会在你的手里?”翠凤走过来接过铁锤,在铁砧上轻轻敲了敲,“这就是我丢的那把呀!”   宋予扬拿过铁锤,重新放回袋中,翠凤惊讶地望着他。宋予扬说:“如果邓泽来这里,请你务必转告他,让他立即去驿馆找我。”   翠凤犹豫着问道:“邓少爷是犯了什么事么?”   “有人想要他的命。”   宋予扬在醉仙楼外与徐钱二人汇合,互通了情况。邓泽也不在天合绸缎庄,伙计说他家少爷很少到铺子里来,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了。   两处扑空,徒劳无功。暮色渐渐四合,杭州城内人家次第亮起了灯。钱小蝶想起小米的惨状,心焦起来,“邓泽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晚上他总要找地方睡觉的呀,会不会在客栈里落脚?或是亲戚家?”   徐一辉说:“意料中的事。我们能想到的地方,刘畅自然都已经找过了。找不到邓泽,最着急的人该是刘畅,刘畅恐怕早就把杭州城翻个遍了。”   钱小蝶说:“难道邓泽早就出了杭州城?”   宋予扬低头思忖片刻,说:“还有一个该着急的人,却一点儿都不着急。”   “谁?”钱小蝶问道。   宋予扬迈步就走,“走,我们去邓府。”   “啊——”   刚进邓家大门,就听到里面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黑暗中显得格外凄厉。三人疾步向灵堂奔去,周围脚步声杂沓,人影交叠,邓府合家上下都在往灵堂跑。   孙氏倒在灵堂地上,双眼紧闭,嘴唇微张,手里的烛台丢在一边。邓泓坐在地上,将孙氏抱在怀里,用力摇晃,一边惶急地叫着“姨娘!姨娘!”一边朝孙氏的人中死命掐去。   家人围在一旁,嗡嗡地低声议论着,朱彩儿和丫鬟荷香远远地站在黑影里。   孙氏悠悠醒转,愣怔怔地,眼珠儿一动不动。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推开邓泓,翻身往灵前爬去,咚咚地磕着头,哭叫道:“老爷你放过我吧!我知错了呀,放过我吧!老爷饶命啊!饶命……”   宋予扬上前抓着她的胳膊,拎起她来,孙氏双腿发软,站立不稳,直往下出溜。她的额头已经磕破了,一道细细的血痕顺着鼻窝淌下,看着十分吓人。宋予扬急切地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老爷!老爷他显……显灵了!他……他他从棺……棺材里出来,走出去了……”孙氏两眼发直,手指门外,声音颤抖。   “你看清楚了?”   “他、他、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是我亲手做的……”孙氏满脸惊怖,愣愣地看向灵堂大门。   灵堂上一片寂静,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门外一阵寒风吹来,灵堂里烛光乱摇,照得墙上人影晃动,像是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黑暗中飘来飘去。钱小蝶只觉得从脊背到头皮一阵发麻,整个人僵住,不敢乱动。忽然她听到咯噔咯噔的轻响,屋里没人走动,哪里来的脚步声,莫非……钱小蝶寒毛直竖,她鼓足勇气向左边望去,原来是荷香的牙齿在打颤,朱彩儿倚在荷香身上,面白如纸,身子不停颤抖,快要支持不住,瘫倒在地了。   邓泓搀起孙氏,武平搬了把椅子过来,邓泓扶孙氏坐下,孙氏瘫软在椅子里,呼吸急促。徐一辉命多拿些蜡烛来,四处点起,灵堂上亮如白昼,钱小蝶的心总算平复下来。   管家吆喝了两句,家人们纷纷散去。邓泓命人端来热茶,喂孙氏喝了两口。孙氏神思恍惚,喃喃说道:“我不该起了贪念,不该起了贪念,我这就都还回去,全都还回去……”   钱小蝶一头雾水,孙氏这是念叨什么呢。   宋予扬问道:“邓同床头的暗柜是你撬开的?”   “不是!不是!不是我!”   “你进去之前暗柜已经被撬开了?”   “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早晨天快亮的时候,我在灵堂里冻醒了,回房去拿床被子……”孙氏不住喘息,说不下去了。   宋予扬给她接上去,说:“你看到上房屋的门开着,就走了进去。”   “是。”   “然后呢?”   “然后我进了老爷的卧室,暗柜门被撬开了,我一时鬼迷心窍,就顺手拿了几根簪子、两对镯子……”孙氏低泣起来,“我真是鬼迷了心窍,我在邓家二十三年,没偷过一文钱,我真是鬼迷了心窍,我对不起死去的太太……”孙氏弓着腰,双手捂着脸,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你进去的时候,书房墙上的那幅画在不在?”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去书房。”   宋予扬走到灵堂门口,向外看去。今天是二月十六,一轮满月高挂天边,洒下一片清辉,地上淡淡地染了一层白霜。   突然,一个黑影从屋顶掠过,宋予扬不待细思便奔了出去,一边大声对徐一辉说:“邓泽就在邓泓屋里!”话音未落,人已跃上屋顶。      ☆、第5章   宋予扬紧紧跟着那条黑影。   那人在屋顶之间纵跃,轻盈得似一只穿水飞燕,两人之间距离越拉越大。宋予扬一俯身,抄起几片屋瓦,却不急着出手,等那人再次跃起之时,宋予扬一扬手,嗤嗤两声,两枚瓦片飞出,直取那人后心。   那人身在半空,无法闪避,眼看就要被打中,却见他向前一翻,瓦片堪堪贴着他的脊背飞了出去。那人单脚落地,凌空翻落在屋脊上,姿势十分妙曼。宋予扬心中暗自喝彩,这人轻功比他可高得多了,宋予扬不敢怠慢,不等那人站稳,扬手又是两枚瓦片飞出。那人往旁边微微一闪,轻松躲过。   这么一阻,那人向前的势头慢了,略微一顿的功夫,宋予扬已经赶到近前。宋予扬伸长手臂朝那人肩头抓去,那人迅疾转身,手上拿着一截短棍,往宋予扬胳膊上一格。   月光皎皎,看得十分清楚,那人身材瘦小,约莫只到宋予扬耳际,一身夜行黑衣,黑布包头,黑巾蒙面,肩上斜挎一个黑色背囊。短棍触到宋予扬的胳膊,感觉不对。宋予扬心念电转,那不是短棍,而是一轴套着黑色绸布的画卷。宋予扬怕弄坏了画卷,胳膊往回一缩,躲过了,一侧身又伸手向那人抓去。   那人身形极快,招式后发而先至,宋予扬屡抓不中。二人在屋脊之上且战且走,宋予扬落脚不实,既要顾上又要顾下,不敢用尽全力,一点便宜都不占。不觉已到屋舍尽头,那人飞身翻下屋顶,朝前面一片树林奔去,宋予扬跟着跃下,他轻功不如人,只能不住与他缠斗,不敢大意,生怕一个疏忽让他跑了。   宋予扬看出那人根本无心恋战,招式花哨繁复,却多是虚招,虚晃了几下,将身一纵,正待上树,宋予扬一步跨出,一把抓住他的右脚踝,那人飞起左脚直踢宋予扬面门。宋予扬手腕一翻,使足了劲儿将那人直摔出去,他现在脚踏实地,终于可以使出全力了。若是寻常人,这一下定要重重摔在地上,可那人腰身一拧,借力在空中转了个圈,轻飘飘落在地下。   宋予扬揉身上前,使出徐一辉最擅长的近身擒拿术。这套擒拿术他和徐一辉素日切磋,已学得有七八分了。他早看出那人的功夫走的是轻灵一路,讲究一个快字,轻功虽好,但搏击力道却远远不足,尤其不耐缠斗,时间久了必然吃亏。果然,十来招后,那人力气不继,宋予扬抓住他一个破绽,一手牢牢扭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一把扯掉他的蒙面黑巾。   这晚的月亮正是一月之中最圆的时候,漫天清辉如水银泻地,照在那人脸上,那人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月光下她一张脸清婉出尘,眼神清澈如水,直视宋予扬,一眼就看进了他的心里。   宋予扬一呆,不觉松开了手。   “你好大的胆子,昨天偷了幅假画,今天还敢再来?”   那姑娘嘴角微露不屑,傲然说道:“谁稀罕邓家这幅破画,送给我我都不要。邓家造谣说我偷到了假画,毁我清誉,无耻之尤!所以我才出手给他们一个教训。”   宋予扬不禁失笑:“你一个飞贼,哪儿来的清誉?”   那姑娘一声冷笑:“你以为你们六扇门的就有清誉了?江湖上还有比你们名声更恶的人吗?”   这是什么歪理?宋予扬心里暗自好笑。在飞贼眼里,抓贼的捕头当然是天下最大的恶人了,名声自然好不了。宋予扬无暇与她理论,说道:“清誉也好,恶名也罢,我且问你,曾家当铺的那两幅画是不是你偷的?”   “是我偷的也好,不是我偷的也罢,都不关你的事!”   那姑娘说着突然向后飘去,宋予扬一把抓住她肩上挎的背囊。那姑娘左肩往下一沉,就势脱下背囊,身子斜斜掠出,一声轻笑,消失在树林中。   徐一辉果然从邓泓房中搜出了邓泽。   邓泽身上穿着件簇新的赭石寿字长袍,衣服肥肥大大,愈发显得他弓腰缩背,萎靡不振。邓泓惶惶不安地在一旁干揸着手,不知邓泽会被如何发落。武平等一干人挤在门边打望,徐一辉喝命他们全都出去,屋子里只留下他、邓泽和钱小蝶。   徐一辉上前在邓泽的脸颊上揪了两把,揪下来一块油面团,拿给钱小蝶看,原来邓泽是拿面团贴圆了脸装胖子。钱小蝶说:“哦,原来是你在装神弄鬼!昨天下午水车巷酒馆里的那个人也是你了?你干嘛冒充你爹到处吓人?”   邓泽见把戏被拆穿,默默地把两颊的面团一块块搓了下来,嗫嚅道:“我没想冒充我爹,都是刘捕头逼的。他说父债子偿,家父未竟的事业要我来完成。”   徐一辉问道:“刘畅怎么跟你说的?”   “刘捕头说兹事体大,要我严守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讲。他还让我发了毒誓,若我违背誓言,全家受尽折磨而死。”   徐一辉说:“你如果不说,现在就会受尽折磨,你信不信?”   邓泽怯怯地瞟了一眼徐一辉。徐一辉黑着脸,一双拳头像是铁做的,着实吓人。邓泽求恳地瞅瞅钱小蝶,徐一辉沉声说道:“小蝶,你先出去。”   “我说!我说!”邓泽一跺脚,说,“事到如今,不是我不想保守秘密,而是形势迫人,君子只得从权。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识时务者为俊杰……”   钱小蝶又好气又好笑,“这时候你就别拽文了,快说!”   邓泽长叹一声,说道:“昨天上午,刘捕头跟我说,家父和人做了笔大买卖,约好下午当面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他老人家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亡故了。刘捕头说此事干系重大,对方只认我爹,谁都不认,他还说货款他已经全部交给我爹了,四千两银票,就藏在我爹床头暗柜里。他让我找个机会把暗柜撬开,拿出银票,冒充我爹前去交易。他找了两个人,让他们带我去。那两人在城里东拐西拐,把我带到一间又破又臭的小酒馆门外,让我一个人进去,就说找大胡子。”   徐一辉问道:“汪大胡子?”   “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他确实有部络腮大胡子。”   “你接着说。”   “我进了那个小破酒馆,有个人带我走到酒馆后门,门后面藏着一条小巷,他指了指右边的门,让我进去。那条巷子阴森昏暗,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去处。我当时进退两难,脑子里冒出一句古话,‘从来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想我邓泽,半世读书,命若飘萍,也曾享过富贵,也曾遭过贫寒,也曾被人承奉,也曾挨人白眼,可几曾想过会沦落到这种地方?与这些乌七八糟的人为伍?我思前想后,一咬牙一跺脚,老子不干了!我一转身,那条恶汉正拿两只眼睛瞪着我,一副要吃人的凶恶嘴脸,还猛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进巷子里,啪地一声关上了后门。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敲门。   “屋子里一个大胡子男人坐着,四五条恶汉站在旁边。我把银票递过去,他们点了点,扔给我一个口袋,说让我验验货。我打开口袋一看,里面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我也不敢问,就冲他们点点头。大胡子冲我一挥手,我知道可以走了,刚打开门,突然对面的门也开了,吓我一跳,我赶紧关上门。一个恶汉问我干嘛,我用手指指对门。大胡子十分机警,他推开身后的一道暗门,把我推了出去。”   钱小蝶问道:“对门的人,你看清是谁了吗?”   邓泽摇摇头,说:“我当时心情十分紧张,影响了目力。”   “后来呢?”徐一辉问道。   “我从小酒馆里出来,带我来的那两个人堵了上来,让我跟他们走,把货带到另一个地方,还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银子再拿回来,还给刘捕头。二位想想,他们是不是很无理?银票明明是我家的,从我爹的暗柜拿出去的,转了一圈就成了刘捕头的?真真岂有此理!”   徐一辉问道:“他们让你把货带到哪里?”   “他们没说,让我只管跟他们走。”   “嗯。你接着说。”   邓泽见徐钱二人听得认真,来了劲儿,直了直腰板,眉飞色舞地说道:“我越想越生气,跟着他们走了一段,恰好看到路边有个茅厕。我急中生智,假装内急,进了茅厕。茅厕里臭气熏天,那两人不肯进来,骂骂咧咧地守在茅厕外面。茅厕有个小小的后窗,当时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爬上窗口,愣是从小小的茅厕后窗翻了出去。   “翻窗成功之后,我心情激荡,撒腿便跑,一心只想甩开那两个人。正好似,打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跑了好一阵,不见他们追上来,我这才慢下脚步,认真思考该何去何从。家,是不能回的;杭州城,也呆不下去了。天下之大,何处是我邓泽容身之所?那个时候我五心彷徨,大有去国怀乡之感,风萧萧兮易水寒……想我邓泽,虽非壮士,但得罪了杭州府的捕头,真不知还能不能复还。”   邓泽越讲越兴奋,钱小蝶听得直想笑。这个邓泽,太会夸大其词了,简直滑稽,让人忍不住想讥刺他两句。她偷瞄一眼徐一辉,徐一辉眉头深蹙,面色凝重,钱小蝶赶紧收拾起玩闹之心,认真倾听。   “我信步出了东门,想去无锡姐姐那里躲几天。没走多远,迎面一辆马车绝尘而来,车上之人高声唤我的名字。我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家姐和家姐夫。他们中午接到凶信,急急忙忙赶来奔丧,恰好遇到慌慌张张想去投奔的我,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把事情前后经过跟家姐说了,告诉她刘捕头想贪掉我家四千两银子。家姐也十分气愤,她让我扮作仆人,跟她回家,悄悄躲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再另谋良策。于是我就跟着家姐的马车回来了。到家时天已黑了,家里人正如没头的苍蝇一般,终于盼得家姐回来主持大局,犹如群龙得首,一时顾不上别的。我拉低帽檐,从夹道混了进去,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一白天,我一直躲在家姐房里。大家忙着办丧事,也没人发现。”   徐一辉问道:“货在哪里?”   “我猜那不是什么好东西,路上就把它给扔了。”   “扔了?”钱小蝶叫道,“你扔到哪里了?”   “扔进那间茅厕里了。”   “你撒谎!”窗外一个声音响起,宋予扬推门而入,“货在你爹的棺材里!”   邓泽顿时慌了,“没有、没有,不是这样的。”   宋予扬问道:“你刚才跑去灵堂干什么?”   “我、我去给我爹上炷香……”   宋予扬笑道:“你去上香,能把孙姨娘吓死?你分明是趁着没人,偷偷地将货藏进了你爹的棺材里。孙姨娘走进灵堂,恰好看见你从棺材边上往外走。你穿着你爹的衣裳,看上去像是邓同从棺材里爬出来一样。平常人看见这副情景,都会吓坏,何况她心里有鬼。”   钱小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刚才她也被吓得不轻。   邓泽还要抵赖,徐一辉说:“这个简单,去搜一搜就知道了。”   邓泓、武平、管家等人都在门外候着,见三人押着邓泽出来,邓泓上前说道:“官爷……”   徐一辉打断她道:“这里没你们的事,都去二门外等着传唤。没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三人押着邓泽来到灵堂,果然从邓同棺材里搜出一个布袋。布袋里面层层密实包裹,一层层打开,最里面是一个一个小纸袋。打开一个,里面是金黄色粉末,钱小蝶却不认得。徐一辉拈起一撮闻了闻,微微有些香气,“销魂散。”   邓泽泄了气,耷拉着脑袋,不吭声了。   宋予扬拿出那把长柄铁锤,“邓泽,这个你见过吗?”   邓泽瞟了一眼,低下头说:“不是我的。”   “当然不是你的,这是倚翠楼翠凤姑娘的。你偷出来,想用它做什么?前天晚上,也就是二月十四日,徐捕头和钱大小姐来邓府做客。那天晚上你回到家,在厨房吃完饭之后,你去了哪里?”   邓泽说:“吃完饭我就走了,哪儿也没去,直接去了倚翠楼。”   “撒谎!翠凤姑娘说你是三更之后才到的倚翠楼,中间的两个时辰你人在哪里?”邓泽面如死灰,一言不发。宋予扬说,“我来告诉你吧。前天晚上,你在厨房吃完饭,假装出了家门,然后趁人不备偷偷又溜了进来,藏进内院。等到夜深人静,邓同熟睡之后,你摸进他的卧室,用这把锤子试图撬开他床头暗柜。后来发生了什么,让你慌慌张张,把锤子落在了床底?为什么邓同第二天一大早被人发现暴毙床上?你老实交代!”   邓泽低声说道:“我也是被逼急了,迫于无奈。八公说我再不还钱,就卸了我一条腿。”   宋予扬说:“你爹死了,家产都是你的了,暗柜撬不撬得开也就无所谓了。对不对?”   邓泽面色瞬间变了,“什么意思?”他挺起胸膛,大声嚷道,“我是一个读书人,伦常我是懂的,这是天大的事!你们官府中人,理应谨言慎行,怎能如此信口雌黄?”   宋予扬笑道:“我说什么了?”   “你刚才分明是在暗示是我杀了我爹。”   “不然呢?”   “冤枉啊!”邓泽叫起屈来,“我怎么会杀害自己的亲生父亲?我不是那种禽兽不如的东西!”   “前天半夜,你在邓同卧室里都做了什么?”   邓泽一咬牙,说道:“前天晚上我的确又回来了,家里人都忙着,没人注意我。我藏在书房里,等我爹睡着之后,进到他卧室,想撬开我爹床头的暗柜,拿点银子出去还债。可是那把锁太结实了,我怕惊醒我爹又不敢使劲儿,半天都没撬开。后来有人来了,外面有很轻的脚步声。我一慌,就躲在了床底下。然后我就听见床板嘎吱嘎吱响了一阵,好像我爹他醒了,然后咚地一声,我吓了一大跳,不知出了什么事,又不敢出去看。门外的脚步声慌慌张张地跑远了。我又等了一会儿,四周完全静下来,我这才从床底下爬出来。我往床上瞧了一眼,我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面目狰狞,好像在睡梦中已经知道了我来偷银子。我腿都吓软了,再也没胆子去撬柜子,于是就战战兢兢地走了。第二天早晨添财到倚翠楼找到我,我才知道那些动静是我爹半夜突发急病闹出来的,我看他那一眼的时候,他已经魂归西天了。” 邓泽抬袖子擦了擦眼睛。   宋予扬点点头,问道:“后来你还是撬开了暗柜,那是什么时候?”   邓泽说道:“是刘捕头逼我撬的,他说我爹收了他四千两银子,让我撬开柜子拿出来,去和人做笔交易。他还说,你们怀疑我爹是被人毒死的,我要是不干,他就把我告发了,说是我下毒害死了我爹,好继承家产。我被逼无奈,下午我买了棺材回来,给我爹入了殓之后,管家带着家人抬着棺材出去了,我说我收拾一下屋里就来。等人都走了,我就撬开了暗柜,拿了银票,锁上上房门,出了家门。后来的事我刚才都说了。”   宋予扬说:“昨天晚上是不是你撬开了上房门?”   “不是。昨晚上家姐、家姐夫在这儿守灵,我在他们房中睡了一夜。今天早晨听家姐说,家里失窃了……”邓泽眼光躲闪起来。   宋予扬问道:“邓泓有没有说是谁偷的东西?”   邓泽说道:“家姐一向不喜欢……她说的那些,全无凭据。”   “邓泓是怀疑朱彩儿?”   “都是些胡乱猜疑,不足为信。”   “你以前喜欢过朱彩儿?”   “哪有此事?”邓泽羞赧地低下了头。   “前天晚上,朱彩儿说她屋里有个黑影,是不是你?”   “不是!我去她屋里做什么?半夜三更的,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邓泽矢口否认,一张脸涨得通红。   宋予扬拎起桌上那个布袋,“你知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   “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销魂散,私藏者重罪论处,买卖交易者罪加一等,一律问斩。”   邓泽哭丧着脸说:“我就知道这不是好东西,早知道扔进茅厕里就好了。”   “你以为你把它扔了,刘畅会放过你?现在我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把这个袋子拿去还给刘畅……”   “不不不!”邓泽拼命摆手,“我不去!我不去!打死我我也不去!”   宋予扬和徐一辉对视一眼,徐一辉说道:“邓泽,你听好了,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把这袋子交给刘畅,你办成这件事,我保证在雷大人面前替你表功,免去你一切罪责;第二,我现在就抓你去杭州府衙,从现在起到秋后问斩,你还可以多活半年。”   邓泽吓得呆若木鸡,钱小蝶劝道:“邓泽,你是个读书人,舍生取义的道理你应该懂的。”   邓泽嘟囔道:“我人都死了,说这些假话空话还有啥用?   徐一辉说:“你放心,我会全力保护你,不会让你死的。”   邓泽去屋里换衣服,磨磨蹭蹭半天不肯出来。三人在二门外等邓泽,钱小蝶趁空问道:“三哥,你怎么知道邓泽在邓泓房里?”   “你记不记得今天早晨我们来邓府,管家说哪里都找不到邓泽,当时邓泓是什么表情?”   钱小蝶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邓泓有些漫不经心,一点儿都不着急。不过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姐弟俩感情不深,毕竟邓泽要是死了,家产就是邓泓的了。”   “没错,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刚才孙氏说邓同诈尸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大家的神情?”   “没有。”钱小蝶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刚才我也有点儿被唬住了。”   “这就对了。刚才的场景的确很能唬住人,不仅朱彩儿、荷香这样的弱女子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就连素来大胆的钱女侠都一时色变。可是,邓泓和武平却非常镇定,掐人中、搬椅子、叫热茶……有条不紊,没有半点儿惊慌。为什么?”   钱小蝶恍然大悟,“因为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从棺材里跑出去的是邓泽,根本不是邓同诈尸。”邓同的恶行一桩接一桩被揭开,钱小蝶便不肯再叫他叔叔。   “对。所以我猜邓泽一定是被邓泓藏了起来,因此我们才遍寻不着。你还记得喜鹊说的,‘厢房里有个人’吗?邓泓就住在二进院落的厢房里。”   “听你一解释,我觉得破案子真是太简单了。”   徐一辉在一旁说道:“听起来都不难,做起来就难啰。”   钱小蝶说:“对啊,三哥这么一点,我就明白了,可是他不说,我决计想不到。所以他是神捕,我不是嘛。”   宋予扬说:“这种小疑点,破解起来不费脑子,多留点儿神,也就够了。”   徐一辉笑道:“小蝶你别再夸他了,越夸他越自大轻狂。”   “三哥说到做到,不能算自大轻狂。”经此一役,钱小蝶对宋予扬是由衷钦佩。“三哥,邓同命案,你是不是已胸有成竹了?”   “凶手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如何找到证据,怎么去证明,就难了。我一时还没想到办法。”   钱小蝶惊讶地说:“你们都知道凶手是谁了?我不知道呀……”   “邓泽出来了。”徐一辉提醒钱小蝶收声。钱小蝶从台阶上站起来,邓同垂头丧气地走出二门,邓泓哭哭啼啼地跟在后头,嘴里喃喃地咒骂着:“都是那个扫把星害的,克死了自己的爹,又克死了我爹,害得我家祸事连连……”邓泽抹了两把泪,提了灯笼一步一捱地走出家门。   钱小蝶躲在大门里往外看。邓泽走到第一个巷口,两个黑影蹿了出来,一个上去就是一脚,踹得邓泽一个趔趄,另一个夺过邓泽的灯笼,扔在地上,两脚踩灭。两人四处张望了一番,推着邓泽走了。   徐一辉说:“予扬,我们分头行事。我跟着邓泽,你和小蝶去找雷大人,请他派人增援。”   今晚的月光太过明亮,徐一辉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地看着那两人,一左一右紧紧傍着邓泽,急匆匆地穿街过巷,来到一座宅院门口停下,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刘畅从门里出来,四个人凑在门口嘀咕了几句,刘畅在先带路,拐了个弯,往城南走去。   人家渐渐稀少,前面孤零零一座破庙,黑暗中有人和刘畅彼此呼喝了几句,刘畅推着邓泽进了庙,余下两人在庙门口守着。   徐一辉绕到后边,后门有两个人把风。他悄悄走到北窗下,找个阴影躲起来。破庙八面透风,窗框上只剩下半扇窗扇歪歪斜斜地挂着。徐一辉透过破窗往里张望。   庙里点着几支火把,二十来个人,一名胖大汉子坐在上面,手里抓着一只烧鸡,一边撕啃一边对刘畅说:“刘捕头,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刘畅命邓泽递上袋子,对方验了货,胖大汉子一努嘴,旁边有人掏出一沓银票,交给刘畅。   刘畅就着火把的光清点了一遍,“不对啊,常老大,说好的价,你怎么少我五百两?”   常老大满嘴油光地笑了,“你让我们兄弟在这破庙里喝了两天的风,不该买酒请客?”   刘畅爽快地说:“行!这客我请了。不过,我有个条件。”   “啥条件?”   刘畅目露杀气,指指邓泽,说:“替我宰了这个小兔崽子!”   “刘——”邓泽直着嗓子只叫了一声,脖子便被刘畅卡住,“这兔崽子不听话,不杀了他,你我都得死在他手上!”   常老大笑道:“这个容易。来人,给他个痛快的!”   一个人上前扭住邓泽,另一个举刀便砍。   “住手!”徐一辉一声断喝,飞身从窗户跳入。几乎同时,一把刀从南边飞进,铛地一声磕飞砍向邓泽的钢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紧跟着跳了进来。   “什么人?”常老大扔掉手里的半只烧鸡,从手下手里接过一柄大砍刀,“给我上!”   徐一辉认得,飞刀的正是南昌府捕头谢知远。谢知远挥拳放到几个小喽啰,一扭头看到了徐一辉,“徐一辉?你怎么来了?你和刘畅是一伙儿的?”   刘畅几步朝门口蹿去,徐一辉挥刀拦住了他的去路。   庙里混战起来,邓泽趁乱一蹲身,手脚并用爬到了供桌底下。□□内热乎乎的,他不知啥时候尿了裤子。   耳边呼喝连连,兵器相击,叮当乱响。邓泽抱头坐地,吓得闭紧了眼睛,肚里暗暗地把诸天神佛求了个遍,求他们保佑徐捕头旗开得胜,把坏人统统杀光。突然,门外脚步声杂沓,喊声震天。邓泽微微探出头望去,前后庙门俱被踢飞,一队官兵奔将进来,手持火把,将庙里点得亮如白昼。弓箭手弯弓搭箭,将常老大一伙团团围住。   喽啰们惶惶然不知所措。常老大尚不服气,手中大砍刀虚抡两下,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嗖地一声正射中他的右臂。常老大撒了刀,捂着胳膊哇哇大叫起来。刘畅长叹一声,扔下了手中的刀。众人纷纷扔下兵器,束手就擒。   “师兄!”钱小蝶奔上前来,徐一辉衣襟上血迹一片,让人好生担心。   “我没事,没受伤。”   谢知远指挥官兵捆人,宋予扬四处看了看,问道:“邓泽呢?”   “我在这儿!”邓泽从供桌下探出头来,挥了挥手,慢慢爬了出来。他两腿发软,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蹲久麻了。   三人忙了大半夜,同谢知远一起将一干人犯押送杭州府大牢,邓泽也暂时收监,等候雷大人发落。   钱小蝶头一回参加这么刺激的行动,兴奋不已,回到驿馆犹自说东说西。宋予扬连着熬了两夜,困倦已极,打了个哈欠说:“我要睡了,你们慢聊。”   宋予扬关上房门,将烛台放在桌上,解下腰间顺袋,拿出那只黑色的背囊,把背囊里的东西悉数倒在桌上,一样一样查看。   一柄精致华丽的匕首,柄上嵌着一颗指肚大小的绿宝石,鞘上镶着各色小粒宝石,串连成古怪的图样,看着不似中原之物。匕首只有四寸来长,宋予扬抽出腰刀,他的刀是六扇门特制的,精钢打造而成,锋利无比。宋予扬拿起匕首往刀背上用力一磕,刀背上磕出一个豁口。这柄匕首当真是削铁如泥。   一个硬木匣子,上有机括、小孔、抽斗,打开抽斗,里面满满一盒银针,针头荧荧绿色,喂有剧毒。宋予扬皱起眉头。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就是江湖上最毒辣的暗器,暴雨梨花针。   一只白玉瓶,一个绿玉盒。白玉瓶里装着些白色药粉,绿玉盒里是浅绿色药膏。宋予扬拿在手里端详一番,闻了闻,一股药香。那女飞贼还真讲究。   一把细长条的钥匙。一个绢帕包着的小包,绢包里是一个小小的玫瑰玉坠。背囊里的东西都十分精巧名贵,惟有这个玉坠却十分普通。玉坠吊在一根细细的金链下面,链子却是断的。宋予扬顾不上疲倦,就着灯光,动手修好链子,依旧包在绢帕里,然后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装进背囊。   天已微亮,宋予扬将背囊的带子缠在手腕上,将背囊抱在胸前,倒头睡去。   钱小蝶错过了睡点儿,天快亮时才朦胧睡去,一觉醒来,时候已近正午。外边屋里静悄悄的,她匆匆洗漱完出来,只有徐一辉一个人在。“师兄,你早起来了。三哥呢?”   “他一早就出去了,他说今天是限期的最后一天。”   “什么限期?”   “你忘了,他和刘畅约定,三天之内要破了邓同命案。”   “可是刘捕头已经被抓了,之前的约定也都作废了吧。”   徐一辉笑道:“你不知道宋予扬,他好胜心强着呢,从不服输。就算刘畅死了,他也要三天破案。”   徐一辉今天闲着没事。昨晚杭州府抓了一大票人犯,急需人手提审、录口供,谢知远却无论如何不肯让徐一辉插手,就因为他是总捕头的徒弟。总捕头嫌疑未除,他的徒弟自然要被摒弃在案子之外。徐一辉深知谢知远的为人,这人出了名的一根筋,做事不懂权变,大家都不喜欢他。谢知远唯独和宋予扬交情甚好,宋予扬总为他辩护,说他为人正直,没有私心。徐一辉懒得与谢知远争执,忙了两天,好容易清闲下来,便带着钱小蝶在城里四处转转。   杭州城繁华热闹,二人一直逛到太阳落山,华灯初上,又在街上吃了晚饭,然后才慢悠悠地回到驿馆。   宋予扬在驿馆等候多时了,一见徐钱二人,立刻跳起身来,“你们俩总算回来了。”桌子上放着一个酒壶几个酒杯,还有几包药粉,“一辉,快来帮我试药。”   桌子底下有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小狗,躲在宋予扬脚下,大大的脑袋圆圆的眼睛,扑棱扑棱地冲着钱小蝶直摇尾巴。   “哪儿来的小狗娃?”钱小蝶蹲下身子,叫道:“来,过来,过来呀,别怕。”她伸长胳膊把小狗抱了出来。   宋予扬倒了三杯酒,撮起三种药粉分别放入三杯酒中,递给徐一辉。徐一辉一一尝罢,摇了搖头,说:“都不是,这一杯是蒙汗药。”   宋予扬挑起大拇指,“厉害!你再试试这个。”他又倒了一杯酒,放了两种药粉进去,摇匀了,递给徐一辉。   徐一辉仔细咂摸半天,说道:“是这一杯了!”   宋予扬长舒了一口气,“这就对了。”他把两种药粉掺在一起,包好,小心地放进怀里。   徐一辉问:“这是什么药?”   “天机不可泄漏。”   “三哥你抱只小狗来做什么?”钱小蝶抱着小狗不肯撒手,点着小狗的鼻子柔声问道,“你饿了吧,别急,我来喂你。”旁边高几上放着一只陶罐,满满一罐子牛奶。   宋予扬忙说:“快别动!这狗是送给朱彩儿的。”   钱小蝶缩回手,讪讪地放下小狗。   朱彩儿见到小狗的反应和钱小蝶一模一样,她扑上来,欣喜地把小狗抱在怀里,十分怜爱。“好可爱的小狗,是送给我的吗?”小狗漆黑的眼珠望着她,呜呜地叫着,愈发可怜。“小可怜,它是饿了吧?”   宋予扬要了一只碗,把牛奶倒进碗中,从怀里掏出一包粉末倒进去,搅拌均匀了,递给朱彩儿。朱彩儿问:“你放的是什么?糖粉吗?”朱彩儿对这个英俊的少年捕头印象极好。他人长得好看,待人又温和,嘴角总是含着笑,听人说话的时候神情专注。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中,他就像一缕暖阳,温暖人心,给人希望。如今他专程来找她,还送只小狗给她解闷,朱彩儿开心极了,说话间眼波流转,脸现红晕,她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十分美艳动人。   小狗饿坏了,低着小脑袋吧咂吧咂地喝奶。朱彩儿喜滋滋地看着它,不住地抚摸它的小脑袋。一碗奶顷刻见底,小狗伸出舌头舔舔她的手,朱彩儿笑问:“怎么,你还没吃饱吗?”   宋予扬接过小狗,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壶,对朱彩儿说:“刚才我往牛奶里加的是掺了蒙汗药的乌头粉,这个壶里是十全大补汤,前门药铺的方大夫开的方子,下午才在药铺里煎好的。”宋予扬一手捏开小狗的嘴巴,便要给它灌下去。小狗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四只小短腿徒劳地挣扎着。   “不要!”朱彩儿脱口喊道,突然她捂住了嘴,面色变得惨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宋予扬放下小狗,沉下脸道:“邓同是你杀的!”   朱彩儿满脸惊恐,僵在当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宋予扬说:“为什么四个人一起喝酒,只有一个人死了?这个问题才是邓同命案的关键,其他枝节都无关紧要。答案很简单,因为四个人中,只有邓同一个人在喝了酒之后,又服下了一剂十全大补汤。我找到方大夫,拿到十全大补汤的方子,对照方子上的每一味药材查阅了药典。方子上有一味熟地黄,药典上说熟地黄不可与乌头同服,否则会引发心悸,致人死亡。你父亲朱若愚精通药理,你自幼耳濡目染,不会不知道熟地黄与乌头同服是医家大忌吧?”   朱彩儿双手紧紧抓着桌子边,指节都抠得发白了。   “你是知道的,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你一嫁到邓家,就劝说邓同每天服用一剂十全大补汤,然后你趁人不注意,在王福赐送来的三坛花雕中随便选了一坛,放进掺了蒙汗药的乌头。然后你就开始等,什么时候邓同喝到那坛药酒,你就大功告成了。   “那天晚上喝了酒之后,你睡不着,你不知自己的计划奏效没有。你计算着药物发作的时间,派丫鬟荷香去书房取书,等荷香神色慌张地跑回来,你才彻底放下心来。你这个计划妙极了,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酒是王福赐送的,补药是孙氏煎的,而你,整个晚上都没有迈出房间半步,有荷香作证。只可惜,你运气不太好,那天晚上和邓同一起喝酒的,有个人叫徐一辉。徐一辉最爱喝酒,他早就一口断定,那天晚上的花雕有问题。”   朱彩儿惨然一笑,挣扎道:“你并不能证明乌头就是我放进去的,那三坛花雕就搁在书房旁边的屋子里。这么久了,谁都可以进去下毒。”   “没错,我是没证据证明酒里的药是你下的,但是我有证据证明书房里的假画是你偷的。”   朱彩儿支撑不住,跌坐在椅子里。   “案发第二天,我让徐一辉当面试酒,你立即明白我是在怀疑那坛花雕被人动了手脚。你灵机一动,想起头一天晚上酒席上提起的曾家失窃案,立刻谎称你屋里有个黑影,想误导我往窃贼的方向去想。可是我并没有把你的话当回事,于是你索性撬开上房屋的门锁,拿走书房墙上的画,制造失窃假象。这世上,越是聪明的人,越喜欢自作聪明,结果画蛇添足,弄巧成拙。我猜,那幅假画现在还藏在你房里,我们要不要搜一搜?”   朱彩儿突然站起身来,高声叫道:“没错!是我杀了邓同!邓同害死了我爹。我亲眼看着我爹为了生意上的事忽喜忽悲,头发一点点变白,人一点点变瘦,他是被邓同慢慢折磨死的!”朱彩儿泪如雨下,“我只恨……只恨自己太懦弱,我早该一刀杀了邓同,就不用忍受那么多屈辱……还有我娘,我要是死了,我娘她……”朱彩儿抬起头来,“我只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娘病得很重,大夫说她活不了多久了,我只求你先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等我娘去了,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朱彩儿低下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宋予扬叹了口气,说:“邓同贩卖销魂散,本就犯下死罪。如果那天晚上酒宴上喝到的是没有加药的花雕,到今天,你的大仇也能报了。彩儿,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以后万万不能再把聪明用到这种地方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再自作聪明了。”   朱彩儿泪眼婆娑,不解地望着宋予扬。   “当初我最好的朋友劝我进六扇门,他说,六扇门的职责就是惩奸除恶。可是,邓同和你,谁是奸谁是恶呢?”   “宋爷……”朱彩儿感激地望望宋予扬,顺势倒在他的肩头,痛哭起来。   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长街上空空荡荡,人影全无。宋予扬慢慢地往回走,夜风清凉如水,沁人心脾。宋予扬心中无比轻松,走着走着他突然轻轻跳起,踢飞了脚边的石子。   “拿了别人的东西,你也不还?”身后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宋予扬忍不住微笑起来。      ☆、第6章      宋予扬转过身来,果然是那个女飞贼。她仍穿着夜行衣,只是这一回没有包头蒙面,一头长发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她远远地站着,距离宋予扬三丈开外。   “你还不是拿了别人的东西不还?”宋予扬说道,“这样吧,咱们来做笔交易,你把曾家当铺那两幅画还我,我还你背囊,怎么样?”   “这交易不公平,那两幅画可值钱多了。要不这样,我把邓家的画还你,你还我背囊,怎么样?”   宋予扬学着她的口气说:“谁稀罕邓家那幅破画!”   那姑娘微微一笑,说道:“说的也是。这样吧,我还你邓家那幅破画,你只需把背囊里的玉坠还我,这总公平了吧?”   “那个玉坠很值钱吗?”   “对你来说一钱不值,对我就不同了。那是我娘留下的唯一物件,我无论如何都要拿回来。”   宋予扬从顺袋中取出背囊,掏出绢帕小包,朝那姑娘走去。那姑娘向后退去,宋予扬明白,她是对他存了戒心。宋予扬停下脚步,低头将绢帕打了个结子,一扬手,抛了过去。那姑娘伸手接住,解开绢帕,借着月光仔细查看。   “链子我给你修好了。你会撬门扭锁,却不会修链子?”   那姑娘微露讶异,说:“回头我把邓家的画还你。”   “几时?”   “到时候你自会见到。你放心,我们做飞贼的,向来一诺千金。”   “曾家那两幅画呢?”   “你追回那两幅画,能拿到多少赏银?我给你。”   那姑娘言语之中透着轻慢,颇有些瞧不起人。宋予扬眉头轻皱,“这和赏银无关,我是捕头,捉贼追赃是我的职责所在。”   那姑娘轻笑一声,“你放过朱彩儿,也是职责所在?”   “你跟踪我?”   那姑娘板起脸,冷冷地说:“谁有兴趣跟踪你?我跟踪的是我的背囊。”   宋予扬笑道:“我早料到了,所以一直随身携带,不然早被你偷回去了。”   那姑娘低头想了想,说:“你可愿随我去取回那两幅画?”   “去哪里取?”   “你别管。你若愿去,明日巳正,在正南门外等我。”   “好,一言为定!”   那姑娘转身就走,宋予扬高声叫道:“等等!”他打开背囊,取出暴雨梨花针,冲她晃了晃,“这暗器太过阴毒,我没收了。”然后将背囊扔了过去。   那姑娘接住背囊,一言不发,摆摆手走了。   诸事落定,宋予扬踏踏实实一觉睡去。第二天早晨睁开眼,已是满室阳光,床前桌上多了一个长条形黑布包。宋予扬一跃而起,打开一看,正是邓家那幅《富贵白头》。宋予扬急忙拉开抽屉,果不其然,那盒暴雨梨花针已然不见了。   钱小蝶一大早就起来了,她换了件银红色的衣衫,松松地挽了头发,戴了簪环,坐在厅堂里等宋予扬。仔细想想,她还从未在宋予扬面前穿过女儿装,不知道他对她的新妆扮会做何评价。宋予扬可是一向有啥说啥,不会奉承人,钱小蝶心中竟生出几分忐忑。   宋予扬终于露面了,手里还拎着个包袱。他一来就直扑桌上的早餐,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通之后,才看着钱小蝶说:“钱女侠,你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去干什么?”   钱小蝶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今天不是要去游湖吗?”   “谁说的?”   “我师兄啊。”   徐一辉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儿,就一起去吧。”   “我不行,我和人约好了,南门外碰面。”   徐一辉问道:“你约了谁?要去哪儿?”   宋予扬含糊应道:“曾家的案子有些线索了,我去追一下。”   “刘畅和常老大呢?你不管了?”   “谢知远说他能应付,不用我帮忙。”   钱小蝶问道:“三哥,邓同的案子怎么样了?破了吗?凶手是谁?”   宋予扬灌下一大杯热茶,起身背了包袱,说:“凶手,什么凶手?仵作不是说邓同是突发心悸而死吗?”   钱小蝶被他说愣了,“可是,你不是说过邓同是被人毒死的吗?还说凶手是谁你已经心知肚明。难道这次是你误判了?”   “笑话,我几时误判过?”   “可是……”   “好了好了,别纠缠这个案子了。外头大好春光,你和一辉去游湖吧。我要迟到了,先走一步。”宋予扬说着自顾大踏步地走了。   钱小蝶不解地看看徐一辉,“师兄,三哥他到底什么意思?”   徐一辉说:“他的意思是他找出了凶手,但却不想追究。”   “为什么?”   “因为邓同该死。”   “噢,那凶手是谁?”   “宋予扬对女人最容易心软了,特别是那些看上去柔弱无助的女人。”   “你是说……朱彩儿?”   杭州城正南门人真不少,推车的、挑担的、骑马的、坐轿的,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宋予扬赶在巳正准时到了,他站在城门外最显眼的地方,脑子里满满的都是钱小蝶穿着银红衫子的模样,想不到英姿飒爽的钱女侠也有妩媚动人的一面。他的眼睛不停地辨认着往来人群,心想,不知那个女飞贼会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忽见一个人从城门里咚咚地跑出来,边跑边叫“宋捕头”。宋予扬认得,那是驿馆的一名伙计。伙计跑到近前。气喘吁吁地交给他一封信,说是谢捕头让他务必送到。宋予扬接过信,信里只有一行字:“速去桑落坞吴越会馆会合”,落款却是展翾。宋予扬踌躇起来,桑落坞这个地方他听说过,有名的出美酒的地方,徐一辉还念叨过要去品品地道的桑落酒呢。在杭州城西南,离得倒不远。可是他和那女飞贼有约在先,怎能爽约?宋予扬踌躇起来,看看巳正已过,却总没见那姑娘的身影。   “喂!”   宋予扬只顾向远处张望,却没留意那姑娘已来至身边。她一身农家女的装扮,身穿蓝底撒细碎白花的粗布衣裳,头戴一个大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抬起下巴,瞅了宋予扬一眼,一张脸肤光胜雪,神情淡远。她一身装扮虽无懈可击,可是这一瞥,却立时露出了马脚。   宋予扬说:“你迟到了。”   “我总要先看看你有没有带人来捉我吧?”那姑娘径直往南走,宋予扬跟上前去,和她并肩走着。   “我要想捉你,那天晚上就捉了。”   “你真以为你捉得住我?你看过我背囊里的东西,暗器我还没使呢。天底下只有你会使暗器?”   这姑娘当真傲气得紧。不过宋予扬心知她所言不虚,那些惨绿色的毒针若是射将出来,他就算侥幸全都躲过,也断然没有机会抓住她。   “我姓宋,名叫宋予扬。”宋予扬说道。   “我知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哦是了,你跟踪我那么久,自然知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   “我姓飞,名贼。”   宋予扬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却并不恼,反倒忍不住笑了。这个小姑娘还蛮有趣的。“飞姑娘!”   那姑娘眼角眉梢忍不住泛起笑意,犹自板着脸说:“什么事?”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你把那两幅画交给了谁?我们怎样才能把画拿回来?”   “你跟我走就是了,哪来这么多问题。”   宋予扬无奈地说:“唉!这句话以前都是我对别人说的,没想到现在是别人说我了。”   “你对谁说?”   “小赵。”   “小赵是谁?”   “小赵大名赵得胜,是我的跟班。”   “从现在起,你就当自己是个跟班,乖乖跟我走就是了,不必多言。”   说完这句话后,那姑娘自己先闭上了嘴,任宋予扬旁敲侧击多方打探,她就是不开腔,宋予扬倒也无计可施。那位姑娘走得很慢,宋予扬人高腿长,平时习惯了大步流星地赶路,这个时候也只好压着步子跟着她,他惦记着要赶去桑落坞,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半天才走出二里地。宋予扬说道:“哎,飞姑娘,我们能不能走快些?”   那姑娘手指道旁,说:“陌上花开,可缓缓行矣。”路边一株碧桃,遒劲的枝干上结满花苞,像是覆着一层雪,有几朵悄悄绽开一半,白色花瓣里露出一抹绿意,衬得那白愈加娇嫩可爱。   此时正值初春天气,江南草长莺飞,一派深深浅浅的绿。偶尔一两株桃树杏树,绽开几朵红色白色的花。天蓝得澄澈,白云随意舒卷,清凉润湿的微风中,夹杂着一阵阵飘渺的花草香。如果闲来无事,这么缓缓地行上一行,的确心旷神怡,可是宋予扬公务在身,哪里有闲心赏花。   宋予扬说:“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我要去趟桑落坞,不知顺不顺路?”   “你去桑落坞做什么?”   “有件公务。”   “不顺路。”   “路不远,我们只要稍微往西绕一下就行。”   “不行。”   “为什么?”   “没时间绕远,会耽误了取画。”   “可是你不是一直在缓缓行,赏陌上花吗?怎么会没时间?”   那姑娘把脸一沉,说道:“你们六扇门的是不是个个都像你一样,言而无信?”   “这不能算言而无信吧……”   “哼!还以为你勉强算半个君子呢。”   “半个君子?还是勉强算的?”宋予扬乐了,“你是怎么给我算出来的,哪半个算君子,哪半个算小人?”   那姑娘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宋予扬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我的确和你有约在先,本不该再别生枝节。可我是个捕头,公务在身,身不由己。刚才我临时接到公务,必须即刻去一趟桑落坞,我只能先去办完公务,再跟你去取画。我不是有意要食言。”   那姑娘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开口,自顾往前走。   她的性格可真别扭,根本就不讲理,还动不动就不理人,宋予扬一点儿招都没有。他现在可算体会出钱小蝶的好处来了。钱小蝶性格开朗,为人大度,从来不使小性子,开她两句玩笑,她也不恼。要是天底下的姑娘都像钱小蝶那般率真爽直就好了,少生多少烦恼。   宋予扬扭头看看,那位姑娘紧绷着脸,毫无商量的余地。宋予扬心里来了气,步子不由得加快了。走出去好远,前面一个岔路口,立着一个破木牌,笔直往南那条路通往潭村,右边往西通往桑落坞。宋予扬心想,要不再好好跟她商量商量?他停下脚步,一回头,那姑娘却没跟在他后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也许是他走得太快了,她没跟上?宋予扬返身大步往回走,可是一直走回到那株碧桃树下,都没有看见她的人影。“飞姑娘!飞姑娘!”宋予扬叫了几声,没人答应。她一定是赌气走了,这下那两幅画是没着落了。宋予扬无可奈何,不过也好,他现在可以心无旁骛地去桑落坞了。   宋予扬回身又往南走,没走多远,却见那位姑娘坐在前边一棵大树下,正拿着水壶悠闲地喝水呢。宋予扬顿时心安了,他慢慢走过去,问道:“你怎么坐在这儿?”   “累了,歇一会儿。”她淡淡地说道。   “我刚才从这儿经过,没看见你啊。”宋予扬看看大树,说道,“我明白了,你刚才是躲在这棵树的后面了吧?怎么,和我玩捉迷藏?”   她别转了头,不吭气。宋予扬笑着坐下,也拿出水壶,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水。那姑娘固执地沉默着,宋予扬瞪着她,不知如何开口。猛然间他醒悟过来,“你怀疑我在桑落坞布了局捉你?”   那位姑娘总算开了金口,“你不是说过,捉贼追赃是你的职责所在么,也是公务一件。”   “你多虑了!”总算猜中了她的心思,宋予扬心里像破了个疑案一样高兴。“我去桑洛坞是办另一个案子,和曾家那两幅画完全不相干。你在桑落坞等我两天,我完事了就和你去取画,如何?”   那姑娘眼望西天的彩霞,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宋予扬看着她,手腕纤细,人也很瘦弱,他心中突然生出一阵不该有的怜意,心想:“她一个人行走江湖,自然要处处警惕,时时戒备。”他柔声说道:“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你是飞贼,而我是个捉贼的。要不这样吧,你不用和我一起去桑落坞,你先随便四处逛逛,我办完事之后,就去潭村等你来找我。这样好不好?”   她微微点了点头。   总算说通了。宋予扬如释重负,站起身来,“走吧,太阳快落山了,天黑之前还有路要赶呢。”   这么一来一去地一番折腾,原本充裕的时间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宋予扬迈开长腿,大步向前,那位姑娘静静地跟着他,一步也不落后。宋予扬心想:“她的轻功那么好,走这些路,自然不在话下。”   “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又有什么事?”   “以后你有什么想法,直接跟我说,别让我猜来猜去的。我费半天劲,还老猜不着,多浪费时间。”   “这的确是我的错。”   宋予扬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没想到你一个捕头,竟会这么笨。”   宋予扬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说过他笨呢。   钱小蝶的目光逡巡着圆桌旁的几个人。   宋予扬右手边那个肩厚腰圆的壮汉名叫蒋雄,是武昌府捕头。他长相凶恶,大嘴横阔,目露凶光,活像庙里的金刚。钱小蝶一眼都不愿多看他,蒋雄却偏偏喜欢盯着她看,自打她和徐一辉一到吴越会馆,蒋雄便围着她打转,吃饭的时候专往她身边蹭,一心想挨着她坐。钱小蝶心里烦透了,正琢磨着怎样不动声色地摆脱他,幸好宋予扬及时赶到。宋予扬跟她随便搭了两句闲话,就势挤在她身边坐下。蒋雄只好悻悻地往边上挪。   蒋雄旁边是罗有信,九江府捕头。他个子不高,一张圆圆的胖脸,两只圆圆的杏眼,整个人也圆滚滚的。蒋雄叫他“罗胖”,其他人管他叫“老罗”。老罗是个话痨,一桌子人都是他的话题材料,打趣这个抱怨那个,半真半假,谁都不和他较真。他嘴皮子利索,饶是话多成灾,却也丝毫不耽误喝酒吃肉。   老罗旁边是人高马大的谢知远,钱小蝶见过他。谢知远神情严肃,脸绷得比徐一辉的还紧,徐一辉一出现在吴越会馆,他就这幅表情。徐一辉和钱小蝶是不请自来,其他人倒没什么,就这个谢知远,一脸不满意。可是谢知远和她师兄过不去,对她倒很和善,到底该不该将他视为对头,钱小蝶暂时还没拿定主意。   谢知远旁边那个瘦皮猴一样的年轻人名叫尤虎,是长沙府的一名捕快。自打上桌,他就一直埋头吃饭,一句话都没有。老罗讲笑话讲得大家哄堂大笑的时候,尤虎也毫无反应。要不是刚见面时,他恭恭敬敬的叫了她一声“钱大小姐”,钱小蝶几乎要怀疑他是个哑巴。   尤虎旁边就是徐一辉,他坐在钱小蝶的左手边。徐一辉也只闷头吃饭,偶尔抬起头来,目光在其余几个人身上一扫而过。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要不请自来,钱小蝶一点儿都猜不透。   “大小姐,来尝尝这个!你离得远,够不着。”蒋雄夹了一筷子炖肘子,便要往钱小蝶碗里放。   钱小蝶慌忙用手盖住碗,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自己来!”   “别客气!别客气!”蒋雄站起来,越过宋予扬便要把肉送过来。宋予扬猛不丁地伸出筷子去夹菜,不经意地在蒋雄手臂上一撞,肉掉在了桌上。钱小蝶飞快地搛了块肘子,“我够得着!”   蒋雄并不气馁,又瞄上了一盘牛肉,夹了一大筷子,“这牛肉……”   “行了你这条臭狗熊,别再丢人现眼啦!”老罗伸出筷子将蒋雄的筷子截住。他人虽胖,动作还挺敏捷。“妈的筷子上还沾着你的臭口水呢,你也好意思往人家碗里放!太不要脸了你!你不讲究,手揩了屁股再抓馍吃,人家是千金大小姐,讲究得很!”   蒋雄讪笑两声,“再臭也臭不过你这张臭嘴!”   老罗不理蒋雄,只顾冲钱小蝶说道:“这人长得越丑,就越爱美。大小姐你可别怪他,蒋雄这人丑是丑,心眼不坏。我和他多年的老朋友,知根知底,他肚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这人真的不坏,至少现在还没坏透……”蒋雄笑骂了几句,老罗丝毫不受干扰,接着说道:“……以后坏得烂穿了肠子另当别论哈。他就是爱美,喜欢看漂亮姑娘。看见漂亮姑娘,就喜欢巴结巴结,献个殷勤,他心里就舒坦了,比抓了江洋大盗领了大笔赏银喝上了桑落酒还要舒坦。所以大小姐你别误会,你就把他当成,一只没想吃天鹅肉的癞□□……”   蒋雄笑骂道:“你他妈的才是个癞□□,还是个臭烂了嘴的癞□□!”   老罗扭头冲蒋雄说:“献殷勤也得撒泡尿照照不是?你看你那尊荣,配献殷勤不?你再看看人家,少年俊才。这才不才的鬼晓得,俊可是够俊了。从头俊到脚,要不人家怎么新提了捕头呢?”   钱小蝶没想到老罗话锋一转,扯到了宋予扬身上,话里还夹枪带棒的。她尴尬地瞄了一眼宋予扬。宋予扬只顾吃饭,充耳不闻。   谢知远轻蔑地说:“哼!宋予扬年纪轻轻升了捕头,那些几十年的老捕快眼红嫉妒的是不少,老罗你升捕头也有五六年了,你嫉妒什么!”   老罗立刻掉转了枪头,冲谢知远嚷道:“我说谢知远,我又没说你,你急什么眼?”谢知远一脸不屑,老罗挥舞着胖手说:“我嫉妒他宋予扬?我嫉妒他什么?我嫉妒他长得俊呗!长得俊好处多,不仅官升得快,还有人上赶着替他说话,日后说不定还能混上个候选女婿……”   宋予扬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刚要说话,只听门口一个声音说道:“罗臭嘴,你又放什么厥词呢?”   钱小蝶朝门口望去。说话的是一个瘦瘦的女人,中等个儿,瓜子脸,脸颊微凹,一身短打扮,外罩短披风,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那女人声调不高,语气也不严厉,随随便便的一句话,老罗却立刻闭了嘴,嘿嘿笑了几声。尤虎赶紧站起来,上前接下她的斗笠和披风,挂好了,然后飞奔着去搬椅子,一边命伙计加副碗筷。   那女人走到蒋雄身边,伸脚踢踢他的椅子腿,“一边儿去。”   蒋雄笑着往右挪,让出一个空位来。尤虎将椅子放下,拿来杯盘,那女人便挨着宋予扬坐下。   钱小蝶惊奇极了。看这女人不过三十多岁,貌不惊人,可竟有这般气势,非但煞星蒋雄驯服如绵羊,话篓子老罗居然也闭了嘴。   徐一辉冲那女人点头招呼。   “徐捕头,你也来了?这位一定是钱大人的千金钱大小姐了?早听说咱们大小姐是美人儿一个,今日一见,果然貌若天仙,气度不凡。”   徐一辉说:“小蝶,这位是卢雪梅卢捕头。”   “卢雪梅?”难怪大家都对她敬重有加呢,原来她就是鼎鼎大名的卢雪梅!天下第一的女捕头。钱小蝶兴奋得眼睛发亮,卢雪梅的故事她听得多了,那可是她的偶像。钱小蝶目光跟着卢雪梅,细细端详,这卢雪梅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可举手投足却有股自信的洒脱劲儿。   卢雪梅将手臂搭在宋予扬肩上,说:“小子,升捕头了?还没祝贺你呢。有些人生来嘴巴臭,不用理他!”卢雪梅眼瞟着老罗说,“他有本事,也去破几个难破的案子,露露脸扬扬名啊,就会说废话!我说的对不对啊,罗胖子?”   老罗满不在乎地呵呵笑着:“雪姑娘的话哪有不对的?我知道你说的不是你胖哥,你胖哥向来只讲笑话不讲废话,你说的一定是蒋雄。蒋雄,雪姑娘说你呢,仔细听着!别只顾着吃!”   蒋雄笑着嘟囔了两句。卢雪梅嗤地一笑,端起酒杯,在宋予扬面前的酒杯上轻轻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宋予扬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问道:“知远,我们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这问题他早就想问,可是老罗的话秃噜秃噜地往外冒,他根本没机会开口。卢雪梅一来,老罗终于闭了嘴,席间顿时清静了。   “展都尉让人捎信给我,只说让我尽快赶来,具体干什么我不知道。卢捕头消息灵通,你得问她。”谢知远说。   卢雪梅说:“问我?我也不知道。”   老罗嚷道:“连你都不知道?这就奇怪了。”   卢雪梅说:“展都尉说他在这里等我们,怎么他人还没到吗?”   蒋雄说:“哎是啊,天都黑了,都尉大人怎么还没来?”   “展都尉可只知会了五个人。”谢知远说着,手指一划拉。钱小蝶明白他指的是宋、罗、蒋、卢、谢五位捕头,徐一辉、尤虎和她自己不在此列。   卢雪梅说:“尤虎是我的人,我带他来的,不必多疑。”   “我是跟着宋捕头的。”钱小蝶顺着卢雪梅的话脱口而出,话才说出口,满桌的人除了宋予扬,全都看向徐一辉。   徐一辉慢条斯理地说:“大小姐头一回出远门,钱大人派我专程保护她。”   谢知远说:“这个案子你该回避才是。”   “为什么?”徐一辉瞪着谢知远,语气冲了起来。   “为什么你清楚得很!”   “有话放到台面上说,何必遮遮掩掩!”   二人剑拔弩张。宋予扬低头不语,其余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模样。钱小蝶紧张地盯着谢知远,担心两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   谢知远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好!今天就说个清楚!刘畅畏罪自杀了,你知不知道?”   “什么!”宋予扬惊讶地抬起头来。   “老刘自杀了?”老罗和蒋雄面面相觑,“怎么会这样?”虽然明知刘畅犯下的是死罪,终究难逃一死,可是猛然间听到这个消息,感觉还是十分突兀,两人不免有些兔死狐悲,唏嘘起来。   徐一辉不为所动,“你想说什么?”   谢知远说:“刘畅死之前,供认说他是受人指使。”   “受谁指使?”   “他虽没有明说,可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是一个他不得不服从的人。”   “暗示?”徐一辉冷笑一声,“谢知远,你们这次行动听命于鲍大人,本来轮不到我多嘴,可是你们自己看看,干得怎么样!千里追踪汪大胡子,结果追到杭州把人追丢了;布下陷阱要捉大鱼,结果只抓到了几个小虾米;指望着从刘畅身上查到幕后指使,结果只是几句不明不白的暗示!要不是宋予扬从邓家搜出销魂散,你们这次就是劳而无功!   “眼下汪大胡子下落不明,你们手里可有一丝线索?你们这是给鲍大人干事,要是给钱大人干事,干成这副德性,也能交差?动辄让这个回避那个回避,一个个能耐不大,窝里斗的本事倒不小!”   一番话说得谢知远哑口无言,卢雪梅也有些坐不住了。   “我不知道展都尉约你们来干什么。换了钱大人,除了好好申饬你们一顿,还能干什么?!”徐一辉说完,起身拂袖而去。钱小蝶赶紧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了。   席间一片沉默,老□□笑两声,张了张嘴,又闭住了。   “你们一个个都别看我,徐大捕头发威了,我也没辙。”卢雪梅站起身来,“都散了吧。”      ☆、第7章   宋予扬站在窗前。吴越会馆外有一大片野湖,从他房间的窗前能看到野湖的一角。越过黑漆漆的树林,黑暗中隐隐约约的小亮点,是湖面粼粼的波光。   会馆一楼是一间大敞厅,房间全设在二楼。九间房呈凹字形,一边三间,有带栏杆的宽廊连接。东西两边分设楼梯,通往楼下敞厅。南边正中那间头号上房正对着野湖,风景好,阳光足,自然给了钱小蝶住,南边左右两间分别是徐一辉和蒋雄。东边上房给了卢雪梅,两边的小房间是宋予扬和尤虎住。谢知远和老罗住在西边。他们八人把会馆的房间几乎全占满了。   宋予扬将销魂散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徐一辉提出的问题,全然无解。案情全貌他并不知晓,他所知道的,只不过是拼图一角,零零散散,就像此刻湖面星星点点的波光。整个案情恐怕只有展翾一个人心里清楚。宋予扬关上窗户,上床躺下。   窗棂上轻轻扣了两下,宋予扬忽地从床上坐起。   “谁?”   窗户无声地推开了,一阵清风吹得桌上的烛火微微颤动,一个黑衣人飘然而入。   “是你?”竟是那位“飞姑娘”。她不是去别处了么?宋予扬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我闲着没事,过来看看你到底有什么要紧差事,原来却是六扇门开会。”   宋予扬笑道:“这下你不再怀疑我了吧,我真没骗你。”   “你们六扇门这么多人聚在这个小小的会馆里,要干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那姑娘说道:“我刚才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弄不明白,过来问问你。大晚上的,为什么要偷偷地在木桶里杀鸡……”她突然停下不说了,还摆摆手,示意宋予扬别说话。   宋予扬侧耳细听,门外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这位姑娘耳力真好。脚步声停在宋予扬的房门口,接着响起了敲门声。那姑娘飞快地站起身来,宋予扬指指窗帘,她点点头,躲在了厚厚的窗帘后面。   来人是卢雪梅。   “雪姐,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卢雪梅一肩撞开挡在门口的宋予扬,脚在门上一磕,门关上了。   “你小子,升捕头了,跟我拿起架子来了?”   “哪有。”   “升了捕头,饷银比以前领得多了,也该盘算着娶个老婆了。”卢雪梅金刀大马地往椅子上一坐,背对着窗户。“哎,你跟我说实话,你干嘛要带钱大小姐来,看上人家了?”   “没有的事。”   卢雪梅笑道:“你还不承认!说真的,你和钱大小姐挺般配的,站在一起一对璧人似的,看着就舒服。这要是搁以前,倒是一段好姻缘,现在嘛,就难说了。”卢雪梅伸脚将旁边的椅子勾到身边,拍拍椅背,说,“别愣着,过来坐。”   “怎么说?”宋予扬只得坐下了。   “你不知道?这次销魂散案钱大人嫌疑最大,要不刚才徐一辉急眼了呢。”   “只是传言罢了。”   “刘畅是钱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吧,还有杭州那个邓家,据说和钱大人是多年的老朋友,这两人可都是直接的涉案人。还有,你知道抓住的那个常老大是谁吗?”   “知道,龙腾帮的,滕龙吟的手下。”   “滕龙吟和钱大人什么关系?龙腾帮势力遍布两湖,除了钱大人,谁还能指使得动滕龙吟?”   “未必。”宋予扬摇摇头,“能指使得动滕龙吟的,除了钱大人,还有银子。你说的这些,都不是证据。”   卢雪梅不耐烦起来,“你怎么就是不开窍呢?上头要是想定谁的罪,这些就已经足够了。这次销魂散案交给鲍大人,就是一个信号,钱大人恐怕要失势了。”卢雪梅靠近宋予扬,一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你听我说……”   宋予扬不自在起来,“雪姐,你能不能放尊重些?”   “小子,咱俩啥关系,你跟我来这个?”卢雪梅说着亲昵地拍拍他的脸。   这话说得无比暧昧,宋予扬心里一急,汗都下来了。他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窗帘,心想:“她听到了,会怎么想我?”这下他怕是连半个君子都勉强不上了。   卢雪梅顿时警觉起来,目光突然变得锋利。她抓起桌上宋予扬的佩刀,慢慢地抽了出来,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往窗口走。   “你要干什么?”宋予扬急忙拦住她,卢雪梅一把推开他,一步跨至窗前,猛地拉开窗帘。   窗帘后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窗子半开着,那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宋予扬暗自松了口气,“雪姐,你这是干什么?”卢雪梅探头往窗外打望了一番,回头狐疑地看着宋予扬,半晌说道:“你长大了……”   “来人那!杀人啦!杀人啦!”走廊里嗷地一嗓子炸开,声音里满是惊惧。   宋予扬一个箭步跨出门外。钱小蝶的房门大敞着,老罗站在门外,一脸惊恐,叫喊得声音都变了调。钱小蝶出事了!宋予扬心胆俱裂,幸好只一瞬的功夫,就见钱小蝶跟在徐一辉身后,从隔壁房里跑了出来。二楼走廊上脚步声响成一片,大家纷纷奔出,宋予扬顾不得多想,三步两步跨到钱小蝶的房门前,扒开老罗往里望去。   桌上一灯如豆,火焰摇曳着,忽明忽暗。窗子大开,窗帘被风吹得不住飘动。屋子正中,一个人靠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脖颈以下半边身子染满鲜血,血顺着椅边一滴、一滴缓缓地滴落下来,地上血红一片,聚了一大滩血。   “蒋雄!”谢知远惊呼。   死者正是蒋雄。   “窗外有人!”卢雪梅从宋予扬身边挤过,几步穿过房间,从窗口一跃而出。宋予扬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谢知远紧跟在他后面。   徐一辉伸出胳膊挡在门口,说:“你们等在这里,别进来。”他正要进屋查看,只听楼下厅里一声惨叫,“妈呀!来人啊!死人啦……死人啦……”叫声到后来变成了哭声。   徐一辉转身从东边的楼梯奔下,钱小蝶跟着他往下跑。“虎子你守在这儿!”老罗人虽胖,身手还很敏捷,他紧跟在钱小蝶身后下楼,咚咚咚咚跺得楼梯一片响。   一楼大厅里一个十来岁的小伙计瘫坐在地上,嘴里呜呜叫着“死人了、死人了……”一盏灯烛丢在一边,眼看就要熄了。朦胧之中只见大厅正中放着一张椅子,上面坐着一个人,低垂着头……钱小蝶脑袋里嗡地一声,第一个念头就是,是谁把蒋雄搬到这里来了?钱小蝶只觉脊背上一道冷线慢慢往上爬,周围的黑暗仿佛有重量似的,向她压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徐一辉俯身捡起灯烛,擎在手里。大厅里亮了一些,看得更清楚了。椅子上那人花白头发,低垂着头,脖颈以下半边身子全都是血,不是蒋雄,可死法却和蒋雄一模一样!   “这他妈是谁干的?”老罗说道,他嗓音发直,声音里透着恐惧。   徐一辉扶起那人的脑袋,拿灯烛一照,是一个长白脸的中年汉子,“老罗,你认得他吗?”   “不认得!”老罗踢了踢小伙计,说,“快起来!认一认,这人是谁?是店里的客人还是做工的?”   小伙计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地摇头。   “不是店里的人。”徐一辉说,举着灯烛找尸首上的伤口。   “我猜也不是。”老罗使劲拽起小伙计,推了他一把,说,“这里没你的事了,回家睡觉去!”伙计摇摇晃晃地走了。   钱小蝶心里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不对。   老罗嘟囔道:“谁他妈在恶作剧,戏弄死人!”   “咚——”楼上一声闷响,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二楼的灯不知何时全都熄灭了,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尤虎!尤虎!”徐一辉叫了两声,声音在客栈厅堂里回荡。   没人答应。   “我上去看看。小蝶,你跟着我。”   老罗说:“你们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死一般的黑暗,只有徐一辉手中的灯烛照出一圈昏黄的光。钱小蝶紧紧跟着徐一辉,一步都不敢落下。这个小客栈,仿佛藏着什么神秘诡异的东西,随时都会从黑暗中扑出来。钱小蝶胆战心惊,头皮发麻,脊背发冷,步子迈得小心翼翼,生恐自己脚步声太响,惊动了某个神秘的东西。越小心越磕绊,走到楼梯口,钱小蝶差点儿被台阶绊倒。徐一辉回身攥住了她的手,握着徐一辉温暖厚实的大手,钱小蝶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钱小蝶房间门口的走廊上,横躺着一个人。“尤虎!尤虎!”徐一辉急忙蹲下身去,尤虎面朝下倒在地上。徐一辉放下灯烛,将尤虎翻转过来,探了探他的鼻息,“他还有气儿!”徐一辉抬头对钱小蝶说。   钱小蝶充耳不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间里面,整个人钉在地上,像是掉了魂儿。徐一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房间桌上的灯灭了,窗帘依然在黑暗中飘荡,一切看起来都没动过,只是椅子上蒋雄的尸首,却不翼而飞了!   “老罗!老罗!罗有信!罗有信!”徐一辉冲着楼下喊了几声。楼下寂静无声,黑漆漆一片。一阵寒气涌上徐一辉心头。“师、师兄……老罗会不会……楼下那人……那尸首也、也……”钱小蝶牙齿打颤,磕巴着说不下去了。徐一辉明白她的意思,蒋雄和那具无名尸的姿势毫无二致,现在楼下的情形想必也和楼上的一样,活人没了动静,死人却活动了!   这个客栈里到底有什么邪门东西?   宋予扬施展轻功,很快就超过了卢雪梅。卢雪梅看到的黑影说不定就是那位“飞姑娘”,宋予扬担心她被误伤,心急火燎地抢在了前头。可是赶出去半里多路,却连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乌云遮住了月亮,黑暗更浓,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听得微风吹着树叶单调的沙沙声。宋予扬放慢了速度,“小心!”谢知远一声呼喝,脑后传来嗖嗖的风声,宋予扬来不及转身,只管往斜刺里猛冲。唰唰两声,两件暗器一前一后擦着他的身子飞去,宋予扬暗呼,“好险!”   “哎呦!”是卢雪梅的声音,宋予扬急忙回身,卢雪梅捂着脑门蹲下了身子。“卢捕头!你怎么样?”谢知远处在二人中间,先宋予扬一步跑了回去。   “还好,死不了。”卢雪梅蹲在地上咬牙切齿地答道。   宋予扬顾不上查看卢雪梅的伤势,他拔出随身带的短刀,睁大眼睛戒备地四处打望。月亮从乌云背后渐渐移出,地上树影交错,四周树响虫鸣,全无人声。这里离着客栈已有一段距离,正处在树林边上,野湖就在不远处,空气中有股润湿的清凉味道。宋予扬全身贯注地盯着周遭一株株高大茂盛的树木,那一团一团的黑影里,仿佛随时都会发出致命的暗器。   “知远,你也中招了?”宋予扬余光一瞟,谢知远后背左肩胛处露出一寸长的飞镖尾巴。   谢知远一边四处探望,一边反手从背上拔下暗器,悻悻地说道:“飞镖,总共两枚,我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   “找到了!”卢雪梅站起身来,一手捂着脑门,一手摊开给他们看,是一个拇指肚儿大小的钢珠,月光下闪着一点微光。卢雪梅的额角被钢珠打破了,一绺细细的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哪个大胆的小贼!敢暗算你姑奶奶?有种你给我滚出来!躲躲藏藏的算什么英雄好汉!”卢雪梅双手叉腰,冲着暗黑的林子高声叫道。   声音消散在林中,回应她的只有风穿树叶的沙沙声。   宋予扬心头浮上一阵不祥的预感。飞镖从他和谢知远身后而至,钢珠却是从卢雪梅面前飞来,暗算他们的显然不止一人。那些人引他们出来,目的是什么?想分而灭之?却为何迟迟不肯现身?客栈那边不知怎么样了,会不会也遭到了袭击?   楼下大厅里空无一人。   那具无名尸果然和楼上蒋雄尸首一样,平白消失了,不同的是,一道不见的,还有老罗。徐一辉手上的灯烛只有一小团火光,照不透周围的黑暗,反而带来憧憧暗影,更加可怖。钱小蝶紧紧地抓住徐一辉的手臂不松手,烛火映出她满眼的恐惧,“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他们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们了……”   “有我在,你别怕。”徐一辉拉住她的手。   钱小蝶颤声说道:“他们……他们不是人,你对付不了的!”这个“他们”自然是那两具无比诡异的尸首。   “不管他是人是鬼,还是在装神弄鬼,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你听见了?”钱小蝶僵硬地点着头。徐一辉说,“我们多找些蜡烛……”   “你看!”钱小蝶惊恐地指着脚下,徐一辉高举起灯烛,地上是一只带血的脚印,前面还有一个!徐一辉牵着钱小蝶,顺着血印走去。一、二、三……六对,一共有十二只,这些血脚印走到离客栈大门几步远的地方,戛然而止。   徐一辉举起灯烛四下照着地面。没有了,只有这些。他仰头往上望去,突然,头顶咯吱一声响,一个东西呼地扑了下来,一桶水哗地跟着倒下。徐一辉拽着钱小蝶向旁边一窜,他本来就反应极快,此刻全神贯注,一毫都不敢放松,上面刚有动静,他已退开半步,不等那桶水倒下,他已拉着钱小蝶闪在了一边。饶是如此,两人身上还是被溅上了水。徐一辉左手紧抓着钱小蝶,右手扔掉手上的灯烛,去拔腰刀。只听“嘭——”的一声,灯烛落地,点着了地上的“水”,火苗立时蹿了起来。   原来那不是水,竟是一桶油。   油见火就着,火势一瞬间蔓延开来,火焰汩汩而上,整个大厅亮堂起来。徐一辉拉着钱小蝶,避开火势,退至会馆大门。钱小蝶这才看清,从上面扑下来,竟是一个人!刚才那桶油大半都倒在了那人身上,此刻他在烈火之中熊熊燃烧,却依然垂头站立,状甚可怖。   “老罗?!”钱小蝶惊呼。   “不是老罗,是那具无名尸。”   一圈火焰将二人困住,身后是会馆大门。徐一辉一推,大门没开,他使劲儿晃动大门,“糟糕!门被锁住了!”火舌一舔一舔,扑了过来。   谢知远手握飞镖对着月光细看,这飞镖比普通飞镖小,不过一寸半长,“蹊跷,实在蹊跷,暗算我们的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像个鬼魂一样,来无踪、去无影?”   宋予扬感觉非常不妙,“我们快回客栈!”   “嘘——”卢雪梅侧耳倾听。   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野湖方向传来,似有若无。宋予扬静听片刻,是乐声,飘飘渺渺,细若游丝。谢知远掉头便走,“去看看!”   三人横穿树林来到湖边。湖面上浮着一层薄雾,“看!那里!”谢知远手一指,湖面上隐隐绰绰两个红点,在水雾中时隐时现。乐声渐渐分明起来,婉转低沉,袅袅不绝,黑暗中破空而来,似孤鹤排云直上,又似明月遍洒清辉,旷远,清透,仿佛天外传音,不染丝毫凡尘。   红点越来越近,看得清了,是一只小船,船头高悬两盏红灯,正箭一般地向岸边驶来。一人独立船头,手持洞箫,呜呜地吹着。小船驶到离岸边丈许,箫声骤停,那人不待小船靠岸,纵身跃起,一眨眼的功夫已来到跟前。   “展都尉,你来迟了!”卢雪梅朗声说道。   来人二十来岁年纪,举止雍容,温文尔雅,一袭青色长衫,腰悬长剑,手持一管紫竹箫,正是鲍大人身边四品都尉展翾。   “突然出了件事情,耽搁了半天。让各位久等了。”展翾盯着卢雪梅的额头,“卢捕头,你受伤了?”   “蒋雄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们也遭人暗算……”谢知远犹自气愤不已。话音未落,展翾手指会馆方向,说,“那边就是吴越会馆?”   三人转头看去,“失火了!”会馆上方冒出浓浓的黑烟,黑烟里还夹杂着点点火星。   “不好,中计了!”宋予扬的心直往下沉,徐一辉和钱小蝶还在里面,宋予扬转头往回飞奔。   大火势头不减,厅里的木桌木椅哔哔剥剥地烧着了,烟气弥漫开来,呛得两人连连咳嗽。徐一辉撕下两块衣襟,给了钱小蝶一块,让她捂住口鼻,一面探寻出路。   火中燃烧的无名尸身子转了几转,扑地倒了,吓了钱小蝶一跳。   “笃、笃、笃、笃……”一阵清脆的敲击声,声音不大,可这个时候听在钱小蝶的耳中,却格外惊心。   “什么人?”徐一辉喝道。   “是我,尤虎!”隔着火光,只见尤虎晃晃悠悠地走下楼来,他一手拄着根棍,一手抱着一团东西,一摇三晃地走下楼梯,走到火圈之外。“钱大小姐、徐捕头!接住了!”尤虎将手中的那团东西“呼——”地一声抛了过来,穿过火焰,带着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徐一辉一侧身,避过锋头,一把捞住,原来是一条打湿的床单。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尤虎功夫如此精湛,竟是个一流好手。   “走这边,这边有个小门。”尤虎叫道。   徐一辉无暇细想,抖开湿床单,双腕一用力,将床单甩了出去。地上的火势被湿床单暂时压住了,平铺出一条路来。   “小蝶,快走!”钱小蝶被徐一辉推了一把,屏住呼吸,低头急冲过火场,徐一辉紧随其后。   烈火迅疾将床单烤干,火舌吞噬过来。钱小蝶跑在前面还没事,后头的徐一辉身上却着了火。“师兄!”钱小蝶惊慌大叫。徐一辉就地一滚,压熄了火苗。   “这边!”尤虎叫道。火苗一舔一舔地烧向木制楼梯,尤虎一脚踹开楼梯后边的一个小门,闪在一边让钱小蝶先出去,他和徐一辉随后奔出。   一阵清凉的夜风灌入鼻腔,钱小蝶剧烈地咳嗽几下,然后深吸几口气,总算逃出生天了。   “徐捕头,你看!”尤虎指着野湖方向。一个身影飘忽如风,向吴越会馆方向奔来。   “展都尉到了!”      ☆、第8章   大火终于扑灭了,吴越会馆已被烧得面目全非。雪白的墙壁被烟熏得乌黑,地上全是脏脏的泥水印,烧得残缺的桌椅扔得四处都是,原本整洁的大厅变得乌七八糟。幸亏火救得及时,会馆才没被烧塌。   天光已经大亮,钱小蝶跟随展翾等人重新跨入会馆大厅。那具已烧成焦炭的尸首赫然摆在地上,仅剩个人形,面貌轮廓早就分辨不出了,看上去触目惊心。昨夜的惊魂时刻犹自历历在目,钱小蝶亦步亦趋地跟在徐一辉身后,经过地上那具尸首的时候,不禁伸手拽住了徐一辉的衣袖。   徐一辉反手握住钱小蝶的手,命伙计拿被单来,盖住尸首。   “这是蒋雄?”谢知远打量着焦尸,问道。   “不是。”徐一辉说。   “不是蒋雄却是谁?”   “蒋雄死在楼上,这是楼下那具无名尸。”   “无名尸?昨晚竟死了两个人?”谢知远半信半疑地说。   徐一辉对展翾说:“展都尉,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找到老罗。”   展翾随即命四名随从分头出去寻找老罗,又吩咐管事的去买副上好的棺木来,然后便往楼上走。   东边的楼梯还算完好,只烧焦了一角,火势到此为止,没再往上蔓延。众人跟在展翾身后上了楼。楼上没被动过,和昨晚上的样子没什么不同。正南向钱小蝶的房间里,窗子大开着,桌上油灯还在,蒋雄坐过的那把圈椅依旧摆在房间正中,没被挪动过,地上那滩血迹已经干了。   尤虎回房拿了伤药给卢雪梅和谢知远包扎伤口。众人站在门口走廊上,展翾独自进房查看。卢雪梅忿忿地说:“蒋雄死了,尸首不见了,罗有信失踪了,生死不知。我和知远被暗器打伤,还多出了一具无名焦尸,这他妈都谁干的?在我们这么多捕头的眼皮底下公然行凶,这也太不把我们六扇门放在眼里了!”   展翾走出屋子,问道:“昨晚上这里发生了什么?”   卢雪梅在额头伤口处缠着布条,说:“予扬,你来说。”   宋予扬越众上前,站在房门口,说道:“昨晚接近三更的时候,老罗在二楼走廊喊了一嗓子,‘杀人了’,当时卢捕头正在我的房里,我们一先一后跑到走廊上,我在先,卢捕头在后。我看见老罗站在这里,钱大小姐和一辉从隔壁那间房里跑出来,尤虎和谢知远分别从东、西那两个房间跑出来,大家都聚在这里。   “我站在门口往里看,房间里窗子开着,那盏灯是点着的。蒋雄坐在那把椅子上,低垂着头,半身是血,身上的鲜血还在往下滴,地上有一滩血。这时卢捕头叫了一声,‘窗外有人’,然后她从蒋雄左侧跑过,从窗口跃了出去,我和谢知远一前一后,跟在她身后跃出。   “我们三个在会馆外的树林里来回搜查,没有发现任何人。我们查到树林东边,当时我在前,谢知远在中间,卢捕头断后。我听到脑后有风声,谢知远提醒我小心,我往旁边一闪,避开了两枚暗器。这时我听到卢捕头的叫声,她被一枚钢珠打中额头,我们聚拢在一处,谢知远的左肩中了一飞镖。   宋予扬伸出手,卢雪梅和谢知远将钢珠和飞镖放在他的手心,宋予扬将暗器托到展翾面前给他看,然后再给众人看。“就是这两种暗器。我躲过的那两枚,应该也是飞镖。也就是说,至少有两个人同时暗算我们,一个在我们后边,使的是飞镖,一个在我们前边,使的是钢珠。”   卢雪梅说:“说的很清楚,就是这样。”谢知远也表示宋予扬说得既准确又齐全。   展翾说道:“你们三位外出追凶,留在会馆的是徐一辉、钱大小姐、罗有信和尤虎四人。一辉,会馆这边发生了什么事?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徐一辉说:“他们三人走了之后,我正打算查验蒋雄的尸首,这时听到楼下大厅里有人哭喊,‘死人了’。我和小蝶、老罗下楼查看,留尤虎在楼上看守。大厅里也有一具尸首,摆放的样子和楼上的蒋雄一模一样,都是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半身是血。哭喊的是会馆的一个小伙计,我让他辨认了一下,死者不是会馆里的人,我就让他走了。伙计刚走出大门,我们听到楼上一声闷响。我叫了尤虎几声,没人应,我和小蝶上楼查看,老罗留在楼下。楼上的灯全熄了,尤虎倒在地上,蒋雄的尸首不见了。”   徐一辉走到走廊的栏杆边上,“当时我站在这里。”他手往下一指,“楼下的尸首和老罗在那个位置,从这里看不见。我叫了老罗几声,没人应。我和小蝶复又走到楼下,老罗和无名尸都不见了,地上有十二只血脚印。我们顺着血脚印走到会馆的大门旁边,那具尸首突然从上面掉了下来,跟着掉下来的还有一桶油。我当时不知道那是油,还以为是一桶水。我扔掉手中的烛火准备拔刀,烛火点燃了油,尸首和整个大厅都烧起来了。”   钱小蝶点头道:“就是这样。”徐一辉说的全是事实,可叙述未免太过平淡,一点儿都体现不出昨晚的惊心动魄。钱小蝶正嫌徐一辉讲得不够生动,可她一眼望去,大家全都听呆了,谢知远更是始而惊讶,继而不屑,好像徐一辉在编故事一样。   展翾说道:“尤虎,你说说看。”   “是!”尤虎恭敬地抱拳行礼,说道,“徐捕头说的没错。卢、宋、谢三位捕头出去之后,我们余下四人站在这屋门口,听到楼下有人哭喊,‘死人了’。徐捕头、罗捕头和钱大小姐下楼查看,命我留在二楼。当时我站在这里,我能听见一楼的说话声,却看不到下面出了什么事。我趴在栏杆边听楼下的动静,突然脑袋后面一疼,不知谁敲了我一棒子,然后我就人事不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烟气呛醒了。我爬起来一看,楼下着火了,烟气直往楼上冒。那边楼梯也烧着了,二楼走廊里全是烟。我赶紧跑回房间,扯了条床单。出事前我刚打了一盆水,准备洗脸,我拿水打湿了床单,捂着鼻子往楼下走。   “一楼大厅里,桌椅全烧着了,徐捕头和钱大小姐被困在火里,徐捕头拿刀在撬会馆大门,他说大门锁住了出不去。我想起楼梯后边有一个小门,就把湿床单扔给他们。徐捕头把湿床单铺在地上,暂时压住了火苗,然后和钱大小姐穿过火场,我们三人从小门逃了出去。”   卢雪梅说:“这么说那个模仿蒋雄死状然后从房梁上扑下来的尸首、从天而降的一桶油和十二只血脚印,你都没看见?”   “小的不敢撒谎,那些我确实没有亲眼见到。”   谢知远冷笑两声,卢雪梅也不说话了,大家都望着展翾。徐一辉倒很坦然,钱小蝶心中暗自不忿,怎么,大家都不信徐一辉说的话么?她望向宋予扬,宋予扬在看两边的两道楼梯,不知他在琢磨什么。   展翾问道:“楼下那名死者长什么模样?”   徐一辉答道:“是一个中年汉子,长白脸,中等身材。”   谢知远说:“这个人只有你一个人见过。”   徐一辉说:“老罗也见过。”   “老罗失踪了。”   钱小蝶忍不住大声说道:“我也见过!我师兄所言句句是实,都是我昨晚的亲历,我可以作证!”   卢雪梅笑道:“妹妹,你好歹也是名捕快,你该知道,这个时候,你不能做证人的。”   钱小蝶瞪大眼睛问道:“为什么?”   卢雪梅抿着嘴,笑而不答。   徐一辉不急不躁,说道:“事实就是如此。昨晚那个在一楼大厅哭喊的小伙计,他见过那具无名尸,他可以作证。”   展翾点点头,“不错。谢捕头,你去把那个小伙计带过来。”   谢知远去了,不多时跑了回来,他三步两步蹿上楼梯,冲着众人嚷道:“会馆里压根儿就没有那个小伙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她在做梦?钱小蝶一时只觉百口莫辩,又急又气,偏偏卢雪梅说道:“看来昨晚上真是见鬼了,那些离奇事只有鬼才办得到。”   宋予扬默默地听了半天,终于开了口,他对展翾说:“展都尉,不如我们去楼下看看。”   一楼大厅已经粗粗收拾出来。那具焦尸已被抬走,地板清洗过,墙壁还黑着,需要重新粉刷,烧坏的桌椅板凳都清了出去,只留下两张完好的方桌,靠边放着,几把没烧坏的椅子靠墙交叠着。整个厅里显得空空荡荡。   徐一辉走到大厅中间靠东边大门一侧,用脚尖点点地,说:“无名尸就坐在这里。”宋予扬拖过一把椅子放在当地,抬头往楼上看去。这个位置选得绝佳,从这里只能看到西边的楼梯和二楼西侧靠近楼梯的房间,那间房在老罗房间的隔壁,昨晚上只有那一个房间没有人住。   “血脚印从这里开始,总共六对十二只。”徐一辉朝南走了十一步,停下,手指上面,“无名尸就是从这里掉下来的。”宋予扬抬头往上看,天花板有两层楼高,上面一根横梁,被火燎烟熏,焦黑一片。   宋予扬在椅子和房梁之间来来回回走了两趟,四面望望,思索片刻,说道:“不是鬼,是人。这套把戏其实并不复杂,说来很简单,全仗着天黑看不见,才能装神弄鬼乱吓人。”   谢知远全然不信,“你说什么?简单?”   卢雪梅用胳膊肘捣捣宋予扬,说:“小子,别说大话。”   宋予扬说道:“不信我就给你们照做一遍。我需要一把梯子,一根大约三丈长的粗绳,一个一百五十斤重的沙袋,再打一桶水来。”   卢雪梅命尤虎去办。宋予扬上了二楼,不知去干什么,不一会儿下来了。尤虎也回来了,左手提着沙袋,右手拎着水桶,腋下夹着梯子,梯子上绕着一串绳子。   宋予扬让尤虎将沙袋放在大厅中间的椅子上,“假定那就是无名尸”。他把梯子搭在烧黑了的房梁上,爬上去将粗绳穿过房梁,绳子的两端长长地垂在地上,水桶放在绳子附近。布置妥当后,宋予扬让尤虎把梯子搬到门外,然后对徐一辉说:“这就是你们第一次从楼梯上下来时看到的现场。这边椅子上坐着一具无名尸,那边房梁上垂下一根绳子。因为天黑,你们看不见绳子。绳子边上有一个水桶,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大厅里随便哪个地方放上一桶水,都不会引起注意。”   宋予扬对卢雪梅说:“雪姐,你从东边的楼梯上楼,到正南那间房的房门口盘桓片刻再下来。”   卢雪梅迟疑着转身上楼。宋予扬站在椅子边上,目送着她,等卢雪梅上了楼梯,身影刚一消失在视线内,宋予扬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和一团布,他打开瓶子,将里面乌黑的墨汁倒在布团上,往两个鞋底上一抹,将瓶子塞回怀里,拖下沙袋,往绳子处走,地上印上了一串清晰的黑脚印。   一步、两步、三步……总共十一步,走到绳子悬垂之处,宋予扬又掏出一团布,将两个鞋底擦拭干净,然后将沙袋绑在绳子一端,用力拉起绳子,沙袋高高地悬在了梁下。宋予扬将绳子绷得垂直了,一脚踩住,将水桶提到齐胸的位置,抖开两个布团,把水桶捆在绳子上。然后用力攥住绳子,慢慢地往后退去,一直退到墙边。绳子被斜斜地拉起,水桶离地有七八尺高。   片刻之后,卢雪梅又出现在楼梯口。宋予扬说:“看,时间完全来得及。大家散开,尤虎,你从椅子边上往房梁下走,小心别被沙袋打中。”尤虎从椅子处出发,顺着地上的黑脚印走了十一步,走到沙袋正下方的时候,宋予扬一松手,沙袋直落下来,水桶嗖地窜上去,桶沿撞在梁上,水桶一倾,一桶水哗地洒了下来,大半都洒到了沙袋上。   尤虎往边上一闪,身形快如闪电,身上滴水皆无。   大白天看得清清楚楚,水桶的桶沿卡在房梁边上,吊住了沙袋。钱小蝶恍然大悟,说:“难怪尸首能站在火中不倒呢,原来是被绳子吊住了。”   徐一辉点头道:“不错,火光一起,我和小蝶只顾着看那具起火的尸首,那个人可以趁机闪到西边楼梯后面,从后边的小门出去。”   宋予扬慢慢地踱了回来,说:“这个案子是事先一步一步仔细筹划好的,所以事到临头,才能一丝不乱,每一步拿捏精妙。这案子一个人做不到,算上在外面伏击我们的人,少说也要四、五个。这么多人来到会馆,为什么我们毫无觉察?而且他们在做机关之前,先要解决掉老罗,老罗功夫不差,为什么会一声不响地失踪了?”   卢雪梅拍拍宋予扬的肩膀,说:“好小子,真有你的!神捕真不是白叫的。”   谢知远瞅着沙袋,说道:“谁这么无聊,玩这种鬼把戏?”   钱小蝶心里的郁结顿时消散了,“我师兄所言不虚吧?”她满心骄傲,就跟这个谜题是她自己破解出来的一样。   展翾赞许地点点头,问道:“楼下那位死者伤在哪里?”   徐一辉答道:“右脖颈,被人一刀割喉,从背后下的手,手法干净利落。”   谢知远问:“蒋雄呢?蒋雄也伤在右脖颈?”   徐一辉说:“我没来得及查看。但蒋雄的血迹也在身体右半边,凶手是想把这两桩命案做得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蒋雄身上的血在往下滴,无名尸身上的血已经凝固,显然死在蒋雄之前。”   谢知远说:“谁先死谁后死,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那个无名尸究竟是谁?这才是最大的疑点。”   卢雪梅叹道:“可惜尸体被烧成了焦炭,死者是谁,永远都无法知道了。”   “我知道。”展翾语气沉痛地说道。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展翾身上。展翾神情严峻,语调却恢复了从容。   “奉鲍大人之命,我从去年开始捉捕汪铭。汪铭行踪不定,有两次我们有非常确凿的证据掌握到了他的行踪,做了周密的谋划,但是到了最后一刻却被他溜了。我开始怀疑,我们的人中,有人在向汪铭通风报信,于是我费了一番周折,在汪铭身边安插了一名卧底。   “这名卧底兄弟不负众望,将汪铭要在杭州交易的消息早早通报给我,所以我才请各位出马,合力捉拿汪铭。为免消息泄露,这次的计划除了我,只有五个人知道,而且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要做的那一部分。结果怎样,你们都知道了。汪铭在杭州从容地出了货,拿着银子全身而退。   “汪铭跑了,但我们这边的内奸,身份也暴露了。那位卧底兄弟说,他还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和我当面详谈。我们约好昨晚在桑洛坞湖边十里亭见面,箫声为号,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露面。”   展翾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依次扫过,缓缓说道:“昨晚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已大致清楚。”大厅里一片寂静,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半晌,谢知远说道:“有人害怕了,所以抢先一步,杀人灭口。”   卢雪梅干笑一声,“展都尉的意思,凶手就是我们中间的某个人?”   “或者某几个人。”宋予扬说道。   展翾面色凝重,不发一言。   卢雪梅轻咳一声,说道:“我昨天是最后一个赶到吴越会馆的。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家正在吃晚饭。吃完饭,我在房里梳洗过,就去找宋予扬聊天。没聊几句,就听到老罗在走廊里嚎了一嗓子。”   宋予扬说:“我比卢捕头早到大约小半个时辰,我到的时候,正赶上晚饭,后来的事正如卢捕头所言。”   谢知远说:“我是第一个赶到的。我到了之后,一直呆在房里,只下楼吃了个晚饭。晚饭后又回到房里,哪儿都没去。”   尤虎说道:“我是在宋捕头之前到的。到了之后,我一直坐在会馆大厅里等卢捕头,晚饭后我一个人呆在房间。”   钱小蝶一双大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见大家都在交代行踪,也赶紧说道:“我一直和师兄在一起。晚饭前我们在他房间里聊天,晚饭后,也在他房间里聊天。”   徐一辉说:“我们到的时候,在大厅里见到了蒋雄和老罗,他们俩比我们到得早。”   宋予扬忍不住想笑,几个人里就数钱小蝶最严肃。她对案情懵懂,之前连汪大胡子这个人都没听说过,现在倒比谁都紧张,好像她是头号疑犯似的。   卢雪梅说:“展都尉,这件事十有八九是汪大胡子派人干的。凶手不仅杀了那位卧底兄弟,还杀了蒋雄,打伤了我、知远和尤虎,还想烧死一辉和钱大小姐,予扬躲得快,老罗眼下生死未卜。他们的目的就是把我们一网打尽,我看我们还是先别相互猜疑才好。”谢知远连连点头。   只听门外有人嚷嚷,“窝囊!窝囊!真他妈窝囊透了!”老罗拖着脚步走了进来,他嗓音沙哑,声音里透着疲惫,不及拜见展翾,先一屁股瘫坐在大厅中间那把椅子上。展翾的四名随从跟在他身后。   随从向展翾报告了事情始末。他们在树林里细细搜索,终于找到了老罗,老罗被人堵着嘴、反剪着胳膊腿儿吊在两棵大松树之间。   老罗哑着嗓子破口大骂,“妈的乌龟王八蛋!吊了老子这半天!胳膊腿儿都给老子撅折了!”   卢雪梅笑道:“人没事就好,我们还以为你以身殉职了呢。”   “呸呸,雪姑娘你别咒我!”老罗环顾左右,大家都站在厅里,他看了看自己坐的位置,突然像被针刺了似的跳了起来,顺势向展翾打了一躬,说道,“我被吊昏了头了,都尉大人恕我无礼。”   早饭的时间早已过了。会馆准备了吃的,将两张方桌拼在一起,又搬来几把椅子。众人忙了一夜,早就饥肠辘辘,东西一端上来,便围坐桌旁,埋头苦吃。   钱小蝶肚里空空,却什么都吃不下。她盘算着昨晚的案子,问道:“罗捕头,昨晚上我和师兄上楼查看,你在楼下守着无名尸,怎么会被人倒吊在林子里?”   老罗嘿嘿一笑,说:“大小姐,你笑话我?嗐,想当年关二爷夜走麦城,现如今我老罗月黑风高夜被贼人所害,原因都是一样的,都是出于一时大意。我老罗一世英名,就这么沾上污点了。丢人啊!”   钱小蝶说:“我不是笑话你,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和师兄上楼之后,楼下发生了什么?”   “说起来大小姐你不一定信,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猜啊,就是那具无名尸。”老罗身子前倾,盯着钱小蝶的眼睛,放低了声音说,“你和徐捕头上楼之后,楼下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一阵阴风吹来,吹得我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低头一看,那具无名尸猛地抬起头,眼睛一下子睁开了……”   钱小蝶一个激灵,往后一靠。   “老罗,你别吓唬人家小姑娘,不地道!”卢雪梅在一旁慢悠悠地说道。   “我哪敢吓唬咱大小姐,是真的!我当时也吓了一跳……”   谢知远冷笑道:“然后你就被吓晕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被倒吊在树上了?”   “不就是诈尸嘛,我老罗什么没见过,哪像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诈个尸就能把老子吓晕?”老罗抓起一个包子满满地塞住了嘴。   钱小蝶穷追不舍,“后来呢?无名尸睁开了眼之后呢?你是怎么被弄到林子里去的?”   老罗嘴里塞得鼓鼓的,含含糊糊地说道:“后来啊,那无名尸抬起手,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块汗巾,冲我一挥,我就晕倒了。他怎么把我弄到林子里的,我就不知道了。我这身板,二百来斤,沉着呢,累不死他,该!”   钱小蝶半点儿都不相信,“罗捕头,你在说笑话,逗我玩儿吧?”   “我哪敢和大小姐乱开玩笑?那不大逆不道嘛。”老罗嘿嘿笑着,神色忽然黯淡下来,嘟囔着,“唉,这么香的包子,可惜蒋雄是吃不上了。这老伙计,死得不明不白,连尸首都不见了。”   宋予扬问道:“你怎么知道蒋雄的尸首不见了?还有,你说昨晚楼下黑黢黢的,既然伸手不见五指,你是如何看见无名尸抬起头,睁开眼,手里还挥着汗巾的?”   老罗勃然色变,手里的半个包子往桌上一摔,破口大骂道,“姓宋的!你他妈啥意思啊?你安的是什么坏心眼?妈的!想陷害我?”   卢雪梅皱眉说道:“老罗,人家问你一句,你老实回答就是了,撒什么泼啊?”   “谁他妈撒泼了?我他妈撒什么泼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宋予扬不就是我昨晚抢白了他几句吗?他就怀恨在心、伺机报复,阴险小人!”   展翾十分不悦,沉下脸道:“罗捕头,这件事非同儿戏,昨晚的事你必须交代清楚。”   老罗的气焰登时矮了,不敢再乱嚷,低声说道:“我已经说清楚了啊,就是那回事嘛,还要我说什么?”   展翾说:“昨天晚饭前后,你都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   “我可什么都没干啊!昨晚吃完饭,我去找蒋雄,路过钱大小姐的房间。房门大开着,我往里一看,可了不得了,蒋雄死在里面。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蒋雄那混蛋对大小姐图谋不轨,把大小姐给那啥了,徐一辉一怒之下杀了他……”   谢知远怒斥道:“你这臭嘴,又胡说八道!”   老罗冷笑两声,说道:“我说老谢,我胡乱猜一猜,又没说一定就是那样。人家徐一辉都没急,你急个什么劲儿啊?你他妈这叫不叫自作多情啊?”   谢知远既尴尬又恼怒,红了脸闭住了嘴。   徐一辉冷冷地道:“后来怎样?”   “你不也在场吗?后来的事你不都知道吗?还要我说?”展翾面色越来越冷,老罗醒悟过来,“哦,要对口供是吧?行!我说我说!以前光审贼了,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今天被当贼审了。后来雪姑娘说窗外有人,谢知远、宋予扬跟着她追了出去。我想,不会是蒋雄的仇家干的吧?他妈的蒋雄这些年可是得罪了不少江湖人。这时,就听见楼下有人嚎丧一般地叫‘死人了死人了’,我们三个冲下楼梯,留尤虎在楼上守着。一见楼下那个死人,我都懵了,妈的有这么干事儿的吗?那人的死法跟蒋雄一模一样!这是哪个疯子干的?我跟你们说,这事不是疯子真干不出来!   “这时,只听得楼上咚地一声,徐一辉和大小姐又往楼上奔。我心想,妈的这谁啊,溜人玩儿呢吧。突然我觉着不对,脑后一寒,我刚想回头,脖子一下子就被人勒住了,勒得死死的,一声儿都出不来。然后一个手巾紧紧地蒙在我的鼻子嘴巴上,我就人事不知了。半夜里我悠悠醒转,人被吊在林子里,吊就吊吧,那个狗混蛋还拿破布塞住我的嘴,他祖奶奶个熊!要不是那几位兄弟找到了我,我早晚得饿死在那片野树林里。”   宋予扬追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蒋雄的尸首不见了?”   老罗哼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答道:“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听店里的伙计议论的。说昨晚上会馆里诈尸闹鬼,烧了一具尸首,丢了一具尸首。想捉我的错?哼哼!”   宋予扬又问道:“你刚才为何说是无名尸把你弄晕的?”   老罗突然暴怒,“你他妈有完没完?还审起我来了,你有什么资格审我?”老罗站起来,捋胳膊挽袖子,想要动手。   “老罗老罗!你有话好好说!”卢雪梅拉扯了老罗几把,根本劝不住。   宋予扬的声调也高了起来,“你的口供前后矛盾,为什么不能问?”   谢知远站起来劝道:“刚才我们几个都交代过,又不是只问你一个!”谢知远比老罗足高出一个头,他将老罗按到椅子上,按下去老罗挣扎着站起来,再按下去老罗又挣扎着站起来。   老罗扯着嗓门嚷起来。食水下肚,他的声音恢复了高亢嘹亮,没人盖得过。“你他妈凭什么怀疑我?还审起我来了,你照照看你那胎毛褪没褪净?审我?!”老罗被谢知远按住了,施展不开手脚,一伸手抄起面前的茶碗,冲着宋予扬飞了过去。   眼前寒光一闪,茶碗叮当叮当落在桌上,齐齐断成了两半。长剑入鞘,展翾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原先的雍容谦和此刻半分不存,展翾冷峭得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令人不寒而栗。   众人霎时安静下来。   “你算老——几……”老罗的话说了一半被截在空中,一阵凌厉的寒气直逼过来,老罗紧闭了嘴,默默地坐下了。   “来人!”展翾沉声说道,“将嫌犯罗有信捆了!”   老罗脸色剧变,四名随从上来嘁哩喀喳将他捆了,按倒在墙角边。展翾的目光扫过众人,“我已经说过了,此事非同儿戏,还有谁不当回事,只管一试!”展翾的轻功独步天下,剑术更是高深莫测,此时气势全开,竟无人敢掠其锋芒。   饭桌上一片沉默,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大家默然静坐,连饭都忘了吃。   卢雪梅认识展翾这么久,印象中他一直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动起怒来如此可怕。老罗确实过分,要老罗好好交代的是展翾,审他的也是展翾,老罗这么一闹,含沙射影地等于连展翾都骂了。卢雪梅沉默了一会儿,轻声细语地说道:“展都尉,老罗就那张嘴最可厌,他不是成心轻慢你,你素来宽厚有量的,别和他计较。老罗和蒋雄是多年的挚友,蒋雄死了,别看老罗面儿上不露,他心里其实很难过,所以找了个由头就撒起泼来,太不知轻重,确实该教训教训他。不过……”卢雪梅迟疑了一下,“你真觉得老罗是嫌犯?他怎么可能杀蒋雄呢?”卢雪梅看看展翾的脸色,又说,“当然这都是我自己瞎猜,你好好审审他。”      ☆、第9章   宋予扬在钱小蝶房间里来来回回的已经转了六圈了。钱小蝶的目光跟着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三哥,你晃得我头都晕了。你找到线索了么?”   徐一辉笑道:“他要是找到了线索,早就不晃了。”   展翾把老罗带出去审问,让大家先回房休息,留下两名随从在楼下大门口守着。卢雪梅、谢知远和尤虎各自回房。宋予扬在一楼厅堂里转悠了几圈,厅堂经火烧水浇、救火的人来往踩踏之后,线索已破坏殆尽,再经店家清洗整理,更是什么都没留下。   钱小蝶的房里倒是没有动过,宋予扬一边转圈一边自言自语,“这案子奇怪透了。”   徐一辉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说道:“你还不看明白?这个案子展翾根本不想让我们六扇门的插手。你、我,我们大家都是嫌犯,楼下的两个人是看守。依我看,谁放走了汪大胡子,谁杀了卧底,展翾心里明镜似的。”   “那他为什么不说出来?”钱小蝶问道。   “没有证据,说了也白说。”徐一辉说,“他不是六扇门的,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就随便给六扇门里的人定罪,难以服众,鲍大人也没法向钱大人交代。”   宋予扬像是没听见二人的对话,喃喃自语道:“蒋雄为什么会死在这里?这不合理。”   钱小蝶问道:“对呀,他跑到我房间干什么?会不会走错了?”难道真的像老罗说的,他是来图谋不轨的?那么又是谁杀了他?不会是……谢知远吧?这也太荒诞不经了。   宋予扬自顾自说道:“昨晚我们几个亲眼见到,蒋雄坐在这里,身上在滴血,地上有一大滩血迹。血迹……别的地方一滴血都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蒋雄是坐在这把椅子上,被人一刀毙命的。他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反击。如果是在蒋雄自己的房间,我们还可以据此推测,凶手或许是蒋雄的熟人,所以他才毫无防备,可这里不是他的房间。蒋雄晚上溜进一个姑娘的房间,却没有丝毫戒备,安静坦然地坐在椅子上,任人宰割,这不合常理。除非……”   “除非什么?”钱小蝶跟着宋予扬的思路,觉得他这一套推理十分合理。   “除非他是自杀。”   “自杀?”徐一辉大笑,“予扬,你还是回屋去睡一会儿吧,你太累了,脑子已经糊涂了。”   钱小蝶也说道:“蒋雄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宋予扬盯着房间正中那把椅子出神,“蒋雄身边并没有发现刀剑之类的利器,所以他也不可能是自杀。太诡异了,怎么都解释不通……”   钱小蝶皱着眉头思索起来,“如果有人先用迷药把蒋雄迷晕,然后拖到这里杀了他,不就解释通了?昨天晚饭之后,大家各自回房。卢捕头去找三哥,我和师兄在一起,除了我们四个之外,老罗、谢知远、尤虎,都是一个人,谁能证明他们一直呆在房里?如果他们三人之中的某个人,趁着走廊里没人,独自到蒋雄的房间里把他迷晕,再把他拖到这里,放在椅子上,然后一刀杀了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凶手为什么要把蒋雄迷晕然后拖到这里?蒋雄死在自己房里和他死在这里有什么区别?他死在自己房里,后面的环节也丝毫不受影响。”宋予扬思索片刻,摇头说,“不可能,这些都是废动作,毫无用处,和这个案子的风格不符。这个案子的作案人,胆子奇大,心思尤为缜密。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如行云流水,时间拿捏得分毫不爽。他不会浪费时间去做没用的事,冒额外的险。”   钱小蝶说:“我们别光怀疑自己人。如果作案的是外人呢?比如说汪大胡子那伙人。我觉得谢知远说的也有道理,我们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没死没伤的全凭侥幸,他们就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徐一辉说:“未必。凶手要是以杀人为目的,他完全可以杀了尤虎和老罗,但他却放过了二人。”   宋予扬说:“我去蒋雄房间看看。”   “我也去。”钱小蝶追了出去。   蒋雄房间就在隔壁。房间里整整齐齐的,桌上的水壶水杯看似都没有动过,蒋雄的包袱就放在床头。   前面两间是尤虎、卢雪梅的房间。尤虎房门虚掩,里面传来微微的鼾声,卢雪梅的房门关得紧紧的。宋钱二人穿过走廊,谢知远的房里也没动静。老罗的房间也很整齐,包袱扔在床上。   二人查看一番,复又回到钱小蝶的房间。“怎么样?”徐一辉问道。   钱小蝶说:“蒋雄和老罗的房间都很整齐,像是没动过。二人的行李都在,老罗的刀也在,蒋雄的刀不见了。”   宋予扬说道:“蒋雄的包袱里只有几件旧衣裳,老罗的包袱里衣服、鞋袜、银两、水壶等等一干俱全。”   “啊?”她竟没有留意,“这说明什么呢?有人动过蒋雄的包袱?”   宋予扬沉吟不语。   钱小蝶说:“凶手也许就是用蒋雄的刀杀了他和卧底,然后丢掉凶器,把他俩摆放得一模一样的……三哥,凶手把蒋雄和卧底摆放得一模一样目的何在?照你说的,这也是废动作啊,完全没必要。”   徐一辉说:“是为了吓人,让我们注意不到原本应该注意的东西。”   “那倒是,昨晚上真的吓死我了!”   “注意不到原本应该注意的东西……”宋予扬低声重复了一遍。   徐一辉说:“比如从梁上垂下的绳子,和旁边的一只水桶。”   宋予扬说:“除此之外,一定还有什么。你们俩仔细想想,有什么十分诡异、特别不对劲儿的地方。”   钱小蝶说:“昨天晚上所有的事都十分诡异。啊对了,我昨晚上的确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儿……”   宋予扬追问道:“哪里不对?你看见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宋予扬热切地望着她,钱小蝶忽然底气不足起来,说道:“我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   “什么感觉?”宋予扬紧追不舍。   “顺序不对。大家都说楼下的无名尸是在模仿蒋雄,但昨晚我的感觉刚好相反,我觉得是蒋雄在模仿楼下的无名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宋予扬眼睛一亮,目光停留在钱小蝶脸上,不知在思索什么。钱小蝶被他盯得心里发虚,“两个死人,计较谁模仿谁,是不是有点儿可笑?”   宋予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走到窗前,探头往窗外看了看,手在窗台上一撑,身子便悬在了窗外。   “三哥,你干什么?”钱小蝶和徐一辉走到窗前往外看,宋予扬已经从窗口跳了下去。窗外的野草长得十分茂盛,足有齐腰高,宋予扬弯腰在草丛中查看,不知在找什么。   “找到了!”宋予扬突然直起身来,举起一个木桶给他们看。   宋予扬绕到北边,从会馆大门进来。徐钱二人站在二楼走廊上等他。宋予扬一步跨上两三个台阶,奔上楼梯,晃着手里的木桶,“我找到了!”他亮出桶底给徐钱二人看,木桶里满是血迹,桶底有一只死鸡。   “这是干什么用的?”钱小蝶一脸疑惑。   宋予扬兴奋地说:“没人杀蒋雄,因为蒋雄根本就没死!钱女侠,你真聪明!你才是神捕!”   “啊?”钱小蝶冲徐一辉嘀咕道,“我做什么了?”笑容不由自主地在她脸上荡开。宋予扬高兴,她也由衷地高兴。   东边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卢雪梅走了出来,“你们干什么呢这么兴奋?”   宋予扬眼睛里闪着亮,对卢雪梅说:“蒋雄是诈死!”   钱小蝶把昨晚的事又回忆了一遍。昨晚他们先听到老罗说“杀人了”,然后看到蒋雄浑身是血,便以为蒋雄被杀了。“昨晚事情一件接一件,我们谁都没机会去查看蒋雄是不是真的死了,然后他就不见了。”   宋予扬说:“正是如此。而且当时屋里的灯光格外昏暗,应该是故意为之。蒋雄身上的血迹,是鸡血。昨晚蒋雄偷偷在木桶里杀鸡取血,然后将鸡血浇在身上,造成自己被杀的假相。”   卢雪梅说:“你怎么想到这一层的?真是神了!就像你亲眼看到了一样。”   宋予扬微微一笑,心想,确实有人亲眼看到了。她不仅亲眼看到了,还特意跑来告诉了他。   钱小蝶说:“不对啊三哥,你说除了蒋雄身上,别的地方都没有血迹,那么蒋雄是如何把木桶扔到窗外的?他要是站起来走到窗前,地上会留下一串血迹。”   宋予扬说道,“一辉、小蝶,你们帮我个忙。假设我是蒋雄,小蝶是尤虎,一辉你去楼下。”   宋予扬让钱小蝶站在二楼房间外栏杆边上。徐一辉走到一楼,椅子还摆在当地,他将沙袋放在椅子上,叫了一声:“好了!”只听楼上“噹——”地一声,徐一辉开始往楼上走。   钱小蝶将腰刀在栏杆上“噹——”地一磕,宋予扬迅速沿着西边走廊跑下去,跑过谢知远和老罗的房间,从西边的楼梯下了楼。这时徐一辉已经回到楼上,走到了钱小蝶处。宋予扬掏出小瓶往鞋底抹上墨汁,一步、两步、三步……一共十一步,宋予扬将沙袋拖至绳索下,刚把沙袋拴在绳上,徐一辉已经站在东边的楼梯口。   “时间不够。”徐一辉说,“还有昨晚这里很安静,就算蒋雄脱了鞋,在楼梯上跑动的脚步声我也肯定听得到。这个案子蒋雄一个人干不成,在楼下做手脚的,只有老罗。”   “所以老罗才编出死尸睁眼的瞎话,因为他实在难以自圆其说。”宋予扬说。   二人上了楼。卢雪梅一言不发地倚在栏杆边上,看着宋予扬楼上楼下地跑。   宋予扬说:“蒋雄一定有帮凶。这个案子最难的地方在于时间上的拿捏,环环相扣,一点儿都不能乱。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宋予扬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我会先把无名尸摆在大厅里,挂好绳子,备好油桶,安排好一名同伙冒充会馆伙计,另一名同伙埋伏在窗户外面。然后上楼,把准备好的鸡血倒在蒋雄身上,连鸡带木桶从窗子扔出去。一切布置妥当,好戏就可以开演了。   “我大声叫嚷,把所有人都叫过来,再利用窗外和楼下的同伙将人分头引开,蒋雄就可以‘复活’了。蒋雄打倒尤虎,从窗子逃走,走之前故意发出声响,把你们俩再引到楼上,好让我在楼下有时间搞出血脚印、布好机关,然后就是静等你们一步一步走进机关了。   “火烧起来后,我趁乱跑出会馆。现在大家都以为蒋雄死了,那我呢?如何让大家不怀疑到我身上?只有演一出苦肉计了,我让蒋雄把我倒吊在树上……”   钱小蝶听得有点晕,“这么复杂!”   徐一辉说:“搞得这么复杂,就是为了杀人灭口,然后全身而退。”   “没错。”宋予扬说道。   卢雪梅轻咳一声,说:“你的意思是,蒋雄是诈死?”   “对。”   “这个案子是蒋雄和老罗做的?”   “对。”   “证据呢?”   对呀,证据呢?所有一切都是他的推测,他该拿什么来证明?   正午时分,展翾回来了。众人在一楼敞厅聚齐,等候展翾发话。展翾的目光在六个人脸上扫过两遍,斟酌再三,方才说道:“谢知远,你即刻赶回杭州,请雷大人发出海捕文书,缉拿蒋雄。”   宋予扬和徐一辉对视一眼,原来展翾早就知道蒋雄是诈死。   “蒋雄?”谢知远奇道。展都尉这是口误了吧?   “不错,就是蒋雄。其余几位,这些天辛苦了,各自回去吧。”展翾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再多问,似乎心中早有定论。   谢知远回房收拾行李,先一步赶回杭州。其余五人将展翾送至野湖畔草亭边,宋予扬没忍住,将他的一番推测源源本本告诉了展翾。展翾赞许地点点头,说道:“很好,我知道了。”   宋予扬迟疑片刻,问道:“老罗招了吗?”他手上证据全无,只有老罗招供才能证明他是对的。   “没有,他矢口否认,一问三不知。”展翾眼望湖水,叹道:“那位兄弟说有非常重要的消息当面告知,究竟是什么重要消息,可惜已不得而知了。”   小船上多了一口棺木,随从将老罗押上小船,蹲在棺木前。几个人目送展翾登舟离去。船行已远,卢雪梅神色颇为复杂地望着宋予扬,说道:“小子,你破了这案子,替我们六扇门长了面子。可你揭露的是我们六扇门的人,又丢了六扇门的面子。这该怎么算?”   “这和面子有什么关系?”   “唉,你呀!你没看见么?展都尉再也信不过我们六扇门的人了。”卢雪梅拍拍宋予扬的脸颊,摇摇头,带着尤虎走了。   湖边只剩下三人。风从湖上吹过,大片的芦苇随风起伏摇摆。钱小蝶心中突然有些凄凉,“我们去哪儿?回京城吗?”   宋予扬长出一口气,整顿心情,说道:“我要去追查曾家古画的下落。一辉,你们呢?”   徐一辉说:“回杭州。销魂散案还没审完,我要等着看结果。”   三人约定了在杭州会面,同行至岔路口,各分东西。   宋予扬背着包袱,独自往谭村走。展翾信不过六扇门的人,这个案子他不能插手,诸多疑问尚且没有答案,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了,着实令他气闷。又想起临别前钱小蝶嘱咐他路上多加小心,一双大眼睛温柔地望着他,似有依依不舍之意,他的心头暖洋洋的。   潭村不大,村里尽是些曲折小路,只有一个大的十字路口。宋予扬在路口的茶摊坐了下来,不知那位“飞姑娘”人在何处,还会不会来。太阳已经偏西,宋予扬一夜未眠,又劳神耗力,此时只觉疲累不堪。两个老头坐在一旁闲话家常,单调的细碎声絮絮不止。宋予扬喝了两碗热茶,伸长腿靠着椅背坐着,浓浓倦意一阵阵袭来,眼皮一阖,便沉沉睡去。   恍惚之间他仿佛还置身吴越会馆。   卢雪梅慵懒地倚在栏杆上,伸手戳戳他的胸膛,说:“小子,你猜得全都不对。这案子天底下只有一个人做得出。”   宋予扬问道:“谁?”   “你从头细想,谁认识这个卧底?你不认识,我不认识,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只有一个人,他不仅知道,而且轻功独步,剑术精妙,这些事情他做来不费吹灰之力。那就是——展!翾!”   展翾?宋予扬脑袋发懵,跟喝醉了酒似的,转不动了。忽见徐一辉走来说:“蒋雄和老罗这两个粗人,绝对想不出这么精巧的案子,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她?”   宋予扬说:“她是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卢雪梅。蒋雄和老罗素来服她,对她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违拗。她身边还带着个一等一的高手,尤虎的功夫不在我之下,他怎么可能被蒋雄打晕?”   卢雪梅?宋予扬想起卢雪梅就站在栏杆边上,这番话可都让她听见了。卢雪梅的脾气,可不是好惹的。宋予扬回头一看,栏杆边站着的,却不是卢雪梅了,而是展翾。   “雪姐呢?”宋予扬问。   展翾提起长剑,剑尖滴下一滴鲜血,“被我杀了。”展翾的语气冷得能结水成冰。   宋予扬心中一片木然,盯着他的剑问道:“你手中拿的,是鲍大人的尚方宝剑吧?”   展翾忽然剑指徐一辉,说:“是你!你怕卧底供出钱彪,所以杀人灭口!”   宋予扬大惊失色,扑上前去,叫道:“慢着!”突然他胸口一凉,展翾的剑锋刺到了他的胸前。宋予扬心猛地一缩,醒了。   日头沉到了树梢头,两个老头还在絮絮而谈。前边一丈开外,老槐树底下,那位飞姑娘静静地坐着,手上摆弄着一枝碧桃花。从这里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半低着头,温婉,恬静。悠悠岁月放慢了脚步,花开花落,寂静无声。宋予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乱纷纷的心绪突然平息了下来,他坐直了身子。   那姑娘立刻觉察了,她转过头来,“你醒了?”她举起一个钱袋晃了晃,“你的!”一扬手抛了过来。   宋予扬一把接住,“我的钱袋怎么会在你手上?”   “你在大路边睡觉,钱袋就露在外面,不是成心招贼吗?”   “所以你小试身手,暂时替我保管了?”   “哼,小毛贼才偷人钱财呢。”   宋予扬站起来舒活舒活筋骨,“小毛贼偷了我的钱袋,然后你又把它给偷了回来?”   那姑娘微微一笑,起身说:“时候不早了,走吧。”   江南港汊湖泊众多,那姑娘带着宋予扬来到一条小溪边。溪边停着一艘乌篷船,那姑娘轻巧地跳上船头。   “喂,你要带我去哪儿?很远吗?还要坐船?”宋予扬问道。   “你不敢上船,怕我把你拐跑了?”那姑娘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笑话!还不知道谁拐谁呢。他一个七尺男儿,还会怕一个瘦弱的小姑娘不成?宋予扬跳上船,艄公竹篙一点,船开动了。宋予扬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躺下。还是坐船好,可以美美地睡上一大觉,最好等他一觉醒来,就到了目的地。宋予扬翻了个身,闭上眼睛说道:“你要是把我卖了,一定要选个好人家,让我每天吃饱睡足……”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宋予扬醒来时,船还在走。天阴沉沉的,那位姑娘安静地坐在船头,一点儿声响都没有。艄公吱吱呀呀地摇动船桨,船行之处,搅起哗啦啦一片水声,好不单调。   船舱里有吃的,盖在纱罩下面,干干净净地收着。宋予扬睡也睡足了,吃也吃饱了,百无聊赖起来,他走到船头坐下,“要下雨了。”他说道。   那姑娘眼望天空,不吭声。   宋予扬看看天,满天灰色的云,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你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你看天上的云,像不像浓浓淡淡的墨湮在宣纸上。”   “是有点儿像。”宋予扬对乌云毫无兴趣,只想着找个话题和她聊聊,好打发时间,“你的轻功很好,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那姑娘没理他。宋予扬好生没趣,枯坐了一会儿,正待起身回船舱,她却开口了,“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姑娘,是叫钱小蝶吧。”   宋予扬说:“你知道得还不少嘛。”   “她长得真美,浑身上下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想,照着她的模样儿画幅仕女图,一定很出彩。”   “她的确很漂亮,全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像她那么漂亮的姑娘了。”   “这话过了。五官比她精致的,确实少见,比她美的,还是有的。有一种美,美在风姿,纵然是画中高手,也难描摹得传神。人家说,‘意态由来画不成’,就是这个意思。”   宋予扬忍不住揶揄道:“你是说你自己?”   那姑娘瞟了他一眼,语气冷淡下来,“当然不是,你不必讽刺我。”   宋予扬笑道:“我明明是夸你,怎么是讽刺?”   “我长什么模样,我自己清楚得很,用不着你说三道四的。”   宋予扬本是随口说着玩儿的。谁美谁不美,谁是这种美,谁是那种美,这种无聊的话题,他压根不感兴趣,也没认真对待。谁知她不识玩笑,反倒呛了回来。看她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还当真生气了。宋予扬想缓和缓和气氛,便笑道:“你是属刺猬的吧。”   她飞快地回道:“你是属狼的吧,白眼狼。”   这人,一点亏都不吃。骂他白眼狼,是说他忘恩负义?这话从何说起?宋予扬只觉好笑,笑道:“你还不如说我是色狼呢。”   那姑娘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眼望溪水,再也不言语了。   她那个轻蔑的眼神,仿佛他是个龌龊鼠辈似的,真让人受不了。宋予扬人长得好,性格不羁,在女人面前素来大受欢迎的,何曾被鄙视过?宋予扬心里搓火,站起身走进船舱,靠在舱壁上闭目养神。桨声吱吱呀呀的,聒噪个不停,乱耳又烦心。   天空飘起了毛毛雨,细碎的雨丝雾一般散在空中。艄公停了桨,在舱尾寻出蓑衣斗笠穿戴上。那姑娘犹自坐在船头,头发上已经结满了细密的小雨珠儿。准是因为他在船舱里,她便宁可淋雨也不肯进来。她人长得瘦弱,别淋出病来。宋予扬心一软,暗自叹了口气,拿了把伞,走过去离她两尺来远坐下,撑起伞遮在她头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那姑娘瞥了宋予扬一眼,微微有些不安。良久,只听她轻声说道:“这是杏花春雨,淋不湿的。我最喜欢这个时候的江南了。”   “我们六扇门的,哪懂这些。”什么陌上花开缓缓行,什么天上乌云似墨染,什么美人最重是风姿,什么杏花春雨随便淋,她心里想的都是这些闲情逸致?宋予扬可是去追赃的,不是去赏花淋雨的。   “说的也是。你们六扇门的,哪懂这些。”   她还真会顺杆爬。宋予扬扭过头来,说:“你当真以为我不懂?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嘛,我读过书的!”   她忍不住笑了。湖面上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越来越急,雨下大了,宋予扬心里却放晴了。   船行不止一日。自从上次话不投机之后,那位姑娘便很少开腔。宋予扬原本打算从她口中套出些飞贼行的情况来,看看形势不妙,还是快快打住,别自讨没趣了。   这一天风和日丽,正午的太阳暖哄哄明晃晃的,刺人的眼。那姑娘躲在船舱中,不肯出来。宋予扬闲得发慌,躺在船板上晒了会儿太阳,晒得微微有些出汗。溪水清澈,水底乱石水草,历历在目。宋予扬突然心血来潮,便脱了上衣鞋袜,噗通一声跳进水中。   溪水冰凉,激得宋予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艄公在船尾笑道:“水凉,还不是游水的时候,快上来吧。”那位姑娘也从船舱中走出观看,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现在上船,岂不是太没面子?宋予扬奋力往前游,游出十来丈,倒不觉得冷了。   忽见水底有鱼游过,宋予扬急忙伸手,侥幸竟然逮住了。他高兴得大叫,游回船边。那位姑娘斗戴遮阳斗笠,坐在船头看景。宋予扬一使劲,将鱼抛在她的脚下。一尺来长的鱼儿在船板上蹦蹦跳跳,差点儿跳上她的膝头。“送你一条鱼!”   那姑娘吓了一跳,赶忙起身去躲,一挥手碰落了斗笠。宋予扬正手攀船沿往船上爬,小船剧烈晃动起来,那姑娘不及站稳又逢船摇,身子一歪,险些落水,状甚狼狈。宋予扬哈哈大笑,在她腰间一扶,就势上了船。   那姑娘十分恼怒,叫道:“船家,停船!靠岸!”   艄公笑了一半,不敢再笑,赶紧把船往岸边摇。那姑娘回舱收拾了行李,捡起斗笠,准备下船。   宋予扬浑身上下还湿淋淋的呢,“喂,你要走了?等我一下。”他火速回舱换好衣裳,出来一看,人已经不见了。   艄公指指岸上,宋予扬背了包袱,跳上岸去。那姑娘已经走出二十来丈远了,宋予扬跑去追上她。“飞姑娘!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你一会儿坐船,一会儿上岸,想停就停,想走就走,有个准谱儿没有?”   “没有。”   宋予扬噎住了。“喂,我们还是去拿画的,是吧?”   那姑娘停下脚步,冷冷地说:“你到底去不去?不去就算了。”   “去去去!”当然要去,这姑娘神神秘秘的,激起了宋予扬的好奇心,不弄清楚绝不罢休。再说,现在就半途而废的话,岂不是白受了她的气?想一想她刚才那副狼狈样子,还挺解气的。   “你笑什么?”   宋予扬笑道:“我头一回见到怕鱼的人。”   “谁怕鱼了?”那姑娘白了他一眼。   “也不知是谁刚才吓得在船上乱跳,还差点儿掉到水里。”那姑娘扭过头去,宋予扬转到她的右边,她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她的脾气还真是古怪,不该恼的时候恼了,以为她生气了,她却笑了。   “我不是怕鱼,我是怕腥。”   “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怕鱼是不敢碰,怕腥是不想碰。你一个捕头,连这都分不清?”   她是和捕头有仇吧?逮着机会就要挖苦一番。宋予扬懒得和她理论,辨了辨方向,她一直是在向南走,看来她还是有点儿谱的。   一路有车坐车,无车走路,不止一日,这一天二人逶迤来至枫桥镇,前面便是诸暨城。赶到枫桥镇的时候天色业已昏黑,镇上灯火辉煌,热闹非凡。原来正值集市的最后一天,卖家纷纷削价出货,引得人流熙熙攘攘,充塞街道。各家商铺门首挂满了灯笼,有几家为了引人注意,在灯笼下贴了红色的纸条,上面写了谜语,猜中了便送些小物件。   “正月十五早过了,还有灯谜?”那位姑娘来了兴致,欣然上前看视。这些谜语大都简单易猜,她一连猜中了好几个,赢了些荷包、扇子、香囊、手帕之类的小物件,都是些廉价粗制的东西,拿手帕兜着。宋予扬从未见她兴致这么好过,不由得也跟着高兴起来。   “你盯着我干什么?”那位姑娘突然说道,“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在笑我,爱贪小便宜,赢了点东西就兴高采烈的。”   宋予扬笑道:“你就爱把人往坏处想,我可没这么想过。”   她心情大好,竟没回嘴,仰头看下一条谜语。店家在一旁笑道:“姑娘,求你别猜了,我们的贺彩都要被你赢光了!”那姑娘拿出一把扇子,打开,是一把白扇,上面并无字画。她留下扇子,将其余的东西一股脑都还给了店家。   那姑娘指着前面,“你看那边!”说着快走两步,闪进人流中。她的动作轻盈敏捷,宋予扬一个迟疑,再看时,人已经不见了。   宋予扬只好跟着往前走,边走边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一直走到人灯稀少的大街尽头,都不见她的踪影。“我们俩肯定是擦肩而过了。”他又往回返。就这样在拥挤的大街上挨挨挤挤地来回穿梭了两三趟,始终不见她的踪影。   宋予扬总算明白她为何总穿着那件难看的蓝底碎花粗布衣裳了,这是整个集市上穿得最多的花色,穿着这身衣裳混迹人群之中,着实不好辨认。宋予扬一连认错了三四次人,他索性停了下来,走回到二人失散的地方,倚在墙上等她。   人越来越少,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地收摊、灭灯、关门。直到最后,长街上空无一人了,才见她从附近一条小巷中慢慢地走了出来。   宋予扬急忙上前问道:“你去哪里了?”   “集市早散了,你还在这里等什么?难道在等飞贼自投罗网不成?”   宋予扬笑道:“对啊,你这不是自投罗网了吗?”他说着伸手取下她肩头的包袱,背在肩上,“天晚了,闲话少说,赶紧去投店吧。”   她紧走两步跟上他。   宋予扬灵光一闪,说道:“对了!你刚才是上了屋顶吧?”她是飞贼,找不到他,自然上了屋顶,站在高处整条街看得一清二楚,“我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招啊。”   “你们捕头一般都要笨一些的。”   宋予扬一笑置之,“你真沉得住气,眼看着我到处找你,你还坐在上面不肯下来。”   长风吹过街道,卷起地上破碎的灯笼纸屑。   “我叫周品彦。”她走在宋予扬身后,突然说道。   宋予扬脚步一顿,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   宋予扬继续大步向前走,“周品彦。这名字也没什么出奇嘛,搞得这么神秘!”他咧开嘴,从心里往外笑了出来。      ☆、第10章   一进诸暨城,宋予扬就觉察到周品彦有些异样。她这一路轻松散漫,赏个花,看个云,淋个雨,常常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对他也是爱搭不理。现在她犹如真魂归位了一般,突然上了心,表面上不动声色,眼睛却瞟着各处街角墙边。宋予扬暗自留意,没走多远,他就发现了其中的关窍。这一路都有白粉标记的三角箭头,不在屋角,就在墙边,周品彦是在顺着三角箭头走。   “就住这家客栈吧?”周品彦不等他答应,径自进了一家客栈大门。宋予扬一眼瞧见,这家客栈的墙角边也有标记,三角箭头指到这里,变成了一个圆圈。   安顿好行李,早早地吃完晚饭,周品彦说累了,要早点休息,二人各自回房。宋予扬躺在床上,却不敢睡,他竖着耳朵听隔壁周品彦房间的动静。隔壁静悄悄的,一直没有响动。直到寅时过了,才听到隔壁窗户轻轻一响,声音不大,深夜里却听得格外真切。宋予扬摸黑悄悄走到窗口,一条黑影上了屋顶,宋予扬当即跟了出去。   周品彦一身夜行衣,在屋顶上穿行,时疾时徐,走上一段,就停下来四下望望。宋予扬不敢离得太近,只远远地跟着。走了一段,周品彦毫无征兆地突然加速,一眨眼便不见了。宋予扬紧跑几步,下面是个十字路口,他跳下屋顶,四个方向都走了两遍,到处都不见她的踪影。夜深了,家家关门,户户熄灯,没有任何异常。   整个诸暨城沉睡在黑夜里,宋予扬心里莫名慌乱。她一定是去偷画了,这一回可不比曾家当铺那一回,那些人既然能雇飞贼盗画,自然绝非善类。她轻功还行,拳脚功夫太稀松平常,真动起手来只怕要吃亏。幸好她还有盒暴雨梨花针……宋予扬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久前他还嫌那盒暗器太过阴毒,不许她使,如今竟暗暗盼着她赶紧用上。   “明天不会有一宗命案等着我吧?”宋予扬在屋顶坐立不安,直等到东方渐渐发白,仍不见周品彦的踪影。宋予扬只好先回客栈。   客栈大门刚刚打开,走进厅堂,周品彦正独自坐在角落里喝茶呢。宋予扬倍感惊奇,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周品彦先说道:“一大早你去哪儿了?”   “我正想问你呢,昨晚上你去哪儿了?”   “我好端端地在房里睡着,能去哪儿?”周品彦倒了杯茶,放在宋予扬面前,轻描淡写地说,“你尝尝这茶。”   她撒起谎来真是脸不红心不跳。宋予扬忽然生起气来,“我在外面担心了大半夜,你却坐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喝茶?”   周品彦十分诧异,“你担心什么?”   宋予扬顿时语塞。对啊,他担心什么呢?他是个捕头,他担心……他担心的当然是诸暨会闹出命案来。   “你随我来。”周品彦说道。   周品彦房间的桌上放着一个长条形黑布包,她果然把画取回来了。布包里面是两轴画卷,周品彦一一展开给宋予扬看,“这就是那两幅陆探微,这幅是《洛神》,这幅是《木颜》。”   宋予扬仔仔细细地逐一看去,两幅画画面发黄,看上去十分古旧,别的他却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这两幅画很名贵吗?”   周品彦说:“南齐谢赫做《古画品录》,将画分为六品,陆探微名列第一品的首位。古人评陆作,‘参灵酌妙,动与神会,笔迹劲利,秀骨清像’,自然不同凡响。可惜流传到现在的已经不多了,据说只有六幅。”   “你是怎么拿回画的?”宋予扬问道。   周品彦笑而不语。她从背囊中取出一副柔软轻薄的蚕丝手套戴上,小心地将画摊在桌上,拿出那把嵌宝石的匕首,沿着装裱的隔界仔细地将画裁下。   “你干什么?”宋予扬问道。   “卷轴不好带。”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两幅画都裁了下来。周品彦将一方素织软罗隔在两幅画之间,然后仔细地卷在一起,套上玉色绸袋,拉紧两头的抽绳。她摘下手套,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青玉石筒,将绸袋装了进去,盖了盖子,融了蜡封上口,递给宋予扬。“这个石筒不怕火烧,也不怕水淹,放在包袱里又不惹眼。还给你。”   宋予扬接过石筒翻来覆去地端详,“你在飞贼行里,算是翘楚了吧?”   周品彦笑了,“差得远呢!我入行还不到一年,我师姐比我厉害多了。”   “你师姐?她很有名吗?”   “说了你也不认得。”周品彦收起背囊,“我答应你的事办好了,我该走了。”   “那可不行!你不能走。”宋予扬一急,脱口而出。   周品彦收了笑容,一脸狐疑,“你怎么变卦了?拿了画,还想捉人?”   “不是。”宋予扬也想不出她不能走的理由,只好赶紧现编,“你现在把画交给我,算是兑现了诺言,半路上你再悄悄地把它偷走,也不算食言,对不对?”   周品彦点点头,说:“有道理。”   宋予扬心里好笑。这人真是不可理喻,你跟她讲道理,她歪理多多,你拿歪理跟她胡搅蛮缠,她反倒说有道理。宋予扬便顺着她的道理说,“对嘛,这两幅画这么名贵,我一个人带着,万一路上弄丢了,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一番美意?送佛送到西,你干脆送我回杭州吧,路上要是被小毛贼偷走了,你就再把它偷回来。”   周品彦低头思忖片刻,说:“好吧,我答应你,把画送回杭州。”   宋予扬大大地松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二人熟稔了许多。宋予扬习惯了被周品彦抢白,不再与她计较,周品彦的刺猬脾气却也发作得少了。这天中午,宋予扬找了个路边的小饭铺坐下打尖,店家送上茶来,周品彦照例不喝,只喝自己带的水。   “你不爱喝茶?”宋予扬随口问道。   “这也叫茶?”周品彦嫌弃地看了一眼宋予扬面前的那碗茶。   宋予扬忍不住大摇其头,“你也太挑剔了!咸了你不吃,淡了你不吃,甜了你也不吃。鱼肉你嫌腥,不吃,羊肉你嫌膻,不吃,牛肉不腥不膻,你也不吃。小蝶一个官家大小姐,都没你这么难伺候。她跟着我们,从京城到杭州,一路上不论粗细咸淡,有什么吃什么,早起晚睡,什么苦都吃得。”   周品彦毫不介意,淡然说道:“我哪里比得上你的心上人。”   “她不是我的心上人。”   “你牵挂了她一路,夸她是世间最美的女子,天上的仙女也没她好看。我只说了一句,世上还有别样的美,你就不愿意了,不停地讽刺挖苦我。你还说不是?”   他牵挂了钱小蝶一路?他什么时候说过钱小蝶是世间最美的女子?他什么时候讽刺挖苦她了?还不停地?这些都是哪里冒出来的,宋予扬无奈地笑道,“她真的不是我的什么‘心上人’。”   “你不喜欢她?”   “小蝶人长得漂亮,心地单纯,性格直爽。身为官家大小姐,却一点儿大小姐脾气都没有,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我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喜欢是喜欢,心上人是心上人,两回事。”   “就是一回事。”   宋予扬懒得多做解释,说道:“她是徐一辉的心上人,一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横刀夺爱?”   “徐一辉?就是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个黑黑的粗汉?”   宋予扬哑然失笑,“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变了味儿了。‘黑黑的粗汉’,说得一辉像个烧炭的。”   “你还挺重义气。”   宋予扬笑问:“你呢?你有心上人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这人,怎么这么爱多管闲事?”   宋予扬笑道:“你问我不是多管闲事,我问你就成了多管闲事?”   周品彦横了他一眼,“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明明是你自己忍不住,先提钱小蝶的。”   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儿。宋予扬说不过她,便信口诌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心上人,肯定不能像我这样,勉强算半个君子,他得是个囫囵个儿的君子,为人雅重,不苟言笑。对了,他还要轻功盖世,这样你们俩才能比翼齐飞,对不对?”   周品彦嘴角微微一撇,说道:“哼,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你肯定在想,男飞贼和女飞贼。”   宋予扬大笑,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想过。”   风暖莺娇三月天。周品彦喜欢坐船,宋予扬便去浦阳江边雇了船,一路顺流而下。浦阳江两岸春花遍开,当此美景良辰,宋予扬不禁心怀大畅。   周品彦坐在船头,指着岸边说:“据说当年西施就在这江边浣纱,惊了水中的鱼儿。要是你的钱小蝶也来这里蹲上一蹲,鱼儿见了,也要羞得沉入江底的。”   宋予扬又好气又好笑,“你说话别那么刻薄,小蝶又没惹你。”   “我明明是夸她美得沉鱼落雁,怎么刻薄了?”   宋予扬不想在这种事上和她分辩,换了话题,“你说你师姐很厉害,那你师父岂不是更厉害?”   “当然。”   “看你人挺斯文的,怎么会做飞贼呢?你以前说过你娘过世了,是你师父把你抚养大的吗?”   周品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宋捕头,你这就开始审贼了?”   “你多心了,我只随便问问。”宋予扬早就打消了从她那里打探飞贼行的念头,只是想多了解她,可是她戒心满满,寻常的话,都变成了尴尬。   “等到了杭州,你我就各走各的。你做你的捕头,我做我的飞贼,何必多问?”   宋予扬噎了半天,细想确是这个道理,本就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他又何必庸人自扰。他点头道:“说的也是。”   傍晚,艄公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将船靠岸边歇了,艄公下船去附近村里买些食用的东西。宋予扬也上了岸,坐了一天的船,骨节都僵了。岸边一丛丛低矮的灌木,再往里走,一株山芙蓉开得正艳。宋予扬闲来无事,便爬上树,从树梢头折下一枝。   周品彦拿着一根鱼竿坐在岸边垂钓。此处江阔水平,水流深缓,船泊在东岸,西边彩霞满天,夕阳将落未落。宋予扬驻足观赏了一会儿,慢慢地走了回来。   “晚上有鱼吃了。”   周品彦没有回头,“我钓着玩儿的。”   宋予扬走去蹲在她身边,鱼篓空的,她一条鱼都没钓到。宋予扬笑道:“鱼儿见了你,都沉底了。”   周品彦转过脸来嗔道:“我有那么丑么?”   宋予扬哈哈大笑。   周品彦说:“你这人,小心眼儿,报复心太重。”   这说的分明就是她自己嘛,宋予扬摇头笑道:“你这叫先下嘴为强。”   晚饭后,二人早早睡下。周品彦睡在船舱,宋予扬和艄公一个睡船尾一个睡船头,艄公很快响起鼾声。江风渐凉,从北边吹来,带着一丝隐隐的花香,是那枝山芙蓉,周品彦顺手把它插在了舱门边上。宋予扬躺在船板上仰视苍穹,淡云疏星,月弯一钩,明天又是一个晴天。   船身突然一荡,宋予扬跳了起来,对面驶来一艘大船,江水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推着小船来回摇摆。大船高三层,船上火烛通明,隐约有檀板歌声。   周品彦从船舱中出来观看,“这是谁的船?”   大船停靠在对岸,显然也看中了此处风平浪静,适于停泊。宋予扬好奇心起,对周品彦说,“我去看看。”   两船相距十来丈,轻功再好也跳不过去。“这怎么过得去?难道你要游过去不成?”   “我有办法。”宋予扬解开缆绳,没叫醒艄公,轻轻摇起船桨,小船乘着夜色向下游飘去。约摸走了二三里路,绕过一个弯道,看不见大船了,宋予扬掉转船头,溯流而上。很快大船的轮廓便依稀可辨,宋予扬停船系缆,对周品彦说:“你在这里等我。”   船上的灯光映得周围一片光亮,宋予扬躲在灌木丛后悄悄靠近大船。船大,不能近岸,船上搭了宽木板通到岸边,十来个人上上下下往船上搬东西。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站在船边指挥,船尾有人在码放货物。宋予扬绕到船头,这里没人,他直起身,从灌木丛后走了出来,正想找个地方摸上船,忽听有人叫道:“是宋予扬宋捕头吗?”   宋予扬吃了一惊,声音是从船楼上传来的。宋予扬抬头望去,三楼窗边站着一人,五十来岁年纪,峨冠博带,三绺疏须,却是鲍大人府中的掌史文官公孙楠。   宋予扬只得叫了一声,“公孙先生!”这位公孙楠是滇南人,宋予扬并不陌生,两人都喜欢下棋,在京城的时候切磋过几盘,算是棋友。   “宋捕头!请上船一叙!”   宋予扬走过踏板,公孙楠已满面笑容地迎了下来。   “鲍大人在船上?”宋予扬问道。   “鲍大人已回到京城了。楼上请!”   宋予扬环顾左右,“这是在运什么?”   那个小头目模样的人答道:“都是些吃的用的东西。”   “为什么要晚上运?”   公孙楠呵呵笑道:“果然是捕头本色。这些东西早就准备好载上船,只是这船在路上因为等我,耽搁了些时间,到得晚了,所以只好晚上运了。”他吩咐道,“把你们新上的汾酒拿几瓶到楼上去。”   小头目会意,拦住一名伙夫,卸下他肩上的货包,用刀挑开,里面是一箱各类干果,下一个,货包里是一箱脂粉、头油和各色丝线,小头目一连开了几个货包,请宋予扬过目,最后才打开一个木板箱,满满一箱上等汾酒,装在白色瓷瓶之内。小头目取出几瓶,着人拿到楼上。   “得罪了。”宋予扬说道。   “哪里哪里,请!”公孙楠满面春风地在前带路。   船上铺陈奢华,公孙楠带他来至船楼最高一层。这里是一个大敞间,门上挂着水晶帘栊,地上柔软的大团花地毯,最里边一层纱帐隔开,纱帐后边隐约几名艳装女子,偶尔牙板轻碰,琴弦漫拨,响上一两声。   公孙楠请宋予扬坐了,便问宋予扬为何会在此处。   “我去办件公事,路过这里。公孙先生为何在此?这条船是谁的?”   公孙楠说:“我随鲍大人为销魂散案在外奔波了两个月,如今案情明朗,鲍大人回京请旨,责成滇南王彻底捣毁制造窝点,肃清源头。大人派我去滇南,将案情先行禀告王爷,趁便回家乡看看。”   说话间,帘栊一响,一位贵公子模样的人款步走出,他身穿宽松的白色丝袍,身材丰腴,皮肤细白,面相富态,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公孙楠起身笑道:“船主人来了!你们二位说来还颇有渊源,彼此竟不认识吗?”   那人负着手说道:“宋予扬,六扇门里最年轻的捕头,听说过。”   宋予扬看着这人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公孙楠笑道:“你不认识他?他是刑部尚书江大人的四公子,单名一个岳字。江大人算是你的上司吧。”   宋予扬说道:“原来是江四公子。”刑部尚书是总捕头钱彪的上司,这中间差得远呢。   大家落了座。纱帘里奏起琵琶,轻拢慢挑,曲音舒缓柔美。宋予扬问道:“四公子为何会在这里?”   江岳说:“我在京城呆得腻烦了,出来散散心。”   公孙楠笑道:“四公子是有福之人,不像我们,生来就是奔波劳碌命。就算偷个空游山玩水,也没有这番享受。”   江岳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我是无能者无所求,成天饱食遨游。公孙先生才华俊逸,自然能者多劳。家父常说,鲍大人慧眼识人,身边武有展翾,文有公孙楠,他很是羡慕呢。”   公孙楠笑道:“公子谬赞了。展翾实乃人中龙凤,老朽岂敢与之相提并论?要说人才,这位宋捕头,才是少年才俊,六扇门里出类拔萃的人物。”   江岳打量着宋予扬,点头赞许。   宋予扬说:“四公子和公孙先生是老熟人了?”   公孙楠笑道:“四公子痴迷棋艺,我以前常陪他下棋。十年前我是赢多输少,后来是各有输赢,现在嘛,我已经屡败屡战了。对了,四公子,宋捕头可是象棋国手,杀遍京城无敌手的。”   江岳说道:“我幼年时学下象棋,十四岁始学围棋,一学之后方才知道,要论变化之繁复、棋理之奥妙,还是围棋。围棋观大局摆布,旨趣高远,犹如纵横天地之间,令人胸怀舒畅。象棋争一着得失,杀气太重,不管是村夫野老,还是贩夫走卒,都会走上几步,其实难登大雅之堂,粗鄙了一些。”   宋予扬说道:“我下棋只是个消遣,没有四公子这般思虑深远。”   公孙楠笑道:“宋捕头象棋下得好,围棋也很精的。二位要不对弈一局,看看是谁棋高一招?”   “哦?”江岳来了兴致,“那倒要请教请教。”   “四公子,我得把话说在前头,宋捕头棋路诡异,常常出人意表,我可是领教过的。”   “那更是非下不可了。”被公孙楠这么一激,江岳兴致更浓。   侍女奉上棋盘棋笥,公孙楠先搬了把椅子坐下,已经打算观战了,“四公子这次出行,除了遍览山水,还有寻访高人之意,你们二人在京城没见过面,在这江湖之上倒遇上了,也算是有缘。宋捕头,请吧!”   宋予扬哪有心情在这里下棋,周品彦还在小船上等他呢。无奈江岳听了公孙楠对他的溢美之词,好胜心起,执意要比个高低。公孙楠还在一旁推波助澜,看形势是推脱不过了,好在江岳视下棋为一等风雅之事,连其中的深奥哲理都探究出来了,想必棋艺了得,他下不过,输两盘就是了。   “既然四公子兴致这么高,我就陪你玩一盘。”宋予扬只想速脱身,落子飞快,一局结束,果然输了。   江岳脸上颇有些不悦,“宋捕头是嫌我棋艺低,有意谦让吗?”   “我下棋是因为贪玩,瞎琢磨出来的野路子,实在不是四公子的对手。”宋予扬起身便打算告辞。   公孙楠在一旁察言观色,笑道:“看来宋捕头今晚是无心恋战呐。”   江岳说:“干下棋,没有一点彩头,的确乏味。”他拍拍手,纱帘后面走出四名歌姬,他指着左边两位穿绛红纱衣的姑娘,说,“我们一局定输赢,你要是赢了,这两位姑娘就是你的了。”   公孙楠抚掌大笑,“人不风流枉少年,这个彩头好!宋捕头要是输了呢?”   宋予扬满心无奈,重新落了座,说道:“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可输的。不用什么彩头了,我陪四公子再下一局就是了。”   公孙楠意味深长地说道:“宋捕头头脑极聪明,人称六扇门的神捕,怎么会没什么可输的?”   江岳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家父身边正好缺少这样的人才,你要是输了,转投我江家门下如何?”   公孙楠说:“这是好事啊,男子汉大丈夫当立功名、取富贵,岂可碌碌一生?”   原来下棋背后却有这番深意。他二人一搭一唱,宋予扬不好断然拒绝,想了想江岳的棋艺,虽然高明,却也并非不可战胜,便说道:“不如我们棋盘上定输赢吧。”   江岳棋艺实属一流,要赢他实非易事。刚才那局,宋予扬大致摸清了江岳的棋路,简言之,目的就一个字:赢。为了赢棋,他不敢冒险,正所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宋予扬下棋一向只求下得痛快,每每有新招险招,屡屡出人意料。   宋予扬竭尽心智,小心应对,丝毫不敢大意。中盘之后棋走得越来越慢,宋予扬攻势突然凌厉,棋路诡异多变,江岳愈发举棋不定。公孙楠之前把宋予扬吹得太过了,搞得江岳心存忌惮,宋予扬看出他的不自信,每次落子都故意比江岳快一些,做出稳操胜券的样子,他落子越快,江岳便越谨慎。   最后一子落下,数一数,却是宋予扬险胜。宋予扬起身说道:“承让了!”   江岳望望棋盘,脸上露出了笑容,“你的棋艺果然不同凡响,我不是对手。”   宋予扬诚心诚意地说道:“若论棋艺,四公子比我高明多了。这局棋下得太过艰难,我赢得实在侥幸。”下次再和江岳下棋,可不能再把自己赌上了,没有顾虑,他取胜的把握只会更大。   公孙楠大笑,说道:“各有千秋各有千秋!四公子善布局,平淡之中见奇功,宋捕头善扭杀,无限风光在险峰。这一次双方各赢一局,轩轾未分,以后有的是机会,再一决高下吧。只是今晚的赌局……”   “愿赌服输。”江岳一抬手,两名歌姬驱步上前。   “这就不必了。”宋予扬急忙制止,“我一个人逍遥自在,实在不想自找麻烦。”   江岳说道:“这怎么行,我江岳不是输不起的人。”   宋予扬百般推辞,公孙楠出来打圆场,“宋捕头真不愿意,倒不必勉强,只是四公子刚才说的却也不是玩笑话。四公子求才若渴,宋捕头你意下如何?”   宋予扬摇摇头,“这件事也恕难从命。”   江岳神色尴尬起来,公孙楠哈哈一笑,“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   “人生如棋,自当落子无悔。”      ☆、第11章   宋予扬趁着淡淡的月色回到小船上,周品彦独坐舱边等他。宋予扬问道:“你还没睡啊?”她居然记挂着他,宋予扬心里还挺高兴。   周品彦只管朝他身后打望,“咦,美人呢?你输了吗?”   “你想什么呢?”宋予扬扫兴极了,“你怎么知道我和人打赌?”   “你去了那么久,我有些好奇,就过去看了看,正好看到你拿自己和人赌美人。你真的输了?”   “当然不是。”   “他们反悔了?”   “也不是。”   “那你赢的美人呢?”   “我没要。”   “为什么?”周品彦诧异地问。   “不为什么。”宋予扬没好气地说。她真当他是个好色之徒了?   “我明白了,你是怕收了美人,钱小蝶会生气吧?”   “别瞎猜了,去睡吧。”宋予扬向船尾走去。   “他们给你开了好价钱,许你荣华富贵,你为什么要拒绝?”周品彦追着他问道,她可从来没对他如此感兴趣过。   “我就喜欢做捕头,破案子,别的事情,我都没兴趣。”   “哦,我明白了。”周品彦一副了解的模样,“这一点倒和我挺像的。除了我喜欢的事,别的事情,我也没兴趣。”   “你喜欢做什么?”   周品彦一笑,“当然是做飞贼啦。”   宋予扬躺在船尾,刚才脑筋动得厉害了,一闭眼,眼前尽是些黑白子,一时放松不下来。夜已深透,他辗转反侧,过了许久才睡着。睡梦中有人猛推他,“船要沉了,快起来!”他睁开眼睛,是周品彦,还没等他分辨出究竟是梦是真,周品彦使劲将他往里一拽,“笃”的一声,一把刀擦着他的身子砍入船板。宋予扬登时清醒了,另一刀又砍过来,他抓起手边的刀,不及起身,挥刀一挡,然后一跃而起,拔刀出鞘。   天刚蒙蒙亮,宋予扬一眼扫去,袭击他们的一共是四个人,三个在水里,扒着船沿往船上爬,第四个已经上了船。船正慢慢地往下沉,水已没到了脚踝。“船底被凿穿了!”周品彦叫道。宋予扬飞起一脚将船头那人踢进水里,周品彦手持短剑,一剑砍断了一只扒在船沿上的手,断手之人惨呼连连,剩下的几只手蹭蹭蹭蹭,全都撤离了船沿。   二人站在船上,四顾江水茫茫,江岳那艘大船已经开走了。小船本来系在岸边,不知什么时候被拖到了江心,艄公老黄也已不知去向。水升得很快,转眼没至小腿。   “你会水吗?”宋予扬镇定下来。   “嗯。”周品彦点点头,伸手在背囊中抓出一包重物,噗咚一声扔进水里。   “画!”宋予扬突然想起包袱里还有两幅古画,便往船舱走去。   周品彦拦住他,“我们的包袱都不见了。”   水已到膝盖,来不及了,宋予扬说:“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跳进水里。你尽力往远跳,越远越好,然后快速游到对岸。那些人就在这附近水里,你拿好剑,别掉了。”   周品彦紧张地点点头,“好!”   “一、二、三、跳!”   宋予扬纵身跃入江中,周品彦轻功比他好,轻盈跃起,在他前面落水,二人一前一后朝东岸游去。宋予扬游两下,便潜入水中查看一番,和周品彦的距离越拉越大。刚游出两丈来远,水底果然有几条人影向他游来。宋予扬把头伸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复又潜入,挺刀扎向右前方离他最近的那人。那人一拧身,游鱼一般向旁滑开半尺躲过,一柄峨眉钢刺分水而来,直取他的心脏。这不是刚才那些人,这些才是水底绝杀的高手!宋予扬心中暗自吃惊,只盼着周品彦已经游上了岸,千万别碰上这些人。   宋予扬立起刀在胸前一挡,峨嵋刺叮地一声撞在刀上。峨嵋刺便捷灵巧,在水中宛如灵蛇,宋予扬的刀,刀面太宽,在水中难以施展,大为吃亏。宋予扬一把抓住那人的右手腕,反手一扭,想拧掉他手中的峨嵋刺,那人身子一打横,借势转了半圈,双脚踢向宋予扬后心。宋予扬松了手,一转身抢了上游的位置,刀锋顺着水流刺出,这回流畅多了,不似刚才逆水出刀,颇多阻滞。   两条黑影无声地游来,一左一右两柄峨嵋刺出。先前那人往后一退,躲过宋予扬的刀,接着往上一窜,要浮到水面透气。宋予扬哪能容他喘息,他从两柄峨嵋刺间滑出,扑上去一把拽住那人的腿,那人一弯腰举刺扎向宋予扬,宋予扬奋力将他平甩出去,撞向另外二人。左右两人怕伤着同伴,慌忙收手。那人透不上气来,拼命挣扎踢蹬,宋予扬紧抓着不肯松手,猛觉右边肋下一痛,他向左一躲,一柄峨嵋刺划过他的身子,鲜血倏地飚出。宋予扬不觉手一松,那人顾不上攻击宋予扬,慌乱着蹬腿向水面游去。宋予扬复又一把揪住他,拼尽全身的力气往下一拽,那人咕咚咕咚呛了几大口水,手在水中乱抓,力气却渐渐弱了。余下二人双刺齐至,刺中了宋予扬的胳膊、肩头。宋予扬久不换气,憋得胸中发痛,顾不了许多,向上一窜,一脚蹬在那人肩膀上,另一脚踢飞了一柄峨嵋刺。   宋予扬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旁边一颗脑袋也浮了出来换气。宋予扬不假思索贴着水面一刀扫去,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一大片江水。他刚想潜入水底,背上突然一痛,宋予扬挥刀反手向水中乱砍,人跟着潜了下去。水流缓慢,只见一人浮在水中一动不动,另一人喉头喷出鲜血,鲜血在水中慢慢散开。三个死了两个,余下一人吓住了,转身便走。   宋予扬心中暗呼侥幸,他筋疲力尽,伤口不住地流血。他浮上水面喘息片刻,分辨了一下方向,咬紧牙关要向东岸游去,无奈手脚酸软不听使唤,只想往下沉。东岸就在他眼前,随着水波一上一下,看似近在咫尺,可他永远都到不了了。   一根竹竿忽地伸到面前,宋予扬一把抓住,竹竿那头是周品彦。周品彦一边踩水一边问道:“喂!你怎么样了?受伤了吗?”   宋予扬疲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拼尽仅余的一丝力气死死抓住竹竿,任由周品彦拉着他游向岸边。   “在那边!水里那两个就是!快追!快追!”身后有人大声呼喝。宋予扬回头一看,一艘小船箭一般地向这边驶来,船头立着一名魁梧的汉子,扎着红头巾,旁边一人手上缠着绷带,指着他俩大声叫嚷,船尾三人摇橹,正是将他们的船凿沉的那四个人。那四人在宋周二人手上吃了亏,跑去搬来了救兵。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赶来,此刻宋予扬已全无还手之力。   周品彦将宋予扬扶上岸,飞快地在岸边捡了些鹅卵石,堆在一处。她从背囊中拿出一把弹弓,拉开弹弓瞄准来船。宋予扬浑身无力,躺倒在草地上。   只听船上那红头巾怒喝道:“你两个小贼是哪条道上的?竟敢在这浦阳江上砍伤老子的人!胆子忒肥了,惹到你洪大爷头……”周品彦一松手,飞出一石。那洪老大急忙蹲下,后半句话生生给憋了回去。鹅卵石蹭着他的头皮掠过,将他的红头巾打飞。   周品彦手下不停,几发石头连珠般飞了出去,船上几人接连中弹,被打得又跳又叫。叫骂了一阵,无济于事,四人噗通跳下水,往岸边游来,留下那个断手的,趴在船板上不敢抬头。周品彦盯着水面,等水下四人浮出来透气,一露头便给一石头。谁知那些人水性极好,忽东忽西,周品彦顾此失彼,准头立时大打折扣。   宋予扬挣扎着坐了起来,洪老大已游到岸边,周品彦扔下弹弓,从背囊中掏出暴雨梨花针,对准洪老大。   洪老大一只脚已经上了岸,一眼看见周品彦手上的暗器,脸上顿时变色。他大叫一声,往后便倒,啪叽一下摔进水里,姿势甚是狼狈。周品彦按下机括,洪老大一个猛子潜入水里,细雨一般的银针无声地落入水中。周品彦严阵以待,准备再发,可那洪老大再也不肯露头,一猛子扎出两丈远,匆匆爬上小船。剩下三人见老大撤了,也都纷纷回撤,争先恐后地爬上小船。小船调转方向,匆匆忙忙地划走了。   宋予扬复又躺倒。他早就气力不支,全仗一口气硬撑着,此刻见退了敌,宋予扬再也支撑不住,双眼一阖,便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伤口火辣辣地一阵疼痛,宋予扬睁开了眼睛。   “别动。”   “这是哪里?”他躺在一张硬板床上,上身的衣服已经除下,周品彦拿着一条手巾,沾了温水在他伤口周围轻轻擦拭。   “这是附近的农家。”周品彦穿着一身肥短的粗布衣裳,头发湿漉漉地披散下来。她的动作十分轻柔,一点一点拭去他伤口四周的血迹,凉凉的手指不经意触到他的皮肤,宋予扬微微一动。   “疼吗?”周品彦住了手。   “不疼。”   “马上就好。”周品彦拿出背囊中的绿玉盒和白玉瓶,挑出白色药粉敷在他伤口上,一阵杀辣辣的疼,接着涂上绿色药膏,伤口处顿感清凉。肋下、左臂、肩头的伤口都上了药,周品彦扶他坐起,将后背的伤口也涂上药,然后用细棉布仔细包扎了。   宋予扬躺在床上,拿起绿玉盒和白玉瓶,“这是什么药?”   “蟾素散和碧清膏。”   宋予扬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哪里买的?”   周品彦说道:“这两样药是我师父的独门秘方,概不外传,由我师妹亲手制成,治外伤特别灵验。你这肋下的伤口很深,得上十几天药才能痊愈。”她扶宋予扬坐起来,拿起一件干净衣裳,帮他穿上。宋予扬原来的上衣已经被她剪烂了,连同她换下来的湿衣裳一起,扔在地上。   周品彦拿出匕首,蹲在地上,划开她湿衣裳的衣角,取出一个薄薄的金箔盒子,用匕首撬开,抽出两张银票,冲宋予扬晃晃,“一人一张。”   宋予扬靠在床头,周品彦端了碗水给他喝了几口,“感觉怎样了?”   “好多了。”   “刺伤你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那些人不是洪老大那伙的,功夫套路我从没见过。一共三个,都是水下伏击的高手,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已经一命呜呼了。”   “是不是穿黑色水靠,使峨嵋刺?”   宋予扬奇道:“你怎么知道?”   “他们是专在水底行刺的杀手,俗称‘黑鱼’。”   “黑鱼?”水底杀手还有这么个名号,宋予扬倒是头回听说,“你年纪不大,江湖经验还不少。”   周品彦说道:“你忘了,杀手和飞贼本是一家。”   “为什么?”   “我们练的功夫差不多,规矩也差不多,区别只是一个杀人一个不杀人。你不知道吧,我随时能变成杀手的。”周品彦骈起手指,比划着虚刺出去。   她还挺得意,宋予扬瞪她一眼,“你可千万别变成杀手。”   周品彦一笑,说:“你得罪谁了?人家不惜花大价钱请出黑鱼来杀你。”   他一个小捕头,能得罪谁?宋予扬沉吟道:“我看他们是冲着那两幅古画来的。”   “不可能。”周品彦十分肯定。   “怎么不可能,你不是说我们的包袱不见了吗?”   “杀手只害命不图财,飞贼只图财不害命。再说那是我的画,谁敢动!”周品彦傲然说道。   宋予扬忍不住揶揄道:“周姑娘你在江湖上名气这么大呢?”   周品彦白他一眼,笑道:“我没名气,可我师父有名气。哪个养黑鱼的要是不知道我师父的名头,就别在江湖上混了。”   “你师父是谁?这么厉害?”   “告诉你你也不知道。”周品彦站起身来,“你饿了吧?我去让人弄点吃的。”   当天二人便在农家休息养伤。第二天早上,周品彦给他换了药,二人便出发去找那个洪老大。   那姓洪的果然大大有名,宋予扬找了两个鱼鲜行随便一打听,便得知他名叫洪盛,是浦阳江上的一霸,那些卖鱼的、捕虾的、撑船的、补网的,举凡靠浦阳江维持生计的,都算他的治下。他为人粗豪讲义气,手下聚了一帮弟兄,两年前入了龙腾帮,近来当上了龙腾帮浦阳分舵舵主,更是无人敢惹。   洪盛家住夏溪村,离这里不远。二人便往夏溪村走,这一回他们不敢再走水路,只沿着江边步行。听人说洪盛常年在浦阳江上漂,行踪不定,在家的日子少,此去不知寻不寻得着。   宋予扬说:“我什么时候得罪龙腾帮了?”龙腾帮人员驳杂,人数众多,号称江湖第一大帮派。宋予扬入六扇门的时间不长,没和他们打过交道,莫名其妙地竟被追杀了。   周品彦撇撇嘴,“龙腾帮不就是些打渔捞虾做小买卖的么?头上扎条红巾就成了江湖第一大帮派了,也敢杀人了。”   宋予扬笑道:“你这刻薄都入了骨了。”她不知道,龙腾帮可不只捕鱼捞虾做小买卖,他们最近还干起了贩卖销魂散的大买卖。   前面江边聚了一大群人,三三两两不断有人越过他们跑去看热闹。宋予扬身上有伤,走不快,抓住一个小后生问道:“你们跑什么?出了什么事?”   “出大事了!龙腾帮的洪爷被人杀了!”   岸边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个个伸长脖子往里张望。宋予扬分开人群,挤了进去,周品彦跟在他的身后。一艘乌蓬大船漂在岸边,本地几名捕快禁喝着众人不许上前,宋予扬亮出腰牌,便和周品彦上了船。   船板上血迹横流,船尾两具男尸,一横一竖趴在船上,伤在后心。另一具男尸横躺在船舱口,喉咙被人割开了。宋予扬翻过尸首看了看,这三人就是沉了他们的船,然后随洪盛一道追杀他们的四人中的三个。   船尾有一个小火炉,火炉上坐着一口锅,锅里温着酒。锅里水已烧干,炉火已熄。宋予扬摸了摸,火炉已经凉了。   船舱当中一张小几,几上有酒有菜。洪盛坐在小几一端,靠着舱壁,大睁着眼睛,歪倒在一边,前胸有刀伤。   “少了那个断手的。”周品彦轻声说道。船舱里血腥味浓重,她捂住口鼻,走出船舱。   盘中的菜满满的,几乎没有动过,两双筷子摆得端端正正。洪盛对面的酒杯里有几滴残留,宋予扬拿起来闻了闻,是酒味。洪盛面前却没有酒杯,宋予扬蹲下身四处查看,酒杯握在洪盛手里。他轻轻一拿,拿了出来,里面还有小半杯酒,闻了闻,一样的酒味。   宋予扬走出船舱。周品彦拽了拽他的衣襟,向人群中一指,“哎,你看!那边!”不等宋予扬看清楚,周品彦飞身一跃,跳下小船,追了出去。   人群中有个人背着个大包袱,正匆匆往人群外挤。宋予扬捂住右肋的伤口,跟着跳下船。   那人刚刚挤出人群,周品彦一个纵跃,拦在他的身前。宋予扬从后面赶上,劈手揪住那人的后脖领,转过他的脸一看,原来是他们的艄公老黄。围观人群都扭过头看热闹,宋予扬揪住老黄,将他拖得远了,一使劲,将老黄摔在地上,老黄身上的包袱摔了出去。   “小心你的伤口。”周品彦走过去打开包袱,说道:“我们的行李都在这里。”她拿出装古画的青玉石筒,晃了晃,“封蜡完好,画还在。”   宋予扬阴沉着脸,一把揪住老黄,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财害命!”   周品彦将她的短剑扔给宋予扬,“用这个,先割下他的一只耳朵再问。他要是胆敢撒半句谎,再割了另一只!”   老黄吓得一张脸蜡黄,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老黄。他双手捂住耳朵,扑通跪下,哀哀求恳,“小爷饶命!小爷饶命!”   “说!你为何伙同洪老大凿沉我的船?”   老黄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堆,前言不搭后语,宋予扬听了半天,才算把他的口供理清楚。   原来这老黄也是龙腾帮的人,平时撑船摆渡为生。所以宋予扬租他船的时候他的确是老实做生意的艄公老黄,前天晚上洪盛的手下摸上他的船,他就变成了龙腾帮浦阳分舵的喽啰老黄。洪盛的手下要用老黄的船,他不能拒绝,就顺手牵走了宋周二人的包袱,反正死人是用不着这些东西的。   “那些黑鱼也是洪老大找来的?”宋予扬问道。   “黑鱼?什么黑鱼?”老黄有些发懵,“这江里多的是白鲢、花鲢、草鱼、鲤鱼,还有青虾,没听说有黑鱼。”   “洪老大是被谁杀的,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我刚才在集上,听人嚷嚷说洪爷死了,就跑来看热闹。”老黄胆战心惊地瞅了周品彦一眼,“是……是你们……你们干的?”   宋予扬招招手,两名本地捕快走了过来。宋予扬将老黄交给他们,“带他回去录口供。还有,你们去给我找一个一天前刚刚被斩断右手的人。”   仵作验完了尸,捕快们将四具尸首抬下,摆在岸边,通知家属前来认领,人群陆陆续续散去。周品彦问道:“洪盛死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宋予扬说:“去夏溪村洪家看看。”   二人各自背了包袱,往夏溪村走去。午后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宋予扬刚才用力过猛,动了伤口,只能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周品彦问道:“喂!这位姓宋的捕头,你猜洪盛是被谁杀的?”   宋予扬笑了,“这位姓飞名贼的姑娘,你猜呢?”   周品彦瞥他一眼,笑道:“我又不是捕头,我怎么知道。”   “船舱里摆着酒菜,凶手十有八九就是洪盛要请的客人。”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洪盛在等客人,客人没来,凶手倒来了。”   “酒杯里的酒喝干了,客人已经来了。”   “凶手杀完人,顺便喝了一杯酒,也是可以的吧?”   宋予扬摇摇头,“不是。洪盛和船上三名死者全无反抗,船尾那两个还在温酒,说明凶手是熟人。如果凶手不是洪盛要请的客人,而是另有其人,凶案发生之后客人来了,看到洪盛死了,他会怎样?”   周品彦说:“追查凶手,替洪老大报仇。”   宋予扬哑然失笑,“只有你们飞贼才会这么做吧。寻常人遇到命案,都会立时报官,这样的话,洪盛之死昨天晚上就该被发现了。”   周品彦不服气,“如果那个客人偏不喜欢报官呢?如果他猜到了谁是凶手,而凶手他又惹不起呢?如果他和洪盛有仇巴不得他死呢?如果他昨晚上压根儿就没来赴宴呢?”   宋予扬思忖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当然有道理啦,你们捕头的想法太简单了。”   宋予扬笑道:“谁有你那么多弯弯绕的花花肠子。这世上的人没那么复杂,破案子得从常理入手,你一上来就天马行空一堆‘如果’,那么多‘如果’,你从哪个着手呢?”   “那你又从何着手呢?”   “先找到那个被你斩断手的人。”宋予扬瞅了瞅周品彦。她看上去斯文雅致,左看右看都不像一个飞贼,只是做起事来就不一样了。宋予扬忍不住说道,“你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姑娘,行事未免太过凶残,又是断人手,又是割人耳朵,你不会真打算改行做杀手吧?”   周品彦瞪他一眼,“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不是就好。”   “那要是呢?”   宋予扬说:“你不是说你喜欢做飞贼吗?你就做你的飞贼,挺好的。”   周品彦笑出了声,“这可是你说的。”   宋予扬也笑了。他一个捕头,居然说出“做飞贼挺好”这样的话,实属被逼无奈。没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第12章   夏溪村坐落在在浦阳江畔。二人进了村,没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叫道:“是他!就是他!”宋予扬回头一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来的正是他们要找的那个断手。他的右手层层包扎,用一根绷带络住,吊在脖子上。断手旁边站着一个结实的大块头,后边跟着二十五六个人,个个提刀持棒,将二人团团围住。   断手偷瞟了一眼周品彦,心有余悸,闪在大块头身后,指着宋周二人道:“就是他们砍断了我的手,还杀了洪爷!”   大块头打量了二人一番,瓮声瓮气地说:“你们是谁?从哪里来的?杀了人还敢到这里晃荡,胆子够大。看你们两个,长得干净漂亮,不像坏人,为什么要砍断阿普的手,还杀了洪爷?”   宋予扬说:“你们都是龙腾帮的?”   大块头说:“对!”   “他叫阿普?”宋予扬指指断手。   “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牛水根。”这个牛水根人憨心实,问啥答啥。   断手阿普叫道:“大牛哥你别跟他废话,先捆了他,送他去官府!让县太爷当厅赏他几十大板,他就全招了!”   周品彦忍不住笑起来。   宋予扬笑道:“别急,我还有几个问题,问完了再跟你们去见县太爷。”   牛水根憨头憨脑地说:“你要问什么?”   宋予扬指着断手阿普说:“你前天夜里和三名同伙弄沉我的船,还想杀了我们,是受了谁的指使?”   牛水根愣了,说:“阿普,你为什么弄沉他的船?”   断手阿普急了,“大牛哥你别听他胡言乱语,赶紧抓住他们。你别忘了,是她,斩断了我的手,是他,杀了洪爷!”阿普指指周品彦,再指指宋予扬。   周品彦笑吟吟地说道:“谁说你的手是我斩断的?我看是你自己摔断的。”   “我自己摔断的?”断手阿普难以置信地举起右臂,说,“我能摔成这样?把整个手都摔没了?我是怎么摔的?”   周品彦笑道:“谁知道你是怎么摔的?也许你运气不好,刚好摔到了铡刀上。”断手阿普气得脸红脖子粗,这世上还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宋予扬在一旁大笑,周品彦的胡搅蛮缠用到别人身上,还挺有趣的。   周品彦说:“我又不认识你,干嘛要斩断你的手。”   牛水根看看周品彦,说:“这个姑娘文文弱弱的,怎么能斩断你的手?阿普你不要骗我。”   断手阿普气得说不出话来。   周品彦上前一步,“我现在和你当面对质。你说,我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斩断你的手的?”   牛水根抱起双臂,等着阿普和周品彦对质。断手阿普叫道:“好!对质就对质!就是昨天天刚亮的时候,就在……在……在……”阿普的声音低了下去。   周品彦说道:“就在我的船边,对不对?你凿穿我的船底,还想上船来杀我们,是也不是?”   牛水根也问道:“阿普,她说的是也不是?”   断手阿普张口结舌,“我我我、我没杀掉她,她却砍断了我的手。”   宋予扬笑道:“你说的没错。走吧,我跟你去见县太爷。”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断手阿普变了脸色。   宋予扬掏出腰牌晃了晃,“我是京城里的捕头。”   断手阿普转头就跑,宋予扬一个箭步跨上前,劈手抓住了他。牛水根楞呵呵地,还在琢磨那位文弱姑娘和阿普到底谁对谁错。等他看见断手阿普被宋予扬勒住了脖子,才明白过来,叫道:“你快松手,放了阿普!”他心思慢,手下可不慢,话音未落,“呼——”地一拳打向宋予扬。   宋予扬身上有伤,只能用巧劲儿。他将阿普一推,对准牛土根的拳头,牛土根急忙收回拳头,变了方向又是“呼——”地一拳。这愣小子拳法平平,可是力道十足,每一下都扎扎实实,又稳又狠。宋予扬拳脚比平时慢了许多,力道也弱了大半。那牛水根皮糙肉厚,挨得住打,宋予扬的拳脚落在他身上,他哼都不哼一声,几招下来,宋予扬一点上风没占。   旁边二十来个人听说宋予扬是京城来的捕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不敢上前。周品彦叫道:“快住手!”牛水根充耳不闻,他死盯着宋予扬,蛮牛一般,只管呼呼出拳。   周品彦拔出短剑,扯过阿普,“你再不住手,我就砍了他另一只手!”   “住手!”人群之外传来一声断喝。   围观众人叫道:“少帮主!少帮主来了!”众人向两边闪避,让出一条路来。   牛水根总算住了手。他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   那位少帮主高高地坐在一顶四人抬的椅轿上。他长得十分老相,看上去四十上下,手里拿着一根铁手杖,神情倨傲地说:“两位朋友,请问尊姓大名,为何欺负我龙腾帮的弟兄?”   宋予扬朗声说道:“在下宋予扬,是京城里的捕头,这位是周姑娘。阁下想必就是龙腾帮的少帮主了,不知是滕允文还是滕允武?”龙腾帮帮主滕龙吟有两个儿子,叫做允文允武。两兄弟的名号,江湖上尽人皆知,宋予扬听说过却没见过。   “原来是京城来的捕头,失敬失敬!在下滕允文。浦阳分舵舵主洪盛遇难,我特意赶来处理后事。”滕允文换上笑脸,手杖敲了敲抬杠,椅轿落了地。滕允文站起身走近两步,他个子不高,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身子上下晃动,刚才的威风登时没了。原来他坐椅轿是因为腿有残疾,并不是要摆谱。“这位宋捕头,你可认识卢雪梅卢捕头?我们龙腾帮总舵在她治下,受她教导多年了。适才鄙帮这些兄弟多有得罪,请宋捕头恕罪。不知适才为何起了纷争?”   宋予扬便将前天晚上洪盛派人凿沉他的船,并亲自带人追杀他们的事讲了一遍。   滕允文听得黑了脸,厉声喝道:“余阿普!本帮帮规第一条,不得违反朝廷法度,你们竟敢谋害六扇门的捕头?”   断手阿普哭丧着脸说:“少帮主,洪爷命我们去凿船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位小爷是六扇门的捕头。而且,是另一位六扇门的捕头让洪爷去杀了这位捕头的。”   宋予扬十分惊奇,“另一位捕头?是谁?”   断手阿普说:“是一位姓蒋的捕头。他说船上是个大恶人,六扇门不方便出头,所以才请我们龙腾帮出面,私下给料理了。”   “姓蒋的捕头,蒋雄?”宋予扬暗自心惊。蒋雄果然是诈死,而且还暗中盯上了他,看样子是非要除掉他而后快。   “那位捕头的确是叫蒋雄,洪爷和他是老相识了。”   滕允文说道:“蒋雄?可是朝廷最近画影图形缉拿的蒋雄?”   断手阿普一脸惊愕,“我们这些日子一直跟洪爷在巡江,没见到官府的榜文。”   宋予扬问道:“后来呢?你接着说。”   断手阿普说道:“后来,洪爷带着我们追到江边,眼看就要得手了,不知为什么洪爷突然撤了。上了船我们问洪爷,洪爷破口大骂,说我们上了当,原来蒋雄让我们追杀的是江湖黑道,还是最黑的那种。洪爷说六扇门都惹不起的人,我们龙腾帮就更惹不起了,还说今天差一点就被蒋雄坑了。”断手阿普偷瞄了一眼周品彦,继续说道,“洪爷发了一顿脾气,然后命令我们准备酒菜,去码头接蒋雄,说要问个清楚。我的手疼得厉害,实在忍不了,就跟洪爷说了,先回了家。后来我就听说洪爷被人杀了,我还以为是你们来报仇了。”   宋予扬问道:“那些黑鱼,是洪盛找来的?”   断手阿普说道:“什么黑鱼?浦阳江不产黑鱼。”   宋予扬对滕允文说:“案情已经清楚了,洪盛是被蒋雄杀的。”   滕允文犹豫片刻,说道:“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我看洪盛八成是被舍弟派人杀的。”   宋予扬大为吃惊,“你是说滕允武?”   滕允文点点头,“是我一力主张,提拔洪盛做了浦阳分舵舵主。舍弟心怀不满,所以才杀了洪盛。洪盛死了,舵主的位子空缺出来,他就可以安排自己人了。”   宋予扬问道:“哦?凶手是谁?”   滕允文含糊说道:“舍弟在浦阳分舵一定安插有人。”   “是谁?”   “这个嘛……”滕允文尴尬地笑笑,“等我再去追查。”   宋予扬将阿普押到县衙录了口供。通缉要犯蒋雄在本地出现,县令十分紧张,联合附近几个县治,派出公差四处探访缉拿。宋周二人在本地客栈住下,一边等官府搜查结果,一边等滕允文回信,顺便养伤。   等了几天,并没有发现蒋雄的踪迹,滕允文也不声不响地回了沅江总舵。宋予扬大为光火,“这个滕允文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说要去追查真凶吗?怎么溜了?”   周品彦毫不介意,“真凶是谁有什么要紧,查出来又怎样,你难道还打算替洪盛报仇不成?”   宋予扬最不喜欢这种无头案,没个结果,让人心烦。“还有那些黑鱼,究竟是受谁指使?蒋雄?要是能找到黑鱼就好了,找到了,自然就知道是谁要杀我了。”   周品彦摇摇头,“没用,他们绝不会透露雇主的名字。”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养伤了。宋予扬身上的伤好得很快,除了肋下的伤口较深,还需每天清洗换药之外,其他几处已大致愈合。周品彦的独门伤药果然很灵,太灵了,灵得过了头,有时,宋予扬私心里希望他的伤不要好得这么快。   周品彦每天给他换药的时候,总是格外温柔。她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如果他皱皱眉,或者呼个痛,她还会软语安慰,屡试不爽。   这天往伤口上撒蟾素散的时候,宋予扬照例假装“嘶——”了一声。周品彦立刻住了手,望着他,柔声问道:“疼了吗?我轻一点。你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周品彦当他是个娇宝宝似的哄着他,宋予扬咧嘴偷乐。   “你笑什么?”   “没有没有,我没笑。”宋予扬绷住脸,说道,“你给我换药的时候,像个温柔的小娘子……”周品彦眼睛一瞪,宋予扬赶忙说道,“你别误会,我不是占你便宜。我是说,以后娶你的人还挺有福气的。”   “你见过哪个女飞贼嫁人的?”   “什么?你们不许嫁人的吗?”   “差不多吧。”   “嫁男飞贼也不行?”   “你还是操心你自己的事吧,想一想如何才能娶到天下第一美女。”周品彦替他包扎好伤口,收拾起药瓶药盒,出去了。   她真是一点亏都不吃。宋予扬躺在床上,心想,也许他不该让周品彦陪他回杭州的,真的。他手头的无头公案已经够多的了。   又等了两天,依然没有结果,二人便收拾行李继续往杭州进发。如今水路是不敢走了,宋予扬身上有伤,二人便雇了车,走陆路。一路上,宋予扬格外小心,提防蒋雄尾随而至,再出杀招。几天过去,却毫无动静,宋予扬也就渐渐松懈了。   江南春天多雨。这一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宋予扬肋下的伤口也已愈合,二人便撑了伞走在雨中。雨中的风景别有韵致,远山近水,屋舍树木,隔着濛濛雨雾,飘渺朦胧,仿佛仙境一般。   周品彦最喜欢这样的天气了,她兴致极好,陌上细雨霏霏,自然也要缓缓行去。宋予扬说:“你这人还真是古怪,别人都喜欢晴天,你却喜欢阴天下雨。”   “你不就是想说,我们做飞贼的见不得光嘛。”   宋予扬摇头笑道:“我可没有你这些弯弯绕的小心思。”   可惜好景不长,雨渐渐大了,风渐渐转急,和风细雨变成了凄风冷雨。冷雨斜斜地横扫进来,伞根本遮不住。不一会儿二人便衣衫尽湿,淋了个透心凉。二人急忙找农家歇了,换上干净衣裳,周品彦坐在床上,紧紧围着棉被,嘴唇冻得乌紫,半天缓不过来。   主人煮了姜汤,宋予扬热热地喝了一大碗,身上暖和过来。他端了一碗给周品彦,周品彦却不肯喝。   “喝了就不冷了。”宋予扬劝道。   “我不爱喝。”   “闭着气,别品味儿,咕咚就下去了。”   “不喝。”   宋予扬无奈,“那我给你倒碗热水吧。”   “哎,顺便在热水里放点茶叶。”   “你不是不喝外面的茶吗?”   周品彦笑道:“对呀,所以我想请你在热水里放一点我包袱里带的茶叶。”   宋予扬无奈摇头,打开她的包袱,找出一个竹制茶叶筒。周品彦又说:“这是龙井,不能用滚水直接沏,你把滚热的水放至八九分热,再沏茶。”   宋予扬瞪她一眼,“毛病真不少。”宋予扬去厨房烧开了水,他才没耐心等滚水凉至八九分热呢,他打开壶盖,胡乱吹了两下,便沏了茶端来。   周品彦道了谢,捧着茶碗,慢慢吹凉了,只啜了一小口,便皱起眉头。   宋予扬有些心虚,“又怎么了?我可没用滚热的水沏茶啊。”他不是还吹了两口么?难道她这也尝得出?这可神了。   周品彦嫌弃地说:“这不是茶碗,这是饭碗,一股烟火气。”   “人家家里饭碗就是茶碗,茶碗就是饭碗,哪有你这么挑剔的!”   周品彦放下茶碗,说:“算了,我还是喝我随身带的水吧。”   她随身带的是凉水,喝下去更暖和不过来了。宋予扬摇头叹气,“好了好了,我去给你把碗刷了,再给飞姑娘沏一碗不带烟火气的茶来。”   周品彦笑道:“多谢宋捕头,回头我亲手沏壶好茶给你喝。”   第二天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了,天气突然暴热,沿途野花竞相绽放,姹紫嫣红,一派生机盎然。这忽冷忽热的天气宋予扬还能适应,可周品彦经这冷热一激,却生起病来。   宋予扬看她一步懒似一步,还没到中午便寻了附近农家早早歇下。周品彦午饭只吃了几口,便躺在床上昏昏睡去。宋予扬摸摸她的额头,烧得烫手。周品彦昏睡不醒,晚饭也没吃。宋予扬守在她床边,备了米汤等她醒来再吃。到了晚上他困倦起来,伏在周品彦的床沿睡着了。   半夜里有人推他,宋予扬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周品彦欠身起来,说道:“你怎么睡在这里?”   “你烧得烫手,要不要喝点米汤?”   周品彦复又躺倒,闭上眼睛摇摇头,说:“我没事,你去睡吧。”   宋予扬说:“你别管我,管你自己就行了。”   周品彦往里躺了躺,“那你上床睡吧。”   宋予扬性本不羁,稍一犹豫,便在周品彦身边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   第二天周品彦丝毫不见好转,时醒时睡,在床上又躺了一天,饭也不吃。傍晚时分,宋予扬喂她喝了几口米汤,周品彦两颊烧得通红,右手一个劲儿地摸着脖子上戴的玫瑰玉坠。   宋予扬以为她戴着不舒服,说道:“取下来,等病好了再戴吧。”   周品彦取下玫瑰玉坠,放在宋予扬手里,低声说道:“要是……”她眼圈一红,欲言又止,停了半晌说道,“你替我把这个带到扬州,鸣泉琴行,交给一个姓顾的。你告诉他,我不生他的气了……”   宋予扬听明白了,她这是交代后事呢。宋予扬笑道:“你想什么呢?你只是受了些风寒,又不是大病,过两天就好了。好好睡一觉,别胡思乱想,兴许明天早上就好了呢。”   周品彦点点头,闭上眼睛,眼角一滴眼泪缓缓流下。宋予扬觉得她又可怜又可笑,她平日里傲气又多刺,生起病来却脆弱又娇气。   这晚宋予扬依然陪着她。半夜里他伸手摸摸周品彦的额头,烧终于退了,宋予扬这才放心地睡去。   早晨,周品彦终于能下地了。这几天天气晴好,风变得暖洋洋的。宋予扬把桌椅搬到院子里,等周品彦梳洗好了,叫她出来吃饭。宋予扬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周品彦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这家大嫂手艺挺好。”宋予扬笑着低头吃面,没说话。周品彦说道:“不会是你做的吧?”   “这有什么奇怪的,一碗面而已,又不难。”   周品彦抬头看看,她的衣裳洗好了晾在院子里,“你洗的?”   “对呀,反正闲着没事干。”   周品彦沉默半晌,说道:“你很像我娘。”   宋予扬一口面条差点喷了出来,“我一个大男人,要像也该像你爹吧!像你娘?”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我爹的样子了,我从小跟着师父长大,就连我娘的模样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小时候睡在我娘身边,特别安心。那种感觉我倒一直没忘记,昨晚上我和你一起睡着,感觉就像是睡在我娘身边一样。”   宋予扬心里一阵酸楚。   周品彦说:“你身上的味道也很像我娘呢。”   宋予扬哭笑不得,喃喃说道:“我居然能做别人的娘,真是万万没想到。”   周品彦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天,二人就在农家休息。晚上洗漱已毕,周品彦说:“你还陪我睡吧?”   宋予扬的脸一点点烧起来,周品彦仰脸看着他,眼神清澈,一脸无邪,宋予扬不由得答道:“好啊。”   周品彦甜甜地笑了,偎在他身边很快睡着了。宋予扬却心躁难定,躺在床上,辗转了好一阵子,方才睡去。   时间过得飞一样地快,转眼离杭州只剩不到半天的路程。宋予扬不想再赶路,便早早地找了客栈住下。周品彦独自去市集买东西,回来之后把自己关在屋里,好久不出来。自从她上次生病,宋予扬总觉得,她对他有些依恋。淡淡的,似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有些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宋予扬没事干,便走过来瞧瞧周品彦在干什么。   周品彦的桌子上乱乱地堆着些笔墨、颜料、宣纸之类,还有一把打开的折扇。宋予扬拿起折扇,上面画着两枝牡丹,题着两句词:“魏紫姚黄凝晓露。国艳天然,造物偏锺赋。”下面落款“品心斋主人敬赠”,墨迹尚未干透。   “品心斋主人是谁?”   周品彦笑道:“正是区区在下。”   宋予扬惊讶极了,“你画的?”   “没想到我一个飞贼还会画画?”   他可真没想到。宋予扬拿起折扇细看,扇面上两枝白色牡丹,枝叶披离,错落有致。题字和落款字迹清秀,颇具风骨。“什么叫品心斋?品世道人心?”   周品彦说:“世道人心与我无关。”她提起笔,在宣纸上写下“宋玉羊”三个字,笑吟吟地看着宋予扬。宋予扬会意,接过笔来,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并未着意练过,笔力粗犷遒劲,比周品彦的字大,笔画也粗。宋予扬停了一下,在“宋予扬”三个字左边写下“周品”二字,然后一顿,悬笔等着。周品彦轻声说道:“彦士的彦,颜色的颜的左半边。”宋予扬仔细写下“彦”字,放下笔。   周品彦拿起宣纸,看了一会儿,忽然低头不语。   “怎么了?”宋予扬倚在桌角,弯下腰,仰头看周品彦的脸。周品彦脸上的表情有点儿难以琢磨,宋予扬笑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   周品彦脸色一变,沉下脸怒道:“你这人,如此轻薄无行!”   宋予扬十分愧悔。是他言语轻佻了,心中还有轻慢之意。他想说点儿什么,又怕越说越糟,越说越让周品彦觉得他油嘴滑舌。宋予扬一向言语灵便,挥洒自如的,此刻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二人默然对立。周品彦叹了口气,取过扇子,在“品心斋主人敬赠”之上,写下“宋予扬惠存”五个字,轻轻吹干,递给宋予扬,说:“这把扇子是我猜谜赢来的,画是我画的,都不怎么好。你若不嫌弃,就送给你。”   宋予扬接过扇子。周品彦说:“我要送你一把好扇子也不难,古人真迹,今人墨宝,你想要什么都容易。但是那些扇子都和这把不一样,这把扇子一点贼味儿也没有。”周品彦侧过头偷偷地笑了。   宋予扬看看手中的扇子,再看看周品彦,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品心”。   杭州城里景物依旧,只除却,春色更浓。宋予扬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回到杭州,就是回到了过去熟悉的日子,可是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周品彦说要送他回驿馆,“送佛送到西,以后你再丢了画,本人概不负责。”   宋予扬说:“你生病的时候说起的,扬州琴行那个姓顾的,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生他的气?”这个问题在他心里过了好几趟了,今天终于问了出来。   “不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得到。他一定是你的‘心上人’,你脾气坏,又爱生气,他可有苦头吃了。”   周品彦瞟他一眼,说:“瞎猜,姓顾的是我师姐。”   宋予扬笑了,“明白了。你就是小心眼儿,逮着谁跟谁生气。”   “你才小心眼儿。”   宋予扬心情好极了,指指街对面,“那边有卖芝麻糖的,我给你买糖吃。”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吃什么糖啊?”   宋予扬笑道:“你不是说我像你娘吗?哄你睡觉,给你做饭、洗衣裳,就差给你买糖吃了。”   周品彦在宋予扬胳膊上轻轻一拍,笑道:“你尽胡说!”   春风轻拂,柳丝飞扬,宋予扬满心里都是幸福喜乐。他想大喊,想大笑,想连着来几个空翻。身边人娇嗔满面,语笑晏晏,宋予扬望着她,突然有股冲动。他想抱住她,亲吻她,可他却不敢造次,只伸出手去,轻轻在周品彦鼻子上一点。   周品彦双眸清亮,笑着扭过头去。   周品彦突然轻声说道:“你的心上人来了。”她一闪身躲到宋予扬身后。   远远地走来两个人,正是徐一辉和钱小蝶。他们也看见了宋予扬,钱小蝶扬声叫道“三哥”,快步朝他走来。宋予扬朝他俩挥了挥手,一回头,周品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古画鉴定会定在第三天。雷大人亲自监场,典当古画的客人也到了,曾丰裕和曾老六立在一旁,徽记钱庄的石崇贤、福赐绸缎庄的王福赐旁观作证。   鉴定人请的是杭州最负盛名的画家杜瘦石。宋予扬打开青玉石筒,小心地把画抽出来,铺在当中案上。杜瘦石迈着方步踱过来,弯下腰,看看这幅再看看那幅,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副手套戴上,拿起画对着亮光再看。众人的眼睛紧盯着杜瘦石,曾丰裕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仿佛准备好了随时晕厥过去。   两幅画都看完,杜瘦石取下手套,冲雷大人点点头,“真迹。”雷大人笑着请了杜瘦石去后堂叙谈。   府衙之上欢声一片,曾丰裕长出了几口气,激动地扑向宋予扬,看那架势是要一把把他抱住。   宋予扬感兴趣的是杜瘦石。这个傲气冲天的白胡子瘦老头,威望还挺高,他一出言众人尽皆信服,想必是有真才实学的。宋予扬对字画一窍不通,马上就要离开杭州了,宋予扬特意去登门请教。   宋予扬坐在杜瘦石家的客室里等了半天,茶喝了三碗,杜瘦石都没露面。他来之前就听人说杜瘦石架子大,这下可算领教了。这架子,的确大。   宋予扬站起来在客室溜了两圈,客室四壁干干净净,一幅字画不挂,也是有特色。客室旁边有门虚掩,宋予扬轻轻一推,里面没人。这是一个画室,各色画具、颜料、纸张,摆放凌乱,案上有画未完,有纸团没扔,有墨笔待洗。画室墙上满满的,挂的都是画,原来杜家的画都挂在了这里。宋予扬闲着没事,逐一看去。画室墙壁一角挂着一幅《寒梅傲霜图》,大雪纷飞,老梅枝干纵横遒劲,点点红梅艳若施脂。宋予扬凑近了细看,落款一行清隽的小字:“丙子春二月十三品心斋主人恭贺恩师六十寿诞”。   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宋予扬呆立当地,透心透肺的凉意。难怪这几天周品彦一次都没来找过他呢,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周品彦给他设的局!      ☆、第13章      龙腾帮号称江湖第一大帮派,帮众从东到西遍布大江南北,大多逐水而居。帮主滕龙吟年青的时候也是个狠角色,杀人越货,干了不少非法的勾当。朝廷屡屡派人剿灭,无奈龙腾帮人数众多,官兵一来,便混迹百姓之中,官兵一走,便出来招摇依旧,着实不好对付。   当年钱彪为这龙腾帮没少花心思,来来回回和滕龙吟周旋了好几年,终于劝动他金盆洗手,龙腾帮从此改邪归正。不仅如此,这些年龙腾帮协助官府维持地方秩序,也颇有些功绩。一转眼太平了快十年,没想到龙腾帮这回卷入了销魂散案。这案子如何处理,却也相当棘手,办松了,违了朝廷法度,办严了,又怕逼反了龙腾帮。要论和龙腾帮打交道,没人比钱彪更在行,鲍大人左思右想,最后亲自登门,将这件事托给了钱彪。   钱彪便命徐一辉跟着老捕头程浩赴龙腾帮总舵面见帮主滕龙吟,他们到达沅江城的时候已是黄昏,卢雪梅在城外已经专候多时了。   “程伯、一辉!”卢雪梅快步迎上前来,“我接到快报就赶过来了,有什么机要大事,程伯都亲自出马了。”她一边说一边扶程浩下了马。程浩是六扇门资历最深的老捕头,他人脉广,威信高,经验老到,熟谙江湖黑白两道,当年曾盛传他要升任总捕头的,不知为何后来却提了钱彪。程浩和滕龙吟也十分相熟,钱彪派徐一辉跟他一起南下,也有让徐一辉历练学习之意。   程浩把缰绳扔给卢雪梅,背着手昂然前行,“能有什么机要大事!看着吧,这件事就是老母鸡孵鸭蛋,替人打算还不落好,不好办啊,办不好我们连家都回不去啰。”   徐一辉牵着马和卢雪梅并肩走在后头,他低声向卢雪梅解释道:“我们是来见滕龙吟的,销魂散的事。”   “猜到了。”卢雪梅说。她边走边对二人说,“滕龙吟不在沅江城里,他在飞云岛休养。他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已有很长时间不见外客了,我也有一年多没见过他的面。如今龙腾帮大小事务都是允文允武两兄弟在办,两兄弟不和,帮里分了几派,内讧得厉害。程伯,你们远道而来,累了,今晚休息一下,明天再上飞云岛?”   徐一辉说:“程伯,上飞云岛之前要不要先见见滕允文、滕允武,摸摸情况再说?”   程浩说:“今晚就见见那哥俩,早完事早回家。唉,年轻的时候老喜欢五湖四海到处跑,如今老喽,不想动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呐!”   卢雪梅说:“滕允文住在离城十里的乌衣镇,滕允武就住在这沅江城里。程伯你看先见哪个?”   程浩说:“长幼有序,先见老大。见过滕允文之后,再让他去把他兄弟叫过来。”   卢雪梅说:“那哥俩撮不到一堆,恐怕滕允武不肯去。”   程浩呵呵一笑,“那正好了,他俩不和,咱们的事就好办啰。”   “我现在就去找滕允文,带他来见您。”   “不用,我们登门拜访,杀他个措手不及,哈哈。”   滕允文得知他们三人到了,披着衣裳,一跛一跛地奔出来,“哎呀,程伯、雪姑娘!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滕允文却不认得徐一辉,“这位是?”   卢雪梅两边介绍了,滕允文急忙命人备茶备饭备酒,很快诸色齐备。滕允文亲自下桌斟酒,程浩坐在首座,说:“你别忙了,去把你弟弟滕允武叫来,我有话跟你们哥俩说。”   “这个……”滕允文面带难色,“程伯您有什么话,跟我说就行。”   “跟你说就行?你能当你兄弟的家?”   “这个嘛,小武未必肯到我这儿来。”   卢雪梅插言道:“你就说程伯和徐捕头来了,要见他,他还不肯来么?”   “好,我这就派人去请。”   这边先行开宴。程浩说道:“允文,我听说你爹这些年身体不大好,你们龙腾帮现在主事的是谁,谁是下一任帮主?”   滕允文面色尴尬,“这帮主之位,老爷子想给谁就给谁,我虽然是大哥,但小武非要争的话,就给他好了,我无所谓。”   “这件事按理说呢,是你龙腾帮自家的事,应该由你们自家决定,我们不好插手。我们六扇门关心的是,龙腾帮以后是走黑道还是走白道,只要你们下一任帮主和朝廷一条心,保地面上太太平平的,谁任帮主,我们都无所谓。”   滕允文赶忙说道:“家父自从金盆洗手之后,一直严守朝廷法度,对帮众管教甚严,本帮帮规第一条就是‘不得违反朝廷法度’。遵守朝廷法度,于我而言,既是国法,也是帮规,更是家训,允文不敢丝毫有违。”   程浩点头说道:“很好!很好!”   “只是小武他……”   “小武怎么了?”   滕允文脸上挤出笑来,说道:“小武他年轻好胜,胆子大,怕是不太驯服。”   “嗯,我听说他不服你的管,在帮里拉帮结派?”   “拉帮结派都是小事,浦阳分舵的舵主洪盛,和我走得近些,就犯了他的忌讳,结果不明不白地被人干掉了。”   程浩不清楚这事,徐一辉心里却明白。洪盛的案子他听宋予扬讲过,宋予扬怀疑凶手是潜逃在外的蒋雄,滕允文这么轻飘飘地一句,就栽到了他亲兄弟的头上。   程浩喝了一口酒,推心置腹地说道:“允文啊,实不相瞒,我们这次来,是来找你们龙腾帮的麻烦的。销魂散案是现而今头等重案,龙腾帮在里面干了些什么,想必你也知道。前段时间杭州府抓到一个姓常的,叫常什么来着?”程浩头微微一侧,问道。   “常富贵。”徐一辉答道。   “对,常富贵,是你龙腾帮的人吧?”   滕允文说:“常富贵是小武的手下。”   “这案子不在钱大人手上,归鲍大人管。鲍大人哪管你什么小五小六,总之你龙腾帮犯下的案子,你们就得背着。别说你了,你爹也跑不了!”程浩把筷子往桌上一丢,往椅背上一靠。   滕允文面带惧色,说:“程伯您看,这事该怎么办?”   程浩一拍桌子,厉声说道:“怎么办?按着鲍大人的意思,给你连锅端了就完了!”他斜眼瞟了一下滕允文,滕允文一脸惊慌。程浩语气一缓,说道,“可是钱大人还很念旧,他和你爹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总不能亲眼看着龙腾帮灰飞烟灭。钱大人的意思是,做了案子的,严惩不贷,没做案子的,还是要网开一面,区分开来。做了案子的,也只揪首恶,从者不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处世之道,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滕允文点头如捣蒜。   “首恶呢,有那么一些,鲍大人是坚决不同意放的,钱大人也保不了。这些人你龙腾帮乖乖地交出来,押送官府,余者一概不牵连,这事儿就算完了。”   “这个……”滕允文听得心惊,“这个我可做不了主,这事太大了,得问老爷子。”   “我听说你爹身体不好?”   “是,腰腿疼,老毛病了。这几年呆在岛上,轻易不出来。”   “允文啊!”程浩拍着滕允文的肩膀说,“你是滕家老大,也是龙腾帮的少帮主,有些事情该做主的就得做主,只要你行得正立得直,自会有人给你撑腰。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滕允文连连点头。   “明天一早我们上飞云岛去见你爹,你跟我们一起去吧。你爹老了,人老了难免糊涂,权衡不清利弊,到时候你要多拿主意才行啊。”   “明白!明白!”   直到酒足饭饱,滕允武都没露面。程浩起身告辞,“不等了!不请他,是我们不对;请了他,他不到,耽误了正事,怪他自己。”   滕允文将他们三人送到沅江城,卢雪梅已经安排在城里安排妥当,当晚三人在城里客栈住下。   滕允文走了。卢雪梅说:“程伯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收服了滕允文。”   程浩摇头道:“收服他有个屁用!滕允文要是够强,早几年就大权在握了,哪能让他弟弟做大,他们哥俩差着十来岁呢。”   徐一辉说:“龙腾帮选个弱势的帮主,应该对我们更有利。”   程浩说:“也未见得。弱势的帮主听话,不敢跟你捣蛋,但是他不服众,他的话帮里没人听,你说要他何用?对了,雪梅,你一个人来的?”   卢雪梅说:“我带了三十人来,三五个人一组,都乔装打扮了分散在城里城外。我料到您老要见滕龙吟,已经备下了两条大船,明天弟兄们都会去船上候命,竹哨为号,万一飞云岛有变,即刻有船前来接应。龙腾帮虽说一向合作,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里又是他们的老窝,不得不防。”   程浩呵呵笑道:“雪梅,你总是这么周到妥当。小心点儿没错,可也别弄得太紧张了,让人看着露怯。”   “是。”   徐一辉问道:“尤虎来了吗?”   “来了。”   徐一辉说:“程伯,明天让尤虎和我们一起上岛吧?”   “好,这事你定吧。”程浩打个呵欠,“睡了睡了。”   正待睡下,滕允武来了。滕允武二十出头的年纪,比滕允文高出整整一个头,长得端正挺拔,四肢修长,肩宽腰窄,身穿一袭白衣,看上去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滕允武一进门就先忙不迭地道歉,说家里有客人绊住了,误了他们的接风宴,“还请程伯恕罪。”   程浩先喝了一声彩,“瞧这小子,出脱得真精神!这身条儿,跟我们六扇门的风流神捕宋予扬差不离,难怪老滕偏爱小儿子呢。”   “我哥又在你们面前说我爹偏心了吧?”滕允武冷笑道,“像个碎嘴婆娘,逢人便诉说他有多命苦。哼!拿瘸腿搏同情,面上笑脸迎人,内心阴险狡诈,脚下暗中使绊。只有女人才会上他的当!”   “滕允武你说什么呢?”卢雪梅斜倚在门边说道。   滕允武一回身,笑道:“唷,雪姑娘!您看您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我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就请程伯和二位去我那边住,住在这里实在太委屈三位了。”   卢雪梅眼睛一瞪,“程伯请你,你都不到,还在这里撒谎骗人!我问你,你家里来的是什么客人?玉皇大帝还是阎王老子?”   滕允武满脸赔笑,“雪姑娘!雪姑奶奶!我家的事您最清楚了,当着程伯的面,您也给我留点面子。”   程浩哈哈大笑:“你现在叫九天娘娘都没用啰!”   “我赔罪,我赔罪!”滕允武从怀里掏出三个布包,放在三人面前。   “这是什么?”程浩问道。   “这是一点小意思,你们大老远来了,给家里买些礼物带回去。”   程浩捏起布包一角看了看,说道:“今天天晚了,我们要赶紧睡了,就不挪地儿了。我们和你大哥约好了明天一早上飞云岛,去瞧瞧你爹。你们龙腾帮的新帮主迟迟不定,大家心里都不安,你也一起去吧,听听你爹到底是个啥意思。”   飞云岛上戒备森严。   上百名壮汉两溜排开,从船码头一直站到龙腾帮总舵大门,列出一条“羊肠人路”,宽度仅容一人通过。这些人一式的红布坎肩,扎着湛蓝腰带,神情肃穆,手里的长枪磨得锃明瓦亮,阳光底下晃人的眼。   滕允文愕然四顾,黑了脸,一言不发地拄杖走在最前边。程浩背着手迈着八字步跟在他身后。滕龙吟摆出这个阵势,其意明显不善,徐一辉示意卢雪梅和尤虎先行,徐一辉走在最后。   龙腾帮总舵建在飞云岛的正中心,远远地就瞧见一座拱形门楼,门楼后面是石块砌就的高墙大院,十分气派。穿过门楼,大门洞开,几十名大汉拦住去路,喝命他们解下兵器。   滕允文黑着脸喝道:“放肆!陈达海!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为首的陈达海脸膛黑红,一身横肉,他一拱手,“大少爷恕罪,并非属下有意得罪,这是帮主立下的规矩,任何人不得违反!”   滕允文气得直哆嗦,“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规矩?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几位京城来的捕头,是我滕家的贵客,你这个狗奴才竟敢如此无礼!”   “帮主有令,不敢不遵,请各位恕罪。”陈达海使个眼色,几个人上来就要收他们的兵器。徐一辉正待开言,就听身边“扑通”、“哎呦”,四名大汉转瞬已被尤虎放翻在地,几十人纷纷亮出刀枪,将五人团团围住。   程浩哈哈一笑,“到底是年轻人,火气大。我老汉身无寸铁,没兵器可交。一辉、雪梅,咱就入乡随俗吧。滕老帮主生就一副鼠胆,咱不能拿刀弄剑地惊着他。”   徐一辉等三人交出佩刀、匕首,滕允文铁青着脸径直走进院子。   “且慢!”陈达海从身后赶上,“大少爷!你的拐杖。”   “怎么?你们连瘸子的拐杖都不放过?我是去见我亲爹,不是去见我的杀父仇人!”滕允文气得语无伦次起来。   陈达海说道:“大少爷的拐杖里暗藏玄机,这谁都知道。”   滕允文忍无可忍,抡起拐杖向陈达海抽去。陈达海不躲不闪,一把抓住拐杖末端,滕允文夺了两下,没夺过来。尤虎正待上前相帮,被徐一辉一把扯住。只听“啪”地一声,拐杖末端弹出四把旋刀,陈达海急忙撒手,拐杖顺势在他胸前一扫,登时衣衫破碎,鲜血淋漓。   “你……”陈达海惊怒交加,两边厢房里奔出二十来人,手持钢刀,直奔滕允文。“给我统统拿下!一个都不放过!”陈达海叫道。   徐一辉脱下外衣拿在手上,冲进人群,衣服一挥一搅,将一人的刀搅脱了手,裹在外衣里,一闪身挪至另一人面前,如法炮制。徐一辉在人群之中东挪西闪,从院门一直奔至廊下,然后将外衣一抖,叮铃哐啷,钢刀掉了一地。   众人面面相觑,院子里一时鸦雀无声。   程浩一阵冷笑,“看来滕龙吟不欢迎我们。我们走!”他转身就往门外走。   “老程留步!”一把浑厚苍老的声音响起。从侧廊转出一个人来,他手里拄着双拐,满头白发,脸上沟壑纵横,老态毕露,腰板却挺得笔直,滕允武跟在他身后。不用问,来者自然是龙腾帮帮主滕龙吟了。滕龙吟大笑道:“老程,老了老了,你还是这副臭脾气!一点儿都没改。”   程浩骂道:“你个土泥鳅!你还不是一样?你自己瞧瞧,你这摆的都是什么臭架子!”   滕龙吟哈哈一笑,“误会误会!”他手一挥,陈达海带着一群人退下。滕龙吟跟卢雪梅打了招呼,“卢捕头,好久不见!”然后上下打量着徐一辉,“这位是……”   徐一辉一抱拳,“在下徐一辉。十一年前,滕帮主在岳阳楼金盆洗手,我曾随师父到场祝贺,有幸一睹滕帮主的风采。只是当时我还小,滕帮主恐怕不记得了。”   “你师父?”   程浩说道:“他是钱大人的高徒,京城里排头一号的捕头,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徐一辉!”该涨自家威风的时候绝不能客气。   滕龙吟赞道:“难怪呢,原来是钱彪的徒弟。我记得钱彪没有儿子,没想到却教出了这样的徒弟。唉!有徒若此,要儿何用?”他目光冷峻地扫向滕允文和滕允武,滕允文羞愧地低下了头,滕允武却撇撇嘴,一脸的不服气。   滕龙吟将众人请至大厅。厅上一张宽大的软榻,两边两排高背扶手椅。滕龙吟双手扶着腰,微哼一声靠坐在软榻上,长出一口气。程浩等人在扶手椅上依次坐了,滕家两兄弟立在软榻两侧。   “允文!”滕龙吟目光直视前方,唤道,“你去坐着。”   滕允文躬身答道:“父亲……”   “叫你坐你就坐!”滕龙吟瞟了他一眼,语气十分不耐烦。   “是。”滕允文一拐一拐地走过去,在最下首坐了。   大厅里一片寂静。   滕龙吟倚在榻上,目光斜向上,穿过一厅人众,望向厅外那一角蓝天。程浩端起茶碗,用杯盖“叮叮”地刮去水面浮茶,放在唇边“吸溜”一声啜了一口,“呼呼”吹两下,再“吸溜”一口。就这么专心致志地吸溜完大半碗茶,程浩这才放下茶碗,清清嗓子,众人都望向他,等着他发话。   “一辉,你说说吧。”程浩说道。   “是。”徐一辉坐直了身子,说道,“滕帮主,十一年前在岳阳楼,你当着天下人的面,说从此金盆洗手,只做正当营生,率领帮众遵守国家法度,从此不过问江湖黑白两道的是非恩怨。当年你的豪言壮语言犹在耳,可如今龙腾帮卷入销魂散案,杀人越货也时有发生。听人说滕帮主这两年一直在岛上休养,很少过问帮里事务。请问龙腾帮贩卖销魂散一事,你知不知情?”   滕龙吟一动不动,半晌才慢慢地说道:“有话直说,不用跟我兜圈子。”   “两个月前,龙腾帮属下常富贵在杭州与人买卖销魂散,当场被擒。依据他的口供,官府前后抓了于连发、单江胜、张凯、王秉成四名要犯,追查下去,查清龙腾帮上上下下涉案者上百人。这些事情令郎滕允武一定心知肚明。”徐一辉盯着滕允武说道。   滕龙吟说:“小武,这是怎么回事?”   滕允武不安地晃动了一下身子,“爹,我的确有所耳闻。”   “他说的是真是假?”   “这个……”滕允武略一犹豫,说道,“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运的是销魂散。六扇门有人找到我,说给我笔好买卖做,我就接了,直到常富贵在杭州被抓,我才知道原来他让我们干的是违法的勾当。”   “是谁找的你?”滕龙吟问道。   “杭州府捕头刘畅。”滕允武说,“至于刘捕头又是听命于谁,那我就不好乱讲了。说了也白说,刘捕头已经被他们灭了口,说什么都是死无对证。”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徐一辉。   徐一辉说道:“你不知道?去年十月五号你在雁北湖从一个绰号小青蛇的手里买了第一批销魂散,三天后出手。去年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你又先后买卖了二十七笔,每一笔都有确凿证人。你越做胆子越大,今年正月二十三你带着常富贵在杭州醉仙楼和刘畅碰面,谈好了要做笔大的,二月十六日常富贵在杭州落网,他第一个供出的人就是你!人证物证俱在,你这个‘不知道’除了骗三岁孩子,也只能骗骗你自己!”   程浩从怀中掏出三个布包,从里面抽出三沓银票,扔在茶几上。“这个买卖来钱快,是不是啊,小武?钱是个好东西,可惜不是所有的钱都能赚的,你这个钱,是贩卖销魂散赚来的吧?我们不敢收,现在当着你爹的面还给你。”   滕允武瞅瞅滕龙吟,“什么销魂散,我根本不知道!”他嘴上虽硬,可声音里已有三分气怯了。   程浩叹了口气,说:“事已至此,抵赖、狡辩都是没用的,不如想想怎么平息事端。”   “老程,依你之见呢?”滕龙吟终于开了口。   程浩说:“我昨晚跟允文说过了,我给你开个单子,你把单子上的人交给我,这事就算完了。”   滕龙吟运了运气,指着厅上的牌匾说:“你看看匾上这四个金字,写的是什么?‘义薄云天’!我二十八岁创建龙腾帮,至今快四十年了。这四十年龙腾帮从区区三十九人壮大到现在五万三千人,每年都有新弟兄前来投靠,靠的是什么?就是一个字,义!你现在让我把帮里的弟兄交出去,亲手将他们送上黄泉路?”   程浩说:“这个嘛,具体怎么个交法,我们可以再商量。”   滕允武叫道:“爹!你不能答应他们!单子上总共有两百五十八人,都是帮中最能干最得用的弟兄。他们打着办案的幌子,目的是要伤我龙腾帮元气!”   徐一辉问道:“你怎么知道单子上有两百五十八个人?你在哪儿看到的名单?”   滕允武哼了一声,“这个案子水有多深,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以为我是不知轻重的人?稀里糊涂地就能卷进去?”   徐一辉说:“那你也该知道,名单上面头一个,就是你滕允武!”   滕允武上前一步,怒气冲冲地说:“既然这样,交人也是死,不交也是死,不如死拼到底!我龙腾帮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拼他个鱼死网破!”   徐一辉冷笑道:“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滕允武大声说道:“姓徐的!你问罪问到我门上来了?胆子不小!你睁眼看看,你现在站的,可是我的地盘儿!”   “凭你可留不住我。”徐一辉说道。   徐一辉不恼不怒,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滕允武勃然大怒,“你嚣张什么?再嚣张我叫你有去无回!”   滕允文开口劝道:“小武,你光会嘴头上逞强,屁事不顶。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来硬的,只会玉石俱焚……”   此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滕允武越发怒不可遏,跳到滕允文面前,高叫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反正名单上都是我的人,你巴不得赶紧把人交出去,最好连我在内,这样你就能稳做帮主了?你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好心劝你,你倒满嘴放起臭屁来……”滕允文也来了气,拐杖笃笃地敲着地板。两兄弟对峙着,斗鸡似的,个个脸红脖子粗。滕允武伸手一把揪住他哥哥的脖领子,“你才放屁!”   “畜生!”滕龙吟大喝一声,一拍扶手猛地站了起来,“都给我闭嘴!我还没死呢,轮得到你们乱插嘴?!”滕允武强压怒火,忿忿地向后退了几步,滕允文也气哼哼地坐下了。   滕龙吟气得浑身打颤,喘个不停。   卢雪梅站起身来,眼望滕龙吟身后,“嘉玉,你来了?”众人一齐望去,滕龙吟身后屏风边上站着一个年轻姑娘,一双粗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一个青花盖碗。卢雪梅快步走上前去,接过托盘,放在滕龙吟面前的茶几上,“老爷子,消消气儿!你闺女给你送药来了。”   程浩说:“这是小嘉玉?嚯,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当年的小丫头如今长成大姑娘了!”   滕嘉玉扶着滕龙吟坐下,将药碗递给他。滕龙吟怒气未消,一把拂开,险些打翻药碗。滕嘉玉慌忙稳住,低低地叫了一声“爹——”她愁容满面,声音哀怨。滕龙吟看了她一眼,接过碗来咕咚咕咚把药喝了。   滕龙吟放下药碗,抹了抹嘴。“老程,咱们多年的老交情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咱们不用绕弯子,我就跟你直说了吧!你想让我交出帮中兄弟,这个万难从命。兄弟们信任我才跟着我,患难时刻,我不能背弃他们。”   徐一辉说:“龙腾帮帮规,不得违反朝廷法度。犯法即是违规,国法帮规都难轻饶。你对他们义,就是对遵规守法的弟兄不义。为了他们与官府对抗,陷龙腾帮于倾覆,更是大不义。”   程浩点头道:“是这个理,一辉说得十分清楚。老滕啊,你仔细想想,你龙腾帮五万三千名帮众,有四万多是你金盆洗手后入帮的,他们都是良善百姓,依仗龙腾帮的势力,混口饭吃,你让他们去对抗官府?当年跟着你打地盘的弟兄,也都跟你差不多年纪了,官军一到,你估计到最后负隅顽抗的还能剩下几人?”   滕龙吟痛心地说:“二百五十八人!我实在难以从命。”   程浩笑道:“怎么?嫌人多了?这样吧,我替你讨个情。一辉,你看怎么给滕帮主减几个人?”   徐一辉说:“这个名单是鲍大人给的,鲍大人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只怕减不下来。”   程浩说:“办法嘛,总是人想的。这二百五十八人,总有主犯有从犯,有屡犯有初犯。主犯屡犯咱们从重,国法处置,从犯初犯咱们从轻,交给滕帮主,帮规处置。你看如何?”   滕龙吟看着徐一辉,看样子心思活动了。徐一辉说:“这个我算过了,主犯四十六人,从犯二百一十二人。只是还有一件,鲍大人点名要拿滕允武,这件事要是办妥了,这二百一十二人兴许还能往下减。这件事要是办不成,那就难说了。”   滕允武脸色煞白,“你们……”   滕龙吟一扬手,滕允武闭了嘴。滕龙吟说:“你们这是让我拿儿子换帮里弟兄?”   程浩说:“老滕,我们这是帮你想办法。这个案子不是钱大人主办,我们可腾挪的余地却也不多。”   “你、你们要抓我二哥吗?”滕嘉玉突然开口说道,她眼里满含着哀伤,紧张得声音微微发颤。   徐一辉说道:“滕允武是罪魁祸首,这一次铁定难逃法网!”   滕嘉玉颤声叫道:“爹!你不能让我二哥去送死啊!”滕龙吟一脸痛苦地闭上眼睛,滕嘉玉哀恳道:“程伯伯,求求你,想想办法,救救我二哥!求你了!”   程浩长叹一声,“我是看着小武长大的,我也不想看着他去死。唉!可这能怨谁呢?自作孽,不可活!”   大厅里一片寂静,半晌,滕龙吟睁开眼睛,说道:“我老了,没几天活头了,难道你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老程!”   “爹——”滕嘉玉扭过头去,无声地哭了。   卢雪梅起身走到程浩和徐一辉的座位中间,蹲下身子低声跟他俩商量,程浩听得不住点头,徐一辉却一直摇头。   程浩说:“雪梅有个主意,大家不妨听听,同不同意再议。”   卢雪梅起身说道:“滕允武犯下死罪,原本绝难饶恕。如今姑且看在滕老帮主的份上,饶他一死。”滕嘉玉欣喜地擦去眼泪,侧耳细听。卢雪梅说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的主意是滕允武这辈子都必须呆在飞云岛上,一步都不许离开。”   徐一辉说:“滕允武人在飞云岛,一样可以命令手下作恶,鲍大人不会答应的。”   卢雪梅说:“这个简单,请滕老帮主将滕允武逐出龙腾帮,从今往后,滕允武不得过问、插手帮中任何事务。”   “你!”滕允武怒气冲冲地瞪着卢雪梅。   卢雪梅说:“你若不同意,就请去鲍大人处投案自首。”   徐一辉说:“我也不同意。放了滕允武,我们无法向鲍大人交差。”   滕允武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有本事就来捉我呀?”   徐一辉冷笑一声,说:“你只要敢离开飞云岛,我随时都能捉你归案。你信不信?”   滕龙吟抓起茶几上的药碗,狠狠一摔,砰地一声,瓷片四散。“都给我闭嘴!”他单手扶腰坐直了身子,疲惫地说道,“就依你们,我将小武逐出龙腾帮,终身不得离开飞云岛。”   “好!”徐一辉说道,“滕帮主言出如山,六扇门也会即刻传下令去。若是有人在飞云岛之外见到滕允武,格杀勿论!”   滕龙吟黑着脸,沉声说道:“嘉玉,送客!”   滕龙吟留下允文允武两兄弟听训,滕嘉玉将他们四人送到船码头。程浩心情愉快,满意地瞅瞅徐一辉和卢雪梅。他们这出戏唱得不错,龙腾帮既同意交出四十六名首犯,又答应囚禁滕允武,将来等滕允文做了帮主,滕允武要想翻天,龙腾帮帮内要先乱上一乱,到时候他们趁机瓦解龙腾帮,坐收渔利,岂不快哉?滕龙吟这只老狐狸未必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他老了,伤病在身,一条老病龙,腾不起浪来了。   程浩说道:“嘉玉,你回去吧,别送了。”   滕嘉玉说道:“我送你们到对岸吧。”滕嘉玉跟在徐一辉身后上了船,大船驶离飞云岛,滕嘉玉苍白着脸,轻声说道:“徐爷,我有话跟你说。”声音几不可闻。   徐一辉走到船舷左侧,滕嘉玉跟了过来。旁边没人,徐一辉低声问道:“什么事?”   “滇南王的世子是不是要上京城去?有人找了杀手要刺杀他,会在京城动手。”   “你听谁说的?”   “我听我二哥说的。他说,事情闹得越乱,对我们越有利。我……我不想让他再惹祸了。”   “你还听到什么?”   “有两名杀手,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第14章   初夏的清晨,天气还很凉爽。   滇南王世子冯端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女捕快。这里地处京城东南,是滇南王的一处私邸,地方偏僻,甚是幽静。   冯端此次进京只带了二十名侍卫,一路由沿途官府负责防护。这两年从滇南贩卖销魂散北上的活动越来越猖獗,跟着一起四处蔓延的,还有滇南王图谋不轨的谣言。一个月前,圣旨责令滇南王彻底肃清销魂散,措辞十分严厉。滇南王接旨后心惊胆颤,一边严查销魂散的源头,一边紧急派世子冯端进京。   冯端到京城已经九天了,还没轮到陛见。非但如此,他一到京城,便被盯得死死的,走到哪里都有六扇门的人跟着,府里也由捕头凌风带领十来名捕快驻守。他原本打算去拜见各部要员,打通关节,顺便打探些消息的,六扇门如此行事,让他心里起了疑云,倒不敢轻举妄动了。   女捕快名叫钱小蝶。她身材颀长,英气勃勃,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转盼之间溢彩流光,美得令人心惊。冯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可是一见之下,竟日夜难忘。他暗地里留心观察,这位女捕快不仅人美,更难得举止从容,应对大方,没有丝毫扭捏造作,令冯端不胜倾心。庭院里繁花盛开,鸟鸣婉转,钱小蝶站在一丛蔷薇花前,不知在想些什么,蔷薇花开得正艳,可是和她一比,却仿佛失了颜色。   冯端凝望了好一会儿,轻声命身边的侍女,“去拿一颗夜明珠来,再请钱姑娘到西小厅一叙。”   钱小蝶最近有些苦恼。   徐一辉去了沅江,她的日子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寂寞了许多。没有人在身边时刻陪伴她了,她那些随心任性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啰嗦话,只好全都憋在肚子里,不知讲给谁听。钱小蝶原本也想跟去,可是钱彪说徐一辉这次身负重任,不许她去,还将她派在凌丰手下。没过多久,徐一辉从沅江发来八百里加急密报,说有人要刺杀滇南王世子冯端,凌丰被派去守卫滇南王府,钱小蝶便顺理成章地一同进驻。   钱小蝶习惯了徐一辉简洁利落的风格,总嫌凌丰办事罗嗦,叫人心中好不爽利。要是让她跟着宋予扬就好了。她喜欢看宋予扬破案,她还能帮他的忙呢。上次吴越客栈那桩案子,宋予扬就说全亏了她心思敏锐,感觉精准,他才猜到蒋雄是诈死。   破案子也比闷在这个地方有趣得多。守了这些天,连刺客的影子都没见,大家轮流值夜,日夜颠倒,个个人困马乏。就因为她对宋予扬存了一点儿小心思,让她不好意思开口跟钱彪提要求,只怕一开口,心事便被人知晓了。可是,她把心意深藏心底,他又如何得知呢?   杭州之行,让她和宋予扬熟络了许多。这种熟络,比宋予扬和小赵之间深一些,比宋予扬和徐一辉之间浅一些。不论深浅,反正不是她要的那一种。   最让她苦恼的还是她的亲娘。   进驻滇南王府的前一天,她在家收拾行李,听到了钱夫人和钱彪的一番对话。   “我跟你说的事,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啊?”这是钱夫人通常的开场白,一听到这句,钱小蝶就知道她娘又要唠叨她的婚事了。   “什么事?”钱小蝶真佩服她的父亲大人,回回都装得不知道下文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当然是小蝶的婚事!我可是日夜悬心呐,急得头发都白了。小蝶马上就满二十岁了,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着急吗?”这一句钱小蝶都能背下来了,她娘每一回都是“日夜悬心”,急得有时吃不下饭,有时睡不着觉,有时上火,有时跳脚。早上钱夫人新发现了一根白头发,所以这一次变成了“头发都白了”。   “我当是什么要紧大事。你放心,我的女儿不会嫁不出去。”这一句钱小蝶也耳熟能详。   “每次你都是这句!这事现在连影子都没有,你让她嫁给谁去?”   “你想让她嫁给谁?”咦?不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急也没有用”吗?怎么换词儿了?钱小蝶竖起耳朵,留神倾听。   “仇侍郎的小儿子长得不错,貌似对咱家小蝶也有意。”钱夫人来了兴致。   “仇侍郎的小儿子就是个纨绔子弟,一点儿本事没有,不好、不好。”   “那张翰林的儿子呢?张家世代书香,张公子饱读诗书,斯文得很。”   “弱不禁风的,小蝶一拳就把他打趴下了,不般配、不般配。”   钱夫人赌气道:“这个不好,那个不般配,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想让女儿嫁个粗野捕头!”   钱彪哈哈一笑,“你不也嫁了粗野捕头?不也过得舒心自在?这事你急没用,关键要看小蝶,她不喜欢的人,你硬逼着她嫁,又有什么意思?我还有事,改天再说。”   “哎,你别走。你让小蝶去保护什么滇南王世子,那滇南王世子为什么要人保护?”   “有人要刺杀他。”   “啊?那小蝶岂不是很危险?你快派一辉去保护小蝶!”   “你这会儿想起一辉了?一辉我派他出去办事了。放心,小蝶身边还有一大群人呢,又不是她一个人。”   钱小蝶揪下一片蔷薇花瓣,叹了口气,她的终身大事她怎么会不上心呢?可是她上心又有什么用。她又叹了口气,又揪下一片蔷薇花瓣,不知不觉间,一朵蔷薇被她揪秃了,突然她手上一痛,她急忙缩回手,扎到刺儿了。   “姑娘,公子有请!”   “谁?我?”钱小蝶回过神来,跟她说话的是冯端从滇南带来的一个侍女。这些侍女打扮都颇奇特,上身穿湖绿紧身衣,露出一大片脖颈和半截手腕,手腕上戴着累赘的银镯子,下身是同色肥腿灯笼裤,腰间系着桃红宽腰带,腰带长长地拖过膝盖,看去妖娆异常。那名侍女正穿着这么一身衣裳,绷在身上,显得身形分明,凹凸有致。钱小蝶虽为女儿身,也不禁移开了目光。   冯端有事没事总喜欢找她聊上几句,大概是因为背井离乡,感怀寂寞吧。钱小蝶听她父亲钱彪说,滇南王世子这次进京,名为陛见,实则是来做人质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乡。钱小蝶心里便对冯端怀了几分同情,这几天他一直呆在府邸,一个人也确实烦闷。   钱小蝶跟着那名侍女来到西小厅,冯端站起身来,轻声说道:“请坐。”冯端年方弱冠,言谈举止四平八稳,说话声音不大,眉宇间有股淡淡的忧郁。   钱小蝶摆手说:“我正在当班,不坐了。冯公子唤我来,不知有什么事?”凌丰派他们几个把守后花园,她这算擅离职守了。   冯端轻声一笑。他就算是笑的时候,那股忧郁的感觉也挥之不去。“现在是大白天,刺客不会来的。”   说的也是,凌丰的排班就是这么轻重不分。钱小蝶一笑,坐下。冯端沉默片刻,方才说道:“你们的刺客究竟什么时候来?”   “这可不好说。”钱小蝶信口说道,“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个月吧。”她也希望那两个杀手快快现身,这样等下去,人都疲了。   “我一个地处偏隅的小小藩王之子,会有人来刺杀我?”   “公子太过自谦了。滇南王坐镇南疆,封地是最大的,怎么是小小藩王?”   这姑娘真心实。冯端笑道:“到了京城,藩王也是个小官儿了。这几天我自己琢磨,究竟是谁如此看重于我,专门雇了杀手来杀我。不知是子虚?还是乌有?”   钱小蝶这下听明白了,“你不相信有杀手?这是我师兄在沅江打探来的消息,千真万确。眼下除了我们在这里守卫,还有好些人正在京城各处加紧盘查,那两个杀手无处藏身,自然会速速现身。他们会来的,你放心吧。”   让她这么一说,好像来两个杀手是件大好事似的,冯端不禁莞尔。钱小蝶起身就要往外走,冯端急忙说道:“请留步。”   “还有什么事吗?”   冯端一抬手,一名侍女双手捧上一只锦盒,另一名侍女上前打开盒盖。   “这是我自滇南带来的,送给你。”锦盒里一颗圆溜溜的夜明珠,大小足有一握,躺在黑色丝绒上,发着淡淡的幽蓝的光。   钱小蝶吓了一跳,大睁着眼睛望着冯端。他这是干什么?   冯端含笑说道:“宝剑酬壮士,明珠赠佳人。姑娘这般品貌,这夜明珠归于你,正是得其所哉。”   “这我不能收。”钱小蝶断然拒绝。   “这颗明珠在世人眼中价值不菲,在我眼里,只是一件得体的礼物,只要它物得其主就好了。”冯端拿过锦盒递给钱小蝶。   钱小蝶把双手背在身后,“这绝对不行。冯公子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告辞了。”   冯端手捧锦盒呆立当地,望着钱小蝶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中又是失落又是赞叹。   宋予扬就属于在城中四处盘查的。那两名杀手折腾他们好几天了,各处客栈酒肆,青楼赌坊,每天一早一晚,都要一一查到,巡夜更是少不了。   午后,天气热起来,宋予扬正走在东大街上,忽然一个人从旁边跳出来,“宋哥哥,终于被我等到你啦!”   来人是六扇门一个老捕快董昆的远房侄女,名叫董翩跹。董翩跹一个月前来京城游玩,住在叔叔董昆家里。她性格活泼,爱说,爱笑,爱撒娇,一张嘴特别甜,伯伯叔叔哥哥不离口地叫着,没几天便和京城里的众位捕头捕快们混熟了。这些人中她格外喜欢缠着宋予扬,搞得大家当面背后地打趣他俩,董翩跹却丝毫不以为意。   董翩跹牵着宋予扬的衣角,娇声说道:“宋哥哥,你整天忙什么呢?都没空和我说话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宋予扬问道。   “没事就不能和你聊聊天啊?”董翩跹笑眼弯弯,声音里跟抹了蜜似的,甜得化不开。“我好几天没见你了,你在忙些什么?为什么你穿便装啊,这几天你们都穿便服在街上走,是为了什么?小蝶姐姐呢?咦,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上没睡好啊,你晚上值夜吗?”   “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宋予扬问道。这里离董昆家不算近,地方僻静,街两边只有几家店铺,冷冷清清的,往西再过两条街才近闹市,再往东就是滇南王的府邸了。   “我专门跑来等你的呀!我哪里都找不到你,问了小赵哥哥才知道你在这附近巡街。你现在要去哪里?”   “这里不太平,你还是赶快回家去吧。”   “为什么不太平啊?我叔叔也说情况不寻常……”   “我公务在身,现在没空。”宋予扬抬脚就走。   忽听一个声音叫他,“宋予扬——”声音是从街边茶肆二楼窗口传来的。宋予扬抬头望去,笑意顿时在脸上溢开。他强忍住笑,对董翩跹说:“我有朋友在这里,你快回家去。”   宋予扬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推开雅室的门,忍不住大笑,“你怎么这副模样?”二楼雅室窗边坐着的,正是周品彦。   周品彦一身男装打扮,身穿青色长衫,头戴青色儒生巾,脸上涂了些黑黄颜色,遮住了白皙的皮肤。这些都还普通,最让宋予扬笑不可抑的,是周品彦唇上粘着的两绺小胡子。   平心而论,在陌生人看来,周品彦这身装扮却也无懈可击,看上去就是个文弱不起眼的黄瘦书生。可宋予扬太熟悉她了,她那张白皙淡然的脸涂得焦黄,再加上两撇小胡子,就像有人故意恶作剧一般,无比滑稽。   “有那么好笑么?”周品彦瞥他一眼,淡淡地说道。   她说起话来,小胡子一动一动的,更加可笑了。宋予扬大笑道:“你带镜子了吗?你自己照照看嘛。”   周品彦故意用手捋捋胡子,宋予扬笑得直不起腰来。周品彦含笑瞪着他,“你到底要笑到什么时候?”   宋予扬强忍住笑,用手在唇上比划着,“你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   “当然是方便做贼啦。”   宋予扬顿时笑不出来了。   “哎,我请你喝茶。”周品彦拿出一个藤条箱子,打开,里面装着一个月白锦缎盒子,一个茶叶筒,一把铜壶,还有茶匙、茶则、茶托、茶帘,一应俱全。月白锦缎盒子里一壶两盏,薄瓷,青胎,茶壶不过两寸来高,两只茶盏更加小巧,细腻如脂,温润如玉。   周品彦拿出一个竹制水筒,将水筒里的水倒入铜壶中,放在旁边的茶炉上烧开。“这是慧泉山灵心岩的水。”周品彦用茶则取了些茶,放入茶壶中,开水凉至□□分热,沏入壶中,轻轻晃了晃,倒掉。然后再沏热水,稍停片刻,斟了大半杯出来,放在茶托上,递给宋予扬,“你尝尝。”   宋予扬小啜一口。   “怎么样?”周品彦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好烫!”   周品彦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予扬把茶吹凉了,一口喝干,指着一桌子东西,说道:“喝口茶你弄出这么多物件来,你也不怕麻烦。”   周品彦在茶壶中添了水,又斟了一杯给他,“你再品一品这二泡茶,茶叶的醇香是不是全出来了?”   “唔。”什么头泡、二泡,他喝着都是一个味儿,宋予扬含糊应道,“闻着很香,喝着也香……”   “……就是有点儿烫。”周品彦给他接上去。   宋予扬大笑,“没错!”   周品彦笑着摇头叹气,“可惜了我从杭州千里迢迢带来的明前龙井。”   二人对坐,慢慢品茶。   “你脸上涂了什么?”上次她扮农家女,宋予扬说她扮得不像,“哪有这么白皙的农家女,一眼就露馅了。”所以这回她把脸涂成了这样。   周品彦摸摸脸说:“这回扮得像了吧?”   宋予扬笑着指指她的手,“又露馅了。”她的一双手白皙纤细,和脸不是一个颜色。   “哎呀,我忘了。手上本来也涂了颜料的,刚才要泡茶,洗手洗掉了。”   宋予扬问道:“你几时到的,住在哪里?”   “刚到,就住在附近的城东客栈。”   “四面都设了暗卡,你怎么进的城,遇到盘查了吗?”   “我没走正道。”周品彦笑道。   “你来京城干什么?”   “不是告诉你了么?我一个飞贼,自然是来偷东西的。”   “偷什么?”   “告诉你就偷不着了。”   这下宋予扬彻底笑不出来了,“你明目张胆地告诉我,你是来偷东西的,你当不当我是捕头啊?”   周品彦笑道:“那我就说我是来赏景的好了。京城哪里风景最好,宋捕头你带我去看看可好?”   宋予扬无可奈何。周品彦收拾好东西,宋予扬替她拎了箱子,两人出了茶肆。   “你老看我干什么?”   宋予扬笑道:“你这小胡子看习惯了,倒不难看。”   周品彦轻轻揪揪她的小胡子,得意地说:“当然啦,这是我在好多副胡子里选出来的,最好看的一副。”   宋予扬哈哈大笑,“别的姑娘出门会情郎,都是挑件好看的衣裳穿,而你是挑副好看的胡子戴……”话说出口他才自觉失言,急忙去看周品彦的脸色,生怕言语轻佻,她又生气了。   周品彦没听出来,“这京城满大街的捕头捕快,个个都认得你,我不乔装打扮一番,不就等于在六扇门挂上号了?”   太阳渐渐向西,二人来到秦月河畔。这里地方幽静,对岸一大片竹林,郁郁葱葱,绿色的竹林倒映在清亮的河水里,风景也还不错。周品彦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吹着河风。宋予扬拣了块扁平的石子,手一甩,石子在河面上蹦蹦跳跳弹了七八下才停,“怎么样?我厉害吧?”   “小孩子的把戏,得意什么。”周品彦撇撇嘴。   宋予扬又捡起一块石子,“对了,有件事我早想问你了,你为什么没有穿耳洞?”   “我怕疼。”   “你可真娇气,穿个耳洞也怕疼。姑娘家不都爱美吗?穿了耳洞,戴上耳环,多漂亮。”   “人长得丑,不管穿什么戴什么,都美不到哪里去。”   “你的确不如小蝶漂亮,不过丑倒不至于,你长得……还行吧。”   周品彦不愿意了,“喂!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啊?”   宋予扬笑道:“不管中不中听,反正是真话。我这人呢,宁愿听刺耳的真话,也不愿听动听的假话。”宋予扬一扬手,这一次石子在河面上不停跳跃,一直跳到河对岸,“嘿,这下怎么样?”宋予扬得意地问道。   “嗯,长大了,现在你都快五岁了。”周品彦嘲讽道,宋予扬大笑。   宋予扬撩起河水,洗干净手,走过来和她并肩坐着。“你能不能先把小胡子摘下来,你这个样子,我没法和你好好说话。”   “才不,我好不容易才粘上去的。”   宋予扬眼望河水,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道:“我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   “你交给我的那两幅画,是假的吧?”   周品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默默站起身,走到河边,蹲下身子撩起水拍在唇上,一点一点地摘掉小胡子,然后掬起水洗掉了脸上的颜料。   周品彦掏出手帕擦干了脸,“好了,我把胡子摘掉了,这样你就不生气了吧?”   周品彦站在他面前,肤光胜雪,一张脸不染纤尘,如同二人初见时的模样,亦如他脑海中、睡梦里的样子。宋予扬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是生气,他只是有些伤心。“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说过要亲手沏壶好茶给你的。我们做飞贼的,向来一诺千金。”   “一壶茶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宋予扬心中好生失望。他站起身来,捡起一块石子,使尽全力,远远地抛向河心。半晌他回过身来,盯着周品彦说,“你一直在骗我,每一步都是你计划好的,对吧?”   周品彦点点头。   她一向喜欢强词夺理,这回倒出乎意料地没有抵赖。“在诸暨客栈,你半夜故意把我引出去,让我误以为你去取画了。其实你只是在外面打了个转就回去了,然后两幅画就神奇地出现在你的房里。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怀疑你了。”可他这个笨蛋,非但没有起疑,反而在屋顶上傻坐了半夜,一直在担心她的安危。   “你怎么知道我是骗你的?”   “鉴定古画真假的是大画家杜瘦石。鉴定完之后,我去了杜瘦石家,他家墙上挂着一幅《寒梅傲霜图》,落款是‘品心斋主人恭贺杜老师六十寿诞’。品心斋主人,就是你吧,你的画是跟杜瘦石学的?”   周品彦脸上的惊讶比刚才更胜,“他把我的画挂出来了?挂在哪儿了?”   “挂在他家画室里。”   周品彦笑道:“这个臭老头!为了给他庆寿,我前前后后画了十几幅画,精挑细选,选了一幅最满意的送去。结果他只瞟了一眼,说‘放下吧’,我还以为他嫌我画得烂,早就扔掉了呢,没想到他居然挂出来了。”   “结果却让我识破了你的局。”   周品彦说道:“官府追这个案子追得紧,买家愿意另出一笔钱,尽早结案。我早就找人做好了赝品,只等找个机会送回去。要是直接送回曾家当铺,大家肯定会怀疑画的真假。我想来想去,一直想不出好办法。”   宋予扬说:“然后你碰到了我。于是你心生一计,干脆让我这个笨捕头亲手把画送回去,再由你的老师、大画家杜瘦石出面鉴定,这样假画就变成了真画。就算我后来发现了破绽,反口说画是假的,都不会有人信了。你还真是足智多谋、女中诸葛啊!”   周品彦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是神捕嘛。神捕宋予扬费尽周折追回的画,岂会有假?”   宋予扬瞪着她,“你还笑?”她戏弄了他一番,现在还来嘲笑他。“诸暨城里那两幅假画,怎么会出现在你房间里?”   周品彦微笑道:“宋神捕,你猜。”   “假画你不会随身带着,怕被我发现。你一定另有同伙,事先把画带到了诸暨城。他在街边墙角做好记号,把我们引到诸暨客栈。半夜里,你假装去取画,引我出去,你的同伙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将假画放到你的房间里。然后你在外面甩掉我,我就不会发现你是空着手出去,再空着手回来。”   “果然是神捕!”周品彦笑道。   “你少拍我马屁。”   “不过有一点你猜得不对。”   “哪一点?”   “诸暨城里的记号是做给你看的,我早知道要去哪家客栈。你们六扇门的不是最喜欢追查线索吗?那就给你一条线索咯。”   宋予扬不禁气结,恨恨地说:“你还挺得意,是不是?”画是假的,别的呢?究竟全都是假的,还是只有画是假的,其余是真?宋予扬心头一片迷茫。   周品彦瞥了他一眼,“喂!你这人,心眼儿怎么这么小啊。我都听你的话,把小胡子摘下来了,你还生气?”   她摘了胡子就是道歉了?宋予扬叹了口气,着实没脾气。若胡搅蛮缠,十个神捕都比不上一个周品彦。夕阳西下,一片片金鳞在河面上闪耀,映在周品彦的脸上,眼睛里。她的眼睛闪着亮,望着宋予扬,忍不住又笑了。初夏的微风从河面吹过来,微凉,润湿,吹得人心都醉了。   不管她对他是真是假,宋予扬心里的感受,却是真真切切的。      ☆、第15章   冯端终于相信有人要刺杀他了,两具尸首就摆在他的眼前,触目惊心。   他是在睡梦中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的,正值黎明前的暗夜,他披衣走出房门,外面已经乱成一团。天色漆黑,王府侍卫打着灯笼,围随着他来至内院西墙外。捕快们提着灯笼拦在四周,不许人近前。   “冯公子到!”侍卫喝道。捕快们让出路来,冯端走上前去。地上两具尸首,一具仰面倒地,冯端认出那是这群捕快的头,捕头凌丰,另一具离凌丰有几步远,冯端却不认得。钱小蝶站在人群中,冯端缓步走过去,小声问道:“死者是谁?”   钱小蝶神色悲伤,低声说道:“凌捕头和王顺。今晚后半夜本来该我当班,王顺说前半夜的班好熬一些,就和我换了,没想到……”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几个人从外面奔了进来。“宋捕头!宋捕头来了!”   钱小蝶上前叫道:“三哥!”   那位宋捕头瘦瘦高高的,身姿挺拔,容颜俊朗,看上去十分年轻。“仵作呢?”   “到了到了!”两个人匆匆跑来,边跑边叫道。   “是谁最早到的现场?”   一名捕快举手示意,“是我。”   “别都围在这儿。冯公子,请你回房休息。吴进留下,张帆,你带人分头去各处查看。小蝶你也留下。”   天空转为暗沉沉的蟹壳青色。冯端走到内院门前,回头望望,钱小蝶和那位宋捕头并肩而立,昏黄的灯光映红了二人年轻俊秀的脸庞。他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慰她。这一刻冯端突然也想去六扇门做个捕头,那样的话,现在在钱小蝶身边安慰她的,就是他冯端了。   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仵作蹲在地上,向宋予扬报告,“凌捕头伤在前心,这里。”仵作揭开凌丰的上衣。凌丰左胸有两处伤口,伤口紧挨着,之间隔着一指宽的距离,都只有米粒大小,伤口周围皮肤黑紫,“凶器上喂了毒,伤口深两寸,直抵心脏。”   王顺身上有四处两组伤口。一组在后颈与肩膀相连之处,两处伤口也是紧挨着,相距一指宽,米粒大小,较浅。另一组在后脖颈,较深,“这里是致命伤。”王顺伤口周围的皮肤颜色正常,没有中毒迹象,是被针刺穿咽喉而死。   “凶器是什么?”宋予扬问道。   仵作摇头说:“不知道。这些伤口十分奇特,比针要粗,比峨眉刺要细,而且是成对出现。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伤口。”   “为什么凌捕头伤口有毒,王顺却没有?”   仵作说:“凌捕头先遇害,凶器上的毒被他的血冲淡,到了王顺身上,只剩一点点了。宋捕头你看,王顺后颈与肩膀相连之处的这处伤口,周围有些浅浅的紫色,到了后脖颈这里,就完全没有了。”   宋予扬思索着站起身来,“凶手先杀了凌捕头,王顺转身要跑,凶手追上他,先刺中他肩颈处,再刺中他的后颈。”凌丰武功不错,却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一击致命,凶手该是何等高手。宋予扬想起他在浦阳江遇到的水底杀手黑鱼,这些杀手来无踪去无影,实在可怕。“吴进,你说说是怎么发现凌捕头和王顺遇害的?”   “是。”原来凌丰每晚安排了四班巡夜,每班两人,两班在内院里面,两班在内院墙外。今晚在墙外巡夜的,一班是凌捕头带着王顺,另一班是吴进和余声。案发时吴进和余声正走到院墙东南角,二人听到一声惨呼,“听着是王顺的声音,我跑过来的时候,凌捕头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王顺趴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我过去抱住他,翻过他的身来,他的嘴里、喉咙里喷出血来,嘴里说着‘兜、兜’,话没说完就断了气。我摸了摸他的衣兜,里面只有这个。”吴进摊开手,手心里有几颗带壳的花生。   “哪里来的花生?”宋予扬问道。   钱小蝶说:“昨天下午王顺出府去了,回来时带了一大兜花生,就放在厨房桌上。”   宋予扬看看凌丰,凌丰睁着眼,脸上的表情似有一丝惊讶。他右手拳头紧紧地攥着,宋予扬掰开他的手,他的手里捏着一小块黑色布料,布料边缘丝丝缕缕,看来是从凶手的衣服上撕下来的。宋予扬将布料和花生包起来,放入袋中,然后对仵作说:“等钱大人来看过,再收殓。”   天色已经大亮,总捕头钱彪匆匆赶到,身后跟着捕头张德昌和十几名捕快。宋予扬简短地向钱彪报告了凶案的情况,钱彪点点头,径直进了内院。   冯端人在西小厅,看上去还算平静,八名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个个神情肃穆,气氛十分紧张。钱彪和冯端分宾主落了座,张德昌和宋予扬两位捕头立在钱彪身后。冯端开口问道:“钱大人,刺客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刺杀我?”   钱彪高大魁梧,不苟言笑,浑身上下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势,寻常人在他面前不免有些气怯。“六扇门接到密报,有人雇了两名杀手刺杀公子。这是江湖草莽所为,因为王爷在滇南禁绝销魂散,断了他们的财路,因而心生不满。公子不必忧虑,我会加派人手,捉拿凶手,保护公子。”当下钱彪便命张德昌接替凌丰守卫王府,宋予扬协助,另外加派了十五名捕快。   冯端送钱彪出来,捕快们已经列队在门前等候,钱彪看了一眼队列中的女儿钱小蝶,上马去了。   张德昌和宋予扬带人在王府四处踩点。府里东西两侧各有一座高楼,后花园东南角有一处假山,上建凉亭,张德昌下令在这三个高处设下岗哨。另外在内院西北角用木料临时搭建简易高塔,这四处派人日夜轮守,并设下铜锣、弓箭等物。   张德昌和宋予扬登上高处瞭望,凡被房屋遮挡,目力所不及之处,选了几处要紧的,设下暗哨,派专人轮班值守。剩下的捕快们重新排了班,各带竹哨,夜间往来各处巡查,方便彼此呼应。   安排妥帖之后,张德昌特意去面见冯端,说服他从上房屋中搬出来,在东西两厢收拾出四个房间,每晚由冯端随机选一个住,由王府侍卫在冯端卧室内外把守。腾出来的上房卧室里,张德昌命人设置了机关,准备捉拿刺客。   冯端站在窗前,看着家人、捕快们各自忙乱。自从那位名叫宋予扬的捕头到来之后,钱小蝶便一直跟在他的身旁。他们二人年貌相当,一般的身姿挺拔,飒爽矫健,站在一起只觉俪影双双,十分般配。   冯端心里一阵怅惘。钱小蝶再好,也只是一名捕快,跟他天差地别,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的世界他不了解,他的世界她走不进来。冯端忽然生出背井离乡之感,一时之间只觉得落寞极了。   钱小蝶随宋予扬一起,在后花园圈定设暗哨的位置,脑中盘旋往复的都是昨晚的命案。“三哥,王顺临死前说‘兜、兜’是什么意思?他兜里的花生有什么特殊含义?”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会不会是那个卖花生的人有什么蹊跷?”   宋予扬说:“也许他说的不是衣兜的兜。”   “不是衣兜的兜……那他说的是什么兜?‘都’?‘豆’?‘窦’?三哥,会不会是姓窦的窦,临死前急切要说的,不都是凶手的名字吗?说不定那个凶手姓窦呢?”   宋予扬说:“一辉捎回来的消息说,两个杀手是龙腾帮找的,王顺怎么会认识他们?还知道其中一个姓窦?”   “如果凶手不是我们要抓的那两个杀手之一呢?”钱小蝶说,“比方说,凶手是一个凌捕头和王顺都认识的人。比方说,他是来寻仇的。比方说,他姓窦,或者名字里有个‘都’啊、‘豆’啊什么的。因为大家都认识,凌捕头根本没想到他会行凶,所以才没有拔刀。而且凶手知道凌捕头的武功比王顺高出太多了,所以他先出其不意地杀了武功好的凌捕头,再杀吓蒙了的王顺。你想啊,如果他反过来,先杀了王顺,说不定他未必是凌捕头的对手呢。”   宋予扬的目光停留在钱小蝶的脸上。钱小蝶对宋予扬的这种状态已经很熟悉了,这个时候他其实并不是在看她,他就是开动脑筋的时候找个地方停一下目光而已。想明白了这一点,钱小蝶也就不再耳热心跳,反倒大大方方地望着宋予扬,反正他这时候对啥都视而不见。   宋予扬想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钱女侠,你越来越聪明了,干脆你跟着我破案子吧,用不了多久你就是钱神捕了。”   “真的?你是说真的?”钱小蝶兴奋得脸都红了,她的美梦就要成真了吗?   宋予扬笑眯眯地说:“只可惜我说了不算。”   “噢。”钱小蝶懊恼起来,她刚才太失态了,可千万别被宋予扬看出什么来才好。“三哥,你说凌捕头手里那块黑布是从哪儿来的?倒像是我们六扇门的人穿的衣裳的布料。”   “你忘了?夜行衣都是黑色的。”   诸事已定,捕快们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宋予扬看看天,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个时辰,城东客栈距离王府不远,这段时间足够去看望她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无论如何按不下去,宋予扬跟张德昌打了招呼,便跑去找周品彦。   周品彦正在房中,看到宋予扬小小地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我想见你,“我来看看你。”宋予扬吞下了前半句,只说了后半句,“附近有家很好的饭馆,名叫怡园。我请你吃饭,聊尽地主之谊。”   周品彦笑道:“那我要好好梳妆打扮一番。”她在桌前坐下,对镜理妆。她手里拿着的,既不是珠宝首饰,也不是花儿朵儿,而是那副小胡子。她在唇上比划了两下,扭头看看宋予扬,看看胡子,再看看宋予扬,忍不住笑了,“算了,不戴它了。我们走吧。”   距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得很,怡园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他们两人。宋予扬点了几样他估摸着周品彦爱吃的东西。之前他们二人从杭州到诸暨,再从诸暨到杭州,一路上都是随便找个地方吃,周品彦口味挑剔,每顿吃得都很少,宋予扬怀疑她能不能吃饱。   小二先端上来小小一碗面条。面条颜色发黑,汤水颜色也很深,上面撒了些绿色的葱花和白色的芝麻做点缀。   周品彦端起碗,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这是什么?黑黢黢的,看着可疑。”   宋予扬笑道:“这是用嘴吃的,不是用鼻子闻的,尝尝看嘛。”周品彦挑起一小根,犹豫地放入口中。“大口吃啊,毒不死的。”   “嗯,荞麦面,味道不错。”周品彦放心地挑起一筷子。   “吃出来了?你嘴巴可真刁。”看她爱吃,宋予扬心里十分高兴,“小蝶特别爱吃这个,她人在滇南王府守着,还总让人从怡园给她捎碗荞麦面。所以我猜你肯定也爱吃。”   周品彦故作惊讶道:“我竟然和天下第一美人一个口味?真是太荣幸了!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宋予扬大笑,“你别这么刻薄行吗?”   饭菜陆续上来。周品彦问道:“你都在忙些什么?”   “有人雇了两名杀手要刺杀滇南王世子。”   “所以你们守在王府里,等着杀手前来,然后捉他?”周品彦斜睨他一眼,一脸的不以为然。   “怎么了?不行吗?”   周品彦说:“也不是不行。毕竟有人耕着田都能捉到兔子,说不定那两个杀手也会自己跑来,然后一头撞到树上。”   “我们可不是守株待兔,我们在滇南王府设下明哨、暗哨,还设了机关。这叫布下天罗地网,单等刺客上门。”宋予扬便将张德昌的安排仔细地告诉了周品彦。   周品彦一个劲儿地摇头,“你没有见过真正的杀手。你们这些明哨、暗哨、机关,连我这个飞贼都未必挡得住,别说杀手了。不过杀手不会胡乱杀人,就像我们飞贼也不会随便拿人家东西一样,所以你们的安危倒不必担心,那个什么世子就危险了。哎,要不改天我去试试,看看你们的天罗地网能不能抓得住我。”   宋予扬正色道:“你别瞎闹,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周品彦一笑置之。   二人边吃边聊。饭后,宋予扬将周品彦送回城东客栈,“你准备在京城呆几天?”   “还不知道呢,也就两三天吧。”   宋予扬心里有些不舍,他这几天任务在身,没多少时间陪她,她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不会又要不辞而别吧?我在杭州等了你三天,你也没来找我。临行前我想跟你道个别,却不知该去哪里找你。”   周品彦瞪他一眼,说道:“幸亏我没去跟你道别,否则岂不是自投罗网?”   会吗?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上了周品彦的当,如果她来道别,他会趁机捉她吗?宋予扬转头望着身边的周品彦,周品彦扬起脸,冲他莞尔一笑。抓她去坐牢?让她过堂、受审,然后开刀问斩?他怎么忍心。   宋予扬叹了口气,柔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明天我再来找你。”   滇南王府在张德昌的周密布置下,犹如撒下了一张大网,只等杀手前来,就好收网抓人了。当天晚上,人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地盯着,可是直到天色大亮,却一丝动静都没有。   大家通宵未眠,困乏不堪,呵欠声此起彼伏,一收班立刻睡倒了一大片。“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宋予扬心想,可是他却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宋予扬补了会儿觉,下午抽个空子再去城东客栈,周品彦却不在。   宋予扬失望而回。走在街上,前面一个臂挎竹篮的姑娘,看着像是董翩跹。宋予扬想起一事,紧走几步,上前叫道:“董姑娘!”   董翩跹回身看见是宋予扬,又惊又喜,一步蹦到宋予扬近前,娇声叫道:“宋哥哥!你怎么在这儿?我听说你被派到王府去了呀!”   宋予扬瞅瞅她的竹篮,“你经常在这附近买菜?”   “是呀是呀。”董翩跹端起竹篮给宋予扬看,“我买了鱼,还买了新鲜的菜,你要不要吃?我做的鱼可好吃了,我叔叔……”   宋予扬急忙打断她,“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卖带壳的炒花生吗?”   “你想吃带壳的炒花生呀,这个简单,我炒的花生……”   “不是我想吃,我是要找这附近卖炒花生的铺子。”   “哦,我知道哪里有!”董翩跹拉住宋予扬的手,“我带你去!”   卖花生的小摊就在王府不远处,摊主是一对老夫妻,看去平平无奇。宋予扬问他们前天下午是不是有个捕快来买过花生,两夫妻一个随口答道“是有吧”,一个说“不记得了”。   董翩跹好奇地问:“宋哥哥,你问这个干什么?前天来买花生的捕快是谁?”   “王顺。”   “他和凌哥哥不是遇害了吗?我记得就是在前天夜里。你为什么要找卖花生的啊,他们是吃完花生之后死的吗?”   卖花生的两夫妻对望一眼,说:“我们在这儿卖了十几年的花生了,从来没有吃死过人!”   宋予扬不再说话,买了两大兜花生,一兜给董翩跹,一兜拎回王府。董翩跹喜得笑逐颜开,拉着宋予扬还想再说些什么,宋予扬赶紧找个借口,脱身走了。   一连几个晚上都平安无事。   宋予扬每到下午闲暇时便去找周品彦。他没有特别的事,就是想见见她,和她一起四处逛逛,吃吃饭,聊聊天。宋予扬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一些趣事、糗事,高兴事、尴尬事、伤心事、遗憾事,统统说给她听。还有他和徐一辉小时候一起上树掏鸟蛋,一起下河摸鱼,一起偷邻家的鸡,一起去山里逮山鸡和兔子,然后架火烤着吃。有一次运气特别好,逮了好多兔子,吃不了,就拿回来。结果碰到了街头小霸王,上来就抢他们的野味,他俩不服,打了起来,“那时候我天天读书的,拳脚不灵,吃了好大的亏。”从此后宋予扬便发愤练功,边练边打,从屡战屡败,到打成平手,最后终于练到两三下把对方打趴下。   周品彦笑道:“原来你的师父是街头小混混。”   “不是。一辉是钱大人的徒弟,正儿八经学的。我是野路子,跟一辉学过一些,也去武馆偷看人家练拳,回来后和一辉一起琢磨,相互切磋。”   “哎,你做捕头是不是因为钱小蝶?”   “才不是。我进六扇门都四年了,小蝶才刚做了一年的捕快。”   “你运气还挺好的,要是你不做捕头,就碰不到钱小蝶了。”   “要是我不做捕头,也就碰不到你了。” 宋予扬问道:“你呢?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我?乏善可陈,三句话就说完了。我六岁立志做飞贼,十六岁出道,做飞贼至今。”   宋予扬揶揄道:“你小小年纪就胸怀大志了?你小时候喜欢做什么?”   “我没有你那么顽劣。我只有两件事可做,画画和练功。画画的时间总是很短,练功的时间总是很长。画画的时候很快乐,画得不好也就被杜老师骂几句。练功的时候很苦,功夫练得不精,差点儿被师父丢掉了。”   “这么惨?”宋予扬心中无限同情。周品彦眼望河水,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波澜不惊。一阵轻风吹来,宋予扬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她鬓边的几丝散发抚在耳后。   “后来我怕了,咬着牙苦练了三年,终于可以做飞贼了。”周品彦学着他的语气说,“要是我不做飞贼,也就碰不到你了。所以呢,做飞贼挺好的。”   宋予扬沉默片刻,说道:“哎,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周品彦笑道,“你越来越像我娘了,还给我讲故事。”   “你别打岔。传说吕洞宾还未成仙的时候,有一天遇到钟离。钟离要教他点石成金的法术,学会之后,只要轻轻一点,石头就能变成金子。吕洞宾就问,我现在将石头变成金子了,这个金子以后会不会再变成石头?钟离说,要等到五百年之后,它才会变成石头。吕洞宾说,那我岂不是害了五百年后得到这块金子的人吗?这个法术我不学。钟离赞道,修仙要积三千功德,你这一点善念,三千功德就圆满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宋予扬说:“你拿假画换了人家的真画,能瞒多久?总有一天会败露,那个时候拿到假画的人,不就被你害了吗?”   周品彦似笑非笑地说:“原来如此。你请我吃饭,陪我看景,和我说了这么多话,都是为了感化我,让我别再做飞贼。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是希望我以后偷东西的时候,也能突发一点善念,你就功德圆满了。”   她的理解似是而非,但最关键的一点是对的,“对,我是希望你别再做飞贼了。”   周品彦微微一笑,“故事讲完了,你该回去了吧?晚了要误事了。”   夕阳已落,余晖将尽,的确不早了。宋予扬只得告辞而去。走出去十几步,他转回头,周品彦静静地站在河边,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襟,瘦弱的背影看着惹人怜惜。   “喂!”   周品彦转过身来,脸上似有一丝哀伤。她是被勾起了伤心往事吧。   “我明天再来看你。”   徐一辉回来了。   钱小蝶欢欣雀跃地扑过去,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师兄你总算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徐一辉风尘仆仆,一脸疲惫,和大家都打了招呼。他从滕嘉玉那儿得知杀手的消息之后,便让程浩在后面慢慢走,他自己一骑快马,昼夜兼程赶回京城。他先见过钱彪,然后便直奔王府而来。   徐一辉问道:“凌丰和王顺遇害了,案子有线索了吗?”   宋予扬摇摇头,“没有。我们收到你传来的消息,在这里守了十来天了。杀手到底长什么样,有没有详细一点的消息?”   “具体细节一概不知,只知道有两人,一男一女。”滕嘉玉是私下里将消息透露给他的。对那个怯生生的像惊弓之鸟一样的姑娘来说,此举已经很勇敢了。   “都不知道还要守多久,人都被拖疲了。”钱小蝶抱怨道。“师兄,你累坏了吧,早点回去歇着。这里有我们呢。”   宋予扬也说:“这边张捕头都安排妥了,你先回去休息。”   “小蝶,你要多加小心。予扬,你看着点儿小蝶。”徐一辉交代了一番,走了。   钱小蝶草草吃完饭,便去了后花园。今晚她值第一班,后花园小桥边上的一处暗哨。钱小蝶抬头望望,假山上凉亭里的两个人靠着亭柱打盹儿,左手边不远处的另一处暗哨人还没到位。太阳已经落山,余晖还在,屋里刚刚开始点上灯。   “你在这里当值?”   钱小蝶一回头,却是冯端。她也大意了,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这里不安全,公子快请回吧。”天转眼就黑,冯端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太冒险了。   冯端轻声说道:“天还没黑呢,屋子里太闷了,我出来转转。”   他整天关在屋子里,还被一大群人围着,像坐牢一样,也确实烦心。钱小蝶心想,大家都说,凌晨夜最黑的时候,人睡得最熟,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凌丰和王顺就是那个时候遇害的,现在才刚刚入夜,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冯端站着和她闲聊起来,“你今晚看起来挺高兴的。”   “有吗?”钱小蝶说,“我每天都这样啊。噢,我师兄回来了。”   冯端一笑,问道:“你为什么会做捕快?不觉得辛苦吗?”   “当然辛苦啊,可是干什么不辛苦呢?什么都不干,在家坐着,也挺辛苦的,不仅辛苦而且无趣。对吧?”钱小蝶不知不觉和冯端攀谈起来,“实话跟你说,其实我一开始干了一个月之后就不想干了,但是我怕别人笑话我半途而废,只好咬牙坚持。后来我发现,做捕快虽然大多数时间也挺无趣的,可还是有有趣的时候,有那些乐趣,辛苦也值了。”   比如出公差,当时觉得辛苦,事后回想起来,点点滴滴都是美好回忆。经历过那些恐怖的事、离奇的事、刺激的事,甚至是平淡的事、无趣的事,都比没有经历过要强。她这些感受最该说给钱夫人听,偏偏又最怕让钱夫人知道,要是让她娘知道她曾经冒了多少险,她就再也别想做捕快了。   冯端看着钱小蝶,天已经完全黑了,朦胧暗影里的她别有一番美丽,“我听你说话,也很有乐趣。”   钱小蝶笑道:“那是因为你这些日子过得太闷了。”   “不是,真的不是……”   钱小蝶余光一瞟,一个黑影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只见微光一闪,一点寒光直刺向冯端!      ☆、第16章   宋予扬在内院四处转了转,第一班已俱各到位。他出了院子,沿着内院院墙绕了一圈,凌丰和王顺就是在这一带遇害的。今夜月光黯淡,四周树影朦胧,杀手要来光顾的话,正是好时候。他驻足往东西两座高楼看去,在这样的夜里视野并不清楚,应该在院墙周围再多挂些灯笼。   忽然,一个身影一晃而过,悄无声息地闪过墙角。宋予扬警惕起来,他手握刀柄,紧走几步。绕过墙角,前面是一个女子,身穿湖绿紧身衣,一条同色灯笼裤,腰间系着桃红宽腰带,看装扮是冯端身边的侍女。天都黑了,她跑到院子外面来干什么?宋予扬低喝一声:“什么人?”   侍女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竟是周品彦!   宋予扬急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幸好这附近未设岗哨。他急步上前,将周品彦拉到旁边的树影下,低声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周品彦笑道:“我来帮你看看,你们的那些明哨、暗哨都管不管用。”   宋予扬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真会胡闹,胆子也太大了!幸亏是我碰到你,要是被别人看见,误伤了你怎么办?”   “我听出是你的声音,才没走的。凭他们这些人,可抓不住我。”她倒是好整以暇,一点儿都不慌张。   这身侍女服领口低袖口高,周品彦穿着它显得骨骼纤秀,清肌少脂。“秀骨清像”,宋予扬脑子里蹦出这四个字来。这是古人对陆探微画作的评价,周品彦告诉他的。陆探微的画怎么个秀骨清像法,他是看不出,但是周品彦这个模样,倒真配得上这四字评语。宋予扬打量着她,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怎么穿成这样?”   周品彦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道:“我见你总盯着那几个姑娘看,所以特意穿成这样,让你看个仔细。”   宋予扬皱起眉头,责备道:“你一个姑娘家,说的都是什么话!”周品彦低头一笑,宋予扬脱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你不是第一次来了?”   “这是第三次了。”周品彦笑吟吟的,神情颇为得意。   “这次不就被我撞见了?”宋予扬见她两手空空,身无长物,问道,“你的衣裳背囊呢?”   “在那边树上。”   “你别再胡闹了,我现在没空,回头……”院子里竹哨声、铜锣声响成一片,伴随惊叫声、呼喝声,出事了!宋予扬无暇多说,“你赶紧走!”话未说完,人已几步奔入院中。   刀尖刺来的瞬间,冯端吓呆了,竟毫无反应。钱小蝶不假思索,飞身挡在冯端身前,尖刀从她身上划过。耳边竹哨声、铜锣声大作,钱小蝶拔出腰刀,不及挥出,那名杀手已被赶来的捕快围住。暗影憧憧中,人影乱纷纷地不住晃动。宋予扬赶到的时候,杀手已被按倒在地,捆成了粽子。   冯端惊得呆若木鸡,动弹不得,木然转头,只见钱小蝶捂着左臂,血从指缝里流下来。“姑娘!你受伤了?!”   宋予扬闻言抢上前来,“小蝶你怎么样?伤在哪里?”   “一点轻伤,多亏了我爹的银丝护甲。”   冯端胆战心惊,问道:“很疼吧?”   钱小蝶说:“不怎么疼。”   坏了!宋予扬大声命人拿灯笼过来,举灯细看,伤口处流出来的血黑紫黑紫的。“刀上有毒!”   张德昌叫道:“来人!快去请钱大人!”   钱小蝶急忙说道:“不要!别去!”这要是惊动了她娘,小事就变成了滔天大事。接下来的一个月,她娘会不停地唠叨,然后转入偶尔提起状态。这一状态就没有时限了,想起来了就会拿出来说上一说,简直后患无穷。   宋予扬扶钱小蝶进了屋,拔出匕首割开钱小蝶的衣袖,伤在左上臂,伤口不深,只是被刀尖划了一下,伤口附近已经紫胀起来,血倒是不流了。宋予扬命人拿来绷带,在伤口上方紧紧扎住,他洗净了手,将匕首放在灯火上烧了烧,说:“小蝶,你忍着点儿。”   钱小蝶点点头,宋予扬在伤口旁边肿胀处轻轻一划,一股黑血流了出来。   冯端吓得脸都白了,汗水涔涔而下,看上去他比钱小蝶还疼,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的是他。   宋予扬在钱小蝶手臂上轻轻按压,血一股一股往外流,渐渐地,黑色变淡了,血色变成了紫红色。宋予扬将伤口包扎起来,说:“余毒未尽,在刺客身上搜到解药没有?”   张德昌回身叫道:“解药!快拿解药来!”   一名捕快跑进来,“刺客身上搜遍了,没有解药。”   宋予扬站起身来,“我去搜搜。”   张德昌急得在屋里来回乱转。他这叫隐瞒不报,钱小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担得起这个责任。“必须报告钱大人了!”   “不要!”钱小蝶叫道。冯端搀她去床上休息,拿了两个厚垫子给她垫在脑后。钱小蝶的脑袋渐渐昏胀起来,左臂沉沉的,抬不起来。她心里怕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说,“要不,叫我师兄来吧。”   杀手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几乎被扒光了,除了行凶的尖刀,只搜出一把匕首、几支飞镖,还有一个瓷瓶。“这瓶里不是解药,是毒药。”张帆告诉宋予扬。   一名捕快上去啪啪地搧了他几下,“说!解药在哪里?”   杀手紧闭着嘴,一声不吭。   张帆说:“他一直是这副德性,问他的同伙,那个女杀手人在哪里,他就是不开口。”   众人一筹莫展。突然,门哐地一声被踹开了,“一辉!”   徐一辉满眼血丝,沉着脸,看着十分吓人,“出去!”徐一辉喝道。   宋予扬说:“一辉……”   “出去!”徐一辉厉声喝道。几名捕快见势头不好,纷纷溜了出去。宋予扬也只得走了出来,门在他身后呯地一声关上了。   宋予扬靠在门边,屋里呯里嗙啷,惨不忍闻,过了好久,才听到徐一辉沉声喝问:“解药呢?”   “我没有……”杀手终于开口了,只听他咬牙说道,“我真的没有解药,他们只给了我一瓶毒药,没给我解药。你就是打死我,也是没有。”   “你想死?还早着呢!”   里面一声惨呼。宋予扬听不下去了,推门走了进去,一把拉住徐一辉,“一辉!住手!”杀手浑身是血,趴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徐一辉用力推开宋予扬。宋予扬说:“你别急,我想想办法。”他放开徐一辉,拿起那瓶毒药,打开,闻了闻,倒了些出来,绿色的粘稠的药水。宋予扬心念一动,“别打了!我知道哪里有解药!”   天将明未明,半轮残月挂在西天,大街上空无一人。   凉风一吹,徐一辉冷静下来。宋予扬一定要他一起去拿解药,是怕他一怒之下打死人命。的确,打死他也没用。可是一想起钱小蝶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唇间无力地叫出“师兄”二字,徐一辉便五内如焚。   城东客栈大门未开,宋予扬敲了好几下,伙计才打着呵欠打开了门。天光尚暗,厅堂里点着灯。整个厅里只有一个人,坐在幽暗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吃早饭。那人是个文弱书生,身穿青布长衫,唇上两撇漂亮的小胡子,满身书卷气。宋予扬低声对徐一辉说:“一辉,你在这里等我。”   那个书生抬头看了看宋予扬,一脸惊讶,又朝门这边望了望。徐一辉拖了张椅子在门口坐下。宋予扬走过去,和那人低声说了几句,拿出那瓶毒药给那人看。那人打开药瓶闻了闻,伸手从脖子上取下一根银链子,银链上拴着一个银盒。那人打开银盒,将里面的白色药丸一颗一颗捡出来。宋予扬拿出手帕,小心包好,揣在怀里,道了谢,转身便走。那人一把拉住宋予扬,从身边背囊里掏出两个小瓶交给他,又低声说了几句。   “解药有了。”宋予扬急匆匆走出客栈大门。徐一辉回头望去,那个书生也正向这边望来,四目相对,那人冲他微微一笑。   徐一辉将一粒白色药丸喂进钱小蝶嘴里,端水让她服下。“小蝶,你别怕,这药能解你的毒。过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家。”   宋予扬洗净了手,解开钱小蝶手臂上的绷带,用温水将她的伤口清洗干净,打开白玉瓶,用小刀挑了一些白色药粉,轻轻扒开伤口,将药粉倒入。钱小蝶痛得微哼一声,冯端急忙握住钱小蝶的右手,温柔地问道:“很疼吗?”   宋予扬说:“这个药粉刚抹上是有一阵杀辣辣的痛,过一会儿就好了,这药很管用的。” 他打开绿玉盒,挑了些浅绿色的药膏,轻轻涂在钱小蝶的伤口周围。   “钱大人到!”   钱彪大踏步走了进来,张德昌跟在他身后。刚才钱小蝶的脸色越来越差,张德昌心里也越来越慌,徐宋二人出去拿解药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命人火速去报告钱彪。   钱彪招呼了冯端,俯身查看女儿的伤情。徐一辉禀道:“刚吃了解药,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爹。”钱小蝶低低地叫了一声。   爹?冯端惊讶地瞅瞅钱彪。钱彪放下一半的心来,对冯端说:“小蝶是我的独生女儿。”   钱小蝶竟然是总捕头钱彪的女儿!冯端喜出望外,赞叹道,“钱姑娘谈吐不俗,气度不凡,我早猜到她不是寻常女子,没想到竟是钱家大小姐。果然虎父无犬女!”   钱彪笑道:“冯公子谬赞了。我这女儿,自幼贪玩,从不肯好好练功,有她娘护着,我也没法严加督促。你看,这一上场就露怯了。”   冯端赶忙说道:“哪里哪里,大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昨晚不是她舍命相救,我已经性命不保。”   钱彪说:“小蝶,你这次吃了亏,该知道练功有多重要了吧。等你伤好之后,每天跟着师兄练功,不许偷懒,听到了吗?”   钱小蝶倚在枕上,听她爹当众教训自己,顿感好没面子。她想回个嘴挽回点儿尊严,却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勉力冲徐一辉做了个鬼脸。   宋予扬将外敷内服的药统统交给徐一辉,便退了出来。钱小蝶的脸色慢慢转红,不像刚才发白发青了,看来那些白色药丸确是解药。徐一辉放下心来,跟在宋予扬身后走了出来,问道:“客栈里的那位姑娘是谁?”   宋予扬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姑娘?她的装扮哪里有破绽?”   “她没破绽,你有破绽。”   “我?”宋予扬更加惊讶了。   “宋予扬怎么会对一个小胡子男人含情脉脉?她自然是个姑娘无疑了。”   宋予扬笑得有些羞涩,“什么含情脉脉,瞎说。”   “她是谁?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她叫周品彦。”宋予扬眼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你怎么知道她有解药?”   “她有一盒暴雨梨花针,针头上绿莹莹的,颜色气味和杀手身上的那瓶毒药一样。所以我猜她有解药,幸好她随身带着。”   徐一辉皱起眉头,“暴雨梨花针?她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么阴毒的暗器?”   宋予扬左右看看,四周没人,便低声说道:“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飞贼。”   “就是那个拿假画骗你的女飞贼?”   徐一辉目光锐利,言辞更加毫不留情,一语打中要害,宋予扬扫去兴致,“她也是迫不得已。”   “什么迫不得已!她骗了你,你还替她辩解?她可是个飞贼,江湖黑道,你敢和她结交?你不会对她动情了吧?”   宋予扬嘟囔道:“什么动情,没有的事。”   徐一辉正色道:“予扬,你经验还浅,你不知道江湖黑道上的这些女人,个个身怀绝技。除了轻功武艺,骗人的本事、勾引男人的本事,那都是全套的,高明得很。你已经着过一回她的道了,不要再犯傻。更何况,你还是个捕头,你和一个女飞贼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   宋予扬沉着脸,一声不吭。   徐一辉问道:“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到京城来干什么?凌丰王顺的案子和她有没有关系?”   “你怀疑她是那个女杀手?绝对不是。”   “为什么?”   “以她功夫和心计,如果她就是那个女杀手的话,冯公子早就没命了。”   软轿备好了,两名侍女把钱小蝶扶上轿,钱彪告辞而去,徐一辉跟着一道走了。冯端和张德昌等人一直将钱家父女送出府门外,目送他们远去,方才进来。   捕快们各自散去。冯端边走边跟张德昌商量,既然刺客已经落网,府里的防卫是否还需要如此严密。张德昌跟他解释虽然男刺客已经落网,但还有一名女刺客下落不明,眼下丝毫松懈不得。宋予扬跟在二人身后,思绪早飘远了,他琢磨着徐一辉的一番话,心绪十分烦乱。   一名侍女匆匆跑来,“公子,不好了!”   冯端问道:“什么事,为何如此惊慌?”   侍女瞅瞅张德昌和宋予扬,在冯端耳边低语了几句。张德昌给宋予扬使了个眼色,两人正想回避,冯端却叫住了他们,“两位捕头请留步,适才小鬟告知,我从滇南带来的四颗夜明珠不见了。”   宋予扬的心往下一沉。该来的总会来的,躲都躲不掉。   张德昌问道:“夜明珠放在哪里?你什么时候发现夜明珠不见的?”   侍女回道:“就是刚才。夜明珠一直锁在东厢房贝壳柜子的第三个抽屉里,我刚才去取东西,打开抽屉,发现夜明珠不见了。”   张德昌问道:“你上一次见到夜明珠是什么时候?”   “昨晚上我还见到了,就在公子沐浴更衣之前。如今府上人多,乱糟糟的,公子每晚还要换寝室,公子身上戴的贵重东西我怕丢了,每晚都和夜明珠锁在一起。昨晚我往抽屉里放东西的时候,夜明珠还在呢。”   冯端说:“昨晚我沐浴之后,就信步去后花园转了转,然后碰到了刺客。想必有人趁乱下手,偷走了夜明珠。”   张德昌说:“带我们去现场看看。”   张德昌检查了抽屉上的锁袢锁芯,全都完好无损,抽屉里还有其他贵重东西,翡翠玉佩,嵌宝头冠,问了丫鬟,也一样不少。张德昌还在详细询问丫鬟,钥匙有几把、都在谁手上,昨晚上有谁进出过东厢房,宋予扬在一旁一言不发。他心里一清二楚,昨天晚上王府里的不速之客,除了一名男杀手,还有一个女飞贼。周品彦怎么会是特意来查看六扇门的防守是否严密?她外表温婉,骨子里却十分冷淡,哪有雅兴多管这个闲事。她来滇南王府,自然有她的目的。   张德昌都问完了,转脸问宋予扬,“予扬,依你之见呢?”   宋予扬回过神来,“冯公子说的不错,昨天晚上有人趁乱偷走了夜明珠。”   张德昌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冯公子,我这就下令,让所有捕快在外集合,就请王府里的人在他们的房间仔细搜查搜查。”   “这又何必?”冯端说道,“你们连日守卫王府,为了保护我人员接连伤亡,我怎么能怀疑到你们头上?”   张德昌说:“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好。如果不是我们弟兄干的,搜一搜能还大家一个清白。趁着现在还没人离府,就请冯公子快快下令吧。”   冯端和张德昌、宋予扬在书房里坐等搜查结果,众捕快在书房门外聚齐。昨晚上大家一夜未睡,刚刚倒下,就被从床上揪起来,个个怨气冲天,有的干脆靠在树上打起盹儿来。   足足半天过去,侍卫才手捧一个大大的四方锦盒走了进来。张德昌脸色一变,宋予扬心里却一阵轻松,难道是他错怪了她?   侍卫打开锦盒,里面是四个小的四方锦盒,一一打开,全都是空的。冯端问道:“盒子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那个女捕快的房间里。”   宋予扬脑袋嗡地一声。周品彦竟如此可恶!她偷走夜明珠也就罢了,居然还栽赃到钱小蝶头上!   冯端怒不可遏,“这是谁干的?着实可恶!昨晚上钱大小姐为救我受了重伤,居然有人趁机栽赃陷害她!真是可恶!可恨!可耻!大小姐人品高洁,这夜明珠我送给她,她都不收,哪个贼人如此黑心要毁她名誉?抓到这个黑心贼,定要重重处罚!”   张德昌神色尴尬,“公子息怒,我们定当严查!”   冯端冷哼一声,拂袖走了。宋予扬闷闷不乐地出了书房,呆立院中,一口恶气闷在胸中,无论如何也透不出来。他出了王府,怒气冲冲地直奔城东客栈。   周品彦已经走了。伙计认出宋予扬,告诉他早晨他们来过之后,那个小胡子书生就立刻结账走人了。   她到底还是不辞而别了。宋予扬心中无比失落。她早说过了,她到京城是来偷东西的,任务完成,自然就走了。如果夜明珠不是在滇南王府,如果他宋予扬不是刚好被派在滇南王府,她还会来找他吗?当然不会,在她眼里,他只不过是个可资利用的笨捕头而已。   宋予扬走在大街上,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宋哥哥!哎呀好巧,我们又碰面了!”又是董翩跹,她好像专在这条街上埋伏,专等宋予扬似的。宋予扬此刻没情没绪的,哪有心情跟她说话。董翩跹满脸笑容,上前拉住宋予扬的手,亲热地说,“我就知道今天能见到你。你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是不是太累了。我听说你们捉住了一个杀手?”   宋予扬警觉起来,“你听谁说的?”才半天的时间,消息都已经传到董翩跹的耳朵里了?   “大家都这么说。这下你们的任务终于该结束了吧?我又可以时常见到你了,真是太好了!”董翩跹仰脸看着宋予扬,甜甜地笑着,拉着他的手左右晃着。   身后一声轻笑,“还你衣裳。”竟是周品彦。她穿回了女装,把宋予扬的外衣往他怀里一塞,步履轻盈,几步就转过了街角。宋予扬心里有太多疑问,生怕她这一去又不见了踪影,心里一急,挣脱了董翩跹的手,就要去追周品彦。   董翩跹一把重又拉住他,“宋哥哥,那个女人是谁?好俊的轻功!”   宋予扬蓦然回首,目光灼灼地盯着董翩跹。董翩跹微微有些慌神,“你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花。”   她的语调变了,之前娇滴滴的嗓音变得正常了。“你会武功?”宋予扬问道。   董翩跹又捏起嗓子,娇声道:“武功?我不会啦。我出来这半天了,我叔叔会担心的,我先回去了。”   董翩跹转身就走,她脑后的双股金簪在阳光下一晃,亮得刺人的眼。宋予扬心念一动,王顺临死前说的“兜、兜”,会不会是“董”呢?他上前一把拔下董翩跹脑后的金簪,金簪的后半截尖尖的,闪出莹莹绿光!   庆功宴摆在六天之后的晚上。   钱小蝶身上余毒已消,伤口痊愈,程浩也已回到了京城。大家聚齐,三十来号人挤在小餐馆里,程浩、张德昌坐了首桌首位,开了四大桌席,热闹非常。   张德昌敲敲桌子,屋里静了下来。“男女刺客都已落网,这次保护冯公子的任务圆满完成,众位弟兄辛苦了!奉钱大人之令,谢冯公子之赏,我们大伙儿一起庆贺庆贺!倒酒!都满上!”底下一片欢腾。   张德昌举起酒杯,站起身来,“这头一杯,祭奠凌丰和王顺。两位好兄弟泉下有知,一路走好。”众人安静下来,纷纷起立。张德昌将酒慢慢洒在地上,众人一起默默地将头一杯酒泼了。   “第二杯,要敬钱大小姐,要不是她舍命挡了一刀,我们这次的任务就功亏一篑了。钱大小姐该记头功!”   钱小蝶坐在徐一辉肩下,她还是头一回参加这种活动,闻言赶紧推辞道:“这我可不敢当。我身上穿了护甲,才敢去挡那一刀,不然我也没那个胆量。”   张德昌说:“此言谬矣。当时千钧一发,哪有时间去考虑是不是穿了甲,会不会受伤。考虑那么多,刀早砍到冯公子身上了。”   钱小蝶还想推辞。程浩慢悠悠地说道:“不要再推来推去了,替人挡刀是要有勇气的,不是人人都做得到。你为这个任务受了伤,喝一杯就喝一杯,喝完了我们好吃饭。”   “既然程伯发了话,那我就先干为敬。”钱小蝶站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家轰然叫好。   “这第三杯,要敬宋予扬。这次宋捕头独擒女杀手……”宋予扬不等张德昌说完,站起身来端起酒杯就干了,喝完将杯底一亮,默默坐下。   张德昌只好把戏谑的话咽回肚里,笑道:“爽快!”他大手一挥,“大家开吃!”   众人轰然炸开,猜拳的、闹酒的、聊天的、说笑的,闹得小餐馆里沸反盈天,气氛异常热烈。有人过来敬钱小蝶酒,钱小蝶为人心实,人家敬酒她不知怎么推辞,只好酒到杯干。一连喝了十几杯,直喝得红晕上脸,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更添韵致。大家见钱小蝶酒量好,性格豪爽,又不拿架子,一个接一个地都跑来敬她,徐一辉替她拦道:“你们差不多就行了,别把人灌醉了。”   钱小蝶双手摸着脸,也说:“真不能再喝了。我这已经喝多了,回家该挨骂了。”   没敬上酒的人还不依不饶,徐一辉命小二拿两坛酒来,往桌上一放,说:“要跟大小姐喝酒的,先过我这关,我们一人一坛对干,喝完了再敬。”   众人齐声喝个倒彩,言语纷纷,却没一个敢上来挑战。程浩笑道:“你们这些猢狲,就会欺软怕硬。”张帆怪声叫道:“不让敬大小姐,我们敬程伯!”   “对啊,谁让他骂我们是猢狲!”一群人上去围住了程浩。   钱小蝶笑着望了望对座的宋予扬。宋予扬平日里机智风趣,今天不知为什么,众人热热闹闹的,他却意兴阑珊。   难道他在为亲手捉住那个女杀手而难过?大家打趣宋予扬和董翩跹的话,钱小蝶也听到过,她低声问徐一辉:“三哥怎么不大高兴?是为了董翩跹吗?”   徐一辉摇摇头,他太清楚宋予扬是怎么回事了。同一个女飞贼,让素来自负聪明的宋予扬上了两回当,他不郁闷才怪。   宴席终于散了,宋予扬心绪烦乱地往家走去。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直到这会儿夜风才渐渐凉了。   那个折磨他的问题又浮上心头。如果不是因为他和夜明珠同在王府里,周品彦根本就不会来找他吧?他还以为她也记挂着他,傻乎乎地满心高兴呢。其实周品彦只是想套他的话,想要了解他们的王府里布下的岗哨、机关而已。   屋顶上一声轻笑,“呔,留下买路财!”一个人影轻盈跃下,正是周品彦。   宋予扬板着脸,“你来干什么?”   周品彦收了笑容,望着他的脸,犹疑地说道:“我是来和你道别的。你不是说不希望我不辞而别吗?”这句话她竟还记得,宋予扬的脸色和缓了许多,周品彦说道,“那天中午我本想和你道别的,又怕打扰了你和那位姑娘。”   “你都看见了?”   周品彦笑道:“是啊。也不知是哪个土财主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这个不入流的杀手来,简直给杀手行抹黑,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连不入流杀手都对付不了,简直就是一群笨蛋?”   周品彦忍不住笑了,“也不算笨了,抓了两个呢。俗话说,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她分明是在讽刺他们抓了两个不入流的杀手,自家却两死一伤,损失惨重。宋予扬气道:“俗话也说过,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周品彦不笑了,她低着头沉默片刻,说:“那我走了。”   “我说一声贼你就生气了?你不是一向自称是贼吗?”   周品彦说道:“没错,我就是贼。我就不该来找你。”   宋予扬冷笑道:“你哪里是来找我,你是来找夜明珠的吧?”   “是又怎样?”   果然。这是明摆的事,傻子才会以为周品彦是专程来找他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眼皮底下偷东西!我问你,你是怎么把夜明珠带出王府的?”   “你管不着!”   “你偷了夜明珠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栽赃给小蝶?”   周品彦冷笑两声,“我说你今天怎么如此恼怒,原来是恨我栽赃给钱小蝶。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把夜明珠带出去的,是吧?告诉你吧,我早料到你这人轻薄无行,所以我才故意穿成那样,你果然只盯着我上身看,根本没注意我把夜明珠绑在了脚踝!”   宋予扬气得一阵一阵发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品彦说:“你要为你的心上人讨回公道也容易,你抓我去见官好了!只不过,你也得抓得住我才行……”   宋予扬突然伸出双手,牢牢地钳住了周品彦的一双手腕,“你别以为我不敢!”   周品彦用力挣了几下,却挣不脱。宋予扬怒气冲冲地盯着她,周品彦离他不足盈尺,月光下,只见她眼里泪光闪闪,脸上满是伤心失望。   宋予扬不觉松开了手,“看在你救了小蝶的份上,这一次……”   “宋予扬!我永远都不会再见你了!”   周品彦迅疾向后退去,一纵身跃上屋顶,身影一闪,消失在黑暗中。      ☆、第17章   冯端开启了全新的京城生涯。   有权、有钱、有闲的人容易交到朋友,身为滇南王世子,冯端三样都不缺。加之他性情温和,眉宇间那股淡淡的忧郁更显高贵,十分招人好感。所以没过多久,冯端便相识遍京城了,如果不是时刻提醒自己不可太过招摇,他的朋友只怕还要多出一倍。   这些“朋友”中,钱家是最特殊的,冯端上门最勤,花的心思也最多。钱小蝶在家养伤期间,冯端每天都来探视,送汤送水,探伤问药。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仅钱夫人对冯端满心喜欢,夸他贵气又谦和,体贴又得体,就连钱彪也对冯端颇具好感,当着钱小蝶的面夸奖这位滇南王世子人情练达,处事圆润,绝非纨绔废物。   钱小蝶对冯端却没什么感觉,之前冯端是她职责内要保护的人,现在冯端是她父母的朋友,对她态度亲切,倍加关心,但她却总觉得隔着一层。   钱小蝶伤好之后就继续去做捕快了,冯端没了借口,就算天天登门钱小蝶也未必在家,只好算着日子,隔几天去一回。   这一天向晚时分,冯端又来到钱府。他先见了钱夫人,钱小蝶还没回来,他便和钱夫人闲聊几句,一边等钱小蝶。还没等到钱小蝶,钱彪先回来了。   钱彪请冯端到书房小坐,二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渐渐谈到销魂散一案,冯端便打抱不平道:“这个案子由钱大人来办最合适了,却不知刑部为何要交给鲍大人。我听说鲍大人办这个案子,仰仗的还是六扇门的人。”   钱彪说道:“这个案子交给谁来办合适,江大人自有他的考虑,倒不必妄加揣测。眼下鲍大人办得也不错,已经抓了近百人,按罪量刑,震动很大。加上王爷在滇南灭绝源头成效卓著,这销魂散算是大体禁绝了。”   冯端说:“眼下是平息了,只怕日后死灰复燃。我前几天接到我父王的书信,他担心那些江湖亡命之徒只是避一时之风头,风头过了,照样出来为非作歹。贩卖销魂散利益丰厚,那些亡命之徒如蝇集蚁聚,只怕赶杀不绝。”   钱彪点点头,“这顾虑很有道理。”   冯端略停片刻,说道:“钱大人可曾听说过《商山早行图》?”   钱彪眉毛一挑,“怎么?冯公子知道《商山早行图》?”   冯端说:“我只是偶尔听人说起过。听说那是三十年多前的陈年旧事了,传闻那《商山早行图》一共有五幅,是灭江湖亡命之徒的最佳利器。三十年前他们为了争那几幅图,自相残杀,好几派都被杀绝灭门了。”   “冯公子的意思是?”   “大禹治水,要有堵有疏。现在我们杜绝销魂散,全用一个堵字,费尽心力,虽暂时收效,却未必长久。如果堵的同时开一个口子,疏导疏导,比如放出《商山早行图》,那些江湖草莽一门心思去抢图,自然无暇去贩卖销魂散,甚至去做□□这样的事了,岂不省心省力?”   钱彪眼神锋利,扫了一眼冯端,“这是滇南王的意思?”   冯端笑道:“这是我的私心想法,不知道合不合适,说出来和钱大人商量。我想着,如果销魂散案再卷土重来的话,大家都不得太平。”   钱彪说:“这是下下策。此图一出,不仅江湖黑道,就是正道人士也难免卷入纷争,三十年前那场血雨腥风就是教训。当年闹到最后,还是官府出面干预,将五幅图收缴的收缴、销毁的销毁,纷争才算平息。如今五幅图中倒有三幅下落不明,多半已经毁了。”   冯端说:“我手头倒有两幅。几年前机缘巧合,有人将图送到滇南,我父王就收了。其余三幅,听说在六扇门手里?”   原来冯端谋划已久了。钱彪说:“据我所知,有两幅藏在沉香阁。沉香阁机关重重,没有江大人的手谕,任谁都拿不出来。还有一幅听说也在官府手上,具体存在哪里就不清楚了。”   “六扇门一定有记录吧?”   “记录是有的,三十年前的卷宗,翻都要翻上几天。况且只是一幅图,也没人关心。”   正说着,刑部江大人派人请钱彪前去议事,钱彪匆匆走了。冯端也就告辞出来,他心怀期冀,慢悠悠地走着,不时四处望望,果然在一树海棠花下看见了钱小蝶。   “大小姐!”冯端高兴地上前招呼。   “冯公子,你来找我爹?他刚才好像出去了。”时候已近盛夏,钱小蝶身穿淡红纱衫素罗裙,头发松松挽起,比捕快装扮添了十二分妩媚。阳光斜穿过海棠树,斑斑驳驳地映在她的脸上,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有神。一阵风吹过,海棠花瓣随风飞舞,有一瓣恰巧飘过她的乌发,落在她的肩上。   “我已经见过钱大人了。大小姐在这里做什么?”冯端伸手轻轻拈下她肩头的花瓣。   钱小蝶笑道:“我在等我师兄。我爹让我跟着师兄练功,等我练好了,下次保护你的时候就不会受伤了。”隔着海棠花树,只见徐一辉在阳光下大步走过,经过二人的时候,他远远地朝这边瞟了一眼。   “我师兄来了,冯公子,回头见了。”钱小蝶冲冯端摆摆手,小跑着去追徐一辉。冯端手心里攥着那瓣海棠,怅然良久。   盛夏未至,杭州已是热浪滚滚,直到黄昏时分都丝毫不减。湖边柳枝拂水,湖中莲叶接天,荷花乍放,赏花人在岸边指指点点,徘徊流连。宋予扬心无旁骛,步履匆匆地直奔杭州府衙。   谢知远新近调任杭州府捕头,看了宋予扬带来的文书,命人一一盖章签收,交妥回执。谢知远问道:“现在新改了规矩了?这些普通文书都由捕头亲自送了?”   宋予扬说:“最近没什么案子,我闲着没事,跑一趟。”天热,没人爱出门,连小赵听说要去杭州都直嘟囔“又不是你份内的事,干嘛非要去”。宋予扬懒得跟他啰嗦,索性自己一人上路。   宋予扬这次到杭州,是来找杜瘦石的。   自从那天周品彦被他气走之后,宋予扬一直心怀愧疚。周品彦的确是冲着夜明珠才到京城的,最后也成功地盗走了夜明珠。可是她费尽心思请他喝的茶、和他说的那些话、发自内心的笑容、望着他时亮晶晶的眼神,都是真的,那些是假装不出来的。尤其是案发之后,她不顾危险跑来与他道别,就因为他说过“不希望你不辞而别”。她信任他,不忍心让他失望,而他却辜负了她。周品彦含泪的眼神时时浮现他眼前,她当时有多伤心,宋予扬完全能够体会。   他想见到她。他的思念与日俱增,多挨一天都很难熬。   见到杜瘦石就能找到周品彦了。周品彦跟杜瘦石学画十年,渊源颇深。杜瘦石那老头,虽然傲气冲天,难打交道,但他厚着脸皮多去几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定能如愿以偿。至于周品彦能不能原谅他,等见面再说,总有办法的。   谢知远锁了柜子,便邀他去喝酒。宋予扬推辞道:“我还有件私事要办,等办完了再来找你。”   二人一起走出府衙。谢知远说道:“年初刘畅那个案子,牵扯到的邓家,你还记得吗?”   邓同家。窝囊的邓泽,跋扈的邓泓,可怜、聪明又狠辣的朱彩儿……他全都记得。“邓家怎么了?”   “上个月他家着火了,死了十九口人,宅院都烧成了平地。这件事哄动了整个杭州府。”   宋予扬停住脚步,惊道:“天合绸缎庄的邓家?”   “对,就是他家。大半夜的火从上房烧起来,邓泽和他姐姐、姐夫,邓同的姨太太,还有些仆妇丫鬟,都烧死了。只有下房里的几个仆人逃了出来。”   宋予扬急忙问道:“邓同的遗孀朱彩儿呢?”   “她不住在邓宅,邓同死了之后,她就搬出去了。”   “是不小心走了火,还是有人故意放火?案子结了吗?”   “案子已经结了。那一把火,火势猛烈,火焰窜得老高,人都近不到跟前,要不是有人故意纵火,烧不成那样。邓宅烧得干干净净,一片白地。我们查了十来天,一无所获。邓家人都死光了,没有苦主,这案子就稀里糊涂地结了。”   宋予扬说:“朱彩儿还在杭州吗?她住在哪里?”   “她搬到了阡陌巷一带,那一片是杭州有钱人住的地方。我听人说她做了一个贵人的外宅,真假不知。”   一十九人,这其中很多人宋予扬见过、说过话、打过交道,就这么随一把大火灰飞烟灭了。到底是谁这么恨邓家?务必赶尽杀绝。邓家得罪了谁?汪大胡子?刘畅的朋友?还是龙腾帮?   两人行至街角,各分东西。   宋予扬辨了辨方向,往右一转,走过两条街口,再往左转,笔直宽阔的尚闲街便在眼前了。他的心砰砰乱跳,就像一件期待已久的东西,终于近在咫尺的时候,反倒心生紧张。宋予扬小跑起来,跑过那家朱门院落,经过那间卖各色乐器的悦笙行,越过一排疏落的竹篱,前面那家高大的黑漆门就是……宋予扬蓦地停下脚步,两扇黑漆门大开着,几个伙计往外搬家什,有的堆在院子里,有的直接扔在了大门外。   “你们在干什么?”宋予扬走进院子里问道。   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见宋予扬穿着捕头服色,不敢怠慢,赶紧上前答道:“回差爷的话,我们在腾房子,重新粉刷。”   “杜瘦石杜老先生在么?”   “他搬走了。”   宋予扬一阵失望,“搬走了?搬到哪儿去了?”   “这个小的不清楚。”   宋予扬敲开左邻右舍的门问了个遍,没人知道杜瘦石的去向。他漫无目的,信步回到杜家门口,伙计还在进进出出地搬着东西,宋予扬垂首站在门外,心头一片茫然。   她说永远都不会再见他了。她说她们做飞贼的,向来一诺千金。那么他们是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人海茫茫,他们偶然相识,终究各自失散。当初在枫桥镇上,他们也曾被人流冲散,他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她。这一次,他肯等,可她还会来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宋予扬抬起头四下里望了望,转身离开。   “宋爷?”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犹疑地,带着一丝怯意。   宋予扬蓦然回首。不是她。当然不是她,怎么可能是她?她那么傲气的人,说永远不见,自然永远不见。   “宋爷!果然是你!我以为我又认错人了。”是朱彩儿。她一身素色衣裙,鬓边插着一朵白花,人圆润了些,气色很好,身后跟着一个丫鬟。   “彩儿,是你?你还好吗?”   “还好,还活着。”   她还活着,邓家姐弟全都死了。“邓家的事我听说了,你是什么时候搬出去住的?”   朱彩儿叹了口气,说:“我是被邓泓赶出去的,她说我是扫把星,克死了自己的爹又克死了她的爹。”   “你那段日子一定很难过吧?”   “是。那时候我娘正病重,邓泓要赶我走,又怕人说闲话,逼着我们搬到邓家老宅。那可是座凶宅,我娘搬过去之后,病情更严重了。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变卖了,我们娘俩靠王叔叔送来的钱米度日。我娘撑了两个月,还是去了。我没钱葬她,又不好再问王叔叔要,就厚着脸皮去求邓泽。邓泽说钱都在他姐姐手里,我没办法,就去找邓泓。邓泓比邓同更加吝啬,白白辱骂了我一顿,然后撵我出来。那个时候……”朱彩儿眼圈一红,声音哽咽起来。停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我走投无路,差点就投了湖。我坐在湖边痛哭的时候,遇到了一位贵公子,他替我厚葬了我娘,丧事办完后,我就跟了他。”   朱彩儿拭去眼泪,勉强笑道:“对了,你送我的小狗,我一直养着呢。最艰难的时候,我也没把它扔掉,它现在长这么大了。”朱彩儿双手比划着,然后低声歉然说道,“今天他在,我就不请宋爷去家里了。”   宋予扬点点头,“那位贵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朱彩儿说:“他是刑部尚书的四公子,对我还不错。”   “江岳?”宋予扬吃惊地说道。   “你认得他?”朱彩儿不安起来,犹疑地说道,“我的事,我以前的事情……”   宋予扬会意,“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谋杀前夫的事当然不能告诉现夫。“我听说邓家那把大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你怀疑是我?不是的,我一个弱女子,没有能力去放火。不过我真希望是我亲手放的,邓家的人,个个都该死!”朱彩儿脸上恨意难消。   “彩儿!”宋予扬皱起眉头。   朱彩儿说道:“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我这辈子最感激两个人,头一个就是你,第二个才是江公子。”   “过去的事情不要再去想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承你吉言,但愿如此吧。”   湖边晚来风凉,荷花在风中轻摇,黑夜里分不清红白。月影在水中轻漾,无论如何都拼不成完整的一个圆。别过朱彩儿,宋予扬慢慢地走到湖岸,坐了下来,一直坐到月上中天。湖里蛙鸣聒耳,天上圆月静谧,清辉似霰。月光也会照在周品彦身上吧,不知她在干什么,会不会偶尔抬头望月,也会想起他?   一艘画船缓缓驶过,是湖上赏月的游船,船上五彩灯笼高挂,乐声悠扬,有女声婉转轻唱。几句唱词随风飘入宋予扬耳中,然后又渐渐飘远,“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宋予扬长吁一口气,起身准备往回走。突然背后有刀风刮过,宋予扬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刀劈空了,不等宋予扬拔刀,又一刀劈了过来。宋予扬斜身一转,刷地一声拔出腰刀,他刚举刀相迎,一柄长剑破空而来,对面那人手中刀哐啷落地,长剑正刺中那人的手腕。   “蒋雄!”宋予扬这才看清偷袭他的人是谁,而出剑相助他的,却是展翾。   展翾长剑迅疾如电,点中蒋雄的双腿,蒋雄站立不稳,双膝跪倒。四名随从奔上前来,将蒋雄捆了。   “展都尉!你怎么在这里?”宋予扬问道。   展翾长剑缓缓入鞘,“我追踪蒋雄很久了。”他看向蒋雄,说道,“你逃不掉的,杀害卧底兄弟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蒋雄五花大绑跪倒在地,他别过头不敢与展翾对视,抬眼恶狠狠地瞪着宋予扬,嘴里嘟囔骂道:“小兔崽子……”   突然嗖嗖几声,十几支长箭从湖中射来,展翾长剑出鞘,护住几人,宋予扬挥刀挡开来箭。蒋雄双手被困,无处遮蔽,身上中了几箭,他一声惨呼,噗地倒在地上。   小船箭一般地划走了。“予扬!这里交给你了!”展翾沿着湖岸一阵疾奔,跃入岸边系着的一艘船上,四名随从匆匆跟上,船很快开动,追了上去。不久两只船一前一后消失在黑夜的湖面上。   他刚才坐在岸边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那条放冷箭的小船,它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宋予扬放眼望去,那艘画船正慢慢地向湖心驶去,刚才小船一定躲在画船的后面。画船上的人是谁?和那些放冷箭的有何关系?他们为什么杀蒋雄灭口,蒋雄又知道些什么?湖水漫漫,这些他已经追查不到了。   宋予扬弯腰将蒋雄翻转过来,蒋雄大瞪着双眼,已经死了。   岁月如流水,悄无声息地流逝。一转眼夏去秋来,树叶由绿转黄,片片飘零,再渐渐变得焦黄。风清冷清冷的,每一阵风吹过,都将所剩不多的残叶再卷落几片。京城深秋的清晨,街头行人稀少,两边店铺还没开门,只有路边的馄饨摊腾腾地冒着热气,为寒秋增添一丝暖意。宋予扬低着头,大步从街上走过。   夏天的时候,宋予扬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周品彦会来找他的,等她气消了,她会来的。也许她会突然出现在街角,也许是在茶楼酒肆,也许是在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周品彦会突然叫着他的名字,“宋予扬!”出现在他眼前。这次她会扮成什么模样呢?宋予扬常常看着街上的人,想象着周品彦可能的装扮,会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还是一个宽袍大袖的道姑?是儒冠书生?还是赳赳武夫?不可能是武夫,她太瘦弱,怎么扮都不像……可是从初夏到深秋,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周品彦踪影皆无。   现在他走在大街上,已经不再东张西望。希望得越多,失望得越狠。宋予扬渐渐打消了希望,他反复告诉自己,她那句“永远都不再见”,是当真的。从此天涯路远,各奔东西,永不再见。   宋予扬走进捕快房时,时候尚早。捕快房设在刑部大堂的旁边,一座宽敞的四合院内。平日里捕快们点卯、集合、领任务、交换公文等等一应日常事务均在这里办理,闲暇时也在这里休息、聊天、互通信息。院子里有四五个捕快聚在一起,或蹲或坐,胡侃神聊。   小赵看见宋予扬进来,赶忙跑上前来:“三爷,早啊!你让我留意去杭州府的差事,今早又出了一件,不过事情太小,送件普通文书,用不着你亲自去。”   一名捕快在一旁笑道:“赵儿,你家三爷跑杭州跑得这么勤,是不是在杭州城里有了相好的了?”宋予扬比这些捕快都年青,性格洒脱不羁,平日大家逗乐惯了,有些不敢跟徐一辉说的玩笑话,在宋予扬面前却是无妨。   另一个说:“听说杭州城风景绝美,满城的漂亮姑娘,三爷你这次带我去吧?”   “你可不行。人家宋捕头长啥样,你撒泡尿照照你长啥样。你这副尊容,不要吓坏了人!”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宋予扬充耳不闻,径自朝南屋走去。小赵跟了进来,“还是我跟着去?”宋予扬点点头。其实去了也白去,宋予扬早已不抱希望,谁知道周品彦人在哪里,她已将留下的唯一线索抹得干干净净。   “三爷,你可听说杭州城里出大事了?”小赵故意卖个关子,停住不说。   宋予扬不接茬。他手上有一把她画的扇子,“品心斋主人”,鬼晓得品心斋在哪里。渐渐地她会在他的记忆里消失吧,就仿佛她从来没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一念及此,宋予扬就满心烦躁。   小赵见他兴致不高,讪笑了两声。宋予扬最近一点儿都不好玩了,也不爱说话,都快变成徐一辉了。小赵说:“我听说杭州府里抓住了一个飞贼,还是个女的。”   “你说什么?”宋予扬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小赵来了劲儿,眉飞色舞地说:“我听说啊,杭州府衙丢了一副画儿,谢捕头布下天罗地网整夜蹲守,那女飞贼正好撞上来,落了网。都说那个女飞贼就是最近屡屡犯案的梅花盗,梅花盗你知道吧?就是每次偷完东西,都要在墙上画一朵梅花的那个。”   宋予扬抬脚就往外走,“去把公文拿来,我现在就去杭州。我自己去,你不用跟着。”   小赵拦住他,“别着急啊,公文张捕头收着,他还没来呢。”   宋予扬只好又坐下,“杭州府丢的是什么画儿?”   “好像叫个什么苍山早醒图,蛮有名的。三爷你听说过吗?”   宋予扬摇摇头,“没听说过。”   “哈哈哈哈,什么上山早醒图,还下山迟睡图呢!宋予扬要是听说过什么上山早醒图,那才是见了鬼呢。”程浩大笑着走进来,卸下肩上的包袱,搁在椅子上。   小赵不愿意了,“苍山苍山!谁说上山了?你老耳背听错了,还笑话我!”   程浩一巴掌拍在小赵的脑袋上,笑道:“你这个小猢狲,苍山也不对!什么早醒迟睡的,你当是公鸡打鸣呢?那是《商山早行图》!这画儿三十年前在江湖搅起腥风血浪,可是大大的有名。现在的年轻人,听都没听说过。”   小赵问道:“为什么会搅起腥风血浪?”   程浩说:“那《商山早行图》不是一幅画,是五幅。五幅画首位相连,从第一幅连到第五幅,然后第五幅和第一幅相连,怎么拼都是严丝合缝的一整幅,所以又叫做《商山连环图》。据说里面藏着一个大秘密。   “当年黑白两道为了得到这套画,拼得头破血流,家破人亡。三十年前有名的伏虎门,现在没影了吧。还有飞鹰堡,那个时候号称江湖第一大帮派,威风着呢,现在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家伙。全都是那画儿闹的。后来官府看死的人太多了,才出面收拾了残局。这画儿慢慢地也没人提了。”   宋予扬问道:“画里究竟有什么大秘密?”   程浩说:“谁知道有什么秘密。当年飞鹰堡堡主佟英、伏虎门掌门蒋寒星,还有滕龙吟——当时他还在伏虎门混,还没创立龙腾帮呢。这三个人连同尹逢春,在一起参详了五天五夜,愣是没看透!尹逢春你们听说过吗,出了名的聪明人,人人都说宋予扬脑瓜子灵,可我看比起尹逢春来,还要差一截。”   小赵问道:“后来呢?”   “这尹逢春就是与众不同。他说,不能光看画上的小路,好多人只看那画上小路曲曲弯弯,像幅地图的样子,就拿着四处比对,到处乱闯,见山就挖,见洞就钻。尹逢春说奥妙在那相连的山势、树木、人物,还有房屋的分布上。而且因为是连环图,暗藏五种变化,要逐一琢磨,融会贯通着看。”   “最终秘密被尹逢春琢磨出来了?”小赵问道。   “可惜啊!眼看就要琢磨出点儿名堂来了,对手杀上门来,佟英一战死了,蒋寒星身受重伤,滕龙吟拼死保着他杀出重围。可惜后来蒋寒星重伤不治,也死了。尹逢春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从此江湖上再也没人见过他。这画就又落在了别人手上。”   小赵听得入了迷,“程伯,你说那画里会藏着什么大秘密呢?”   “有人说那是一幅藏宝图,参透了就能找到前人秘密埋藏的金珠宝贝,十辈子都花不了。有人说能找到一部盖世的武功秘笈,还有人说那幅画本身就是一部武功秘笈,只有有缘人才参详得透。”   宋予扬问道:“你说这套图一共有五幅,杭州府藏了一幅,另外四幅在哪里?”   程浩说:“当时伸手的人太多,五幅画当年就失散了,官府都没能收全。现在就更加不知所踪了。”   宋予扬指指程浩的包袱,问道:“程伯,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沅江。滕龙吟这老家伙,早不死晚不死,偏这节骨眼上死了。唉,他要是再撑两年就好了,扶助一下他的大儿子滕允文。滕允文屁本事没有,当了帮主未必立得住。滕龙吟死了,《商山早行图》又重出江湖,莫非要出什么大乱子?”   钱小蝶起迟了。   她睁开眼睛才想起今天她要和程浩、徐一辉一起去沅江,必须起个大早的。龙腾帮帮主滕龙吟死了,她要代表她父亲钱彪前去吊唁,顺便安抚一下龙腾帮的新帮主。徐一辉一大早就到钱府等她,钱小蝶胡乱吃了两口饭,向父母辞了行,便匆匆出门。   程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徐钱二人一走进差房,他便说道:“大小姐出个门不容易啊。”六扇门上上下下对钱小蝶都很客气,只除了这程浩。他才不管谁是谁的女儿呢,有啥说啥,因此钱小蝶颇有些怵他。   钱小蝶不好意思地叫了声“程伯”,刚想道歉,徐一辉说道:“程伯,我约了小蝶去她家接她,结果我睡过头了,让小蝶干等了半天,也让你老久等了。”   六扇门里程浩最喜欢的是宋予扬,对他的脾气,上次沅江之行,徐一辉给他的印象也还不错。徐一辉如此一说,程浩便不再说什么,出门上马,说:“走喽!”   小赵赶着送了行李来,宋予扬接过,拿了公文,牵了马走出差房。   钱小蝶问:“三哥,你去哪里?”   “杭州。”   又是杭州。徐一辉瞅了宋予扬一眼,这小子还不肯死心。   钱小蝶说:“我也喜欢杭州,听说杭州四时风光各不相同,什么时候能再去一趟就好了。我们去沅江,还能和你一起走一段。”   “我赶时间,等不了你们。”   钱小蝶说:“我们走得也不慢啊。我们打算先去当涂,当涂有兵部最大的养马场,场主宗伯伯是我爹的老朋友。我们这里都剩些羸弱老马,想快也快不了。我跟我爹说了,在当涂换几匹好马,走起来又快又稳当。磨刀不误砍柴工,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宋予扬点头答应。   四人骑马出城。开始是程浩和宋予扬在先,徐一辉和钱小蝶跟在后面,渐渐地徐一辉和宋予扬并辔走到了前面,钱小蝶只好陪着程浩慢慢行来。   “你去杭州干什么?”徐一辉问道。   “杭州城里抓了个女飞贼。”   徐一辉一惊,“是你认识的那个吗?”   “不知道。”   “所以你才着急赶去?如果是她,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宋予扬心乱如麻,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希望是她,还是不希望是她。   “你可千万别乱来!有什么事我帮你想办法。如果是那个女飞贼,你赶紧派人到沅江给我送个信,我从沅江直接赶过去。”   宋予扬说:“她叫周品彦,不叫女飞贼。”   “不管她叫啥,总之你别乱来。”   “一辉,如果换了是小蝶,你会怎么办?”   “小蝶又不是女飞贼,没法儿换。”徐一辉明白宋予扬的意思,劝道,“予扬,你这是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你和那位女飞……那个周姑娘不会有结果的。”   这话说得无比刺心,宋予扬没好气地说:“你还是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徐一辉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师娘命令小蝶二十岁前必须嫁人,她说姑娘家过了二十岁就嫁不出去了。”   “那你得抓紧了。”   “我抓紧有什么用,小蝶喜欢的人又不是我。她喜欢谁,你不会不知道吧?”   钱小蝶直心快性,她的心事宋予扬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他的心里,早就放不下别人了。   徐一辉问道,“予扬,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因为我,所以才有意疏远小蝶?”   宋予扬毫不犹豫地说道:“不是。我真心喜欢的人,不会为任何人疏远她。”   徐一辉点点头,说:“看我师娘的意思,大概是想让小蝶嫁给冯端。”   “那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出了城,上了官道,徐一辉一打马,向前奔去,将其余三人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宗然五十上下年纪,宽肩膀、红脸膛,健壮硬朗,见到程浩一行人,宗然大笑着迎了上来,“老程!小蝶!一辉!你们来了。这一位是?”闹哄哄地一通介绍,大家在厅上坐定。宗然的儿子宗正厚立在他的身后。   宗家地方宽阔,房舍宽大,细节却不甚讲究。宗正厚年纪和钱小蝶相仿,和他爹一样的方脸宽肩膀,却不像他爹那般粗豪,脸上透出几分内秀来。   徐一辉放下带来的礼物,宗然说道:“小蝶,你大老远的还带什么东西?”   钱小蝶笑道:“宗伯伯,都是些小东西,表表心意罢了。我爹有两坛好酒,想让我给你捎来,我嫌沉,没帮他带,宗伯伯莫怪。”   “哈哈哈哈……”宗然大笑,“有好酒让你爹放着,等我上京城的时候去喝!老程,你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往外跑啊?”   程浩叹了口气说:“我是不想再跑了。可这如今,世事纷纷乱如麻,就我还认识几个人,别人还给几分薄面,带着年轻人出来,给他们牵个钱搭个桥,我就回家种地去啰。你看,这在座的,都是我们六扇门最优秀的人才。”   钱小蝶抿着嘴笑道:“他们俩是,我可不算。”   程浩笑道:“怎么不算,你是最优秀的女捕快嘛!”   “统共就我一个女捕快,最差最优秀的只好都是我了。”钱小蝶嘀咕道,大家哄然一笑。   宗然问道:“小蝶啊,说起来你比正厚还大着一点儿,有婆家了吗?”   宗然居然卖起熟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起她的亲事。钱小蝶红了脸,说:“宗伯伯,我离开我娘刚一天,耳根才清静一些,你又开始了!”   “不说不说。”宗然笑着,回身瞟了一眼儿子宗正厚。   宗正厚有些心不在焉,见他爹看他,赶忙赔笑说道:“小蝶女中豪杰,是做大事的人。”   钱小蝶笑道:“你先别讽刺人。你该叫我一声姐姐吧,我比你大呢。”   “你才比我大一个月而已,从小到大都逼着我叫姐姐。我不叫就揪我耳朵、敲我脑袋、扭我胳膊……我小时候可没少被你欺负。”宗正厚控诉起来。   “宗伯伯你听,正厚这是要找我报仇呢。”   宗然听他二人玩笑斗嘴,笑得无比舒心。   晚饭摆上来,大家入座吃饭。   宋予扬和宗正厚叨陪末座,两人座位相邻。宗正厚不停地偷偷瞟着门外,像是在等什么人。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丫鬟走进来,在宗正厚耳边低声说道:“周姑娘回来了。”宋予扬的心咚地一跳,旋即又想,天底下难道只有她一人姓周吗?他竖起耳朵,又听宗正厚低声说:“请周姑娘来吃饭。”   丫鬟去了,半晌回来说:“周姑娘说身上不舒服,不吃了。”   “哪里又不舒服了?”宗正厚焦急起来,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一眼看见宗然沉着脸看着他,只好又坐下。   宗正厚坐立不安,茶饭无心。过了一会儿,他给那个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走过来,宗正厚低声吩咐道:“你去厨房,让他们给周姑娘准备清粥小菜,再配几样点心送去。”   丫鬟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已经送去了。”   “送的是什么?”   “白米清粥,四样小菜,四样点心。”   “哪四样小菜,哪四样点心?”   “小菜是一碟花生、一碟牛肉……”   “你糊涂了!周姑娘不吃牛肉的,还不快去,换成糖醋小排……”   宋予扬听得怔住了,一颗花生米从筷子间跌落餐碟。      ☆、第18章   天黑得越来越早,吃过晚饭,天已黑透。宋予扬偷偷跟着宗正厚,穿过一层院落,来到一所房门前。他躲在一边,看着宗正厚进去又出来,门轻轻关上了,里面咔嗒一声,插了门闩。   四下里寂静无人,只有秋虫鸣声断续。繁星满天,一弯新月挂在天边。宋予扬站在门外,犹豫着找个什么借口上前敲门。明天一早他就走了,要是不看上一看,他无论如何不能心安。可是他一个大男人,大晚上去敲一个陌生姑娘的门,未免太过唐突。   宋予扬倚在墙上,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忽然,屋里灯熄了,那位姑娘睡下了,这下连冒然求见都不能了。宋予扬懊悔起来,刚才真该不顾一切前去看个明白。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人影闪了出来。那人一身夜行装束,黑衣黑裤,黑布包头,黑巾蒙面。宋予扬摒住呼吸,心脏仿佛都停跳了,那窈窕纤秀的身影,不是周品彦却又是谁?   周品彦顿住脚步,环顾四周,一回头看见宋予扬,顿时愣在当地。   宋予扬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周品彦望着他,眼神瑟缩了一下。宋予扬伸手取下她面上黑巾和包头黑布,露出那张他熟悉又牵挂的脸,“这下好看多了。”他的声音竟微微发涩。宋予扬轻抚一下她的头发,将一绺乱发整理平复。   周品彦别过头去,沉默不语。   “你瘦了。”宋予扬柔声说道。   “整天忙着做贼,累的。”周品彦语气生冷。   宋予扬只好苦笑,“你这么晚出来干什么?”   “我一个飞贼,晚上出来,除了偷东西还能干什么?”   宋予扬被她堵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周品彦。周……品彦……,品彦……”   周品彦奇怪地瞥他一眼,“你叫我的名字干什么?”   宋予扬说道:“真好啊,现在叫你的名字,终于有人应了。真好。”   周品彦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我听说你们来了,想去看看这半年多没有飞贼烦你,你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很滋润。”   原来她是去看他的!宋予扬心里一乐,扬了扬手上的黑巾,笑道:“你来见我,不用这么郑重其事吧?”   “谁说我是去见你?我说过永远不再见你的,岂能食言?”   她穿成这样,原来只是想偷偷看看他,并没打算和他见面。“气头上的话怎么能算数,我都没当真的。”   “我们做飞贼的,言出必行。哪像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宋予扬叹了口气,“你还在生我的气?就算我说错了话,你惩罚了我半年多,也够了吧?”   周品彦抬脚就往前走。“你去哪里?”周品彦不吭气。宋予扬不知她要干什么,只得跟在后面。转过几株高大的桂花树,山坡上露出一角凉亭。宋予扬默默地随周品彦来到亭子里,周品彦眼望亭外,一声不吭。   “品……品彦,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品彦瞟他一眼,说:“一个月前,我路过丹阳,不小心被宗正厚的马碰伤了。宗正厚过意不去,执意让我住在宗府养伤。”   “伤在哪里?伤得重吗?”   “没什么大碍,我躲得快,只蹭破了点儿皮。”   蹭破点儿皮要养一个月的伤?宋予扬犹疑地说道:“那个宗正厚,好像很在意你。”   “他最喜欢柔弱的姑娘了。最好时不时受个伤、生个病,让他来关心照料才好。”   “所以你就投其所好,时不时假装受个伤、生个病,让他有机会关心照料你?”   周品彦脸一板,气道:“哼!反正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我别有用心,成心骗人!对不对?也是,我是飞贼嘛,天生的阴险狡诈,不像你的钱小蝶那样心思单纯!”   “这又关小蝶什么事。”   周品彦冷笑道:“怎么我提都不能提钱小蝶吗?夸她都不行?你就这样护着她?我一个飞贼,是不是压根儿就不配说她的名字?”好容易见了面,宋予扬最不想做的,就是和她吵架,只好默不作声。周品彦越发生了气,“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想说,你干嘛要去无端招惹宗正厚。但我说了,你又要生气。”   “你怎么知道我对宗正厚就是无端招惹,我就不能真心喜欢他吗?”   “你是真心喜欢他?”   “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这世上没有人比他对我更好了。我住在这里,都不想走了。”   这话说得宋予扬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难怪你在宗府一住就是一个月。”   周品彦说道:“宗正厚的爹一心想让他娶个官家小姐,就是你的心上人钱小蝶。虽然宗正厚并不喜欢心地单纯、性格直爽、什么苦都吃得、一点都不娇气的天下第一美人钱小蝶,反而喜欢像我这样长得不怎么样,娇气、挑剔、刻薄、又爱骗人的人,但是婚姻大事,由不得他。他和钱小蝶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说不定哪天你的钱小蝶就被宗正厚娶走了,你可要当心了。”   宋予扬生生被她气乐了。他说过的话她倒是一字不差记得挺牢,然后专挑出一些字眼儿放在一起故意曲解他。“品彦,你知道我不会咬文嚼字,要是我说错了什么话,不管是过去说的、现在说的,还是将来说的,你都别生气,行吗?你人那么聪明,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为什么要故意曲解?”   “有你这样一劳永逸的吗?”   宋予扬见她面色稍霁,问道:“你打算在宗家住多久?”   “我明天一早就走了。”   “我也明天一早走。”宋予扬松了口气。“半年前我去杭州找过杜瘦石,想打听你的消息,没想到他搬家了。你以前提到过的扬州鸣泉琴行,我也去过,店家说不认识什么姓顾的,姓周的。”线索全都断了,她踪迹难寻,宋予扬真恨不能画影图形四处缉拿她。   “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   “是我让杜老师搬家的。那天我也在杭州,我看见你站在杜家门口。”   宋予扬十分吃惊,“那天你也在杭州?你还看见我站在杜家门口?那你为什么……”她为什么不出来见他?因为她说了永远不见,因为她是飞贼,她要一诺千金啊。周品彦这倔脾气,真是恼人!   “如果不是看见你站在杜家门口的样子……”周品彦停住不说了。   “……你今天晚上根本不会去看我,对不对?”她真不愧是杜瘦石的学生,傲气得很呢。   周品彦望着他,问道:“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宋予扬说:“我去杭州办事,路过这里。我听说杭州府抓住了女飞贼。”   “你以为是我?”   “幸好不是你。”   “如果是我呢?”   周品彦一双清目望着他,宋予扬心头一片澄澈,如果是她,他拼死也要救她出来。“如果是你,我就每天去给你送饭。你不知道,牢饭可难吃了,你那么挑,怎么受得了那个苦。”   周品彦微微一笑,“那你别忘了给我送茶。”   “不会忘的。滚水要凉至八九分,才能沏茶,不吃牛肉,要换成糖醋小排……我都记住了。”宋予扬凝视着她,声音里满是温柔怜惜。牢里何止饭难吃,要受的苦多着呢,幸好不是她。夜风初起,寒意阵阵,他轻轻拉起周品彦的手,触手冰凉,她的夜行衣太单薄了。宋予扬脱下外衣披在周品彦身上,握住她的双手,在手心里暖着。   周品彦任他握住她的双手,低头不语,半晌说道:“夜深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宋予扬点点头,却舍不得走。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我做过一个梦,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讲给你听。”   “什么梦?”   “我梦见咱们俩去饭店吃饭,菜单上有道菜,名字叫做‘心心相印’。我就问店小二,这心心相印是什么?一个菜名这么古怪。店小二说就是爆炒鸡心和鸭心。你说,我不吃鸡心,也不吃鸭心。店小二说,可以换成牛心和羊心。你说,我也不吃牛心和羊心。店小二说,还可以换成猪心和鹅心。你一个劲儿地摇头,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店小二一拍桌子,说,我们这里还有熊心、马心、兔心、狼心、骆驼心,你说你吃什么吧?我一看店小二急了,赶紧把话题岔开,我说,你们这里的心够齐全的啊,你这饭店可以改名叫品心斋了!”   周品彦忍不住大笑起来,她抽出手来在宋予扬的手背上一拍,嗔道:“这哪里是做梦,分明是你编出来取笑我的!”   宋予扬抓住周品彦的双手,重又握在掌心里,笑道:“不骗你,真是我做的梦。”   “傻瓜才信你!”   “真的真的!真的是梦,不是我编的。在梦里,你也是这样笑着打我,然后我们俩就一直笑,一直笑,后来我就笑醒了。”醒了之后就是蚀骨的寂寞,他躺在床上,一任思念如潮水泛滥,久久不能入睡。   这些宋予扬都没有说。过去的事情都不足道了,他只愿眼下这一刻如天长如地久,以后的岁月里,永不再分离。   早餐桌上,宋予扬低着头默默吃饭。徐一辉瞅瞅他,宋予扬眉头舒展,嘴角含笑,简直和昨天判若两人。钱小蝶也觉察出宋予扬的异样,低声问道:“三哥,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嗯?”宋予扬莫名其妙,他一抬头,徐一辉也在盯着他看,这两人今天是怎么回事。   “你一直在偷笑,好像在笑话别人似的。”钱小蝶悄声说道,瞟了一眼宗正厚。   宗正厚蔫头耷脑地坐在桌旁,筷子在碗里搅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宗然恼怒地瞪着他,他竟也浑然不觉。   “什么意思?”宋予扬低声问钱小蝶。   钱小蝶低声说:“你是在笑话正厚吗?”   宋予扬诧异地问道:“我为什么要笑话他?”   钱小蝶说:“你别笑话人,他这个样子,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听说是因为有个姓周的姑娘今天一大早就走了,他才变成这样的,跟丢了魂儿似的。”   宋予扬恍悟,钱小蝶以为他在拿宗正厚笑话她呢。宋予扬今早兴致极好,忍不住对钱小蝶耳语道:“你不是他姐姐吗?你去宽慰他两句。”   钱小蝶抿嘴一笑,低声说:“我这当姐姐的,这会儿说话也不管用。”   宗然一心想和钱家结亲,昨天他看见钱小蝶和宋予扬俪影双双站在一起,看去十分般配,心里就有几分不舒服。如今见他二人不停地咬耳朵,神态亲密,全然不顾旁人的眼光,且说且笑,心里更加不受用。他看看自己的儿子,宗正厚无精打采的,一颗心早不知飞哪儿去了,对他二人的举止视而不见,毫不在意。宗然心里来了气,说道:“正厚!一会儿你送送小蝶。”   宗正厚茫然地抬起头,嘴里漫应着。宗然想斥责儿子几句,当着钱小蝶的面不好发作,只得忍着。程浩呵呵一笑,“老宗,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莫操闲心了。”   徐一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宋予扬俊朗洒脱,笑起来整个人神采飞扬,他要是个姑娘,也会喜欢上宋予扬。可他不是。徐一辉现在只想给宋予扬来一老拳,他既然对钱小蝶无心,为什么要去招惹她?宋予扬这个性格,高兴起来百无禁忌,不知收敛,总有一天要伤了钱小蝶的心。   早饭后四人告辞。程浩和徐钱二人往南,宋予扬往东,宗正厚遵父命送钱小蝶出城。出了宗府,徐一辉将宋予扬拉到一边,问道:“那位周姑娘,是你的那个吗?”   宋予扬心里甜得像吃了蜜,笑道:“是。”   难怪宋予扬笑得脸上跟开了花似的呢。既然杭州城里抓住的女飞贼不是那位周姑娘,他也好放心南下沅江了。徐一辉说:“我再提醒你一句,你别不爱听。这些女飞贼惯会使手段诱惑男人,你看看宗正厚,再看看你自己。别得意忘形,时时存个戒心。”   宋予扬笑道:“我也提醒你一句,此去沅江,在小蝶面前好好表现,找个机会告诉她你喜欢她,求她嫁给你……”   “去你的!”徐一辉一拳打去。   宋予扬大笑躲过,“要不我替你去说?”   “你敢!”徐一辉瞪起了眼睛。   “师兄——”钱小蝶牵着两匹马远远地叫道,“要走了。”   徐一辉转身就走,宋予扬上了马。这马被养得膘肥体壮,确实比他们六扇门的那些老马精神多了。“一辉!”宋予扬叫道,“路上小心!”徐一辉头也不回地冲他挥挥手。   宋予扬催马往北门奔去,他约了周品彦,要先送她去丹阳。远远地看见周品彦坐在路边呆呆地等他,宋予扬的一颗心雀跃起来。   “你几时到的,等急了吧?”宋予扬跳下马。   周品彦站起身来,“你迟到这么久,和谁难舍难分呢?”清晨薄薄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脸上带着轻浅的笑意,眼眸清亮如水。   宋予扬伸手点点她的鼻子,“你一天不找我的碴,心里就不舒服是吧。”宋予扬弯腰拿起她的行李,栓在马背上,说:“上马吧。”   周品彦摇摇头,“我不会骑马,跟宗正厚学了些,怕摔,总骑不好。”   她不会骑马?他怎么不知道。回想一下,他俩以前一起坐过船,乘过车,走过路,还游过水,唯独没有骑过马。“你不早说,我也能教你的。”   云淡风轻,深秋的天空碧蓝澄净,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空气冷冽清透,沁人心脾。二人向丹阳走去,时间长路途短,二人信步前行,一路谈谈讲讲,走走停停,倒也优游自在。   “你去丹阳干什么?”宋予扬问道。   “有点事。”   “什么事?”   周品彦犹豫片刻,说道:“有些事情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你就别像审贼一样刨根问底了。我也不想胡乱编几句话对付你,省得你又说我喜欢撒谎骗人。”   宋予扬的好心情消去大半,兜兜转转,横在二人面前的,还是那道跨不过去的鸿沟。   “你生气了?”周品彦问道。   “我没生气。”   前面一片小树林,地上厚厚一层落叶,踩上去咔嚓咔嚓响。一条小溪穿林而过,溪水清澈,水流潺潺,宋予扬在溪边饮马,周品彦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宋予扬望着周品彦。她坐在那里,温婉,沉静,单是这样看着她,已经叫他心满意足。宋予扬眼望溪水,脱口而出,“品彦,我喜欢你。”他心里紧张,口里发干,“真的。特别……喜欢……”   半天不见动静,宋予扬转头看去,周品彦低着头,看不清她什么表情。宋予扬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仰头去看她的脸,周品彦满脸都是泪水。宋予扬慌了,他还是头一回见她哭,“你怎么哭了?”周品彦不答。   “你觉得我在欺负你?”   周品彦摇摇头。   “你觉得我轻薄无行?”   周品彦还是摇头。   “那你是……喜极……而……泣?”   周品彦忍不住破涕为笑,“你这人,还真自大!”她泪眼未干,声音中犹带哽咽。   宋予扬紧挨着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周品彦渐渐止了泪,“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见你么?因为你是捕头,我是飞贼,我们各有各的道。非要在一起,对谁都是煎熬,而且只会彼此连累。我们俩就好比涸辙里的两条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做不到。”他试了半年多,能忘的话早忘记了。“你别做飞贼了,行吗?”   周品彦勉强一笑,轻声说道:“何不食肉糜?”   宋予扬站起身来,踱了几步,“你做飞贼是迫于无奈,是你师父逼你的,对不对?我可以帮你的,别忘了我是个捕头。”   周品彦望着他,“你想干什么?你想抓我师父?那你得先杀了我才行。”   “为什么?”   “我是师父养大的,小时候除了练功,我没吃过苦。我喜欢画画,师父请来杜瘦石,杜老师成名几十年了,脾气又大,肯教一个六岁的孩子,除了钱之外,师父还很费了一番心思的。我说了一句要学琴,师父请来黄亭兰,也是成名已久的名家,后来我学了三年不肯学了,也就算了。你老说我吃东西挑剔,可是我小时候就是那样长大的,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师父可从没嫌过我挑剔。从小到大,吃穿用度,师父什么都没缺过我的,把我养大了,我找人来抓他?”   “你师父那是对你有所图,所以才市恩于你,好让你乖乖地听他的话。”   “就算他有所图,他向我市的,总是恩吧,我岂能恩将仇报?”周品彦望着宋予扬,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将来,你要和我师门为敌,最好先把我杀了,我可不想活着看到那一天。”   宋予扬无奈坐下,“那我不做捕头了。”   周品彦摇摇头,“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   “你不是说过么?你就喜欢做捕头,破案子,别的事情,你都没兴趣。”   这话是他在浦阳江上说的,没想到她还记得,“你记性真好。”   周品彦说:“我就喜欢画画,如果以后都不许我画了,人生还有什么乐趣?我想你也是一样的。再说,就算你不做捕头了,我做飞贼你能忍吗?”   确实不能。“你师父总不会让你做一辈子飞贼吧?多久?十年?二十年?我等你。”也许她师父活不了那么久呢。   “我才不会让你等我。做飞贼是件很危险的事,虽然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失过手,但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兴许没等到那一天,我就死了,我干嘛要你等我?”   宋予扬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哭了。原来这些她都想过了,想来想去,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永不再见,相忘于江湖。   宋予扬牵了马,二人上路,继续往丹阳走。   “宋予扬。”   “嗯?”   “我们做一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我们俩约好,每年见两次面,如果你愿意,三次四次也行。每次见面的时候,就当对方是普通人,你不是捕头,我也不是飞贼,我们就像现在这样说说话、聊聊天,还可以一起赏花品茶、看雨听琴。就像好朋友那样,你说怎么样?”周品彦期待地望着他,眼睛里还有点小兴奋。   “好朋友?”   “对呀,就像你和徐一辉那样。”   “一辉可不会因为我多夸了哪个姑娘几句,就一个劲儿地吃醋,吃得没完没了。”   周品彦红了脸,“谁吃醋了?”   宋予扬笑道:“不知道是谁,钱小蝶长钱小蝶短的,什么事情都能扯到她身上。”   “还不是因为你喜欢她,总把她挂在嘴边,所以我才顺着你的话说嘛。”   “强词夺理。”   周品彦嗔道:“你别打岔,到底怎么样嘛?”   “什么怎么样?”   “我刚才说的约定,行吗?”   “不行!”宋予扬坚决地说,他才不想和她做好朋友,“我年纪大了,还要娶妻生子呢。”   周品彦说:“你当然可以娶妻生子,你想娶谁就娶谁,我们每年只见两次面。”   “我想娶谁就娶谁?你还真大方。要是我媳妇不让我去见你呢?”   “这个……你别告诉她不就行了?”   “你让我瞒着我媳妇,每年偷偷摸摸地见你两次?你这么聪明的人就想出这么个蠢主意?一股贼味儿!”宋予扬说着,沉下脸来。   周品彦气道:“那我听听你有什么聪明主意。”   宋予扬牵起她的手,“品彦,我们可以远走高飞的。我们可以找个小岛,钓鱼为生。”   “我不吃鱼。”   “那我们去塞外放羊。”   “我也不吃羊肉。”   “我们还可以去深山里种菜,菜你总吃的吧?”   “可我还要喝茶呢。”   宋予扬说:“我会想办法。不过你可不可以别这么挑剔了?”   周品彦忍不住笑道:“我的主意只不过是每年见两次面,你就说一股贼味儿。现在你要让我们偷偷摸摸过一生,我看你的主意里,满满的全是贼味儿!”   宋予扬无可奈何地笑了。   中午时分,二人到了丹阳,丹阳城不大不小,比当涂齐整得多。宋予扬挑了城里最大的饭店,和周品彦吃了饭。分别在即,周品彦前所未有地随和,处处依着宋予扬的性子来,乖得让人心疼。宋予扬见她如此,越发缱绻难舍。他宁愿周品彦跟他斗嘴、耍赖、使性子,也不愿见她这样,因感伤离别而对他百依百顺。二人自南门进城,吃完饭后,周品彦又把宋予扬送到南门外。   宋予扬拉住她的手,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我只能等你来找我吗?如果我想见你呢?”   周品彦望着他,轻声说道:“洛阳中和巷,巷子最里面的那所房子,黑色的门,门上有个莲花形状的门环,那是我自己的地方。不过我也不是时时都在,没事的时候,我偶尔会去那里。”   “洛阳中和巷,莲花门环,我记住了。”   “每年三月初洛阳有牡丹花会,如果那个时候我们俩刚好都有空,可以一起去看牡丹。”周品彦语气平静,细品却有一股刻骨的悲伤。牡丹花会年年有,可是人会怎样,谁知道呢?纵然能再相逢,纵然彼此安好,心意不变,困在涸辙里的鱼,又能怎样呢?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身边盘旋的秋风,能真切感受到它的存在,却抓不住它。   宋予扬只想把周品彦揽在怀中,让她永远都不再担心,不再悲伤。“我走了,你多保重,自己当心一点。”   “你也是。”   宋予扬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骑上马,走了。   杭州城里换了秋景,满目萧瑟,可是看在宋予扬眼里,却远胜盛夏。正所谓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上碧霄,诗情他没有,他胸中满满的,尽是甜蜜和怅惘。   杭州府衙宋予扬早已熟门熟路,投递了公文,他随口问起杭州城抓住的那个女飞贼来。   “别提了。”谢知远一脸沮丧,“抓错人了,那女的根本不是女飞贼,她是随云的亲戚。雷大人为此还狠狠斥责了我一顿。”   “随云是谁?”   “随云是随成峰的独子,随成峰你知道吧?”   随成峰是太极剑第十二代传人,江湖上闻名遐迩,无人不知。他和展翾是忘年之交,两人关系匪浅。随成峰的儿子随云在江湖上倒没什么名气,宋予扬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宋予扬问道。   谢知远说:“当初我们一抓到那个女的,随云就来拜望雷大人。他说那个女的名叫吴雪霏,是他家的一个亲戚,大老远跑来投亲的,求雷大人放人。我根本不信。你说,随云住在杭州城外檀溪边上,他爹随成峰住在安信县,两人都不住在杭州城里,他家的亲戚怎么跑到城里来投亲?而且三更半夜一个女人,独自一人在外面晃,你说可疑不可疑?”   “你为什么认定那个吴雪霏就是偷画的梅花盗?”   谢知远搔搔头说:“这个我得承认,证据确实不足。当时府衙里刚好丢了一幅画,叫个什么《商山早行图》,案发现场发现了一只梅花翠钿。你想,梅花翠钿是女人戴的,时间上又巧合,所以就以为那个吴雪霏一定是最近在江湖上连犯窃案的梅花盗。当时我就把我的怀疑跟雷大人说了,雷大人也有点拿不准,所以才迟迟没有放人。”   “为什么后来又放人了呢?”   谢知远说:“你还不知道?梅花盗在丹阳做了好大的案子,轰动了江湖。丹阳城八百里快马送来了消息,雷大人收到信,当即下令放人,顺便责怪了我一顿。”   丹阳!周品彦?   宋予扬急忙问道:“丹阳出了什么案子?哪天出的?”   “窃案,就在两天前。晚上作案,第二天早晨案发,当天下午我们就收到了快报。”   他和周品彦在丹阳道别分手,正是在两天前的下午,当天晚上丹阳就发生了窃案。谢知远打开柜子,拿出一叠图纸,“这是丹阳送来的。”谢知远一张一张拿给宋予扬看。   “前天晚上丹阳有五家商户、富户同时被盗,每家不多不少,整丢了五百两银子。你看这图。”这是丹阳城的地图,图上标出五家被盗者的方位,谢知远手点地图,说,“看出什么来了吗?”   宋予扬说:“五家的位置刚好组成一朵五瓣梅花。”   “你看梅花中心这一点,这是丹阳城正中的钟楼。第二天早晨敲钟人发现,在钟楼梁上悬着一个青布袋,袋子里有两千五百两银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这是梅花盗在向我们示威。他在丹阳出手,图的不是财,而是名。梅花盗在杭州落网的消息在江湖上传开,坏了他的名声,所以他才来了这么一手。你再看这几张,这是从每家失主墙上拓下来的梅花图案。”   第一张是一朵梅花的一片花瓣,第二张是两片花瓣,第三张三片,到第五张,才凑成一朵五瓣梅花,第六张,也就是丹阳钟楼墙上画的那朵梅花,中心加了几簇花蕊。这梅花画得相当讲究,笔法写意,每片花瓣内浅外深。最后一张,梅花吐蕊,却没开到全盛,正是花开最美丽的那一刻。宋予扬忍不住嘴角上扬,这当然是周品彦的手笔,除了她,谁还有这些花花肠子?   周品彦费尽心力,让人误以为梅花盗在丹阳现身,目的不外乎让人坚信杭州府里抓错了人。那个吴雪霏自然和她有极大的瓜葛,说不定也是个女飞贼,《商山早行图》八成就是被那吴雪霏偷走了,谢知远抓对了人,却错放了人。   宋予扬问道:“那个吴雪霏,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是个年轻姑娘。说老实话,她看上去确实不像女飞贼。长得很好看,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很好看的好看,而是……我说不上来,人家说长着一双勾魂眼,差不多就是那样。”   有一种美,美在风姿,难描难画,“意态由来画不成”,周品彦之前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吴雪霏吧。宋予扬微微一笑,“女飞贼就不能长得好看?”周品彦看上去也一点不像女飞贼,她不仅好看,还很雅致。   只是随云,和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19章   徐一辉这是二上飞云岛了。   岛上的阵势和前次一样,两排彪形大汉身穿孝服,头戴白巾,两条白龙似的从码头一直排到龙腾帮总舵。这次给他们留出来的“人路”比上次宽阔得多,刀枪依旧晃眼,可是不知怎地,气势却大不如前。   滕允文在码头迎接他们。程浩瞅了一眼徐一辉,徐一辉明白他的意思,新帮主亲自来迎,这是给足了面子了。   程浩说:“允文,这是钱大人的独生女儿钱大小姐,代表钱大人特来给老帮主上柱香。”   滕允文行了一礼,便在前带路。程浩示意钱小蝶先行,钱小蝶正要谦让,徐一辉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是代表师父的。”   钱小蝶恍悟,顿觉自己使命在肩,她挺直腰背,两步跟上滕允文,程浩、徐一辉一左一右在她身后相随。   到了总舵大门,滕允文尴尬一笑,说道:“就请三位留下武器。”   “你也搞这一套?”程浩斜睨他一眼。   滕允文陪笑道:“呵呵,老规矩!老规矩!”   三人解下腰刀匕首,走进大门。   一路各门洞开,直到灵堂。灵堂里香烟缭绕,白色幔帐挂满。滕嘉玉披麻戴孝站立一旁,身后是她二哥滕允武。   程浩见了滕龙吟的灵位,先自唏嘘起来。上次他们就是在这里和滕龙吟见的面,才不过半年多,厅堂变灵堂,那一面竟成永诀。程浩和滕龙吟相识几十年,亦敌亦友,打也打过,好也好过,为了各自的利益尔虞我诈、讨价还价的事更没少干过,磕磕碰碰几十年,终究云散雾消。人生无常,终如大梦一场。   钱小蝶上了三柱香,程浩、徐一辉依次祭拜过,滕家三兄妹在一旁回礼答谢。滕嘉玉双眼含泪,眼睛都哭肿了。滕允武面容也有些憔悴,见到他们三人只顾低着头,神色十分尴尬。   滕允文说:“嘉玉,酒席备好了,就请贵客入席吧。”滕嘉玉点点头,请三人到别屋开宴。滕允武趁人不注意,低头开溜了。   钱小蝶这回长了心眼儿,滕允文一招呼她在主客位就座,她便当仁不让地走过去站在座位旁,等大家排定位子再一起坐下。滕允文拍拍钱小蝶旁边的主位,说:“嘉玉,你是帮主,你坐这里。”   “啥?”程浩吃惊得张大了嘴,一时闭不拢,只怀疑自己人老耳背听错了。徐一辉诧异地望着滕嘉玉,她一个年青姑娘,羞羞怯怯的,竟接了龙腾帮帮主之位?滕嘉玉瞥了徐一辉一眼,羞涩地低下了头。   滕允文说道:“我爹临终前将帮主之位传给了嘉玉,嘉玉就是我龙腾帮的新帮主。我们兄弟二人跪在我爹床前发了重誓,全心全意辅佐嘉玉,不得起半点贰心,违背誓言者,死无葬身之地!”   程浩放声大笑,“滕龙吟这个老狐狸,临了使出这一招,高明!实在是高明得很!我程浩心服口服!”   徐一辉暗自琢磨。滕家兄弟势同水火,虽然滕允武被废,但滕允武在帮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依然还在。滕允文要是做了帮主,滕允武心中不服,难免会蠢蠢欲动,兄弟俩火并起来,无论谁输谁赢,龙腾帮都将元气大伤。滕嘉玉做了帮主就不同了,她和两位兄长都无过节,做兄长的对小妹动手,师出无名,先不占理。眼下看来,滕允文已经踏踏实实地准备辅佐新帮主了,滕允武的势力因销魂散案已被重挫,余下的群龙无首,没理由不认老帮主临终前亲定的新帮主,毕竟滕嘉玉还是滕龙吟的亲生女儿。此招一出,龙腾帮就算稳住了。   只是滕嘉玉……徐一辉瞅了一眼主位上的滕嘉玉,滕嘉玉恰好也在往他这边偷瞄,四目相对,滕嘉玉的脸唰地红了。这滕嘉玉实在不像个能指挥数万帮众的样子,龙腾帮以后怎样,难说得很。徐一辉端起酒杯,说道:“滕帮主,恭喜你接任龙腾帮帮主之位,先干为敬。”说罢一气饮干。   滕嘉玉红着脸,慌慌张张地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轻声说道:“多谢徐爷。”   这顿酒一直喝到天黑。程浩谈起这几十年来他和滕龙吟打交道的往事,感慨良多,一杯接着一杯,不用人劝,自己就喝了许多。席散的时候,他已喝了个半醉,滕允文便留三人在岛上过夜。   今夜云重风静,月影朦胧,众人穿过暗沉沉的院子向客房走去。滕嘉玉轻轻拽了拽钱小蝶的胳膊,“钱大小姐,你去我房里歇息吧,我那里宽敞,洗漱也方便一些。”   “好啊!”钱小蝶爽快地答应道。她转头望着徐一辉,叫了声“师兄?”徐一辉点头应允。   滕嘉玉的床又大又软。二人洗漱已毕,钱小蝶倚在床栏上,一边梳头一边和滕嘉玉闲话家常。钱小蝶问:“哎,滕帮主,你今年多大了?”   “我到年底就满二十一了。”滕嘉玉说,“你叫我嘉玉就行了,帮主帮主的,听着好不习惯。”   钱小蝶笑道:“你还不到二十一岁,就已经是江湖第一大帮派的女帮主了,好威风!”   “其实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帮主,我也不会做。可是没办法,我爹说这个担子我不挑,龙腾帮的基业就要毁了。”滕嘉玉脸上有淡淡的愁容,不像是装出来的,她貌似真心不喜欢当这个帮主。   钱小蝶说:“你这个位子,江湖上多少人打破头都争不到呢,肯定有好多好多人羡慕你。”   “大小姐你肯定除外,其实真正值得羡慕的人是你。”   “我?”钱小蝶瞪着大眼睛,“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小小捕快一个。”   “你是大小姐,做捕快只是玩玩儿。你人长得这么美,光这一条,就让人羡慕死了。更何况你家世好,地位尊崇,父母双全,还有个那么英雄的师兄。”   “我也有烦心事啊。你不知道,我娘天天催我嫁人,可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要嫁给谁。”钱小蝶做了个苦脸。   “起码有人替你操心这些事。我娘去世以后,都是我替我爹和我的两个哥哥操心,我的事从来没人管。”滕嘉玉叹了口气。   说的也是哦,滕嘉玉虽然当上了帮主,可是她一个年轻姑娘,肩头责任重,今后要烦心的事更多了。而且没娘的孩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钱小蝶也替滕嘉玉叹了口气。   丫鬟送来两碗莲子羹,钱小蝶喝了一口,放在床头小桌上。   滕嘉玉用小勺搅着莲子羹,试探地问道:“你将来,会嫁给你师兄吧?”   “我师兄?”这个钱小蝶可从来没想过,嫁给师兄?“怎么可能?我和师兄从小一起长大,他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   “噢,是这样啊。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妹,那也挺好。别光顾着说话,快喝啊,凉了就不好喝了。”滕嘉玉端起莲子羹送到钱小蝶手里。钱小蝶又喝了两口,滕嘉玉说,“你师兄可英雄得很呢。上次他来飞云岛,只小小地露了一手,就镇了我们龙腾帮。后来我爹常常提起他,夸他英雄了得。我爹还说,他要是有个这样的儿子,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滕嘉玉脸上满是柔情,还带着三分羞涩七分神往。钱小蝶转了转大眼睛,凑到滕嘉玉跟前,笑道:“哎,你是不是喜欢我师兄啊?”   滕嘉玉脸颊微红,低下头说:“我……我很敬重他。”   钱小蝶满心自豪,“我爹也很器重他,还说他办事沉稳可靠。要知道,我爹可是轻易不夸人的。”   “是吗?”滕嘉玉坐直了身子,仔细地听着,期盼着她再多说一些和徐一辉有关的事。   钱小蝶心里好笑,滕嘉玉这副模样,明明就是对徐一辉倾心了嘛,还说什么“敬重他”。钱小蝶伸手去拿那碗莲子羹,猛然间一阵头晕。   “大小姐,你怎么了?”滕嘉玉的声音听上去遥远飘渺。   “突然头晕起来了。”钱小蝶眼前一阵模糊,她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那么遥远,她影影绰绰地看见滕嘉玉的嘴在动,却听不见她说了什么。眼皮沉重得支撑不住了,钱小蝶双眼一闭,倒在床上。   徐一辉起了个大早,灵堂里只有滕嘉玉一人。徐一辉顺手上了柱香,问道:“小蝶呢?还没起床吗?”   “嗯。早餐已经备好了,还摆在西屋里,你先吃吧。”滕嘉玉的声音里有几分紧张,说完径自往灵堂外走。   徐一辉心里突然有一丝不安,他叫道:“滕帮主!”滕嘉玉顿住脚步,徐一辉拦在她面前,问道,“小蝶呢?”   滕嘉玉紧张得微微颤抖,“徐爷,你要见钱大小姐,先得答应我一件事。”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徐一辉。徐一辉不接也不看,盯着滕嘉玉一字一顿地说:“带我去见小蝶!”   “钱大小姐此刻不在飞云岛上。”滕嘉玉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只要答应我……”   徐一辉一把扯过那张纸,看都不看,几下撕碎,扔在地上,“她现在人在哪儿?”   滕嘉玉目瞪口呆,程浩和滕允文都来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徐一辉一把拽住滕嘉玉的脖领子,怒目圆睁,拳头捏得嘎巴响,“钱小蝶人在哪里?”滕嘉玉吓得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一辉!一辉!莫动粗,有话好好说!”程浩上前拉住徐一辉,陈达海带人冲了进来,大声呼喝道:“你竟敢对帮主无礼,还不快住手!”陈达海拔出刀来,犹豫了一下,他上次领教过徐一辉的厉害,胆怵了,不敢冒然上前。徐一辉一把推开滕嘉玉,跨步上前一拳挥出,陈达海来不及举刀,面门上早挨了一拳。徐一辉满心愤怒,这一拳又准又狠,陈达海往后便倒,噗地吐出一口血,血里带着两颗门牙。   滕嘉玉被徐一辉推个趔趄,幸亏被滕允文扶住才没摔倒,“嘉玉,到底怎么了?”   “上!”陈达海张口大叫,他满嘴都是血。滕嘉玉吓呆了,陈达海这一拳分明是替她挨的。   一群人大叫着冲上来,徐一辉急火攻心,正没处发泄呢,出手毫不留情,拳风到处,顷刻间倒地一片。人群从外面呼呼啦啦源源不断地冲进来,四周墙头上、屋脊上全是弓箭手,一片拉弓满弦的吱呀声。   “徐捕头,有事好商量,何必动武呢?”滕允文又惊又怒,拐杖在地上重重地敲着。   徐一辉怒目一扫,伸手就要去抓滕允文。“且慢!”程浩急忙拦在中间,“滕嘉玉!你这是干什么?”程浩指着四周的弓箭手,斥道,“这就是你们龙腾帮的待客之道?你爹滕龙吟都没你这么霸道!”   滕嘉玉苍白着脸,鼓起勇气上前两步,直视徐一辉,说道:“钱大小姐是我把她藏起来了,你答应放过我二哥滕允武,我就放了钱大小姐。”   徐一辉脸色铁青,厉声说道:“和我讲条件?你休想!你敢打小蝶的主意,胆子不小!你听好了,钱小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灭了你龙腾帮!”   滕嘉玉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咬着嘴唇拼命苦苦忍住。她现在是一帮之主,众目睽睽之下,哪能流泪呢?   程浩急得说道:“嘉玉,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滕允文也急切地问道。   滕嘉玉强自镇定,说道:“我只要钱大人给我二哥签出特赦令,赦他无罪,我就放了钱大小姐。”   程浩说:“什么特赦令?谁告诉你这世上有特赦令这么个狗屁玩意儿?上次我已经跟你们说得明明白白了,滕允武犯的是死罪!死罪!死罪!听清楚了吗?钱大人不忍心眼看着几十年的老朋友痛失爱子,才想出个变通的主意,将他一辈子关在飞云岛上。你们倒好,贪心不足,恩将仇报!你本事大,你让滕允武离开飞云岛试试?就算我们六扇门不找他麻烦,你当展都尉是吃素的?你看他离岛之后活不活得过三天!”   滕允文顿足埋怨道:“哎呀,嘉玉,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商量!什么特赦令,是小武跟你说的吧?你上了他的当了!”滕允文冲外面的弓箭手挥挥手,“都撤了!撤了!”没有一个人动,滕允文懊恼地瞅着滕嘉玉,等她下令。   滕嘉玉低声说道:“撤了吧。”陈达海一挥手,弓箭手收了弓箭。滕嘉玉说:“你们先退下。”陈达海带领帮众退了出去。   “我最后问你一遍,钱小蝶人在哪儿?”徐一辉厉声喝问。   滕嘉玉打了个寒噤,“我二哥带她去芦花岛了。”   “你把她交给了滕允武?”   滕允武并没有去芦花岛。不止芦花岛,沅江这一片大湖上八个大岛、三十四个小岛,哪个都没有滕允武的踪影。   龙腾帮出动了上千人,大大小小二百来艘船,湖上、岛上、岸上、沅江城里城外,仔仔细细地篦了一遍,直到夕阳西下,一无所获。滕允武和钱小蝶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一丝踪迹都没有。   这下连程浩都慌了神。他们和滕家兄妹坐着大船在湖上巡视一整天了,湖面上无数蚱蜢快舟往来报信,没有带来过一个好消息。程浩背着手在大船上来回转着圈,“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奇了怪了。嘉玉!你没撒谎吧?”   滕嘉玉紧咬着嘴唇,不敢去看徐一辉。她早就一五一十全招了,滕允武如何和她定下计策,她如何在莲子羹里下了蒙汗药,如何趁钱小蝶睡倒给她穿戴齐整,如何将她背到船上放进船舱里,如何亲眼看着小船静悄悄地划入茫茫夜色中。她还叮嘱滕允武千万善待钱小蝶,等她拿到特赦令,就去接钱小蝶回来。   滕允文心知这次祸闯得大了,他面如土色,嘴里喃喃自语:“这小武,能去哪儿呢?能去哪儿呢?难道长出翅膀飞了不成?”他手里的拐杖神经质地敲着船板,笃笃笃笃地响个不停,听得人心里更加烦躁不安。   徐一辉反倒冷静下来,“滕帮主,大湖上除了八大岛三十四小岛,还有哪里可去?”   滕嘉玉摇摇头。   “滕允武肯定就在这片湖区,你再好好想想。”   徐一辉凝神望着她,目光里没了凶狠,只有求恳。滕嘉玉的心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起来,“没……没有了。”   暮色四合,湖面上四处漂着船只,星星点点的灯火倒映在水中,好像一片闪亮的繁星。滕允文坐在船头,指挥船只散去。程浩坐在船舱里闭目运气,平静心情。徐一辉独立船舷,看着灯火一盏一盏走远,然后渐渐消失。夜风寒冷,水面上只留下他们这一艘大船和二十来艘小船,远处的岛屿沉在黑暗中,若有若无的轮廓要凭想象才勾勒得全。   滕嘉玉悄悄地走到徐一辉身边。徐一辉突然开口说道:“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更别说独自在外过夜了。”   只有一次,钱小蝶十岁那年的春天,她偷偷爬到后院的槐树上摘槐花,结果从树上摔了下来,身上摔得青紫,好几处擦破了皮儿。钱夫人非但没有安慰她,反而痛骂了她一顿。钱小蝶委屈极了,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从家里跑了出来,在街上胡乱转了一圈,然后跑到了徐一辉家,煞有介事地说要先藏在他家养伤,等伤好了,就去闯荡江湖,再也不回家了。徐一辉给她擦了药,派人悄悄地给钱家送了信,准备留她住一晚,等她气消了,再把她送回家。结果钱小蝶的豪情万丈一到天黑就偃息了,她眼瞅着黑黢黢的门外,黏着徐一辉,寸步不离。“师兄,我娘会不会想我。她找不到我,会不会哭?”最后还是徐一辉半夜把她送回家才算完事。徐一辉至今还记得她随身小包袱里的东西,一把匕首、几块碎银子、一盒薏米糕、两块小手帕,还有……一只圆头圆脑的布老虎。这些闯荡江湖的家当足足让他笑了两年。   这次来沅江的路上,某个黄昏,钱小蝶对他说:“师兄,你说怪不怪,一到这个时候,我心里就感觉酸酸的,也不知为什么。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不等徐一辉答言,程浩先说道:“这有什么怪的,这是倦鸟归巢、狗回窝的时候,人在这个时候都会分外想家。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这个破客栈,床硬得能硌死人。”钱小蝶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还真有点儿想我娘了。”   如今她人在哪里?是否安好,受没受委屈?夜深了,她会不会害怕,有没有想家?   “对不起。”滕嘉玉轻声说道,明知道歉太无力,可是除了道歉她也实在无能为力。“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太蠢了,根本做不了帮主,辜负了我爹的重托。”   徐一辉眼神锋利地看着她,滕嘉玉怯生生地低下了头。徐一辉说:“你涉世未深,就担当帮主重任,确实不易。可是你陷害小蝶,错不在蠢,错在心术不正!做帮主不一定要多聪明,但用心一定要正。用心不正,龙腾帮迟早会走到歪门邪道上去,那你就真的辜负了滕老帮主的重托了。”   滕嘉玉抬起头来,轻声说道:“你的话,我都记住了。”   徐一辉听着湖上隐约的风声,盯着黑沉沉的水面,仿佛要穿透黑暗寻出蛛丝马迹似的。夜深风冷,滕嘉玉却舍不得离开船舷,往事不可追,前路不可测,唯有这一刻,她可以理所当然地和他站在一起。虽然他心里牵挂的是别人,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心里,并没有她的位置。   “昨天晚上钱大小姐对我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当你是亲哥哥一般。”   徐一辉身子微微一动,沉默不语。   滕允文从船头走过来,“小武会去哪儿呢?”他一路走一路嘟囔道,“真是见了鬼了!”   鬼?滕嘉玉叫道:“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地方没找过!”   “哪里?”徐一辉一把抓住她,急切地问道。   “鬼影岛!”   “鬼影岛?”徐一辉说。那是什么地方,怎么起了个如此瘮人的名字。   滕允文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身后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他的脊背一阵发凉,“嘉玉你莫开玩笑,小武不会去那个地方。”   徐一辉问:“鬼影岛在哪里?”   滕允文说:“那是大湖上的一个荒岛,是帮中禁地,活着的没人去过,去过的没人回来。小武知道轻重,他绝不会去那个地方。”   “开船!我们上岛去看看。”徐一辉说道。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滕允文双手乱摆。   滕嘉玉不理她大哥,大声下令道:“开船!去鬼影岛!”      ☆、第19章(续)   船舱内灯昏火暗,小小的火焰一跳一跳的,印在钱小蝶的脸上,朦胧光影下她的脸美得令人心惊。花瓣一般润泽的嘴唇,高高的鼻梁,英挺的眉毛,也不知为什么上天要格外眷顾她,竟把她生得如此美丽。她还沉沉睡着,密密长长的睫毛微微往上翘,睡梦中眼皮轻轻跳了几下,不知在做着什么梦。   滕允武忍不住伸手接开她领抠的纽扣,脖颈、锁骨、肩窝,简直完美无缺。滕允武心跳加速,热血上涌,再也吧持不住,他俯下身,嘭!左眼眶重重挨了一拳。   “哎呦!”滕允武捂着眼睛往后退去。钱小蝶从舱板上爬起来,二话不说狠狠一□□裆踢去。滕允武疼得两眼发直,半天直不起腰来。这两招都是徐一辉教她的,“记住,你的力气不如男人的大,遇到危险的时候,一定要朝要害处打。”一招制敌!钱小蝶信心倍增,这半年多的苦功总算没白练。   船舱外传来脚步声,“二少爷!二少爷!你没事吧?”钱小蝶头还有些发晕,她扶着舱壁,低头四下一瞄,抄起一支船桨。   “钱大小姐!你慢着!先别动手!”滕允武忍着疼,一边说一边悄悄拔出匕首。   “我怎么会在这条船上?你要干什么?”钱小蝶瞪大眼睛,双手紧紧地握住船桨。她一边瞄着滕允武的动静,一边提防着船舱外的人。不知滕允武带了几个人,她孤身一人,一点儿取胜的把握都没有。她已经明白自己是中了滕家兄妹的圈套,滕嘉玉在她喝的那碗莲子羹里下了药,幸亏她只喝了小半碗,药性过去得快,否则就糟糕了。   “二少爷……”脚步声近在咫尺。外面那人一只脚刚跨进船舱,钱小蝶一桨挥了过去。“哎呀!”那人身上中桨,踉跄后退。钱小蝶不等他站稳,跨出两步,船桨横着用力挥出,一桨将那人扫进湖里。   那人在湖里扑腾着往船边游,大呼救命,船尾一人跑过来想把他拉上船,被钱小蝶手持船桨拦住了去路。钱小蝶看清楚了,小船不大,船上总共就他们四人,现在一人落了水,滕允武被她踢伤,只需再解决掉眼前这一个就可以了。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不像方才那般慌乱。滕允武忍痛弯腰走出船舱,哀声说道:“钱大小姐,湖里水冷,先把人救上来再说。”   钱小蝶喝道:“你们俩都给我跳下船去!快!”   “天这么黑,水里又冷,跳进湖里可就没命了。”滕允武手腕后面藏着匕首,慢慢地走过来。   突然,湖里那人惨叫起来,他拼命抓住船沿,脸上惊恐万端,嘴里呼喝着,像是水里有什么东西在咬他。钱小蝶惊呆了。“王易!快救人!”滕允武喝道。那个叫王易的跑过去,抓住湖里那人的胳膊,就往船上拽。却拽不动,湖里那人圆睁双眼,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挣扎了两下,僵住了,嘴里流出血来。“使劲!快!”滕允武叫道,他忍痛走到船舷边,伸手去帮忙。   突然一条黑乎乎的东西搭上船舷,拽住滕允武猛地往下一扯,滕允武半个身子悬出船外,一条腿掉进水里,“救命!拉我上去!”滕允武撕心裂肺地叫着,声音都变了调,暗夜里听得人头皮发炸。   王易顾不得先前那人,探出身去捞滕允武。钱小蝶来不及细思,扔下船桨奔了过来,拼命将滕允武往船上拽。忽然对方力道一松,钱小蝶拽着滕允武,双双摔进船里。那边王易却噗通一声跌进水里,一阵惊怖的惨叫声,湖水哗啦啦大响了一会儿,便安静了。   钱小蝶伏在船上,全身紧绷,紧张得微微轻颤。她生怕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用力抑制呼吸的幅度,耳边只听见咚咚咚的声音,却是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滕允武刚才那点儿绮思邪念早被吓得丢到了爪哇国,他趴在船板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侧耳倾听。   死一般的沉寂。   连流水声都没有了。   钱小蝶满怀恐惧,静等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再次响起,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她的心弦快要绷断了,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不要慌,不要怕,千万要冷静。”徐一辉反复告诫过她,遇事不要慌,头脑冷静才能及时应变。钱小蝶给自己打着气,悄悄地深吸一口气,首先她要拿件武器。她脚一动,这才意识到她的双脚还压在滕允武的腿下,她往回收脚,滕允武哇地一声大叫起来,钱小蝶跟着惊叫一声,跳了起来。   小船一阵剧烈地晃动。“你……”滕允武刚想发火,忽然顿住。船底传来几下轻叩声,笃笃,笃笃。他惊恐地闭了嘴,和钱小蝶面面相觑,两人眼睛里都满是恐惧。   钱小蝶乍起胆子,一点一点慢慢地踅进船舱,灭了灯,然后又慢慢地摸出来,顺手抄起舱门边上挂着的一把鱼叉。她的右手酸痛酸痛的,手腕不知什么时候扭伤了,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刚才打滕允武的那一拳,劲儿使的太大,伤了手腕。   灯一灭,小船便融进了沉沉黑暗之中。滕允武缓过劲儿来,他摸起船桨,用桨头捣了捣钱小蝶。钱小蝶明白他的意思,在船板上摸索着抓住了另一只桨。两只船桨静悄悄地探入湖中,茫茫黑夜,辨不清东南西北,两人只管划去,不管船行到哪里,只求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一会儿,船底咯噔一下,不动了。黑夜渐渐淡了,水面开始分明起来,右边暗沉沉的一大块,是陆地。二人弃船上岸,钱小蝶松了口气,总算脚踏实地了。那一片湖水中不知有什么吓人的怪物,上了岸,就安全了。   东方透出蟹壳青,脚下一路上坡,像是一座小丘。钱小蝶手持鱼叉,像只小鹿一般敏捷地爬上了坡,站在山坡顶上四处张望。滕允武神情萎顿,蹁着腿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这不是陆地,而是一座小岛。岛上怪石杂树遍布,放眼望去,荒无人烟。   滕允武在她身后惊呼:“这是鬼影岛!大湖上只有这一座荒岛,鬼影岛,是鬼影岛!”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鬼影岛怎么了?”   “这岛上有鬼。”   “鬼?”钱小蝶心里颤悠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这世上哪有鬼?”在桑落坞吴越会馆,宋予扬曾跟她说过,世上那些鬼神,大都是人在装神弄鬼。   “我们赶紧走吧。”滕允武面如土色,左眼一圈瘀紫,正是昨晚钱小蝶所赐。   话音未落,耳边传来一阵桀桀怪笑,“上了鬼影岛你还走得了?”   “谁?是谁在说话?”滕允武团团转着,四周石块垒然蹲立,状甚狰狞,每一块都像是随时要扑上来。   声音似乎是从右边发出来的,钱小蝶攥紧了鱼叉,小心提防着,她往后退了一步,突然脚下一空,钱小蝶惊叫一声便掉了下去。滕允武转头就往山下跑,眼前一个矮树桩似的东西一晃,一个流星球劈面扔来,滕允武一闪,圆球擦着他脸边飞过,紧接着又是一个,这下他没躲过,正打在他胸口,湿漉漉的,像是一颗……人头!滕允武腿都软了,哪敢细看,惊慌失措中一脚踏空,也掉进了洞里。   这不是一个垂直的洞,而是一个很陡的坡道。滕允武一掉下去就顺着坡道急速翻滚,他努力想控制住下落之势,无奈坡道太陡,身子完全不受控制,直到撞上一个坚硬的墙壁才停下来。四周一片漆黑,他被撞得头晕目眩,半天爬不起来。   “钱大小姐!钱大小姐!”他压低嗓子叫了两声,钱小蝶先掉进来的,奇怪,她怎么不见了?   吱呀一声,旁边的石壁移开了,一道昏暗的光照进来。滕允武正要挣扎着站起来,嗖地一棍,将他打倒在地,然后他被人揪着后脖领拖行了一段。滕允武两眼发花,努力看去,这里是一个石室,四面石壁,天花板很高,窗子开在天花板下面,阳光只能斜照进来一线,屋里十分昏暗。看样子这间屋子是坐落在那个小山包的肚子里。   “这里还有一棵菜!”脑后那人欢快地叫道。   滕允武眼睛一瞄,只见钱小蝶伏在地上,似是晕了过去。他深吸一口气,刚想一跃而起,一把菜刀抵在他脖子上,“别动!你个小兔崽子,再动我剁了你的脑袋!”眼前这人只有三尺高,脑袋脖子身子几乎一般粗,站在地上像一个木桶。原来是个侏儒。   一个粗嘎的声音在滕允武背后响起,“你这粪桶,在哪里挖来的菜?妈的,这一棵还是死的。”那人踢踢钱小蝶,俯下身子将钱小蝶翻转过来。   “你眼瞎了?明明是活的。”侏儒说道,“过来帮我捆住这兔崽子。”那人接过菜刀抵在滕允武的后脖梗上,侏儒掏出一截草绳,将滕允武的双手捆在身后。   钱小蝶悠悠醒转,一睁眼,眼前一个怪物正凑在她脸前瞪着她。钱小蝶大叫一声向旁边一滚,坐了起来。那怪物只有大半拉脑袋,左边头皮连着左耳、左肩、左臂,被齐齐地削掉了。就像是往右歪着脑袋的时候,被人一斧子斜劈下来,左半边剩下的五官扭曲歪斜,钱小蝶别过头去,不敢细瞧。   “你嚎什么丧?当心老娘割了你的舌头做成煎饼!”半拉怪物冲钱小蝶骂道,顺手在钱小蝶的肩膀上抓了一把,“王八蛋!这两棵菜瘦得身上都是骨头,哪有油水?”   “老子在水里泡了半夜才捉到手的新鲜菜,你还挑肥拣瘦?”侏儒毫不示弱地骂了回去。   “少废话,赶紧去劈柴,老娘快饿死了。”半拉怪物站起来,夺过侏儒手里的菜刀,在石头上磨了起来。钱小蝶看了一眼滕允武,滕允武慢慢地一点点往墙边蹭,墙壁上的石头粗糙不平,也许可以磨断绳子。   侏儒说道:“做点肉干,路上吃。”   “呸!”怪物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秀秀,你听我说,我弄到了一条船……”原来那自称老娘的半拉怪物非但是个女人,而且名叫秀秀。   “你个老粪桶,你活得不耐烦了!”秀秀哼了一声,把刀磨得唰唰响。钱小蝶在地上摸着了一块石头,使劲想把它从土里抠出来。   侏儒说:“你不走,我要走,老子才不愿饿死在这鬼岛上。他妈的姓滕的那老王八蛋这么久不送吃的来。湖水越来越冷,鱼也打不着,他要饿死老子!”侏儒嘟嘟囔囔地骂起来。   “你才是王八蛋!忘恩负义的混蛋王八蛋!老娘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忘恩负义的混蛋王八蛋!”秀秀指着侏儒大骂。   滕允武听他俩说得蹊跷,好似和他爹有些瓜葛,便问道:“两位前辈,请问尊姓大名?”   秀秀脸色一变,骂道:“我姓你八辈祖宗!我先宰了那女娃子,再来收拾你!”   侏儒过来拦住秀秀,“慢着!为啥要先宰女娃子?先宰这个小兔崽子。”   “滚开!那女娃子碍我的眼,老娘一刀剁了她!”秀秀手中菜刀乱挥。   侏儒叫道:“你个蠢货!那小兔崽子力气大,留着是个麻烦。”   秀秀停住脚步,“有道理。”她转身朝滕允武走来。滕允武急得大叫:“慢着!我姓滕,我爹是滕龙吟!”      ☆、第20章   菜刀停在半空中,“你说什么?你爹是谁?”秀秀问道。   滕允武把心一横,是福是祸总得试试,“我爹是龙腾帮帮主滕龙吟,我是他儿子滕允武。”   秀秀一刀挥出,滕允武吓得双眼一闭,冰冷的菜刀碰到了他的手,手上的草绳被割断了。秀秀怒视侏儒,说道:“你把滕龙吟的儿子弄来了?还想借我的手杀了他?你他妈的太狼心狗肺了!”   侏儒高声叫起屈来,“他黑夜里划个船在岛子附近乱转,鬼鬼祟祟的,老子怎么晓得他是哪个?他脸上又没刻着一个‘滕’字。”   秀秀说:“刚才是哪条疯狗开口骂滕大哥的?”   “老子快饿死了,骂他两声又怎样?”侏儒毫不示弱。   滕允武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挺直了腰杆,双手往身后一背,瞬间便重拾少帮主的风采,玉树临风了起来。“两位前辈先别吵,两位是谁?怎么会在这鬼……呃,霞影岛上?”   秀秀沉下脸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人是滕龙吟的儿子吗?滕龙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儿子?别他妈假冒的吧?”侏儒围着滕允武转了一圈,怀疑地说。   滕允武碰了钉子,神色有些狼狈,急忙解释道:“我真的是滕龙吟的儿子,我爹半月前刚刚故去了。”   “滕龙吟死了?”秀秀和侏儒异口同声地惊呼,秀秀追问道,“他是被谁杀的?参合庄?十三太保?还是慕容家?”   滕允武听得莫名其妙,“他老人家是寿终正寝。”   二人呆在当地,半天做不得声。钱小蝶偷偷站起来,打量着四周的墙壁,墙壁严丝合缝,屋里太昏暗,她看不清楚刚才秀秀是从哪儿进来的。   “站住别乱动!”秀秀冲钱小蝶大喝一声,指着钱小蝶对滕允武说,“这女娃子是谁?”   “她……”滕允武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侏儒走到钱小蝶身边,“你干嘛老和女娃子过不去?这女娃子盘儿靓得很……咦?她的眼睛有点儿像沈青,秀秀你快来看!她的眸子亮得很,眼角往上飞飞着,和沈青一个样儿,难怪刺了你的心。”侏儒仰脸看着钱小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他的头顶只到钱小蝶的腰部,一张老脸沟壑纵横,令人生厌,钱小蝶真想一脚踹飞他。可这侏儒武功深不可测,只怕踹不飞他,自己反倒遭殃。   秀秀骂道:“沈青那臭表子哪有这么好看?长了一双铜铃眼,眼大无神,还老爱瞪着。”   “慕容公子就它妈喜欢铜铃眼!”侏儒桀桀怪笑。   “你给老娘闭嘴!再多嘴老娘砍死你!”秀秀暴怒起来,冲侏儒挥舞着菜刀。   侏儒哧溜一下滑到一边,说道:“你去先砍死那女娃儿。滕龙吟死了,咱们要从长计议,吃饱了再慢慢商量。”   “慢着!”滕允武叫道,“她是……她是我媳妇,别杀她。我爹将帮主之位传给了我,我现在是龙腾帮的新帮主了,你们放了我俩,我回去就给你们送吃的。一切都按我爹在世时的规矩办,两位前辈意下如何?”   “她是你媳妇?”秀秀问道。   “正是。”   “你们夫妻俩好恩爱好甜蜜的,是不是?”   “嗯……是了。”滕允武觉出秀秀的口气不对,犹豫起来。   “那好啊,你去亲手杀了她,我就放了你!”秀秀阴恻恻地说道,“快去!你不杀她,就让她杀了你,今天你们俩只能活一个!”滕允武愣住了,他好心救人,不想却弄巧成拙。他接过菜刀,看看钱小蝶,钱小蝶站在墙边,紧张地盯着他。   侏儒拍着手怪笑起来,“有好戏看了!慕容公子亲手宰了沈青,这一幕你他妈做梦都想见到,对不对?不过秀秀,你为啥要恨沈青,沈青可没惹你啊,劈了你天灵盖的不是慕……”   秀秀喉咙里发出一阵野兽般的低吼,挥着独臂扑向侏儒。侏儒身子一缩,就地一滚,躲了开去。秀秀上前一脚踹去,侏儒再一滚,秀秀没踢着,力量使大了重心不稳,侏儒趁机合身扑上,抱住她的腿一绊,两人摔倒在地扭打起来。   滕允武手持菜刀,拿不准该不该动手取个渔翁之利,这两个怪人身份未明,不知和他爹滕龙吟是个什么关系。正犹豫着,只听钱小蝶叫道:“这边!”钱小蝶摸着了墙上的机括,一扭,石壁缓缓转动,露出一道门来,她几步奔了出去。地上两个怪物滚到滕允武脚下,滕允武纵身一跃跨过他俩,跟着跑了出去。   可惜石门之后并不是洞外,而是另一间屋子。   这屋子比刚才那间小一半,天花板倾斜着从门口向里逐渐收低,上方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只有两块小窗,屋内光线更加昏暗,空气更加浊重。正对着窗子的墙壁前,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面壁坐在地上,面前摊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小棍,那老人似老僧入定一般,对钱小蝶和滕允武的闯入浑然不觉。   秀秀站在门外叫了两声:“尹先生!尹先生!”没人答应。她探进来半个身子,钱小蝶伸手抢过滕允武手上的菜刀,横在胸前。   那位尹先生头都不转,“尹先生,闯进来两个……”尹先生冲着门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秀秀瞅了钱小蝶一眼,走进来一伸手,不知怎地一抓,菜刀便回到了她手中。钱小蝶后退了两步,摆了个迎敌的姿势。   “我把他俩抓出去,不打扰你。”秀秀将菜刀往腰间一别,伸手就来抓钱小蝶,钱小蝶左肩往后一缩,堪堪闪开,秀秀的手臂仿佛突然长了一截似的,往前一探搭上了她的肩。钱小蝶左臂一格,右手挥拳打向她的面门。两人过了几招,钱小蝶沾不了秀秀的身,秀秀的右手却牢牢地抠在钱小蝶肩上,抓得她生疼,甩都甩不掉。滕允武见钱小蝶占不了上风,挥拳相帮,上来便去抓秀秀的右腕。   秀秀只得松了右手,独臂以一敌二,一时虽未落败,却也奈何不了他二人。她叫起来:“粪桶!你他妈跑哪儿吃屎去了?还不快来帮忙!”   一根长木棍斜伸过来,左挑右拨,几下将三人分开。“吵死了!”是尹先生,他转过身子,依旧坐在地上,手里的白木棍长约丈许。“出去!”木棍往门口一指,秀秀听话地走了出去。侏儒在门口刚探了一下脑袋,木棍灵蛇一般调转方向,“啪”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脑袋噌地缩了回去。   这位尹先生颧骨凸出,眼窝凹陷,瘦得皮包骨。他眯着眼睛看看钱小蝶和滕允武,“你们俩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   滕允武眼睛叽哩咕噜一转,上前半步躬身施礼,“尹老前辈,我是滕龙吟的儿子滕允武。家父半月前不幸亡故,以后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办。您看您这里需要什么,我回去给您准备。”   “滕龙吟……死了?”尹先生眼望窗口,沉默半晌,“是你爹派你来的?”   “是。”滕允武答道。   “他撒谎!”侏儒在门外叫道,“他们俩半夜划个船在岛子附近瞎转,被我托着船底引过来的!”   尹先生似乎充耳不闻,问道:“今年是什么年份?”   “丙子年。”滕允武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答道。   “丙子年?”尹先生仰头想了一会儿,“三十二年了!都三十二年了,滕龙吟死了,三十二年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   侏儒又探进头来,“尹先生,滕龙吟死了,我们走吧。我弄了一条船。”   “风童,你先去打鱼。”长棍一挑,墙角的一张鱼网从空中划过落在侏儒脑袋上。尹先生指着钱小蝶问,“她是谁?”   滕允武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答。   秀秀在门外说:“他媳妇。”   “闭嘴!我没问你!”尹先生不耐烦起来。“你们俩干什么来了?”他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扫,指着钱小蝶说,“你说!”   钱小蝶此刻已顾不上害怕,怕也没用。她不擅编谎话,编也编不圆,与其漏洞百出,倒不如实话实说。“我叫钱小蝶。我是来飞云岛祭奠滕老帮主的,是龙腾帮的客人。我和滕允武半夜行船,两个船员无缘无故被刚才那位叫风童的给杀了,我们想驾船离开,不知怎么就划上了这个小岛。上了岛后,我们爬上山坡,却不小心掉进了洞里,惊动了前辈,实属无意。”她认为此时她和滕允武算是同舟共济,滕允武设计劫持她那段,便没提起。   秀秀半拉脑袋探进来,说:“胡说!他刚还说你是他媳妇,你不也承认了吗?”   “你俩到底谁在撒谎?”尹先生一脸不悦。   “我不是他媳妇,我也没承认过。”钱小蝶对尹先生说,“刚才这位叫秀秀的想要杀了我,滕允武以为你们是滕老帮主的故友,或许会顾念旧情,所以才那么说。他是为了救我,迫不得已才骗他们的。”   滕允武在一旁连连点头称是。   钱小蝶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诚恳又坦率,不由人不信,尹先生沉吟不语。钱小蝶说:“我不知道三位的身份,也不想探听,你放了我们,这里的事我们不会向任何人说起。”   “你前面说的话我都信,这最后一句嘛……”尹先生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这世上唯一能保守秘密的是——”   “——死人。”秀秀接口说道。   “不错!没人能活着离开这里。”尹先生冷冷地说。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钱小蝶和滕允武留下,看样子暂时没打算杀他们。   尹先生双手撑在地上,转了个身,依旧面壁而坐。钱小蝶这下看清楚了,原来他双腿已断,膝盖以下的部分都没有了。洞里这三人不是天缺就是地残,不知他们有什么大秘密要守,听尹先生刚才话里的意思,他们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十二年了。   滕允武垂头丧气地靠墙坐了,钱小蝶心情也很恶劣。石屋里昏昏暗暗,不见天日,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饥肠辘辘,秀秀送了一次水,她一气喝了,完全不顶饿。该怎么办呢?他俩连一个秀秀都打不过,怎么逃得出去?她真懊悔以前荒废了太多时间,没有早点儿痛下苦功,要是她有师兄那样一身好功夫,根本不会被困在这里。想起徐一辉,钱小蝶心里委屈得直想哭,师兄肯定急死了,一定在四处找她,他哪里想得到她被困在这个荒岛的地洞里。   太阳光斜照进来,这个角度刚好照亮了尹先生正对的那面墙。墙上现出一幅画,钱小蝶这才发现,尹先生不是在面壁,他是一直在看着那幅画,他的眼睛大概早已习惯了这里的昏暗。   “这是什么?”钱小蝶看了一会儿,看不出所以然来,好奇地走上前问道。画不是刻在墙上的,而是刻在木板上,木板镶在墙上。不是一整幅木板,而是分刻在五块木板上。木板四尺来高,宽度不一,两头的两块最宽,靠里的两块窄一些,中间那块最窄。   这是一幅风景画。画面上是一座山,山上有树有房子,山间小径弯弯,联通起座座小屋。山下流水淙淙,溪上一座小桥。钱小蝶对画虽不在行,可也见过一些名家画作,这画看上去很普通,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称不上佳作。   钱小蝶不明白尹先生为什么盯着这画看这么久,她凑近了想看个究竟,滕允武也走过来细瞧。   那个名叫风童的侏儒端了两条煎得金黄的鱼进来,“尹先生,他俩偷看你的画!”风童叫道,他拖过一张钉得歪七扭八的木桌子,放在尹先生身边。   滕允武问道:“这画是尹先生画的?难怪看上去不同凡响!”煎鱼的味道闻起来美妙极了,滕允武饥肠辘辘,连吞几口口水,满心希望几句奉承话能换来一条鱼。   钱小蝶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她刚才没有妄加褒贬。滕允武的马屁神功在尹先生那里虽然未必管用,可是她的大实话听来一定刺耳。这三人躲在这里三十二年,正常人都会闷出毛病来,何况他们本就身体残缺,个个性情乖戾,以后她说话可要小心了。   “看看怕什么,他们又跑不了。”尹先生说,“还有鱼吗?”   “我留了两条,风干了留着以后吃。”   “什么以后,还能有多少以后?滕龙吟比我小五六岁呢……”尹先生神色黯然,“去!把鱼煎了拿来。”   不一会儿风童送了两条鱼进来。尹先生招呼钱小蝶和滕允武过来,“吃吧!”有鱼吃谁要看画,两人正饿着,一条鱼顷刻进肚。尹先生定定地看着他俩吃完,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将自己的鱼拿了一条,递给钱小蝶,“没吃饱吧?”钱小蝶接过来,犹豫了一下,掰了一半分给滕允武。   鱼不大,勉强对付了个半饱。昨晚一晚没睡,惊吓连连,此时肚里有食,困意上来,钱小蝶一个劲儿地打呵欠。墙边的角落里,有一个干草垛搭成的床铺,应该是尹先生的。滕允武靠在墙角睡着了,地上墙上都是粗糙的石块,靠着打盹都蹭得脑袋疼,钱小蝶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十分难受。   “风童!风童!”尹先生用木棍敲敲半掩的石门,风童出现在门口,“去,搬些干草进来!”   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干草,比石块地强点儿有限,钱小蝶太过疲乏,躺上去就睡着了。刚合眼就被尹先生用木棍敲醒,她睁开眼一瞧,阳光已经转了方向,屋里更加昏暗,滕允武仍在呼呼大睡。   “你对这画不感兴趣么?”尹先生两眼放光,精神十足。   钱小蝶揉揉眼睛,什么画不画的,她困死了,只想接着睡。可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随口敷衍道:“我不懂画。不过,这画画得挺不错的。你这三十二年一直在这石洞里画画?”   尹先生眼神怪怪地看着她,悄声说道:“这画里藏着一个大秘密!”   “什么秘密?”钱小蝶随口问道。她对画呀秘密呀都不在意,她只想早点儿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不问,尹先生偏偏要揪她起来跟她说,扰人清梦,等她问了,他又不肯说了。他幸灾乐祸地说道:“呵呵,你们看过了这画,这下就更不能走喽。”   钱小蝶心念一转,“这幅图画就是你们要守的秘密?”   “不仅如此,我还活在世上,这本身就是一个大秘密。”   “为什么?你有仇家,怕他们追杀?”   尹先生点点头。   钱小蝶说:“不会的。你在这里已经藏了三十二年了,仇家说不定早死了,滕老帮主不就故世了么?就算你的仇家都很长寿,三十二年过去了,你的容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未必认得出来。就算认得出来,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记三十二年呢?说不定别人早就把你忘了,你还藏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睡干草,吃小鱼,多吃亏!”   尹先生脸一沉,“说来说去,你是想离开这里!”   “当然了!”钱小蝶沮丧地说,“我下半辈子可不想在这洞里度过。”她心里还牵挂着父母师兄,他们也都牵挂着她呢。而且,她心里还装着一个人,那个人总是双眼含笑地望着她,还总爱跟她开玩笑。   尹先生说:“等我死了,就放你们走!我也没几年好活了。”   凭什么呀?她凭什么要呆在这地洞里等他死?钱小蝶心中气愤,闭着嘴一声不吭。   尹先生双眼放光,悄声说道:“你来看看这画,能不能看出点意思来?”   “我不爱看!”钱小蝶的脾气上来了。   “这画里藏着大秘密呢,几辈子都享用不尽的金银财宝,你不想要吗?”这下倒成了尹先生求着她看了。   钱小蝶撇撇嘴,“别说这画里藏着金银财宝,就算这洞里现在就堆满了金银财宝,我也不稀罕!”   尹先生突然发了怒,“你想出去?我偏不让你如愿!”   钱小蝶后悔起来,心想,他就像个疯子一样,不能以常理要求的,干嘛要激怒他,还是顺着他哄着他,想办法伺机逃走才好。她瞟了一眼墙壁,“太暗了,我看不清。”   尹先生点起一盏小油灯,举灯给她照着亮,“你看,这弯弯曲曲的小径,连着这片树林,像什么?”   “不知道。”   “像不像‘天门’二字?”   “有点儿像。”   “这是什么意思呢?”   “对呀,这是什么意思呢?”钱小蝶嘴上敷衍着,心想,我管你什么意思呢。   “天门山呀!”   “哦。”   “天门山有六座,湖南、湖北、安徽、广西、河北、河西都有。当然不会是河西,河西的山上没有这么多树。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几个地方当年被人踏遍,一无所获,所以只剩下安徽和广西。你再看这小桥,典型的安徽风格,所以,就是芜湖的那座天门山!”   滕允武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了,坐在地上怔怔地听了一会儿,说道:“芜湖我去过,天门山大着呢。”   “别慌,你们再看。”尹先生兴奋起来,“这幅图上树有两种,松树四十棵,柳树二百八十四棵。宅院也有两种,华屋五座,茅舍九间。最左边这幅,上面有松树二十七棵,柳树七十二棵,只有树没有屋。右边倒数第二幅有四间茅舍,八十四棵柳树,无松无华屋。中间这幅……”尹先生说得眉飞色舞,钱小蝶听他报数,只听得昏昏欲睡。   滕允武倒听得挺认真,“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呢?”   “你们猜猜看。”   滕允武摇摇头,“我资质愚钝,猜不出来。”   “我也猜不出。”钱小蝶瞟了一眼画,“你要是不事先告诉我,这画里藏着大秘密,只听那一串串数字,什么树有几种几棵,房子有几种几间,我肯定以为它是一幅兄弟分家图。”   “兄弟分家图?”尹先生轻蔑地瞟了她一眼,嗤地一声表示不屑。   钱小蝶强辩道:“你看啊,这边和这边房子少,就多分几棵树,地盘也大些,中间的房子多,就少分些树,地盘小些。这样不就分公平了?”   尹先生哼地一声,“什么兄弟分家图,这是商——”他住了口,背过身子不再说话。   滕允武趁机用口型无声地对钱小蝶说:“天黑就走。”   钱小蝶点点头。   窗口的阳光完全消失了,天黑了,钱小蝶躺在干草堆上假寐。尹先生点着油灯,独自一人坐着,专注地摆弄那些小木棍,迟迟不肯去睡。钱小蝶偷偷看了半天,看明白了,原来那些小木棍是用来做算筹的,尹先生不知在算什么呢。他关在这里三十二年,怕是脑子都关坏了,什么账要算三十二年呢?钱小蝶只得耐下性子等着,不知不觉竟真的睡着了。   钱小蝶是被一股浓烈的烟气呛醒的,旁边滕允武也在剧烈地咳嗽。尹先生正坐在地上烧木板,那些画着画的木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从墙上拆了下来。钱小蝶的第一个念头是,“因为我们看过了,他怕泄密,所以才要毁掉么?”   “尹先生……”钱小蝶刚想开口询问,突然顿住了。尹先生的脸在火光下看得十分清晰,他目光散乱,看上去几近疯狂。      ☆、第20章(续)   滕允武低声对钱小蝶说:“快走!”话音未落,门打开了,秀秀在门口惊呼:“尹先生,你怎么了?风童!你他妈快来!着火了!着火了!”风童拎着一桶水冲进来,尹先生长棍颤巍巍地探去,在风童虎口上一敲,水桶落地,长棍再一拨,一桶水翻倒在地。   “尹先生!”风童和秀秀双双大叫。他们俩一前一后堵在门口,根本出不去,钱小蝶心里干着急。风童大叫,“有人上岛了!明晃晃的,全是火把!”   是师兄来了!钱小蝶大受鼓舞,精神为之一振。   “天意……这是天意……”尹先生呼呼喝喝地笑起来,他抓起地上的算筹一把一把扔进火堆,“天意从来高难测,算尽机关枉营营!”他大笑着,笑声凄厉悲凉。秀秀奔过来,在火堆中抢出一块木板,在地上拍打着,想把火焰拍熄。尹先生欠身去夺,火焰燎着了他乱蓬蓬的白发和宽大的衣袖,风童捡起水桶飞速跑去打水。   滕允武趁乱从门口窜了出去,钱小蝶紧跟在他身后,刚跨出门外,一只手臂啪地搭上她的肩头,是秀秀!“你想跑?”   风童拎了一桶水跑回来,尹先生身上已经烧起来了。风童一桶水泼去,尹先生就地一滚,一桶水有大半泼在了地上。火带到了干草堆,干燥的草堆嘭地一下就烧着了,尹先生在地上连滚几下,所有的干草俱被引着,火势迅速扩大,哔哔剥剥的,火苗直窜上天花板。尹先生坐在火堆中,口中喃喃作声,晃动了几下,不动了。风童尖声大叫,扔下水桶,合身扑上,抱住了尹先生,两个人烧成一团。   秀秀双眼通红,嗓子里发出尖利的嘶吼,野兽一般扑向钱小蝶,恨不能把她撕碎了。钱小蝶见她来势凶猛,先有几分气怯,勉强躲闪着,根本没机会回击。滕允武已经跑得没影了,不知她能不能支撑到徐一辉赶来的那一刻。   秀秀伸手去扣钱小蝶的咽喉,钱小蝶一闪,尖利的指甲划过她的脸颊,鲜血渗出。秀秀兴奋得仰天大笑,“沈青!沈青!你也有今天!”她疯了!钱小蝶伺机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秀秀的肚子上,秀秀弯腰往后退了几步,钱小蝶无处可逃,退至尹先生的小屋内。秀秀怒目圆睁,呲着牙冲了上来,那张脸扭曲起来更加丑陋可怖。钱小蝶不顾屋里烟雾浓重,奋力关上石门,砰地一声,秀秀的桀桀怪叫声被关在了门外。   干草烧得差不多了,火势比刚才小了很多,可烟气更浓。钱小蝶用衣袖掩住口鼻,蹲下身子。风童和尹先生抱在一起,烧得黑乎乎的,钱小蝶不敢多看,此刻她已顾不上害怕,秀秀很快就会进来,她该怎么办?她眼光一扫,看见了角落里那张歪七扭八的桌子,桌子一边被熏黑了,一簇小火苗在桌角幽幽地燃着。   “小蝶!小蝶!”地道口传来叫声。   秀秀刚要伸手去扳墙上的机括,听到叫声手缩了回来。那道通向洞口的门从外面是打不开的,刚才滕允武跑出去的时候,打开了门,秀秀一心与钱小蝶缠斗,没顾上去关。   几个人举着火把冲了进来。“就是这个丑八怪!”滕允武叫道,“钱大小姐在哪里?快说!”   “王八蛋!”秀秀咬牙切齿地说,她飞扑上去一把抱住滕允武,“那个贱人有什么好,你对她这般死心塌地。你知不知道,我愿意和你同生共死……”说到后来,秀秀声音变得无比哀戚,似有无限心伤。她张口就往滕允武脖子上咬去,滕允武拳打脚踢,全然无济于事,秀秀死命地搂着他,像是根本不觉得疼。滕允武大叫起来,“杀了她!快杀了她!”   徐一辉将刀架在秀秀后脖梗上,“放开他!”秀秀全然不为所动。滕允武脖子上一阵剧痛,不由得嘶声大喊,滕嘉玉抢步上前,双剑齐出,秀秀的牙齿松了劲,身子瘫软下来。   秀秀断了气,独臂却依然紧搂着滕允武。滕允武奋力推开她的尸身,捂着脖子,奔去墙边扭开机括。一阵浓烟从门里冒出,徐一辉挺刀冲了进去。屋内一片狼藉,干草皆成灰烬,两具黑乎乎的尸体上,还有火苗在幽幽燃烧。除此之外,空无一人。“小蝶!小蝶!”徐一辉心慌起来,大声叫道。   “那是尹先生和风童。”滕允武在他身后说道,“钱大小姐去哪儿了?”   徐一辉一眼瞥见那张桌子,桌子正放在高高的窗口之下。他踩了上去,桌子钉得简陋,承受不住,喀喇散了。徐一辉跳起来,手扒窗沿,单臂一用力,撑上窗户。他从窗口望下去,山坡这一面比另一面高出许多,山势十分陡峭,一个身影正顺着嶙峋参互的山石小心翼翼地往下爬,正是钱小蝶。徐一辉怕她立足不稳摔下山去,不敢叫她,等她站到了一个小平台上,才放声大叫:“小蝶!小蝶!”钱小蝶抬头仰望,“你站在那里,别动!”窗口很窄,徐一辉很费了些劲儿才把自己从窗口塞出去,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山石往下走,终于来到小平台上,与钱小蝶会合。   “师兄!”钱小蝶扑进徐一辉的怀里,满腔委屈顿时化作滚滚热泪。   “小蝶,你别哭,别哭。”徐一辉捧起她的脸。钱小蝶的脸上蹭了些黑灰,混了泪水,脏兮兮的甚是可怜,左边脸颊上有一道寸许长的血痕,有血洇出。“谁欺负你了?”   钱小蝶哽咽着摇摇头,徐一辉抬臂包住了她。   徐一辉一脚踢开底舱的舱门,“出来!”   滕允武一怔,徐一辉劈手把他揪了出来,用力一甩,滕允武踉跄几步,一把抓住船栏,方才站稳。徐一辉拔出刀来,“滕允武!你犯下死罪,离开飞云岛,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你竟敢挟持我师妹,既然你活得不耐烦,今天我就成全你!”   滕嘉玉扑上前去抱住徐一辉的胳膊,颤声叫道:“徐爷!”徐一辉一把甩开她,举刀便砍。   程浩赶紧抓住徐一辉,“一辉!一辉!别在这儿杀人,脏了人家的船。”   徐一辉放下刀,滕允武拔腿便往船下跑。徐一辉几步跨下大船,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岸上。滕嘉玉不顾一切追上来,“徐爷、徐爷!求你饶他一命!”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滕允文一跛一跛地赶上来,见滕允武满脸惊恐地趴在地上,也拦在徐一辉面前,劝道:“徐捕头息怒!暂且留他一条狗命,以后我们定当严加看管,绝不许他离开飞云岛半步。”   程浩说:“给他留了活路,他自己非要作死,还差点害了钱大小姐!如今他还想回飞云岛?哼!想得美!”   滕嘉玉一脸哀恳,“这件事一大半是我的错,我愿意认罪受罚。程伯,求你看在我死去的爹的份上,留我二哥一条命吧。”说到“死去的爹”四字,滕嘉玉忍不住流下泪来。   程浩心软了,叹了口气,说:“他妄图加害钱大小姐,这件事岂能饶他?”   “废话少说!你们都先上船。”徐一辉推开滕允文。   “师兄!”钱小蝶拽住徐一辉的衣袖,“师兄,饶他一命吧。昨天在地洞里,那个秀秀要杀我,要不是滕允武出言相救,我已经死了。后来我和秀秀打架,滕允武也出手相帮。虽然他劫持了我,还想对我图谋不轨,却也被我揍惨了。我们就算扯平了吧。”   徐一辉把刀插回鞘内,余怒未消。   滕嘉玉感激地望着钱小蝶,“多谢大小姐!”   钱小蝶哼了一声,“滕帮主,我当你是好姐妹,你却给我下药,你说你该不该?”   滕嘉玉羞愧地低下头,“对不起……”   钱小蝶拉住徐一辉,说道:“师兄,程伯,我们走吧,这个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呆了。”   程浩用哄孩子一般的口吻说:“好好好!我们走,我们走。”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徐一辉,激变龙腾帮对谁都没好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程浩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   徐一辉脸上犹自愤愤不甘,程浩一指滕允武,斥道:“滕允武!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你妹妹初任帮主,两眼一抹黑,你不说老老实实别给她添乱,你倒好,你倒去骗她!她还不是和你兄妹情深,才助你为非作歹的?你就忍心利用她?你就不怕你爹半夜三更来找你算账?好!既然好好的飞云岛你呆不住,那你就乖乖呆在鬼影岛上吧!”他手一挥,“走!”   钱小蝶死活不愿再上飞云岛,船便直接停靠沅江城。三人稍事休整,午后便启程回京,滕嘉玉心中有愧,亲自送出三十里。钱小蝶见她态度诚恳,虽说无法原谅她,恼恨之心却也淡了。   徐一辉和钱小蝶骑着马走在前面。程浩在后面对滕嘉玉谆谆教诲,不厌其烦地交代了又交代。钱小蝶偶尔回头瞟一眼他俩,只见滕嘉玉耳朵听着程浩讲话,眼睛却总望着徐一辉的背影。钱小蝶抿嘴一笑,在马上探过身子,对徐一辉低声说道:“师兄,滕嘉玉对你有意呢。”徐一辉眼神奇怪地瞟她一眼,钱小蝶又说:“她亲口告诉我,她喜欢你。哎,你怎么想啊?”滕嘉玉这人,心思歹毒,徐一辉可千万不能喜欢上她。   “嗯。”徐一辉面无表情。   这个奇怪的“嗯”是什么意思,是表示知道了么?他到底对滕嘉玉是有意还是无意,从他脸上可什么都看不出来。钱小蝶正想追问,突然醒悟过来,心想:“师兄是嫌我说这些,不像个大家闺秀,倒像个多嘴的长舌妇。”她偷偷一笑,冲徐一辉做个鬼脸,不再提了。   程浩语重心长地对滕嘉玉说:“你爹那只老狐狸,一向老谋深算,他能放心地将帮主之位交给你,自然是因为你是块好料子。你要有信心,主意要拿稳。比起你那两个心术不正的哥哥,你强得太多了,以后别光听他们的,大主意要自己拿。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别再送了,回去吧。”   滕嘉玉答应着,勒住了马。望着徐一辉和钱小蝶,心中感慨良多。就算他二人只是兄妹之情,亲昵起来还是让人感觉刺目。滕嘉玉在心里狠狠地嘲笑自己自作多情,可是心底的痛真真切切,却怎么都挥之不去。   滕嘉玉在心中默念,“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她强自镇静,向三人道了别,掉转马头,带着大批帮众,回沅江去了。   一路无事。   钱小蝶缠着程浩,千方百计地打听地洞三怪的故事。   那天在鬼影岛,滕嘉玉命人清理地洞,安葬死者。尹先生和风童都烧得没了人形,分也分不开,只好葬在一处。秀秀的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程浩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丝诧异在脸上一掠而过。后来钱小蝶讲述洞中奇遇,说到尹先生和风童,程浩说道:“原来他们一直躲在这里。”钱小蝶追问他们三人的身份,程浩叹道,人都死了,那些往事就一起埋了吧,别再挖了。   旅途枯燥单调,钱小蝶心里翻来覆去地放不下那段离奇经历。“师兄,我昨晚上又梦见那个秀秀了,她那张脸就凑在我脸前,我想躲开,可是一下子像是魇住了似的,动弹不得,结果就吓醒了。”   徐一辉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别老想着这些事,就不会做噩梦了。”   “长那么丑,居然还叫秀秀,真是太讽刺了。”   程浩忍不住说道:“她长得一点也不丑,被人砍了一刀才变成那副模样。”   钱小蝶故意说道:“我知道,是沈青砍的。沈青和秀秀为了争慕容公子打起来了,结果沈青技高一筹,一刀劈掉了秀秀的半个脑袋。秀秀变成了个丑八怪,慕容公子就和沈青结成了秦晋之好。”她故意信口乱编,好引出程浩的故事来。   程浩欲言又止,憋了半天终于说道:“不是沈青砍的。”   “肯定是沈青,要不秀秀能把沈青恨成那样?风童说我长得像沈青,结果秀秀连我也恨上了,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钱小蝶摸摸脸颊,伤口刚结了痂,好担心以后会留下疤痕。   程浩说道:“什么眼神?你和沈青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尹风童太久没见到生人了,见到个大眼睛的漂亮姑娘就说像沈青。”   “尹风童?那个侏儒也姓尹?”   “他是尹逢春的家僮。他们一共有四个,叫什么风云雷电。云、雷、电是正常人,只有尹风童是个侏儒,先天有亏,功夫是四个里面最弱的,没想到竟然是他陪着尹逢春走到了最后。”   “尹先生名叫尹逢春?”   程浩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了,索性将三十年前江湖上抢夺《商山早行图》,尹逢春因看破画中玄机,被人追杀等等都说了一遍。“尹逢春当年受了重伤,江湖上的人都以为他不知死在那个荒郊野岭了,没想到却被滕龙吟藏在鬼影岛上。滕龙吟嘴巴够严的,三十多年一点风声都不露,够朋友,够义气。”   “原来那五块木板上的画就是人人抢夺的《商山早行图》。难怪尹先生宝贝似的,看了三十多年都没看够。”钱小蝶问道,“那个秀秀又是谁?”   “她叫虞榕秀,是飞鹰堡二当家的虞瑶的女儿。当年风头劲得很,人也长得漂亮,外号叫做‘虞美人’。她性格张扬,为人跋扈,不喜欢她的人背地里叫她‘玉面药叉’。”   “虞美人?”钱小蝶骇然失笑,这反差未免太大了。“沈青怎么得罪虞美人的?是因为慕容公子吗?”   程浩一脸鄙夷,“沈青哪里屑于得罪虞美人?虞榕秀在飞鹰堡算是个人物儿,可是在沈青面前算个啥?她连沈青的裙角都够不着!嘿!”   “沈青到底是谁?”钱小蝶好奇心更盛,徐一辉也侧耳倾听,静待下文。   程浩见他二人听得认真,鼓起兴致,说道:“沈青是三十年前名动江湖的女杀手。想当年,中秋月圆之夜,西湖心印水亭,九大门派召集三十五名高手,想要一举杀了沈青。当夜沈青一袭白衣,手无寸铁,坐在亭中抚琴,独对九大门派,琴音一丝不乱。九大门派先动手,沈青身形如鬼魅一般突然飘起,一招便夺下太极剑孙晋的长剑,长剑点点,剑光所至,伏尸一片,一共杀了一十七人。余下那些噤若寒蝉,吓尿了裤子,哪敢再上前?沈青抛下长剑,背起琴囊,乘船飘然远去。啧啧,那份风采,当世无人能及,此后也再不得见。”程浩追忆往事,一脸神往。   “程伯你当时也在场?”钱小蝶问道。   “当时六扇门也接到了线报,我带人去的。说实话,我们就是去看个热闹。”   徐一辉说:“晚上穿件白衣出来应战,确实招摇。”   程浩摇头道:“事后我们才知道,沈青根本不是去应战的,她原本是去赴约的。有人假借慕容公子的名头,约她中秋之夜在心印亭抚琴赏月,所以她才连剑都没带。九大门派纯属偷袭,去的时候不要脸,后来成了不要命。沈青就是那一战成的名。”   钱小蝶问道:“慕容公子是什么人?”   “慕容缣,燕北慕容家族的后人。慕容家是名门望族,一向超然,不问江湖事。不知怎么回事,慕容缣居然和黑道杀手沈青到了一处。当时慕容缣已经和洛阳黄家二小姐订了亲,他为了沈青,婚事一拖再拖。心印亭一战之后,沈青就成了江湖公敌,走到哪里都有人找她的麻烦。后来慕容缣查出,一手造成心印亭之战的,就是飞鹰堡的虞美人虞榕秀。慕容缣找上门去,一刀劈下虞榕秀的半拉身子,江湖上的人都以为虞榕秀早死了,没想到她居然还活着。你们都看到了,慕容缣这一刀,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巅,再多半寸,虞榕秀也活不了了。虞榕秀害惨了沈青,可是她的后半生,却也生不如死。”   徐一辉说:“确实好刀法。”   程浩说:“刀法好,刀也得好。慕容缣使的是慕容家的传家之宝,龙雀刀。”   “原来秀秀是被慕容公子砍的!可是我看她一点都不恨慕容公子,反倒恨透了沈青,真是奇怪了。”钱小蝶说。   程浩叹道:“恨不恨的,谁知道?”   “后来呢?”钱小蝶问道,程浩眼望前方,沉默不语。“程伯,后来怎样了?慕容公子是不是和沈青携手退出江湖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   “慕容公子死了?”   “人没死,跟死也差不多了。”   “程伯,你快说呀,别吊人胃口啦!”   程浩长出一口气,说:“后来,慕容缣的未婚妻失踪了,黄家到处找,最后在洛阳容止楼的一个房间里找到了。慕容缣也在,他坐在血泊中,呆呆傻傻的,都不知坐了多久,地上的血迹都干了。黄家二小姐伏尸一旁,身首异处,脑袋被人砍了下来。现场还有一只断手,女人的,右手。不是黄家小姐的。”   “啊——”钱小蝶叫出声来,“是谁干的?”   “大家都猜是沈青,但慕容缣一口咬定人是他杀的。我去牢里看过他,他当时那个样子,只余一副皮囊,内里啥都不剩,无意求生,也无意求死,整个人废了。问他是怎么杀的人,他说是用龙雀刀,可是现场并没有龙雀刀。问他龙雀刀哪儿去了,他不说话。问他断手是谁的,他也不说话。黄家心里也明白,人不是他杀的,后来就撤了诉状,我们就放了人。慕容缣不肯回家,听说后来流落街头,不知所踪了。慕容家祖传的龙雀刀就是那时候不见的。”   钱小蝶太过震惊,呆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那沈青呢?”   “从那以后,江湖上就没有沈青这个人了。沈青就像昙花一样,心印亭一战大放异彩,可惜很快就凋谢了。”   “真是太凄惨了。”钱小蝶说。秀秀恨沈青恨得咬牙切齿,她要是知道沈青和慕容缣是这样的结局,不知会做何感想。   程浩叹道:“有人说,慕容缣和沈青用情太深,才下场惨淡。要我说,这两人根本就不该往一起凑,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硬要在一起只会相互拖累,还连累了身边的人。你看他们两人,带来了多少杀戮,多少人因此而死。作孽啊!如果沈青没遇到慕容缣,她的身份不会暴露,一辈子无声无息,没有虚名,也没有麻烦。如果慕容缣没遇到沈青,顺顺利利地和黄家二小姐成亲,平安富足地度过一生,该有多好。他们俩一个是白天,一个是黑夜,白天和黑夜怎么能搅在一起呢?”   徐一辉顿时想到了宋予扬和那个女飞贼。他俩一个捕头,一个飞贼,非但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而且还是死对头。可惜宋予扬执迷不悟,硬要和女飞贼混在一起,结果如何,真让人揪心。      ☆、第21章   刑部江大人的四公子亲自邀请,展翾只得跟着走一趟扬州。   这是扬州林家花园里的一座小楼,三层,八角,飞檐上悬着铃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铃铛随风轻响,遂取名“将雨楼”。小楼正对着花园里的停云湖,湖边长廊环绕,连着一角凉亭,一弯木舟系在亭边,湖心大石堆出假山崚嶒。站在三楼往下望,初冬的园子,树瘦水寒,映着冬日薄薄的暖阳,静谧一如美人幽思。   主人林松也很风雅,他方面大耳,身材不高,体型横宽,别号“谷风”。林谷风为人疏豪,最喜交友,上至刑部尚书的公子,下至江湖剑客,他都能与之共桌对饮,把酒言欢。   事情就出在林谷风结交的一个江湖剑客身上。   一年前,淮南剑客王俭路过扬州,盘缠不继,投奔了林谷风。林谷风当即取出两封银子相赠。王俭平生最怕欠人人情,就把随身佩戴的宝剑“水魅”留下,说日后还钱取剑。林谷风哪里肯收,无奈王俭性子执拗,只得权且收下,只说暂时替王俭保管,等他来取。   王俭在归家途中便病倒了,两个月后医治无效一命呜呼。消息传到林谷风耳朵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年,他感慨良久,多方打听王俭的家人所在,打算将水魅剑交还给他的家人。   水魅剑却不翼而飞了。   将雨楼三楼的墙上,多了一朵血色梅花。   “剑是二十五天前丢的,原先就放在槅子最高处。”林谷风指着一架什锦槅子对展翾说,“扬州府来人看过,说是梅花盗偷的,还说那梅花盗是个飞贼,飞贼的案子他们破不了。我准备自认倒霉,多给王俭的家人赔些钱就算了。那天在四公子面前提起这件事,四公子向我盛荐都尉大人。他说展都尉轻功独步天下,正是那些飞贼的克星,这案子找展都尉帮忙再合适不过了。”   展翾说:“江公子过奖了,展某愧不敢当。”展翾已经里里外外看过一遭,林宅前后有七十二名护院,还养着八只猛犬,寻常小贼的确不敢上门。“水魅剑藏在贵府,知道的人不多吧?”   “这个嘛……”林谷风尴尬地冲江岳一笑。   江岳深知他这朋友可不是个低调的人,他喜欢做仗义疏财之事,更喜欢到处宣扬他做下的仗义疏财之事。王俭前脚刚离开扬州,水魅剑就在宴席上被林谷风的朋友们传看了个遍。   “知道水魅剑在我家的人的确不少,可是他们哪有梅花盗的本事?而且他们也不知道剑被我藏在这里。我这宅子不算小,梅花盗是怎么找到区区一把剑的,我也纳闷呢。”林谷风皱着眉头说。   展翾问道:“府上的人想必知道吧?”   “剑是我亲手搬了凳子,踩上去放在那高头的,没人看见。而且剑丢了之后,我也首先怀疑是家贼,因为丢剑的那天晚上,家里的几只狗都没叫。我立刻关起大门,里里外外搜了个遍,确定不是家里人偷的之后,才去官府报的案。”   江岳说道:“这案子着实不易办,谁知道梅花盗是谁?我看,除非有人当众使出那把剑,否则上哪儿找去?”   林谷风眉头紧皱,“我就担心这个。本想办个好事,结果办成了坏事,我已经给了王家的人一笔钱了,找不回剑损失算我的。”   展翾说:“只要水魅剑现身江湖,便不难追回。”   林谷风大手一拍,说:“有展都尉这句话,我就有盼头了。”   当下林家摆下酒席,款待两位贵客。林谷风谈笑风生,劝酒布菜,又拿出他天南海北搜罗的珍稀宝贝,展览一番。有梅兰竹菊四君子玉石盆景,有十二生肖铜柄精钢匕首,还有鱼戏莲叶东西南北中拼花端砚,一套一套的,颇有意趣。江岳有意与展翾结交,席间颇为谦敬。饭毕,展翾告辞出来,沿着阜宁街信步走去。   有道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的富贵繁华在阜宁街体现得淋漓尽致,街道两边店铺林立,南北货物应有尽有。推车挑担的小贩也不少,加上往来人流,原本宽阔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抢钱啦!有人抢钱啦!快拦住他!”一个清脆的女声大叫道,“别让他跑了!”   “站住!”另一个男声叫道。   一个棕衣男子飞奔而来,他左挪右闪避开人群和车担,身形十分敏捷,一头往展翾身上撞来。展翾正要伸手去抓,那人腰身一拧,泥鳅一般从旁边滑了过去。这人功夫竟还不弱,倒是出乎展翾的意料。   展翾单脚在地上轻轻一点,一个纵跃,落在那人身前,拦住他的去路。那人呲溜往右一闪,展翾在右,往左一闪,展翾在左,如影随形一般,横竖甩不脱。街上的人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一男一女两名失主也追了上来,一个是个店铺小伙计,另一个是个梳着两个抓髻的小丫头,她手一指,脆生生地叫道:“就是他!是他抢了我家姑娘的钱袋!”   “你还了人家的钱袋,我就放你走。”展翾说道。   那人突然转头便往回跑,眼前一花,展翾又拦在了他的身前。“嘿!”那人气急败坏,从怀中掏出一个绿色锦袋,狠狠地往房顶上一抛,几下撞开人群,跑了。   展翾轻轻跃起,在半空中一把接住锦袋。   人群一片喝彩,然后慢慢散了。   一位怀抱瑶琴的姑娘走了过来。她身穿白色衣衫,衫子上用白色锦线绣满了细密繁复的花纹,锦线在阳光下微微反光,净而不素,贵而不华,衬着她白皙的皮肤,更显得整个人脱俗出尘。   “姑娘,是这位公子帮忙夺回了钱袋。”小丫头上前接过瑶琴。   展翾递上锦袋。   “多谢。”那位姑娘接过锦袋,微施一礼。   “清如!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让我到处找!”一个年轻人匆匆赶到。   那位姑娘唤道:“堂哥!我刚才去了鸣泉琴行,买好琴出了琴行的门,钱袋被人抢了,是这位公子帮忙夺回来的。”   年轻人打量着展翾,“噢!是你!我们认识的!你是……你是……”他拍拍脑袋,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你是展翾展都尉!”   展翾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他。   “我是许慎之啊,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随云的朋友,去年端午节我们在随家见过面。你不记得了?吃粽子的时候……”年轻人手上比划着吃粽子的样子,想唤起展翾的记忆。   去年端午节展翾的确是在随家过的,是应随成峰之邀。粽子确实也吃了,随云很难得也在,当时还有几位随云的朋友,其中好像是有个叫许慎之的。不是同道中人,展翾并未特别留意。展翾一拱手,“原来是许兄,好久不见。”   “哈哈,你终于想起来了!”许慎之笑道,“展兄,这是我堂妹,小字清如。清如,这是展大哥。”   许清如叫了一声“展大哥!”她声音轻柔,眼神清澈,凝神定目地望着他。展翾心中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似素手轻拂心弦,刹那间,他竟有些微失神。   许慎之便邀展翾去家中小坐,“我正有件麻烦事,可巧遇到展兄,刚好做个不情之请。”   许家就在不远处的竹篮街,转弯就到。许慎之说每年他都要来扬州采买货物,每次都要在这里住上些日子。展翾落了座,一边和许慎之寒暄,一边留意着许清如。矮窗边铺着大花毡,上设琴桌,许清如跪坐在花毡上,从琴囊中取出瑶琴,用绢帕轻拭一遍。小丫鬟端上水盆,她洗净了手,焚上一炉龙涎香,手指试着拨动琴弦,几颗音符叮叮咚咚地散落下来。   展翾问道:“许姑娘也喜欢弹琴?”   “很喜欢,可是我不会弹。”许清如笑答。   许慎之说道:“她小时候跟着黄亭兰学过三年琴,后来不爱弹了,就扔到了一边。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心血来潮,又想起来要弹琴。这不,新买的琴。”   展翾一脸惋惜,“黄亭兰?那可是天下闻名的琴师,我听说他轻易不收徒的。许姑娘没学下去,实在是太可惜了。”   “没办法。我爹弟兄四个,只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孩,又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从小就被惯坏了,任性得很。”许慎之笑道,“清如,你听见了?我看你这次的新鲜劲儿能维持多久。”   许清如清目一转,微笑着不说话,手指漫无目的地在琴弦上拨弄。   展翾忍不住起身走到琴桌旁,在许清如对面盘膝坐下,拿过瑶琴,一根一根琴弦试弹过去,有的旋紧,有的放松,再反复试过,一一调校好。然后略一沉吟,起手弹了半首曲子,将琴摆回许清如面前,说:“琴弦我给你调好了,你试试。”   许清如又惊奇又羡慕,轻叹一声,说道:“这是《渔歌》。缘绿绮以写渔情,抚焦桐而舒雅况,沽美酒,醉卧芦花,视名利若敝履。”   “你听出来了?”   “是。”   展翾笑道:“这首《渔歌》共十八段,并不难弹。”   许清如说:“展大哥,你弹得真好。听你弹这首曲子,让我想起今年初春的时候我们坐船,黄昏时分船靠岸停了,我坐在江边垂钓,西边满天的彩霞,江风里有股山芙蓉的香味……你的琴声里,有种心无羁绊的悠闲自在,让人好生向往。”   展翾伸出大拇指,笑道:“不愧是黄亭兰的学生。你弹一曲试试?”   许清如羞涩一笑,说道:“我几年没摸琴了,全忘光了。展大哥,你弹得那么好,再弹一曲吧?”   她期盼的眼神让人不忍拒绝,展翾拿过琴来,双手悬在琴上,“你想听什么曲子?”   “我最喜欢的曲子是《洞庭秋月》。”   是么?真巧,这也是他最喜欢的曲子。展翾静心尽意,从头到尾弹了一遍《洞庭秋月》。许清如回味良久,赞叹不已。   “这首曲子用洞箫吹出来,意味又更不同。”展翾说道,他今天身边没有带着洞箫,“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吹给你听。”   家人进来禀报许慎之,张老板有请,展翾不便久留,也便起身告辞。他和许慎之一道走出来,“对了,许兄,你之前说的不情之请,是什么事?”   “哎呀,你不提,我差点都忘了。”许慎之拍拍脑门,说,“就是清如的事。我这次真后悔带她出来,我忙得要命,她却挂着游山玩水,说没去过京城,非要去看看。我哪有时间陪她?把她交给家人我又不放心。正为这事吵吵呢,幸好遇见了展兄。展兄是随老爷的好朋友,我一万个信得过。舍妹去京城的时候,我想请展兄照应一下。”   展翾说:“原来是这事,这算不了什么,许姑娘如果不嫌舍下寒陋,就请住在我家。不知许姑娘何时去京城?我还要在扬州盘桓几日。”   “我也得等几天,等这里的事告一段落,我要去趟京北,到时我顺路送她去吧。”   二人商量妥当,各自去了。   林谷风貌似已经全然忘了丢剑的事,第二天展翾登门拜访的时候,他正在将雨楼和江岳饮酒作乐。展翾请林谷风带他上到三楼,指着什锦槅子最上方,原先放水魅剑的地方,说:“你看那上面是什么?”   林谷风一脸惊讶,“是什么?难道是水魅剑?”他搬了凳子,笨手笨脚地爬了上去,伸手在格子里划拉了一会儿,“这是什么?”他手里举着一块手掌大小的象牙牌,慢慢地爬下凳子。   江岳接过牌子,牌子上刻着一个“鲍”字,“这是……鲍大人的令牌?”   展翾说道:“正是。”   江岳恍然大悟,“是你放在这儿的!展都尉,你昨晚来过了?”   展翾点点头。昨晚上他乘着月色而来,从墙边一掠而过的时候,林家的狗还是很尽职地叫了几声。他来至将雨楼下,攀上屋檐,上到三楼,拨开窗上的消息,推窗而入,将令牌放在槅子顶上。回去的时候他已经知道狗拴在哪里了,刻意避开,所以没再听到狗叫声。   “噢——”林谷风手指展翾,点头叫道,“难怪昨晚我家的狗半夜狂吠呢,原来是展都尉来过了。”   展翾说:“这样看来,那梅花盗轻功在我之上。”来来去去踏雪无痕,连狗都不惊动,这轻功已入化境。   林谷风愣了片刻,“这么说,这案子八成是破不了了?”   展翾说:“要破这个案子,我倒有一人推荐。要是他都破不了,大概这世上也无人能破了。”   “谁?”   “宋予扬。”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梅花盗!”宋予扬伸着两条长腿,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对钱小蝶说。   这是一家坐落在十字路口的小饭店,路口以北是丰泽镇,往南十几里便是扬州。丰泽镇是梅花盗的发祥地,最早的两朵梅花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宋予扬从杭州回到京城,就接手了梅花盗一案。他翻阅完几份卷宗,决定从丰泽开始。徐一辉说钱小蝶对破案子很感兴趣,让她和宋予扬同去。宋予扬理所当然地以为徐一辉肯定会跟着一起来,谁知出发的时候,只有钱小蝶一个人,徐一辉连人影都不见。宋予扬便问钱小蝶,徐大捕头这次为什么没有跟来,是受了什么刺激么?   钱小蝶答道:“师兄说要我自己出来历练历练,还说他老跟着我,我成不了材的。”   “这就对了。你师兄就是操心太多,你看你头回单独行动就立下奇功。”   “我立下什么奇功?”钱小蝶奇道。   宋予扬笑眯眯地说:“钱女侠独闯鬼影岛,活活逼死了尹逢春。”钱小蝶在鬼影岛的奇遇宋予扬听徐一辉讲了一遍,听钱小蝶讲了三四遍,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了如指掌。   “尹先生哪是我逼死的呀?”宋予扬第一次听完她的故事就下了这个结论,钱小蝶已经否认好几回了。可是宋予扬说,尹逢春是被她点醒了,最终觉悟出他耗费一生苦苦追求的,不过镜花水月,他心灰意冷,所以才自焚而死。钱小蝶半信半疑,她对尹逢春还是心存敬意的,逼死尹逢春?她坚决不承认。   徐一辉不在身边,钱小蝶不仅失去了依靠,很多事情还要自己动手。宋予扬可不会对她处处呵护,事事代办,偶尔他还会不耐烦,说她两句。钱小蝶从小到大被人宠着敬着,头一回被如此对待,一开始还真有些不习惯。好在她一向开朗豁达,懂得自己开解。她是来做捕快的,又不是来做大小姐的,凭什么让人捧着她?钱小蝶踏踏实实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小跟班,和宋予扬的相处就变得轻松愉快了。   她心里萌生一丝疑惑,宋予扬真的也喜欢她么?她怎么感觉不明显呢?可是每当宋予扬眉眼笑笑地望着她,她的疑惑便立刻烟消雪融了。大概每个人表达喜欢的方式不一样吧,宋予扬比较含蓄,冯端更加直白,当中还带着一丝感伤,让人怪难为情的。   有一次,宋予扬不经意地问她,“钱女侠,你师兄对你那么好,你想没想过嫁给他?”   “我没想过。”钱小蝶有些害羞。滕嘉玉这么问,宋予扬也这么问,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她要嫁给师兄啊。   宋予扬双眼含笑地瞅着她,“那你现在想想。”   钱小蝶才不愿多想,她有现成的答案,“我把他当哥哥看。”   “哥哥?”   “对呀,你不觉得他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吗?”   亲哥哥?宋予扬突然明白徐一辉是受了啥刺激了。要是周品彦……不会,周品彦才不会把他当亲哥哥,她说他像她娘……真是离谱透了!鬼晓得她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宋予扬嘴角上扬,忍不住乐了。   徐一辉从沅江回来,就跟他讲了慕容公子和女杀手的凄婉故事,后来又特意提起过好几回。宋予扬当然明白徐一辉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并不是优柔寡断的慕容缣,周品彦也绝非心狠手辣的女杀手。他们的未来,他已有周密打算。   这已经是宋予扬和钱小蝶到丰泽镇的第四天了。午饭之后,困意袭人,二人在小饭店坐等镇上的捕快前来回信。   “三哥,你又说玩笑话。梅花盗已经做了五起案子了,怎么会没有梅花盗呢?”钱小蝶根本不信宋予扬的话。   梅花盗已经做了五宗窃案,其中丰泽镇就有两宗。镇上陈姓二兄弟双双丢了银子,镇东的大陈家里丢了一百三十八两银子,镇南的小陈家里更惨,丢了足足五百两银子。钱小蝶跟着宋予扬在两个失主家来来回回跑了七八趟,鞋底都快磨穿了,现在他居然说这世上没有梅花盗?钱小蝶才不信。   第三宗就是扬州林家的宝剑窃案,第四宗是杭州府的商山早行图失窃案,第五宗是丹阳的“五加一”窃案。现在,除了丹阳的案子失主并没有切实的损失外,其他四宗,赃物都还没有找到。   “我不是开玩笑。”宋予扬闭上眼睛,懒懒地说。   钱小蝶说:“没有梅花盗?两个陈家的东西是谁偷的?难道是自己飞走的不成?墙上的梅花又是谁画的?要不就是失主报了假案?报假案也讹不着钱啊,官府又不给赔。”   “东西当然都是真丢了,只不过不是梅花盗偷的。”   “什么意思?”钱小蝶越发一头雾水。   “梅花盗不是一个人。”   “梅花盗不是一个人,难道他是一个鬼?”   宋予扬哑然失笑,坐直了身子,打趣她道:“钱女侠,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小赵了。”   钱小蝶不服气,“我怎么像小赵了?”   “小赵就像你这样,喜欢问东问西,跟他说了他又听不懂,听不懂还爱瞎打岔。”   明明是他自己不说清楚,反倒怨她听不懂。钱小蝶噎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可是宋予扬眉眼笑笑地瞟她一眼,又叫她生不起气来。   钱小蝶一手支颐,眉头微蹙,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满是迷惑。宋予扬看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想笑,“想明白了吗?”   “哎你别打岔……对了!”钱小蝶猛地一拍桌子,“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这几宗案子不是同一个人做的……”   “嘘——”小饭店里只有寥寥三两个食客,都惊诧地往这边看来,伙计也从柜台后面探出头,宋予扬示意她小点儿声。   钱小蝶放低了声音说道:“……梅花盗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对不对?这一点我也想到了。这几宗案子虽然都有梅花,但是每个梅花都不一样,偷的东西也全无规律可循。大概是几个贼约好了,偷了东西都要留下梅花印记,好迷惑官府。”   宋予扬摇摇头,“你比小赵聪明一些,可是也不全对。”   “哪一点不对?”钱小蝶满心好奇,顾不上理会他话里的戏谑。   “他们并不是约好要留下梅花印记,而是巧合,或者模仿,有意无意把人引入歧途。”扬州的宝剑失窃案属于哪种他还不知道,丹阳和杭州的两桩案子他比谁都清楚。那两桩都是飞贼所为,不是什么梅花盗。杭州窃案是因为落在现场的一只梅花翠钿引起了误会,丹阳是周品彦故意误上加误。而这一切,都源自丰泽。“两个陈家都是最普通的窃案,窃贼一时兴起,顺手在墙上画了一朵梅花,于是大家浮想联翩,当做稀奇事传了出去,越传越神,生生造出一个神奇的梅花盗来。所以我才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梅花盗。”   “普通窃案?”   “对。你把它当作普通窃案,别去管墙上的梅花,案子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这个案子除了小赵,谁都能破。你比小赵聪明,你试试看。”   “可我没觉得简单啊。”钱小蝶苦着脸说道。宋予扬太可恶了,老拿她寻开心。她要是想不出来,他就该说她和小赵一样笨了吧。可是人家小赵挺机灵的,一点儿都不笨,不幸做了宋予扬的跟班,才被说成了天下第一笨。   宋予扬启发她道:“你想一想,两个陈家在失窃前后,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失窃前后?”钱小蝶慢慢回忆,边说边理着思路,“陈家的老妈妈生病了,女儿女婿从南边赶回来探望她,在大陈家住了一个月才走。六天之后大陈家发现墙上多了一朵梅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后来开柜子取东西才发现一包一百三十八两的银子不见了。小陈家听说后,回家发现自家墙上也有一朵梅花,家里忙着娶新媳妇没注意,不知是什么时候画上去的,一清点,发现收的五百两礼钱不见了,不过婚礼还是照常进行了。窃案前后,就发生了这些事。”   “还有呢?”   “还有什么?”   “两家除了都多了一朵梅花,少了若干银子,还有什么共同之处?”   “共同之处?”钱小蝶眨眨大眼睛,“都姓陈嘛。哎你先别笑,也别说,让我再想想。”   宋予扬哪舍得不笑,他笑了好长时间,才说道:“往外人那边想,外人。”   “他们兄弟俩有同一个妹妹妹夫,好笑吧?哼!”钱小蝶瞥他一眼,“对了!房子!他们两家都新修了房子,请的是同样的工匠!”钱小蝶叫道。   宋予扬摇头笑叹:“总算说对了。”   小陈家办婚事,请了两名工匠粉刷房子,大陈家趁便也刷了刷,同样的工匠,前后脚干完活儿。“你怀疑银子是粉刷匠偷的?有证据吗?”钱小蝶问。   “别急,一会儿就知道了。”宋予扬悠闲地喝口茶,看看门外。   小饭馆里的食客全都走了,伙计收完桌子扫完地,二人茶也喝过两壶,又等了一会儿,一名捕快才匆匆走进来。宋予扬和他走到门外,说了几句,捕快走了。   “怎么回事?”钱小蝶问道。   宋予扬说:“两名工匠,张大保和吴龄,在土桥被抓获,已经去两人家里起了贼赃,两人也已供认不讳。不过这事暂且保密,先别说出去,免得打草惊蛇。等我们破了扬州的梅花案再说。”宋予扬站起身来,“走吧!”   钱小蝶急忙抓起包袱,跟了上去,她对宋予扬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去哪儿?”   “扬州。”   钱小蝶踏进扬州驿馆大门,刚绕过影壁,就见徐一辉站在院子里一棵雪松下和人说话。“师兄!”钱小蝶又惊又喜,飞奔过去。和徐一辉说话的是卢雪梅,“卢捕头,你也来了?”还不及多做寒暄,谢知远从屋里走了出来。   宋予扬走过来,笑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多人?都是来抓梅花盗的?”   卢雪梅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展都尉叫我们来的。”   “尤虎呢?”宋予扬的笑容褪去。   “我在这儿!”尤虎从屋里跳了出来。   人齐了。除了被抓的老罗和死了的蒋雄,今年春天在桑落坞吴越会馆的圆桌旁吃过饭的人,全都到齐了。谢知远说:“看来,吴越会馆的那桩案子还没完。”   徐一辉说:“先不要胡乱猜测。展都尉叫我们到这儿来,是因为几天前有人在扬州看到了汪大胡子汪铭。汪大胡子一向狡猾,展都尉这次调了这么多人手,看来是要势在必得。”      ☆、第22章   将雨楼三楼的什锦槅子很高。最上面一层,宋予扬掂起脚尖也够不到,他拿起书桌上的一把镇尺,对展翾说:“展都尉,请你帮个忙。”   展翾接过镇尺,纵身跃起,将镇尺轻轻放在槅子高处,然后似灵猫一般悄然落地。“好啊!真是漂亮极了!”林谷风鼓掌喝起采来。江岳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安静,静观下文。   宋予扬围着槅子转了一圈,伸长脖子往上瞅,从哪个角度都看不见那把镇尺。他倒着慢慢往后退,一直退到门口,依然看不见。这个藏剑的地方真不错,既隐秘又随意,叫人意想不到。   槅子上摆着各色珍玩,有白玉弥勒、天青汝窑瓶、嵌宝金盒、绢制四大美人、藤编秋千架……宋予扬一样一样细细看去,这些东西有的价值不菲,有的并不值钱,但是每一样看起来都颇有意趣。书桌上还有金香炉、玉笔架、青石砚台、一尺高的红珊瑚,墙上挂着古画和名人字迹。屋子里值钱的东西不少,“梅花盗”却只看中了水魅剑。   槅子对面的白墙上,画着一朵五瓣梅花,颜色已经不那么鲜红了。宋予扬命钱小蝶研墨,他拿起一枝笔,蘸了墨汁,从槅子处走到对面的白墙前,在墙上画了一朵梅花。宋予扬把笔交给钱小蝶,“你也画一朵。”   钱小蝶不明所以,迟疑了一下,接过笔,蘸了墨,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画了一朵梅花。她不会画画,画不圆花瓣,只能勉强凑合了。   林谷风瞅瞅江岳,再瞅瞅展翾,两个人也是一脸疑惑,搞不清楚宋钱二人在干什么。   宋予扬掏出一把软尺,让钱小蝶帮忙拽着,量了量墙上三朵梅花的高度。宋予扬画的那朵最高,钱小蝶的次之,梅花盗画的那朵红梅最低。江岳实在忍不住了,问道:“宋捕头,你这是……”   宋予扬说:“梅花盗个子不高,比钱大小姐稍矮一点,大约到我这里。”宋予扬在自己耳际比划了一下。   林谷风恍然大悟。展翾笑道:“果然是六扇门的神捕,我是外行。”   宋予扬请林谷风将案情详述一遍。   林谷风说:“其实也没啥案情。就是那天早上,家里的佣人来这屋里打扫,发现墙上画了朵梅花,她不知道是谁画的,不敢擅自擦掉,就禀报了管家,管家就告诉了我。我之前在酒宴上听人讲过,梅花盗作案,必在墙上画朵梅花,心想坏了,不会是梅花盗来了吧。过来一查,果然是,水魅剑不见了。”   宋予扬问道:“你又是如何得知丢的是水魅剑呢?”这可不是一眼看得出的。   林谷风说:“是这样。当时那个凳子放在槅子前面,我踩上去看了,才发现丢的是水魅剑。”   林谷风指指摆在窗前的一个描花瓷墩,瓷墩上放着一个大花盆,花盆里郁郁青青,养着一株剑兰。宋予扬便请林谷风演示一下当时的现场。林谷风搬下花盆,抱起瓷墩吭哧吭哧地走到槅子前,仰头看了下,放在正对着放水魅剑的格挡下面,“喏,就是这样。”   宋予扬踩着瓷墩上去看了看,跳下来问道:“这个瓷墩会不会是打扫的佣人搬过去的?”   “不会,打扫的时候有专门的梯子搭上去,不用搬这瓷墩。”林谷风说道。   宋予扬说:“所以你是因为这个瓷墩,才立刻发现丢的是水魅剑,是吗?”   “是。”   宋予扬点点头,“我暂时没什么要问的了。”   三人走出林府。展翾说:“予扬,这个案子你已经成竹在胸了吧。”   “差得远呢。我还得去找找扬州府办这案子的吴捕头,核实一下口供。再找个懂画的人,看看这些梅花。还有水魅剑的来历也要查一查,为什么会有人专门去偷它?”   展翾笑道:“破案子,你是行家。”   宋予扬问道:“展都尉,你叫一辉他们几个来,是为着什么?”   展翾说:“为了捉拿汪铭。予扬,你和钱大小姐只管办你们的案子,那边人手已经足够了。”   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如果只是对付一个汪铭,扬州府当地就有大把的人,何必要从三个地方召集人手,而且是桑落坞原班人马,一个外人没有。一定还有其他意图。宋予扬亲耳听展翾说过,谋害卧底兄弟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他和钱小蝶是不是已经洗脱了嫌疑?剩下的四个人中,展翾怀疑的究竟是谁?   扬州府捕头吴进说的和林谷风一样,案情并不复杂,“这案子,显然是飞贼所为。那个梅花盗就是一个飞贼。”吴进说道。   宋予扬让吴进给他推荐个懂画的,帮忙看看那几朵梅花。行家的眼光自然和他这个外行不同,有可能看到他看不到的东西。比如,林家墙上那朵看上去画工拙劣的梅花,会不会是行家故意伪装的?吴进说:“我们扬州的画家多如牛毛,光阜宁一条街,书画铺子就有上十家。好一点的嘛,丹青阁的孔兰溪还不错。你要是想找最好的,那就得是杜瘦石了,不过杜瘦石轻易不见客的。”   “杜瘦石?杭州的杜瘦石搬到这儿来了?”宋予扬又惊又喜。   “对的,他才搬过来没多久,就住在竹篮街一带。”   宋予扬把钱小蝶交给徐一辉,独自上街买了两兜礼物拎着,找到竹篮街,打听到杜瘦石家,上前叩门。   这条街距离阜宁街不远,却相当宁静。幽深的小巷中半天无人往来,在繁华的扬州城里,找到这样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实在难得。家人慢悠悠地开了门,进去通报,半天才慢悠悠地晃出来,请他进去。   杜家的院落虽不大,却雅致清幽。绕过正厅来到后院,家人指着前面说,杜老先生就在后面的小书房里。初冬的园子花木萧条,木叶半脱,几簇冬青犹自伸枝展叶,苍苍地绿着。一角小池汩汩地往外涌着水花,池里几尾锦鲤自在悠游,来去从容。   宋予扬突发奇想,随口问道:“周姑娘在么?”   “在。”   她真的在这里?宋予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她在哪里?”   家人指着身后他们刚刚经过的那间屋子,说:“就在那间屋里。”   宋予扬将两兜礼物塞到家人手里,“你稍等片刻。”他的心怦怦乱跳,转身走了回去。门开着,门上悬着厚实的豆绿织锦帘栊,宋予扬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屋里暖烘烘的,周品彦正伏在窗前的书案上作画。帘栊一响,她头也不抬地说:“放在桌上吧。”她在临摹,时不时看一眼桌上的画,再专注地在画纸上一笔一笔细细勾勒。午后的阳光透过纱窗,柔和地照进来,照在她的侧脸上,她的额头到下巴的那条线,柔美,婉约。宋予扬心里说不出的熨帖,他靠在门边上,端详着她。   周品彦一转头,看见了他。她愣了一下,眨了几下眼睛。宋予扬大步走上前去,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抱住。见到她,才知道有多想她。   周品彦伏在他的怀里,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小声说道:“小心别让人看见。”   宋予扬松开手,周品彦微红了脸,侧身瞄了一眼门口。宋予扬接过她手里的画笔,放在笔搁上,攥着她的双手不肯松开。   “你怎么来了?”周品彦仰脸望着他,笑意不自觉地在眼角眉梢间流转开来。   宋予扬笑道:“我的心刚才莫名其妙地急跳两下,掐指一算,算到是你在这里想我呢。”   周品彦在他手上轻轻一拍,“又乱说。你是来找杜老师的?”   “原本是来找他的,见到你就不用再见他了。”   “杜老师等着你呢,你快去。”周品彦催促道。   宋予扬拉着周品彦,说:“你和我一起去。”   帘栊一响,丫鬟端着茶点进来。“放下吧。”周品彦红着脸,将手从宋予扬手中轻轻抽出来,推着宋予扬说,“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宋予扬只得出去了。   杜瘦石坐在小书房里,手里拿着册书做专心读书状。宋予扬进了门,叫了他两声“杜老师”,他才回过神似的,放下书,勉强起身相见。   “原来是小宋捕头,好久不见。”杜瘦石斜睨着上下打量了一番宋予扬。这位小宋捕头眉开眼笑的,还拎着大包的礼物,不像是来找麻烦。只是他的眼睛老往门口瞄,是个什么意思?   “你到扬州来,有何贵干?”二人落了座,杜瘦石试探着问道。   “我是来办案子的。”   杜瘦石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你是京城的捕头,扬州的案子也归你管?”   “扬州林谷风家里丢了一把宝剑,江湖上传说是梅花盗系列窃案中的一宗,总捕头派我来看看。我听说杜老师搬到了扬州,顺路来探望你老。”   “哦。”不是为了那两幅陆探微就好。   丫鬟打起帘子,周品彦捧着一个茶盘走了进来。杜瘦石心道不妙,直给周品彦使眼色。周品彦低着头,一眼都不瞧他,把茶盘往旁边的桌上一放,兀自排开了阵势。丫鬟拎来一壶滚水,周品彦淋壶洗盏,泡起茶来。“这个笨丫头!”杜瘦石心道。他看看宋予扬,宋予扬笑眯眯的,不住地往周品彦那边瞟。   要坏事!杜瘦石清了清嗓子,指望周品彦会意。周品彦就是不往他这边看,宋予扬倒转过头来,问道:“杜老师你说什么?”   杜瘦石没话找话道:“噢……你刚才说,梅花盗,这个名字倒起得风雅,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宋予扬笑道:“大家都猜他是个飞贼。”   杜瘦石神情紧张起来。周品彦端着两盏茶走来,在杜瘦石面前放下一盏,杜瘦石冲她使劲挤眼睛。周品彦低声问道:“杜老师,你眼睛怎么了?不舒服?”杜瘦石气得瞪眼拧眉,胡子乱颤。   周品彦强忍住笑,把另一盏茶放在宋予扬面前,抬脚走了出去。宋予扬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他哪有心思跟杜瘦石对坐喝茶,随便说了两句,便告辞出来。   宋予扬一进屋,周品彦便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哎,你没看见杜老师刚才那个模样么?”周品彦怕杜瘦石听到,双手捂嘴,笑得弯了腰。“我上次吓唬他,说他干的坏事被你发现了,你要来抓他,吓得老头连夜搬了家。这次你又找上门来,你说老头今晚会不会连夜潜逃啊?”   宋予扬笑着点点她的鼻子,“你怎么这么坏啊!”   “谁让他老挖苦我。‘品彦,你这画好啊,生个火一点就着。’”周品彦模仿杜瘦石的语气说道。   宋予扬笑道:“杜老师说话这么损呢。”   “他老是这么说我,阴阳怪气儿,冷嘲热讽。我小的时候,有一次被他说急了,就说,‘这画是不错,不仅可以生火,你看,这正面可以包书,反面可以裹菜,展开可以遮阳,卷起来可以打狗。’”周品彦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卷画轴比划着。   宋予扬大笑,“杜老师怎么说,他是不是被你逗乐了?”   “才不是呢!他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瞪起眼,夺过我的画,卷起来在我头上重重一敲,说,‘卷起来是可以打狗!’”周品彦边说边拿画轴在宋予扬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宋予扬坐在椅子上,脑袋上平白无故地挨了一记。他跳将起来,一把揽住周品彦的腰,伸手揪揪她的脸颊,笑道:“好啊,你拐着弯地骂我是狗?”   “我比给你看的嘛。”周品彦笑得喘不上气来。   “你真是太坏了!”   二人笑了半天,终于笑够了,便在小桌旁坐了。周品彦给宋予扬斟上茶,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梅花盗,什么飞贼,是怎么回事?”   宋予扬从顺袋中取出一沓纸,是“梅花盗”画的所有梅花拓样,“你看看这个。”   周品彦一张一张翻看,翻到她自己在丹阳画的那六幅梅花,忍不住冲宋予扬眨眨眼睛,“我先申明,我可不是梅花盗,我是假冒的。”   “我知道。”   周品彦把丰泽陈家那两张梅花并列摆在桌上,“这两张梅花花瓣饱满,结构均匀,画的人有点底子,想必画惯了门楣、梁栋什么的。笔法熟极而流,却没什么韵味,像是出自画匠之手。”   宋予扬伸出大拇指,“厉害!的确如此。”陈家的两个窃贼中有一个确是画匠,擅长雕梁画栋,没活计的时候,也兼做粉刷。   周品彦得意地冲他一笑。然后是扬州林家那张,“这一张,是完全不会画画的人画出来的。你看,这四个花瓣画肥了,挤得最后一瓣没了地方,画得又瘦又小,然后他又沿着边往外描阔了些。这个人,做了案子还有闲心管梅花画得好不好看,还费时间去描,真够从容不迫的。”   “唔。”这一点他倒没发现,的确大不合情理。   周品彦收起纸张,“好了,就是这样。”   “别急。”宋予扬笑道,“还有六张没点评呢,那可是真正的画家画出来的,和这三张不入流的比起来,简直卓尔不群。”   周品彦一脸懊恼,“你还说!我都被我师姐骂惨了。”   宋予扬奇道:“为什么?丹阳的案子,你做得很漂亮嘛。”   “师姐说我太张狂了。”   宋予扬笑道:“那倒是,连偷五家,然后把银子一股脑封存在钟楼。何止张狂,还很倨傲。”   “她不是指这个。她是嫌我的梅花画得太张狂了,留下了明显的印记,容易暴露身份。我师姐说,‘你是飞贼,又不是画家!你画那么复杂的梅花干什么?你还指望人家裱起来挂着?’”   宋予扬听得直乐。“你还笑!”周品彦嗔道,她的神情颇为沮丧,“其实我一个飞贼,画画得再好,也不是本分。反倒分了心,结果功夫没练好,画也画得不好。”   宋予扬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脸颊,安慰她道:“谁说你画得不好?画得很好啊,我很喜欢。你看你这几张梅花,寥寥数笔,韵味十足,回头我把它们裱起来,挂在家里,天天欣赏,好不好?”   周品彦笑了,“一个拓样,有什么可裱的?”   裱好挂起来又是什么难事?只要她高兴就好。他巴不得周品彦多画些画,少去做些案子。丹阳的案子失主的银子已全部追回,已无人追究,可滇南王府的夜明珠案、杭州的《商山早行图》案还都悬着没破呢。   “那个吴雪霏,是你什么人?”   周品彦一脸茫然,“吴雪霏是谁?”   “杭州府抓住的梅花盗,偷了《商山早行图》的那个。”   “谁说她叫吴雪霏?”   “随云。”   周品彦想了想,笑道:“我明白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随云的爱妾名叫柳依依,柳依依的亲戚嘛,就是‘雪霏’。吴无同音,意思是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吴雪霏是随云随口编出来的名字。”   “一个名字,弄得这么复杂。”随云这弯弯绕的心思倒和周品彦如出一辙。   “随云就是这样,好吟风弄月,也不练武功,随家的那些正事他全都不理,随成峰对这个儿子失望透了。偏偏随家三代单传,随云不会武功,又不肯娶妻,太极剑怕是后继无人了。”   “随云不会武功?”宋予扬十分惊奇。   “是呀,你不知道么?”   “难怪随云作为太极剑唯一传人,江湖上却籍籍无名。他为什么不肯娶妻?”   周品彦笑叹,“随云这人,脾气拗得很。他最喜欢的人名叫柳依依,两人海誓山盟,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柳依依是他的丫鬟,随家嫌她出身低微,说留在身边可以,娶她为妻不行,说是有辱门楣。随云为这事和他爹闹翻了,赌气带着柳依依搬到杭州,不肯回家。”   “你和随云很熟?”   周品彦摇摇头,“我只见过他一面,那个‘吴雪霏’和他很熟,随云的事我都是听她说的。吴雪霏说随云情深不悔,很是欣赏他。”   宋予扬说:“所以吴雪霏被抓,随云立刻前去救人。你在丹阳作案,也是为了救她吧,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同门师姐妹。”   “你不是说你师姐的功夫比你高明十倍么?怎么会轻易被六扇门抓住?   周品彦笑道:“这个叫吴雪霏的小师姐功夫和我差不多,只比我早出道半年,我们两个都是三脚猫。”   “三脚猫可不行,你要好好练功夫才行。”   周品彦笑出了声,宋予扬也无奈地笑了。他一个捕头,却去挂心一个女飞贼的安危,担心哪天她有什么不测。周品彦一双清目凝视着他,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我小心着呢。”宋予扬紧紧握住她的手,他那些复杂难言的心事,都瞒不过她。周品彦岔开话题,笑道:“哎,小宋捕头,水魅剑到底是谁偷的?”   “大家都认为是飞贼作的案。一个不会画画的飞贼。”   “那你认为呢?”   “我还不清楚,不过看现有的证据,并非飞贼所为。”最可疑的就是那个摆在什锦槅子前面的瓷墩。一个飞贼,竟然需要踩着瓷墩去够剑,而这个飞贼,据说轻功比展翾还高,他那天晚上进出林家的时候,林家的狗一声都没叫。   “肯定不是飞贼。没有哪个飞贼做完了案子,会摸黑在墙上画朵梅花,谁有那份闲心?除了我这种迫不得已的。我们做飞贼的,最忌张扬,要一丝痕迹不留才好,怎么会特意去画朵梅花?再说,水魅剑虽然锋利,但它并非古剑。那些古剑每一把背后都有故事,独一无二,值得出手。水魅剑铸成最多不过二十年,任山民还活着,与其花钱请飞贼,不如去请他再铸一柄。”   任山民是有名的铸剑师,水魅剑就是出自他之手。据说当年任山民得到一块上好的精铁,打造了一轻一重两柄剑,重剑名山魈,轻的名水魅。山魈剑厚、重、宽,如山沉稳,水魅剑轻、薄、窄,似水灵动,剑刃却是一样的锋利。剑成之后,两柄剑都归了一名姓薛的武官。后来薛武官犯了事,家产抄没,再后来水魅剑重现江湖,落到了剑客王俭手里,山魈剑却不知所踪。这些情况是宋予扬接手梅花案之初,便四处打探来的。   “你知道任山民?”宋予扬问道。   周品彦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柄短剑,递给宋予扬。“任山民当年专门为我师父铸过两柄剑,一长一短。后来我师父不用剑了,就把长剑给了我师姐,短剑给了我。”   宋予扬见过她这把短剑,只有两尺长,很轻,剑柄皮革缠绕,银质镂空剑鞘。宋予扬拔剑出鞘,剑锋寒光闪闪,剑身镂刻着两条弯曲缠绕的花纹,盘旋在微凹的血槽两旁,似春藤绕树,又似灵蛇吐信。“这剑做得真花俏,有名字吗?”   “这是任山民早年铸的,他后来铸的剑就质朴多了。这把名叫蛾眉,我师姐那把名叫虹霓。”   宋予扬还剑归鞘,说:“没听说过。”   “那是因为这两柄剑我师父都没用过,否则早就饮血无数,名扬四海了。师姐说,普通剑客才需要削铁如泥的利剑傍身,我师父当年的剑法,折段树枝都能伤人,无需利器。”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展翾的剑法也算出神入化了,他使的,不过一把普普通通的青蜂剑。   徐一辉在驿馆闲呆了一天,下午钱小蝶得了空,要去逛街,他也没敢陪着去,怕展翾随时会派下任务。展翾急匆匆地把他们几个召来,然后晾在一边,究竟想干什么?天色渐渐暗下来,徐一辉步出驿馆,听说汪大胡子是在赌坊一带露的面,他打算去那边附近走走,探探风。   长街那头远远走来两个人。徐一辉一眼认出挺拔高瘦的那个人是宋予扬,旁边一位身姿窈窕的姑娘,他却不认得。宋予扬和那位姑娘一路优哉游哉地缓缓行来,边走边聊,边聊边笑,旁若无人,看上去热络得很。宋予扬丢下钱小蝶,跑出去一下午,说是去查案,原来却是这样查案的。   还是那位姑娘先看见了徐一辉。她停住脚步,碰碰宋予扬的胳膊,转身要走。宋予扬冲徐一辉招招手,一把揽住那位姑娘,在她耳边说了两句,那位姑娘一个劲儿地摇头。   “予扬!”徐一辉缓步走到近前。   宋予扬拉着那位姑娘来到徐一辉面前,“一辉,来认识一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女飞贼周品彦。你见过她的,还记得吗?”   周品彦左手被宋予扬拉着,右手啪地在宋予扬手上一记轻拍,低声道:“谁大名鼎鼎了?”   “你在徐大捕头心中,就是大名鼎鼎。他对你可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了。对不对,一辉?”宋予扬一脸笑容,灿烂得冰雪都能给他融化了。   “周姑娘。”徐一辉一拱手。   周品彦冲他点头致意,叫了一声“徐捕头”。   宋予扬在一旁乐得整个人飞起,“你们俩还真客气。”   徐一辉仔细打量周品彦。她皮肤白皙,神情淡然,眉眼之间一股藏不住的盈盈笑意,看上去韵致天成,颇有几分动人。宋予扬的目光跟黏在她脸上一般,挪都挪不开。   宋予扬问徐一辉:“你这是要去哪里?”   “闷了一天了,随便走走。”   周品彦知趣地说:“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宋予扬说道。   “不用。”   “天都黑了。”   周品彦笑道:“你见过哪个女飞贼怕黑的?”   宋予扬抬手轻抚她的长发,“那你小心点儿。”周品彦告辞去了,宋予扬目送她转过街角,方才转过头,对徐一辉说,“你去哪儿?”   “去赌坊看看,兴许能打探些消息。”   宋予扬迟疑了一下,“一辉,你猜展都尉把大家都召来,是要干什么?”   徐一辉正不耐烦呢,说:“鬼晓得。叫我们来抓汪大胡子,又不给我们分派任务,关在驿馆里打哑谜。”   “我猜,展都尉是想一箭双雕,借捉拿汪大胡子之机,找到内鬼。他对卧底被杀一事始终耿耿于怀,不把凶手全部缉拿归案,他不会收手。”   原来展翾拖延时间,是在等他们之中有谁去给汪大胡子报信呢,他这时候往赌坊跑,岂不是给自己制造嫌疑?徐一辉转身就往回走,“走,回去睡觉!”      ☆、第23章   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徐一辉慢悠悠地起了床,闲步院中。晴空一碧,艳阳高悬,没有一丝风,天气暖和得不像才入冬,倒像是要回春。院子正中大太阳地里放着一张小桌,一把躺椅。桌上一局残棋,一本倒扣的棋谱,躺椅上舒舒服服地躺着一个人,闭着眼睛,伸着两条长腿,正是宋予扬。   “小蝶呢?”徐一辉走过去问道。   宋予扬微微睁开眼,看清了是徐一辉,便又闭上了。“我派她去查案了。”   “去哪儿查案?”   “京城。”   徐一辉惊问:“你让小蝶自己一个人回京城了?”   宋予扬睁开眼。太阳亮得晃眼,宋予扬伸手遮在眼睛上。“你别慌,我派了扬州府的老王头跟着她。老王头是二十多年的老捕快了,经验老道,谨慎妥帖,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你起来!”徐一辉赌气说道。   “怎么了?”宋予扬莫名其妙。   “起来!”   宋予扬坐直身子,徐大捕头今天有点不对劲儿。徐一辉一把把宋予扬拽了起来,宋予扬笑道:“好好好,让给你让给你。”   徐一辉老实不客气地躺了上去,阳光暖洋洋地晒着,舒服极了。这小子还真会享福。“有热茶吗?渴了。”   宋予扬摇摇头,笑着去了,一会儿一手托茶盘,一手拎把椅子出来了。他把椅子放在桌边,倒了碗茶给徐一辉,伸长腿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眯起了眼睛。徐一辉喝了两口茶,“早饭呢?饿了。”   他这是给钱小蝶报仇来了?宋予扬哑然失笑,二话不说进去端了早餐过来,“徐大捕头,你还有何吩咐?”   徐一辉不理他,自顾吃起来,吃了两口还是忍不住说道:“你把小蝶派出去跑腿儿,自己躺在这里晒太阳?你真行!”   宋予扬笑道:“以前我也是这么支使小赵的,怎么没见你打抱不平啊?”   “你还真把小蝶当跟班使了?”   “那当然。小蝶是认认真真想当好捕快的,你老觉得她是来玩儿的。小蝶差不多和小赵同时进六扇门,她人比小赵聪明,武功也比小赵好,可办起事来就不如小赵老练,这都是拜你徐大捕头所赐。有你寸步不离地守着,什么都替她办好,她还需要做什么?你也得给她一个显威风的机会吧。林家这案子,我打算交给小蝶办了。”   徐一辉沉默半晌,说道:“说得一套一套的。你舍不得离开扬州,是因为周姑娘在这里吧?”   宋予扬嘿嘿一笑,“她也就呆这几天。”然后就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那你还躺在这里晒太阳?”   “她今天早晨有事,我一会儿过去。”周品彦是来扬州学画的,今天早晨杜瘦石要给她上课,二人约好了晚一些再见。   看宋予扬这模样,早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此时再劝他放手,已全然无济于事。可他俩一个捕头一个飞贼,这样下去,如何才是个了局?徐一辉问道:“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宋予扬给自己倒了碗茶,喝了一口,“我想好了,我打算带她远走高飞。”   “你不当捕头了?”   “捕头肯定是当不成了。”   “你们打算去哪儿?”   “往西走,去西域。那里不是中原的地盘,她师父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鞭长莫及。”   “什么时候走?”   “现在不行,那边已经下雪了,道路不通,天也太冷。我打算等明年春天雪化了就出发。”   “你是认真的?”   “当然。我打算和她在外面呆个十年八年,等她师父归西了再回中原。到时候你要是还在六扇门,我就回来再当捕头。说不定那时候你已经升到总捕头了,徐大捕头变成徐大人,嘿!”宋予扬笑起来。   “说得跟真的似的。”徐一辉哂笑道。   “当然是真的。我已经开始攒路费了,地图也准备好了。有几条路线,还没想好哪条最妥当。”   徐一辉沉默不语。他和宋予扬少年相识,亲如兄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天各一方。宋予扬要是去了西域,山高路远,音书难通,或许一连几年都得不到他的消息。人生无常,到那个时候,就连生死,彼此都不知情,想一想心里实在难过。   宋予扬突然说道:“一辉,我会想念你的。”   “肉麻。”徐一辉的眼窝有点儿润湿,他躺下来,闭上了眼睛。“我那儿还有些银子,回京了给你。”   宋予扬笑了。他想起小时候和人打架,都是徐一辉给他撑腰,后来长大了,并肩作战的机会少了,可有徐一辉在一旁扶持,什么事都不觉难。此一去,人地两生,更有诸多凶险,得全靠他独自支撑。不过那些都是半年后的事,此时,冬日尚暖,暂且享受这难得的浮生半日闲。   下午,宋予扬在驿馆的马厩里选了两匹马,装上马鞍,勒了嚼子,紧了肚带,牵着马去找周品彦。   杜家的人已经认得他了,见了面先叫“宋爷”,不用通报便请他进门,“周姑娘在屋里。”宋予扬把马拴在门前,进了后院。杜瘦石站在小池边喂鱼,宋予扬笑眯眯地跟他打了招呼,杜瘦石板着脸,只微微点了点头。   昨天周品彦留宋予扬在杜家吃晚饭,特意吩咐厨子加菜。饭桌上杜瘦石眼睛一溜,便什么都明白了。周品彦把仅剩的一个鸡腿撕下来给他,“杜老师,你爱吃的。”杜瘦石瞪着她,“我晚饭从来不吃荤的,你不知道?”   “哦,忘了。这个我不爱吃。”周品彦笑嘻嘻的,顺势把鸡腿放到了宋予扬碗里,“你再吃一个。”   这个臭丫头!她就是故意的。她明明想给宋予扬的,偏偏假装在他面前兜一圈,她的这套鬼把戏怎么瞒得过老杜的法眼?不过,宋予扬既然是自己人,他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再也不用担心官府来找麻烦了。   宋予扬拉着周品彦来到大门口,指着两匹马说:“我带你出城走走。”   “出城?现在?可是……”周品彦面露难色。   “可是什么?你不会骑马,我教你啊。以后用得着。”   周品彦犹豫起来,“还是不要了,天还亮着呢,万一被人看见,或是摔伤了,回来怎么跟我师姐解释呢?”   宋予扬说:“有我在,你怕什么,不会让你摔的。我们得快点出发,天黑之前要赶回来。”   周品彦终于下了决心,“那好,你带着马先走一步,我换件衣裳就来,我们在城外相见。”   “你快去换衣裳,我等你一起走。”   “不行,太惹眼了,会让人看见。”周品彦坚决不允。   宋予扬无奈,只得答应了。他骑上马,将另一匹马的缰绳拴在马鞍上,慢慢地往城门外蹭。他和周品彦在一起就是这样,干什么都得偷偷摸摸的,感觉就像做贼,十分不爽。阳光奇好,城门附近往来行人不少,宋予扬满怀的逸兴消去大半,他什么时候才能大大方方地和周品彦携手走在人群里,走在阳光之下?   还没蹭到城门边上,周品彦已经步履轻盈地赶了上来。她脱了裙装,换了身利落的打扮,照例是人群中最不起眼的颜色花式,头戴宽沿斗笠,头巾半遮脸庞。经过宋予扬的马旁,她抬脸冲他一笑,自顾往前疾走。宋予扬催动马匹,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出了城,走了一小段,人略少了些,宋予扬追上周品彦,“上马吧。”   “不行,再走远一点儿。”周品彦小心地往四下里看看。   宋予扬不容分说,俯身一把将她抱上马,一手持缰一手搂紧她的腰,双脚用力一磕,两匹马绝尘而去。   一口气跑出了几十里地,人烟渐渐少了,宋予扬勒住马,慢了下来。周品彦回眸望着他,眼睛发亮,白皙的脸上透出淡淡的红色,整个人兴奋不已,“像飞一样!”   “喜欢么?”   “嗯。”   宋予扬把缰绳交给她,教她如何拉动缰绳,如何控制速度,如何调整方向。周品彦试着先让马儿慢跑起来,再渐渐加速、转弯,最后停下,宋予扬在她身后不时提点。跑了一段之后,周品彦便掌握了大致要领。   “你学得挺快嘛,这已经骑得很好了。”   “有你在我胆子比较大,自己骑怕还不行呢。”   “你再试试上马和下马。”   宋予扬解下另一匹马的缰绳,正要跳下马来,周品彦说:“这个我会。你瞧着!”她双脚在马鞍上轻轻一蹬,人便凌空跃起,轻巧地落在旁边的马上。马儿吃了一惊,撒开四蹄飞奔起来,周品彦未及坐稳,顿时慌了,刚才学的东西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顾大叫宋予扬。   宋予扬心里一急,打马追上,“别慌!先抓住缰绳!”   周品彦伏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抓住马鞍,哪里顾得上缰绳。宋予扬调整马速,与她并驾齐驱,一边飞驰一边俯身捞起马缰绳,勒住了马。两匹马渐渐慢下来,周品彦坐直身子,笑道:“好刺激!”   “你是刺激了,我都快吓死了!”宋予扬擦擦额角的汗。   周品彦放声大笑,她抓住缰绳,调整了坐姿,打马向前奔去,宋予扬催马紧紧跟上。也不知跑出了多远,前面一条大河拦路,二人下了马,在河边并肩而立。   夕阳映红了半条河面,两匹马在河边饮水。放眼望去,烟寒水冷,四野苍苍,千里关河寥落。宋予扬胸中豪情四溢,伸手握住了周品彦的手,他情愿下半生与她一道放马江湖,遍览人间盛景。这捕头,不做也罢。   二更已过,全胜赌坊生意好得很,二楼有六张赌桌,每张旁边都挤满了人。   卢雪梅坐在最大的那张赌桌边上。她身着大红衣衫,发髻高挽,金钗横插,脸上浓妆艳抹,松松垮垮地坐着,懒洋洋地瞟着桌边的几个人,一幅历尽风尘的老江湖样儿,完全没有了平时的精明干练。   谢知远站在另一桌边上围观,他人高马大,体格魁梧,看去十分抢眼。尤虎蹲在二楼楼梯口上,他和谢知远体型相反,瘦皮猴一个,往地上一蹲,根本没人注意。   徐一辉装作找台子,在几个赌桌前来回踱着。这个赌坊有两个出口,楼梯口有尤虎把着,另一个关着的小门就在谢知远身后。不算他们四人,共有四十三名赌客,赌坊的人有九个,一个赌桌一个共计六个伙计,一个掌柜的,两个彪形大汉,是看场子的。   汪大胡子和卢雪梅同台,他满脸的胡子怒铮铮支杈着,高挽衣袖,露出半截毛绒绒粗壮的手臂。他输了钱,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徐一辉冲卢雪梅微微点了点头,卢雪梅将手里的筹码啪地一声拍在台子上,冲着汪大胡子骂道:“你他妈的骂谁呢?要赌就麻利点儿,不赌就滚!别磨磨唧唧的像个八十岁的老娘们儿。”   周围哄笑起来。汪大胡子一愣,毫不客气地骂了回来,“我他妈的又没骂你,哪儿跑来的臭婊子,上赶着捡骂!”   卢雪梅一把掀翻赌桌,“你妈才是臭婊子!”她推开挡在前面的两个赌客,扑上去伸手就去甩汪大胡子耳光,汪大胡子歪头躲过,一拳朝卢雪梅打来。   两个看场子的上前喝止。谢知远抄起一个筹码盒子朝汪大胡子扔去,大喝一声,“你这打女人的孬种!”场子里乱成一团,赌客们趁乱哄抢筹码,有摔的,有骂的,还有几个打起来的。   卢雪梅刷地一声拔出刀来,旁边几个人抄起家伙兵分两路,分取卢雪梅和谢知远。这一闹,汪大胡子一伙立刻显形。   徐一辉迅疾出拳,瞬间撂翻了两个。看场子的两个一个被谢知远从楼梯上扔了下去,一个被卢雪梅割破了大腿,知趣地乖乖滚到一边,掌柜的大叫“别打了别打了!”喊了几嗓子之后,发现自己声音太小,完全被声浪淹没,便缩在柜台后不出声了。转眼之间,汪大胡子一伙七个人都被打趴下了。   没想到这次任务竟如此顺利。卢雪梅一把揪起汪大胡子,问:“你是汪铭?”   “我是!我是!”汪大胡子被卢雪梅用刀背敲破了头,一脸的血,再也横不起来了。   卢雪梅瞅瞅徐一辉,“不对劲儿啊!”   何止不对劲儿,是很不对劲儿,这个大胡子太怂包了,根本就不像汪大胡子。可是展翾告诉他们的地点,明明就是全胜赌坊二楼。“虎子,清一遍人!”卢雪梅叫道。   那边刚一动手,尤虎就跳起来拦在了楼梯口。楼下几个看场子的要往上冲,都被他踹了下去,几个胆小怕事的想往下溜,也被他放倒在地。卢雪梅这一下令,尤虎立刻扯过一张桌子,堵住了楼梯口。   赌客们慌了,纷纷夺路而逃,排头的几个被尤虎挥刀拦住,后面的还不顾一切地往外挤。谢知远站在人群外围一个一个把人往外扒拉,赌坊里登时鬼哭狼嚎,叫声一片。徐一辉跳上赌桌,三个人正趁乱溜着墙边往小门边蹭,徐一辉大叫一声:“在那儿!”话音未落他直接从桌上跳了过去。   三人之中有个光头,不仅头发剃光了,脸上的胡子也剃得干干净净,他转头盯了徐一辉一眼,眼神犀利、狠辣。这眼神徐一辉记得,他在杭州小酒馆里见过一次,这光头不是别人,正是汪大胡子。谢知远奔来助拳,举刀拦住其余二人。徐一辉拳风凌厉,毫不留情,几下便将光头光脸的汪大胡子制住,一只手反剪了他的胳膊,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对其余二人说:“别动!”   虽然小有波折,但任务完成得相当漂亮。四人报告了展翾,将汪大胡子一伙暂押在扬州府大牢。回到驿馆,卢雪梅去叫醒了厨子,现炒了几个菜,开了两坛酒,小庆一番。活捉汪大胡子倒在其次,关键是大家感觉这一回彻底洗脱了嫌疑,心里都倍感轻松。   刚喝了两杯,宋予扬回来了。   宋予扬低着头从厅堂门口经过,手里牵着两匹马,往后院的马厩走。卢雪梅叫住了他,“小子,三更半夜了,你怎么才回来?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宋予扬含糊应道,“这么晚了,你们还在喝?”   谢知远十分兴奋,走过去替他把马拴了,将宋予扬拉进厅堂里,把活捉汪大胡子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这一回,展都尉不能再怀疑我们六扇门私通汪大胡子了吧?”   徐一辉拍拍旁边的空椅子,说:“予扬,坐下来喝一杯。”   “不了,我吃过饭了。”宋予扬根本无心加入,“你们喝,我先去睡了。”   谢知远扫了兴,他望着宋予扬的背影,嘀咕道:“他这是怎么了?”   卢雪梅自顾吃菜,说道:“中邪了吧,心都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谢知远说道:“破案子是费脑子。”   卢雪梅嗤地一笑,说道:“要是为了破案子还好了,就怕走了邪路,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徐一辉问道:“卢捕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来来来!喝酒!喝酒!”   宋予扬满心里充盈着幸福,只可惜不能与人分享,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独自慢慢回味。   周品彦骑得还不熟练,回来的路上,宋予扬便不敢让马跑得太快。眼看着太阳压进了地平线,宋予扬担心进不去城,便把周品彦抱到他的马上,带着她纵马疾驰,堪堪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了扬州城。   两人在杜家吃了饭,然后谈谈讲讲,直到夜深了,杜家的人都已经睡下,方才恋恋不舍地道别。   周品彦将他送到门外。“我走了,明天我再来。”宋予扬说。周品彦点点头,她的眼眸如星般闪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满溢着似水柔情。宋予扬心中留恋,迈不开脚步,他伸手轻抚她的脸颊,趁天黑没人,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他的唇上还留着甜美的味道,鼻端还能闻到她头发里的清香,怀里还有她依偎的感觉……宋予扬叹了口气,如果每天都是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这一天午后,宋予扬说要看周品彦画画。周品彦铺好宣纸,站在画案前,想了想,说要给他画幅山水。宋予扬搬了把椅子坐在画案一侧,趴在案边看着。   周品彦调好了颜料,拿起笔来,画两笔,瞄一眼宋予扬。宋予扬的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画纸,一眼都不看她。周品彦的心思也就慢慢转到画上,一会儿便完全沉浸其中。   周品彦先在纸上排笔横着刷去,再挑笔向上,侧笔晕染。渐渐地只见一条大河横贯画纸,岸边枯苇丛丛,树木苍苍,夕阳悬在河面上,染红半条江面。河边两匹马在饮水,两人背影双双,并肩而立,这正是那天他们骑马出城看到的景色。周品彦调色、运笔、构图,技法纯熟,从容不迫,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宋予扬心想,她学画十年,还真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宋予扬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渐次由画看到人。周品彦沉静专注,浑然忘我,从里往外透出一股清秀雅致来,有种说不出的韵味,。宋予扬细细打量,只觉得她浑身上下,哪里都顺眼极了。   画好了,周品彦换了支笔,蘸了墨准备写题跋,目光一扫,宋予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也不知盯了多久了。“你不好好看画,看我做什么?”周品彦说着,顺手拿笔在宋予扬的鼻子上一点。宋予扬的鼻尖被她点了一点黑墨,看上去滑稽异常,周品彦抑止不住地大笑起来。   宋予扬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抱住周品彦,低头把鼻子上的墨往她鼻子上蹭去。周品彦边笑边躲,没躲过,被他蹭了一脸墨。周品彦笑软了,伏在宋予扬胸前直揉肚子。   宋予扬瞅着周品彦的黑墨脸,忍不住也笑。   周品彦笑够了,拉着宋予扬来到里间卧室,走到梳妆台前,揭开镜袱,让宋予扬看看他自己的模样。二人在镜中对视,一个鼻头一点黑,一个脸上一块墨,各有各滑稽,二人笑得停不下来。   “不能再笑了,肚子都笑疼了。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打水。”周品彦笑着出去了,不一会儿端着一盆水进来。   周品彦脸上的墨已经洗掉了,她拿着手巾仔细地替宋予扬擦掉鼻子上的墨迹,脸上笑意盈然,眼中柔情四溢。宋予扬一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低头轻吻她的唇。“品彦……”   “嗯?”   “你跟我走吧!”   “去哪儿啊?”   “我们远走高飞。”   周品彦笑道:“你打算去钓鱼,还是去放羊?”   “我们去西域。”宋予扬放开周品彦,从袋中掏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手指点着地图说,“你看,红色的这条是我标出来的路线。我们先往西到延安府,然后走西凉古道,北上到若羌。我查过了,西凉古道绵延千里,荒无人烟,沿路都没地方住,晚上只能住在帐篷里。那地方雪下得早,现在已经大雪封路,走不通了。最早要等明年开春之后,春雪完全化尽,才能通车马。我们明年开春就走,好不好?”   周品彦吃惊地看看地图,再看看宋予扬,“你是当真的?”   “我当然是当真的。还有半年的时间,到时候我会给你准备一辆马车,你也要好好练习骑马,别生疏了。万一马车坏在路上,或者有别的什么情况,就必须骑马了。”   “我还以为,你是说着玩儿的。”周品彦轻声说道。   “这是大事,我怎么会跟你说着玩儿?我已经攒下一些路费,到时候如果不够,还可以从一辉那儿拿。这一去,肯定要吃些苦,我会尽力照顾你,你也要做好准备,不要太娇气。”周品彦犹疑地望着他,宋予扬抓住她的手,恳切地说道,“品彦,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我要天天看见你。你答应我,好吗?”   “你真的是认真的?”   “千真万确!”宋予扬心意已决,再优柔寡断,只会害了他们两个。“我不想和你做什么好朋友,也不想一年只和你偷偷摸摸地见几次面,我想和你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周品彦低头思忖半晌,“你能不能先让我想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你让我先想一想。”   “如果你想不出办法,或者你的办法行不通呢?”   周品彦笑道:“那明天春天我就跟你去放羊。”      ☆、第24章   徐一辉独自走在富宁街上。   白天繁华热闹的长街此时空无一人。今夜明月皎皎,长街被月光劈作两半,半边是屋舍投下的沉沉暗影,长长短短,参差错落,另半边却亮似银霜。   展翾已押解汪大胡子回京,谢知远回了杭州,卢雪梅和他还留在扬州。其实已经没什么事了,徐一辉之所以拖延着不走,是在等钱小蝶回来。这几天,他每天晚上都要到赌坊一带转一转,算是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前天抓到了一个暗售销魂散的小贩子,这两天一切正常。   徐一辉估算日子,钱小蝶早两天就该回来了,该回未回,不免叫人悬心。倘若他现在回京,又怕和钱小蝶走两岔了,留在这儿干等,也只能干担心,什么都做不了。   突然一个声音高叫道:“在那边!”声音是从富宁街尽头传来的。紧接着呼喝声、脚步杂沓声、利箭穿空声,纷至沓来,静夜里格外清晰。徐一辉拔腿便奔上前去。   一支利箭嗖地一声从屋顶上射下来,徐一辉看清楚了,目标是一个黑衣夜行人。几条人影包抄过来,形成合围之势。“别放箭!抓活的!”听声音竟是卢雪梅。   夜行人身姿轻盈,快疾如风,躲过长箭,脚步不停,陡然转了方向,返身奔向富宁街,冲徐一辉这边奔来。后面围堵他的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夜行人已从两人中间一掠而过,眼看着和徐一辉相距只有十来步远了,夜行人纵身一跃,便要跃上屋顶。   屋顶上呼地飞下一张大网,夜行人人在半空,躲闪不及,不偏不倚地撞进网里,重重地跌落地上。徐一辉几步奔上前去,那人一抬头,月光之下徐一辉看得清清楚楚,一张清丽灵秀的脸,脸上惊怒异常,竟是那位周姑娘!   “抓到了!”人声欢叫起来。   屋顶上撒网的人拽动绳头,渔网越收越紧,周品彦急切之间哪里挣得出去,几条黑影飞奔过来。“慢着!”徐一辉不及细想,拔出腰刀就蹿了出去。人未至刀已到,刀光闪闪,拦住冲在最前面的尤虎。   “徐捕头!”尤虎认出是徐一辉,惊讶地叫道,“是我!尤虎!”   徐一辉不暇多说,刷刷几刀逼退其余人等。   屋顶上的人跳了下来,他紧拽绳头,走到近前,伸手便去抓周品彦。周品彦抽出短剑,一剑从渔网洞里刺出,正中来人的膝盖,然后剑锋平扫,嗤地一声划开渔网,就地一滚,脱身出来,接着凌空向后飞跃,轻飘飘落在一丈开外。   “徐一辉!你干什么?”卢雪梅赶上前来叫道。   “你们抓错人了!”徐一辉收了刀,尤虎不敢冒然动手,犹疑地看看卢雪梅。   中剑之人坐翻在地,抱住膝盖哇哇大叫。   “姓徐的!你别来搅局!”卢雪梅见女飞贼挣脱了渔网,不由得怒气上涌,一把推开徐一辉,大声叫道,“放箭!快放箭!”   “要死的要活的?”屋顶上有人呼喝道。   “不管死活,别让她跑了!”   徐一辉迅疾后退,挥刀替周品彦挡开破空而来的几支长箭。他余光一瞟,周品彦并不急于逃走,她左手稳稳地托着一盒暴雨梨花针,右手按下机括。对面卢雪梅、尤虎带人冲了上来。   “使不得!”徐一辉抬手在周品彦的手肘上一撞,周品彦手腕向上一抬,点点寒光斜飞向上,悄无声息地没入黑夜之中。   “你!”周品彦冲徐一辉怒目而视。   徐一辉又挡开几支长箭,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快走!”   周品彦犹自忿忿不已,一跺脚,飘进暗影里。   “追!”卢雪梅大叫。尤虎跃上屋顶,余下的四散跑开,咚咚的脚步声在周围的小巷里远去。   “徐一辉!你犯什么毛病?”卢雪梅暴怒,“你以为抓个飞贼容易么?我们辛辛苦苦窝了几夜,好容易等到女飞贼掉进圈里,你他妈的蹿出来,屁都不放一个就把人给放了,你疯了?”   徐一辉说道:“卢捕头,你抓错人了。刚才那位姑娘我认得,她不是飞贼。”   卢雪梅一阵冷笑,“你当然认得!他是你的好兄弟嘛,你岂有不认得之理?”   “你弄错了……”   卢雪梅不容他说,“我弄错什么了?我知道她是宋予扬的小情人儿!妈的,女飞贼勾男人勾到我们六扇门里来了,她以为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呢!”   尤虎等人陆续回来,回禀道,四处都找不到女飞贼的踪影,徐一辉一颗心方才安定下来。卢雪梅懊恼不已,哼了一声,冲徐一辉说:“你让宋予扬来见我。我们走!”   夜已深透,卢雪梅坐在桌旁,打散了头发对镜梳头。突然,哐啷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股寒气呼地窜入,桌上烛火四处乱摇。   “卢雪梅!你想干什么?”宋予扬一声断喝。   卢雪梅扭头一瞥,宋予扬身后还跟着徐一辉。她放下梳子,不紧不慢地说:“吓我一跳。你个浑小子,跟谁说话呢?不会敲门啊?”宋予扬横眉立目地瞪着她,卢雪梅站起身来,“你这么凶干什么?要吃人?”   宋予扬强抑怒火,说道:“她是我朋友,是我……是我喜欢的姑娘。你明明知道,你还带人抓她,你还想杀了她?”宋予扬的眼睛都红了。   卢雪梅说道:“傻小子,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是个女飞贼!你上了她的当了!”   “我不管她是什么人,总之你就是不能动她!”宋予扬底气不足,话语里顿时少了气势。   卢雪梅一脸惊讶,“你早知道她是个女飞贼?那你还喜欢她?你知道女飞贼是干什么的么?一辉,你没告诉他?”徐一辉默然不语。卢雪梅摇头叹气,上前拍拍宋予扬的肩膀,“你呀,就是太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我跟你说吧,江湖上就数这些黑道上的女贼最会虚情假意。她们最擅长的,就是装腔作势,勾引男人,你喜欢什么她们就给你来什么,投你所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少廉寡耻,娼妓一般的……”   宋予扬气得浑身发抖,一耳光狠狠搧去。卢雪梅猝不及防,往后一闪,没躲利索,脸上被掌风刮了半下。宋予扬上前半步,扬手就要来第二下,徐一辉拦腰一把抱住他,“予扬!住手!别冲动!”宋予扬咬牙切齿,怒得五官都变了形。   “妈的!你这个小王八蛋!你还打人?”卢雪梅眼中冒火,抬脚就踢。宋予扬被徐一辉死死抱住,挣不脱,结结实实地挨了卢雪梅两脚。   徐一辉叫道:“都别动手!有事好商量。”   “呸!商量个屁!”卢雪梅啐了一口,拿梳子戳着宋予扬的胸膛,怒道,“你一个捕头,私通女飞贼,你还有理了?你还敢打人?你长能耐了你?”   宋予扬用力甩脱徐一辉,扯下腰牌往地上一摔,“这个捕头,我不干了!”他气愤已极,手指直指到卢雪梅的鼻子上,咬牙说道,“卢雪梅!你听好了,你再敢动她,我决不轻饶!”宋予扬推开徐一辉,大步就往外走。   卢雪梅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地将手中的梳子扔了出去,梳子砸在宋予扬的背上,他头也不回,出门去了。徐一辉弯腰拾起腰牌,追了出去。   月光洒满驿馆庭院,稀疏的树影在地上斑驳交错。宋予扬大步冲了出去,徐一辉一直追到驿馆门外。   “予扬!”   宋予扬停下脚步。   “你去哪儿?”   “我出去走走。”宋予扬没了刚才凌人的盛气,看上去疲惫又落寞。   “带着这个。”徐一辉解下佩刀,递给宋予扬。   宋予扬接了,转身就走。   “等等!还有这个!”徐一辉拉住宋予扬,将腰牌塞到他手里,宋予扬迟疑了一下。   “碰到查夜的,用得上。”徐一辉说。   宋予扬将腰牌揣在怀里,转身走了。   宋予扬信步走去。夜风寒冷,一路上半个人影都没碰到,整个扬州城,只有他一个人在寒夜里四处游荡。   周品彦今晚是来向他道别的,她说突然有件事要离开扬州。宋予扬这些日子习惯了和她整日厮守,突然要分开,心中难舍难分。他抱住她,久久不愿撒手。   “我办完事就去找你。”周品彦伏在他怀里低声说道,“我师姐在等着我呢,我抽空跑来的,要赶紧回去。”   宋予扬只好放手,“我送送你。”   “不用。”   他该坚持去送她的,这样她就不会独自一人身陷险境。今晚如果不是徐一辉刚好撞见,及时出手相助,后果实在可怕。   都怪他。   周品彦处处小心,他还不以为然,非要带她去城外骑马,去洒金楼吃饭,去湖边看落日……太过招摇了。徐一辉说的不错,他一得意就忘形,一忘形就忘了周品彦的身份。可是,就算他老老实实呆在杜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可以保守秘密了么?他一个不懂丹青的捕头,成天往大画家杜瘦石家里跑,一呆就是一天,任谁都会疑心吧。   是他给周品彦带来的祸端。周品彦只要和他在一起,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除非他们的每一次见面都事先精心安排好,偷偷摸摸,乔装打扮,刻意掩人耳目,可他就不喜欢这样。   卢雪梅有什么错?捕头抓贼,天经地义,换了别的贼,他宋予扬也一样会千方百计设下陷阱,捉他归案。错的是他,是他不占理。   不知走了多久,宋予扬一抬头,这里巷窄墙高,面前黑漆大门紧闭,门口两棵大槐树,一对镇宅小麒麟。原来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杜瘦石家。杜家大门上了锁,杜瘦石吓得连夜潜逃了,宋予扬不禁苦笑,周品彦还真是一语成谶呢。   宋予扬攀上槐树,越过院墙,跳了进去。杜家空无一人。周品彦的房间里,案上有画未完,有墨未干,桌上还有半壶残茶。一切全都依旧,只除却,伊人不见。宋予扬流连半晌,怅然离去。   明月西沉,晨曦未露,黑暗骤然转浓。宋予扬翻过杜家院墙,走在幽深的竹篮街,忽然,他的后背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气,他脚下一滞,猛然转身。   什么都没有。   两边屋舍默默地蹲在黑暗中,暗沉沉的小巷,弯弯曲曲,静得让人发毛。   宋予扬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加快步子朝前走去。刚走出十来步,那种感觉又来了,就像脊背上有一缕阴风暗暗吹过。宋予扬停下脚步,慢慢地抽出腰刀。还没抽出一半,只听背后“嗤”地一声轻响,似游鱼疾潜入水,挟着冰冷寒意破空而来。宋予扬脊背上的汗毛全部炸开,他无暇多想,回身就是一刀!   刀劈空了,眼前寒光一点,骤然回撤。宋予扬看清楚了,是一柄长剑,一击不中,剑与人复又没入黑暗之中,快得让人怀疑只是一个错觉。   当然,这不是错觉。   宋予扬睁大眼睛,持刀静立,屏息凝神等待下一次袭击。黑夜里没有一丝声息,寂寂冬夜,迟迟更漏,一刻直似三秋。宋予扬全身肌肉绷紧,不敢有丝毫分心。   这样等下去十分耗神,但他知道不会等太久,因为天就要亮了。只要东方第一缕晨曦乍现,偷袭者便无处遁形。   果不其然,只过了片时,黑影突现。这一次剑从左边袭来,宋予扬举刀相迎,刀剑刚一相交,长剑骤然转向,剑影如虹,忽焉在左倏而其右,将宋予扬困在其中。宋予扬刀随剑影,左支右绌,堪堪挡住。来人攻势迅疾,他根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转瞬过了十几招,宋予扬突然灵光一闪,他和周品彦交过手,周品彦的剑法也是这般迅捷飘忽,速度快,力道难免不足。   宋予扬刀式一变,不再紧跟对方的节奏走,刀法转滞、转黏,每出一刀都拼尽全力,刚猛沉稳,招招直取要害,果然长剑被带得慢了下来。但是这种打法太耗力,十几招一过,宋予扬已觉力气不济,对方却依旧怡怡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宋予扬不敢有片刻放松,咬牙坚持,一边寻找机会以期一击制敌。   机会终于来了。几招之后,那人长剑绕开钢刀往外一荡,人向后一闪刚要飘开,宋予扬不容他退,紧逼上前,用尽全力一刀砍去,就算砍不中人,也要将他手中的长剑震飞。   刀剑相交,只听“咔嚓”一声,火星乱迸,宋予扬的刀被拦腰削断,那人手中竟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长剑发出一阵嗡嗡声,被宋予扬的刀磕飞,那人长剑离手,人也跟着向上跃起。   半截刀刃飞落下来,宋予扬无暇多想,不待断刃落地,挥刀猛击,刀背在断刃侧边一磕,断刃滴溜溜打着转直奔对方而去。那人身子尚在半空,一把抄住长剑,剑锋在断刃边缘轻巧一绕,断刃转了方向,斜飞出去,远远地落在地上。   宋予扬暗自心惊,这一接一绕,如行云流水,天衣无缝。来人轻功之高,剑法之妙,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地,他绝非对手。   那人挽了个剑花,轻飘飘落在地上。“你这刀法不行啊。”声音软糯,是个女人,“你这身功夫,在六扇门里混一混还行,行走江湖的话,还差点儿意思。”   宋予扬紧握断刀,不敢有丝毫松懈,沉声问道:“你是谁?”四周浓黑稍退,天蒙蒙地亮了起来。   “你猜。”她的声音十分轻松,手中长剑一晃,插入背在后背的剑鞘之中。宋予扬隐约瞥见剑身上的花纹,弯曲缠绕如绕树春藤。   虹霓剑?   宋予扬脱口叫道:“你是周品彦的师姐!”   那人一声轻笑,取下蒙面黑巾。蟹青色的天幕下依稀可见她的面容,一双暗沉沉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笑容温和可亲。   “果然聪明。不错,我就是周品彦的师姐,沈千惠。”   周品彦口中那个功夫胜她百倍的师姐,应该就是这个沈千惠了,飞贼行里果然有这般厉害的人物。相比之下,周品彦的功夫的确是差得远了,她倒并非自谦。   宋予扬收起断刀。沈千惠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宋予扬?一表人才呢,小妮子眼光不错。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品彦都告诉我了,她想让我帮你们的忙呢。”沈千惠低头一笑,说道,“她也是可笑,男女之事都不懂,谈什么男女之情。小孩子过家家么?”   “你会帮我们吗?”宋予扬心中燃起希望。   沈千惠摇摇头,“怎么帮?这事得听师父的,我说了不算。”   “你师父会为难她吗?”黑道行事心狠手辣,周品彦会不会因此受到惩罚?宋予扬的心揪了起来。   “什么叫为难她?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算不算?让你知难而退算不算?”   “我对品彦是真心的。”   沈千惠笑道:“我看见啦。你替品彦甩了那个卢雪梅一耳光嘛,打得好。那个女捕头是叫卢雪梅,对吧?这件事你别管了,交给我好了。”   “你要怎么对付她?”宋予扬又替卢雪梅担起心来。   “我们师门做事,一向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卢雪梅惹到我们头上,算她倒霉。”   宋予扬说道:“捕头捉贼,是份内的事。卢雪梅和周品彦,并无私人恩怨。”   沈千惠吃惊地望着宋予扬,“你替卢雪梅说话?”   “不是。”   “那你什么意思?”   “于情,我也恨卢雪梅伤害她。于理,你师父让她做飞贼,非但不对,而且置她于危险的境地。”周品彦的师父才是罪魁祸首。   沈千惠更加惊讶了,“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胆子够大的。”   “求你师父放过品彦。”   沈千惠轻哼一声,“只怕没那么容易。我走了,不跟你说了。”   宋予扬急忙叫道:“等等!沈姑娘!”沈千惠飘然远去,一眨眼便消失在小巷深处。   周品彦竟然把他们的事告诉了她师姐,她这么做,不知是对是错,是福是祸。不过,这至少证明,周品彦对他也是真心一片。一股柔情涌上心头,宋予扬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胸中勇气倍增。他坚信,只要彼此有心,不管经历多少艰难险阻,他们总能在一起的。   徐一辉心中十分郁闷。   宋予扬一巴掌搧得卢雪梅和他彻底决裂,卢雪梅第二天便离开了扬州,临行前特意叫过徐一辉,对他说道:“宋予扬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管管吗?你就眼看着他堕落下去?我跟你说,这件事要是捅出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只怕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最好劝他悬崖勒马,为时未晚。我暂时不会报告钱大人,但也不会刻意替他隐瞒。该怎么做,你自己琢磨。”   徐一辉何尝不想宋予扬悬崖勒马,他连撮合钱小蝶和宋予扬的心思都动过了。从沅江回京之后,他屡找机会让二人碰面,还安排他们一起去丰泽办案,可是毫无用处。宋予扬的心牢牢地攥在那个女飞贼手里。在扬州的这些日子,宋予扬像跌进蜜罐里一般,常常莫名其妙地就傻笑起来,徐一辉全都看在眼里。他只有感叹,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他没办法让宋予扬不喜欢周品彦,就像他没办法让钱小蝶喜欢上他徐一辉一样。他怎么管得了?   好在钱小蝶很快回来了,徐一辉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钱小蝶在门外跳下马,把缰绳甩给老王头,背了行囊,一路跑进驿馆。   “三哥!三哥!”   第一个出来迎接她的是徐一辉。徐一辉伸手接过她的行囊,命驿馆伙计去打水给她洗脸。钱小蝶头发高高挽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两颊绯红,大眼睛熠熠生辉,越发显得英姿勃勃。   “吃过饭了吗?”   “没呢。只顾着往回赶了,没来得及吃。三哥呢?”宋予扬懒洋洋地走了出来,钱小蝶兴奋地说,“三哥,你交给我的任务我都完成啦!”   钱小蝶昂着头,满心骄傲的样子看得徐一辉心都软了。她只是跑了个腿儿而已,却好像立了大功回来似的。饭菜很快端上来,钱小蝶大口吃着,徐一辉坐在一旁看着她。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缠着他让他教她爬树的小丫头了,再也不会天一黑就死死拽着他的衣角,一害怕就往他身后躲。转过年她就要嫁人,而他,也该彻底放下了。   宋予扬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问道:“山魈剑在谁手上,你查到了?”   “你别慌啊,你等我从头慢慢道来。”钱小蝶得意地说。   “从头道来就不必了,你直接告诉我结果就行了。”   钱小蝶的眼神黯淡下来。徐一辉忙说:“小蝶你说吧,你头一回独当一面,我想听听你是怎么办事的。”   钱小蝶巴不得有人这么说,重又兴奋起来,她从领了任务离开扬州城说起,说到一路上如何无惊无险地到了京城。她生怕家里人知道她独自跑出来执行任务,到了京城后既没回家,也没去差房,而是找了家小客栈住下。   第二天钱小蝶兴冲冲地跑去兵部办事,她原以为这么一件简单小事,自然是手到擒来,一天半天就办妥了。谁知兵部的人指给她一屋子的陈年卷宗,让她自己去查。钱小蝶傻了眼,这么多卷宗,光目录就搁了满满一架子,找起来如大海捞针一般。老王不识字,只能帮她倒茶搬书,她坐在阴冷的屋子里,一个人一页一页地翻了十几本卷宗目录,翻了三四天,眼都看花了,还吃了不少陈年老灰,也没找出来。   宋予扬听了,说道:“他们故意刁难你呢。你应该去找程伯,或者张捕头,随便谁出面,找到兵部管档的人,马上就能拿给你。”   “不行啊,我要是找了程伯他们,我爹就知道我回来了。我爹一知道,我娘就知道了,我娘一知道,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了。”钱小蝶学着钱夫人的口气说,“你怎么能一个人到处乱跑?没你师兄看着你怎么行?出了事谁负责?”   徐一辉笑道:“你怎么不去找兵部郑主簿郑鲲?他和我交情很好,这点儿小事他一句话就帮你办妥了,根本不用你动手。”   “郑鲲是谁?我不认识呀。”   “你见过的,你忘了?今年正月里我陪你逛庙会,在望江楼前碰到他,你还说他的眉毛长得像两把小扫帚。”   “我早忘了。”钱小蝶扮了个鬼脸,“不过我很走运,遇到了贵人,帮了我的大忙。”   钱小蝶遇到的贵人就是冯端。   那天她沮丧地从兵部出来,低着头往客栈走,心想,只怕她这辈子都要耗在那间倒霉的档案室里了。突然钱小蝶听到有人叫“大小姐”,她抬起头,茫然四顾,只见冯端从软轿中走出,问她要去哪里。看惯了兵部那帮人的冷脸,冯端的笑容显得格外暖心,钱小蝶便将进京办事却进展不顺,种种为难之处一股脑都告诉了冯端。   冯端认真地听她说完,微笑道:“你别急,兵部尚书肖大人和我父王素有来往,两位侍郎我也还算熟识,我来想想办法。”   听到此处,宋予扬笑道:“我们这案子都捅到兵部尚书那儿了?”   钱小蝶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第二天冯公子带来一个人,说是兵部左侍郎解大人的亲随,还给了我一张解大人的手谕。那位亲随跟我一起去了兵部,兵部管档的人呼呼啦啦全出来了,连手谕都没看,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了薛案的卷宗,还一个劲儿地问我,要不要帮我抄录一份。”   钱小蝶从袋中拿出一张纸,说:“我翻看了整个卷宗,只抄了这一张。”   宋予扬接过纸,念道:“薛犯于某年得昆仑山精铁一块,遍寻良匠,剖之,其心幽碧,乃精铁之华。锻之成匕,头尾长七寸,其锋无匹,暗夜发幽幽绿光,遂以‘绿刃’名之,俗称幽冥剑。余下边角废料,铸山魈、水魅二剑,一阴一阳、一刚一柔,为绿刃之佐使。”   徐一辉说:“幽冥剑?我听说过。传说此剑防主,大凶,福薄之人不堪用之。原来幽冥剑和山魈、水魅二剑还有这么深的渊源。”   钱小蝶指着那页纸说:“这一段是附在抄没清单后面的。清单上只有山魈、水魅二剑,绿刃在十几年前就失踪了。不久之后山魈和水魅被官府变卖,水魅剑被望江楼当年的老板娘高价竞得,后来辗转到了剑客王俭手上,这个大家都知道了。山魈剑被一个姓崔的财主买去了,我找到崔家,崔家老爷子说他当年购买此剑是受人所托,银子也是别人给的。”   “谁?”宋予扬问道。   “江升。”   “江升是谁?”   “现任刑部尚书、当年的兵部主簿江大人的管家。”钱小蝶说道,“而且,当年抄没薛家江大人也参与了,我看抄没清单后面有他的签字。”   徐一辉说:“这么说,山魈剑是在江府?”   “对!”钱小蝶兴奋得眼睛发亮,说道,“山魈剑在江府,水魅剑在林谷风手上丢了,江家四公子江岳和林谷风是多年好友,而绿刃是当年江大人抄薛家的时候不翼而飞的,是不是很凑巧?”   徐一辉说:“你怀疑林谷风监守自盗?”   “对呀!山魈、水魅都是长剑,绿刃只是一把匕首,往袖子里一揣,或者随便藏在身上,很容易被带走。假如当年绿刃是被江大人私藏起来的,然后他指使管家找人替他买下山魈剑,那么他就差一把水魅剑了。我特意查了当年的记录,水魅剑的价格被人抬得很高,足足是山魈剑的两倍,我猜是因为这个原因江大人才没买成的。”   徐一辉瞅瞅宋予扬,问道:“予扬,小蝶猜得对吗?林谷风真是监守自盗?”   钱小蝶抗议道:“我不是猜的,我是推断出来的!”   宋予扬来了兴致,“来,钱神捕,说说你是怎么推断的。”   “首先,这个案子不是飞贼干的,因为飞贼轻功好,取剑不用踩瓷墩,轻轻一跃就够到了。第二,这个案子不是来访的客人干的,因为剑放在槅子最高处,客人看不见,就算他无意之中得知上面放着一把剑,房间里有好几把椅子,槅子近旁桌子边上就有一把,他随手拖一把过来踩上去就行了,为什么要费时间跑到窗边搬下花盆再搬瓷墩?这太蹊跷了。第三,这个案子也不是林家的仆妇家人们干的,因为屋子里有那么多值钱的东西,金子、宝石都比宝剑容易变卖,也更容易带出去,为什么要偷一把剑?而且偷完东西为什么不把瓷墩放回原位,再把花盆放上去,为什么要留下瓷墩?排除了这些以后,这个案子只能是林谷风本人监守自盗了。”   徐一辉说道:“前面都对,后面是怎么一步跳到监守自盗的?”   钱小蝶说道:“这个我也有推断。首先,林家的狗没有叫。第二,只有林谷风可以从容不迫地搬花盆、搬瓷墩、画梅花,不怕被人撞见。第三,他故意画一朵梅花,是为了嫁祸给梅花盗,他故意留下瓷墩,是为了让人及时发现丢的是水魅剑。”   宋予扬竖起大拇指,“厉害!一辉你看到没有,你一放手小蝶就立奇功,以前都是被你埋没了。”   徐一辉点点头说:“不错。小蝶你长大了,能干了。”   钱小蝶乐得心花怒放,脸上红晕飞起,眼睛晶晶闪亮。   徐一辉说:“不过,你这些都是推断,不是证据。林谷风要是死不承认,还真拿他没办法。他把剑随便一藏,谁找得到?一天找不到剑,这案子一天就不算破。”   钱小蝶说:“我们可以当面和他对质,他还能抵赖不成?”   “没用,你没证据,他就能当面抵赖。”   “那怎么办啊?”钱小蝶发起愁来,她看着宋予扬,“三哥?你说呢?”   宋予扬思索道:“嗯,这个确实得好好想想。”   冬日夜长,林谷风昨夜害酒,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天气晴好,阳光灿烂,人的心情也跟着明快起来。   林谷风披了大氅,走出房门,丫鬟走来呈上一封信,白色的信封上墨笔写着四个字:林松亲启。林谷风皱了皱眉头,颇有些不悦。他周围的朋友都称他“谷风”,他自己也很满意这个别号,风雅得紧。这人是谁,竟然直书他的名讳,真没礼貌。   信封用火漆封着,林谷风拆开来,里面只有一页纸。林谷风展开信纸,脸色顿时变了。雪白的梨花笺上一朵鲜红的五瓣梅花,笔法写意,花瓣颜色内浅外深,中心梅蕊嫩黄。整朵梅花画得栩栩如生,仿佛伸手就能摘下。   信上写道:“山魈水魅乃幽冥佐使,凡品而已,无知之徒视为珍宝,我本不屑。奈何你四处散布谣诼,毁我清誉,只得勉力成全,无意竟得至宝,多谢多谢!”   林谷风的手簌簌地抖起来,“这封信是从哪里拿来的?”   丫鬟慌忙答道:“回老爷,是在将雨楼。”   “将雨楼哪里?”   “将雨楼三楼的书案上。”   林谷风急忙往将雨楼跑。楼上一切如常,林谷风站在三楼的窗口往下望,怀里的信像烙铁似的烫着他。停云湖静静地躺在阳光下,一只小船拴在湖边凉亭上,船上两只木桨交叉叠放,看不出有丝毫异样。   日影终于慢慢西斜,天渐渐地黑了,林谷风匆匆吃完晚饭,早早睡下。等到四周完全静下来,林谷风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不敢点灯,摸着黑穿上衣服,一个人偷偷来到湖边。   冬夜寂寂,天上云薄星疏,寒月冷冷地悬在高空。林谷风来到湖边凉亭上,解开缆绳,笨拙地爬上小船,小船剧烈地晃动了一阵,林谷风伏在船里不敢乱动,一会儿船稳了,他拿起船桨将船划了出去。   靠近岸边的湖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小船艰难而行,一路发出咔嚓咔嚓破冰的声音,林家的狗远远地吠了几声。林谷风提心吊胆地往前划,终于来到湖心的假山边上。他放下船桨,站起身来,手抠着假山崚嶒的石壁,推着小船滑进一个小山洞里。山洞不到一人高,林谷风半弯着腰在山洞顶上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只长长的匣子放在船上,然后又照原样退出山洞。   月影朦胧,林谷风坐在船上喘了口气,打开匣子,揭去上面一层红色的绒布,一道幽幽的暗光印绿了他的脸。他长吁一口气,三柄剑都在,完好无损。“他妈的谁耍我?”林谷风低声骂了一句,擦了擦额头的汗,突然他觉得哪里不对劲。   “林员外,你手里拿的可是贵府丢失的水魅剑?”   林谷风蓦地转头,岸边凉亭上亮起火把,火把下站着的正是宋予扬和钱小蝶。林谷风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就要将匣子往背后藏,长木匣子撞在假山上,林谷风手拿不稳,匣子噗通一声跌进水里。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一冬无雪。艳阳天天高照,天空日日湛蓝,日复一日的晴天,显得颇有些单调。   展翾今日早归。一踏进家门,便听见琴声叮咚,他在院中驻足细听,是那首《洞庭秋月》,他最喜欢的曲子。   弹琴人明显手生,断断续续,曲不成调,突然“铿”地一声,弹错了一个音。展翾抬步来至东厢门外,举手敲了敲门。琴声骤停,许清如掀开厚厚的门帘,“展大哥,你回来了。”一张清丽出尘的脸,微含笑意。   “你在练琴?”展翾迈步进门。   许清如羞涩地笑笑,“没有,我没事胡乱弹着玩的。”   屋里焚过香,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更加撩人。南窗下矮榻前搁着一张琴桌,桌上有琴。   展翾问道:“你今天没出去逛逛?”   “逛累了,这两天都歇着呢。”许清如倒了一杯茶,放在展翾手边。她来京已经快十天了,展翾整天忙得早出晚归,没功夫陪她,只得命管家好生跟着她,一路小心照顾。   展翾走到窗前,在矮榻上坐下,起手将许清如刚才弹错的那一段重弹了一遍。许清如笑道:“我弹得乱七八糟的,展大哥见笑了。”   展翾站起身说道:“你再试试。”他端起茶喝了一口,茶香满口,余味绵绵。他对她的好感太足了,连她泡的茶都觉得特别香。   许清如一脸难为情,“不行啊,我弹得太差了。”   展翾笑道:“学琴三分教七分练,熟能生巧,谁都不是一开始就弹得很好的。”   许清如勉为其难地坐下,调匀气息,从头起弹。一开始弹得似模似样,越弹手越生,弹到同样的地方,一不小心又弹错了。许清如抬眼望了望展翾,展翾眉毛微微一动,许清如手下立时打起了磕绊,一连错了好几个音。许清如将琴一推,羞涩地说:“我真的不行。”   展翾笑道:“你小时候的基本功打得很扎实,手指有力,手型、指法也很好,只是疏于练习,曲子不熟。不要灰心,多练练就好了。”   “这一曲我最喜欢了,偏偏总弹不好。”许清如轻言软语,淡淡说来,展翾心中却微微一动。   展翾在她身边坐下,起手示范了两遍,然后再让她试练。二人一段一段次第弹下去,时间不觉飞过,直到天色向晚,家人敲门请吃晚饭,琴课才算结束。   展翾亲手写了《洞庭秋月》的曲谱送给许清如。此后他只要有空,就会陪许清如练琴,偶尔点拨一二。许清如在京城逛烦了,也不怎么出门,成天在展翾家里练琴,曲子越弹越熟,展翾心里也不知不觉滋生出一丝牵系。白天公干的时候,偶尔想起她断续的琴声,就会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一转眼许清如在展翾家里已住了半月有余。这一天早晨,许清如对展翾说,过两天她堂兄就要来接她回去了。展翾心中颇有几分失落,下午便特意告了假,陪她在京城四处逛逛。   二人在街上走了好长一段,展翾想找个茶馆让许清如休息一下,便转到古玩街上。街边店铺里卖的都是些古董字画,赝品多,真货少,许清如兴致不高,只到三四间字画铺子里转了转,便出来了。   “看中什么没有?”展翾问道,他琢磨着买点什么送给许清如。   “没有,都是些凡常的……”许清如摇摇头,突然她的声音一顿,展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远远地两匹马并辔而来,马上二人身姿挺拔,飒爽矫健。展翾认得,那是宋予扬和钱小蝶,六扇门里最养眼的一对,两个人站在一起,如同金童玉女一般。二人的马上都拴着行李,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缓辔徐行,钱小蝶滔滔不绝地在说些什么,宋予扬仰头大笑。   “展大哥,我去这家看看。”许清如说着一转身进了旁边一家玉器店。   宋予扬也看到了他,催马往这边走来。   许清如从玉器店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翠绿玫瑰玉佩,玉珮下面系着一个墨绿丝线打就的同心结,下缀同色流苏。“展大哥,这个玉佩送给你。这些日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展翾正要推辞,许清如已走到他身前,伸手便将玉珮系在他的腰带上。许清如神情落落,眼中有丝丝愁绪,是离愁别绪么?展翾一时竟有些恍惚。   宋予扬骑在马上,隔着老远就看见了展翾。展翾身边的那位姑娘,一身深紫色软缎衣裙,雪白狐皮坎肩,看着十分眼熟,难道是……周品彦?宋予扬定睛看去,可不就是周品彦。周品彦手里拿着一块玉佩,正温柔地系在展翾的腰间。宋予扬心中惊疑不定,催马上前。   “展都尉!”宋予扬和钱小蝶一前一后来至跟前,跳下马来。周品彦脸上薄薄地施了粉黛,长发用紫色缎带束起,看得出是用心打扮过的。   展翾含笑说道:“予扬!钱大小姐!你们这是才从扬州回来吧?辛苦辛苦!”   周品彦淡淡地一眼扫过宋予扬,一脸不认识他的模样,只冲钱小蝶微笑点头。宋予扬瞪着周品彦,她在搞什么鬼名堂?   展翾回望了一眼许清如,说道:“我来介绍,这位是许清如许姑娘……”   宋予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许姑娘?   宋予扬越想越不是滋味,回家放下行李,便直奔展翾家。展翾不在家,家人说鲍大人突然有急事叫他去了,那位“许姑娘”也不在。宋予扬扑了个空,倍感失落,独自慢慢地沿着窄巷往回走。天色渐渐暗下来,宋予扬心里仿佛有一百个爪子,百般抓挠。   宋予扬特别留了意,周品彦亲手给展翾系上的玉佩,和她最宝贝的那块玉坠图案是一样的。玉坠是她娘留给她的唯一一件东西,含义特殊,她戴在脖子上从不离身。她送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给展翾,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会认得展翾?两个人看样子还很熟悉,很亲密,他怎么全不知情?周品彦还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宋予扬顿住脚步,或者他该问自己,周品彦的事情他知道多少?   窄巷在前面转了个弯,一个人影匆匆走来,是周品彦。她没有穿夜行衣,还是下午那身衣裳,白狐坎肩翻出暗夹的黑色里子,团成一团拿在手上,深紫色的衣裙在暗夜里也不显眼。   宋予扬靠在墙上,阴沉着脸,叫道:“许姑娘——”   周品彦紧走两步,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宋予扬瞪着她,“你这是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我现在没空跟你说话,过两天我办完事就去找你。”周品彦说着就要往前走。   宋予扬伸出长腿,蹬在对面墙上,拦住去路,“不行!有话现在说。”   “你想知道什么?”周品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要办的是什么事?你为什么要骗展翾?那个玉珮又是怎么回事?你们俩的定情信物?”   周品彦脸上的怒容一掠而过,她强忍怒气,说道:“我现在真没时间跟你解释,来不及了,你先让我过去。”   宋予扬放下腿,身子一横,拦在她前面,“展翾可不比宗正厚,由得你摆布。他轻功好,剑术强,头脑清楚,他可没有宗正厚那么好骗。”   周品彦倏然变色,“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   周品彦怒气冲冲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都在骗你、摆布你?”   宋予扬冷笑道:“我怎么知道?你太会做戏了,只怕连你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那你全当是假的好了。让开!”   宋予扬寸步不让。周品彦一掌切向他的咽喉,宋予扬纹丝不动,周品彦的掌缘在距他咽喉半寸处硬生生停住。周品彦收了招式,急道:“你到底要怎样?”   “我说过了,你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就放你过去。”   “我的事你管不着!”   小巷里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我宋予扬是管不着你的事,可是捕头总管得着飞贼吧?”   周品彦一愣,回过味儿来,“哼!终于等到你这句话了。师姐说的对,我迟早会是这么个下场!”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眼圈都红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宋予扬心一软,侧身让出一条道。周品彦疾步奔出,三步两步便消失在黑暗中。   “予扬,你怎么在这里?”来人正是展翾,他步履匆匆,肩上背着一个袋子。   宋予扬定了定神,说道:“我去你家找你,你不在。”   “找我何事?”   “没什么要紧事,找你下盘棋,随便聊聊。”   展翾说:“对不住了,我明早四更天要陪鲍大人出趟城,今晚是不行了。等我回来吧,到时候我找你。”   展翾行色匆匆,宋予扬只得告辞而去。   走了两步,展翾回身叫住宋予扬,“对了,既然碰见你了,刚好麻烦你帮我办件事。”他拍拍肩头的袋子,说,“这里面是机密函件,鲍大人刚看完,嘱我交还刑部。我现在回去封好,你明天一早来,劳烦你帮我送一趟。”   宋予扬点头应允,展翾匆匆走了。   机密函件?宋予扬暗自琢磨,周品彦的目标该不会是这些机密函件吧?宋予扬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他刚才太急躁,未免出口伤人。虽然飞贼做事不择手段,可周品彦有分寸的,她怎么会是卢雪梅说的那种人?宋予扬回到家中,打开行李,行李里有他从扬州带回来的两幅画。一幅《长河饮马图》,周品彦画的,他喜欢得不得了,专门问她要了来。另一幅是周品彦画的几朵梅花的拓样。宋予扬将两幅画挂在床头,一睁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宋予扬心里有事,一晚上没睡踏实,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醒了。他惦记着那些机密函件,更惦记着周品彦,早早地来到了展翾家。   展翾刚刚出门。管家早已得了吩咐,请宋予扬进了门,提着灯笼引着他往书房走。天光微亮,院子里十分安静,院中一棵老树,夏天的时候亭亭如盖,此时树叶已落尽,粗大的枝干四面伸展。上房屋窗前灯光一闪,隐约听到一声轻响。   “许姑娘住在这儿么?”宋予扬指着上房屋问道。   “那是我家少爷的卧房,许姑娘住在东厢。书房在那边,宋爷这边请。”   展翾不在家,谁会在他的卧室里?宋予扬稍一犹豫,冲管家做了个手势,便朝上房屋走去。管家站在当地,错愕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宋予扬走到房门口,侧耳倾听,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可能是他听错了。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推开房门。   屋里光线昏暗,右手边一排衣柜,衣柜旁的桌子上一盏灯烛,灯烛已灭,灯芯上飘着一缕白烟。宋予扬心中疑窦丛生,他跨进一步,朝左边门后看去。   门后大床上,纱帐半卷半落。周品彦拥被而坐,一头秀发披在肩上,她瞪大眼睛看着宋予扬,脸色煞白,竟是完全惊呆了。   宋予扬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倒退两步出了屋子,关上屋门。管家提醒他,“宋爷,书房在这边!”宋予扬充耳不闻,愣愣地走到院中。管家一溜烟跑去拿了袋子递给他,宋予扬木然接了,走出了展家。   一直走出去三四条街,宋予扬才反应过来他走错了方向,他这是在往家走,刑部大堂是在东边。宋予扬调转头,走到刑部大堂,交付了函件,办好了回执,然后走了出来。   宋予扬愣科科地站在大街上,街道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来往的人渐渐增多。半晌,宋予扬才明白过来他要干什么,他转身往展翾家走去。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周品彦已经离开了。      ☆、第25章(续)   宋予扬一整夜没合眼。   他大睁着眼躺在床上,穿透黑暗看着墙上的两幅画。他还记得,他去找裱画师把六幅梅花拓样裱起来的时候,裱画师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个疯子。   他不是疯子,他是傻子。只有傻子才会一次又一次上同样的当,被同一个人骗。   宋予扬从床上一跃而起,上去一把扯下两幅画。他坐在桌前,一点一点将两幅画撕成碎片。碎片堆在桌上,暗夜里望去,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坟头。宋予扬出去烧了个炭火盆拎进来,抓起桌上的碎纸片,一把一把扔进火盆里。   火舌贪婪地舔上纸片,火焰骤然升腾,很快便重新黯淡下去,灰烬由红转黑。那不是纸片,那是他的梦,和周品彦饮马天涯的美梦,碎成片片,化作灰烬,四处飘散。   宋予扬呆坐桌前,心像被掏空了一样,疲惫不堪。他拉开抽屉,抽屉里放着周品彦送他的那把折扇。扇子是她在枫桥镇猜谜赢的,普普通通的白扇,她在上面画了两枝牡丹,郑重其事地送给他。宋予扬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用。   宋予扬拿起扇子,火盆就在他脚边,火焰一摇一摇地等待着,只要一瞬,就能抹掉过往,不留痕迹。“这把扇子一点贼味儿都没有。”她的脸上笑笑的,眼睛里闪着顽皮的神情。宋予扬心里一阵刺痛,犹豫片刻,抬手将扇子扔了出去。扇子啪地一声撞到对面墙上,再跌到地上。   宋予扬躺回床上,满腔的愤懑全化作伤心难过。他的一颗心,如同被油煎被汤煮,痛得都麻木了。   老天哪管人愁闷,第二天依然晴空万里,天蓝得没心没肺。宋予扬身心俱疲地走出家门,小风呼呼地吹过,从里到外将人冰透,他昏胀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   刚转过街角,只见周品彦独自站在路边。她披着厚厚的披风,帽兜戴在头上,脚边放着行囊。   宋予扬瞥她一眼,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她的脸颊、鼻尖冻得通红,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周品彦声音轻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心虚。“我是来向你道别的。”她停了一下,仿佛在等着宋予扬回应。宋予扬不答腔,也不看她。“我们要好长时间不能见面了……你还记得我在洛阳的住处吗?明年今日,你去那里找我……好么?”周品彦越说越没了底气,越说声音越低。   宋予扬漠然说道:“我不一定有空。”   一阵沉默。周品彦低声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予扬转头狠狠地盯着她,“那是怎样?”   周品彦的眼神瑟缩了一下,不说话。   “你不能告诉我,对吧?”宋予扬转过头去,他早料到了。“我不想再去猜了,你的心思,我猜也猜不透。”   “真的不是那样。”   宋予扬目光看向远方,“是不是都不重要。我想过了,你说的对,我们各有各的道,非要在一起,彼此都是煎熬。你做的事,做事的手段,我都不能接受。而我,也只会给你带来危险。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忘了我吧,我也会忘了你,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宋予扬径直朝前走去,一眼都不看周品彦,生怕看了一眼,他的决心就会动摇。那些痛苦煎熬的滋味,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尝了。   “宋予扬!”周品彦在他身后急切地叫道。   宋予扬顿住脚步。只听她低声说道:“宋予扬,我不会负你的。只要你……”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低到他完全听不见。   宋予扬呆立片刻,转过身来。周品彦已经走远了,单薄的身影独行苍茫天地之间,显得格外无助。   宋予扬的泪水冲上了眼眶。   沉香阁守卫孙成跑到差房报案的时候,张德昌刚给捕快们分派完当天的任务,大家聚在院子里还没散呢,一听说沉香阁进了贼,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   “又有飞贼去沉香阁送死了?这都第几个了?”   “没多少,也就三四个胆儿大的吧。”   “沉香阁号称飞贼的坟场,死在沉香阁是飞贼一生最大的荣誉!”   一片哄笑声。   孙成在一片起哄声中提高嗓门叫道:“严主管已经飞报钱大人了,命我速来请一位捕头去阁子里看看!”   程浩坐在廊下,袖着手晒太阳,闻言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看什么看?沉香阁里的贼就那几种死法,每种都惨不忍睹,还能看出啥花样儿来?我不爱看惨死的尸首,血乎淋拉的。德昌,你带人去吧。”   孙成急道:“没有尸首,也没有死人,沉香阁的暗道机关给人破了!”   “啊?”程浩睁大眼睛,站了起来,“什么?沉香阁的机关给人破了?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   “丢了什么?”   “丢了两幅画。”   “什么画?”   “商山早行图!”   张德昌和程浩对视一眼,转头便找小赵:“小赵,小赵!宋予扬人呢?”   小赵机灵地从人群里蹿将出来,“不知道,今早没见他。我这就去找!”   小赵在江边找到了宋予扬。   这个地方周品彦和他曾经来过。那时正当清和初夏,白日初长,周品彦涂黄了脸,贴了小胡子,拎着一大箱东西,大老远跑来请他喝茶。那时两人就坐在江边这块大石头上,絮絮而谈,薰风拂面,吹得人心神俱畅。那时的周品彦,眼波流转,浅笑薄嗔,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那时有多甜,此时就有多痛。   小赵老远看到了宋予扬,兴奋得像过年一样,边跑边叫:“三爷,我到处找你,你怎么一个人跑到江边吃风?出大事啦!”他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事越大越刺激。   宋予扬扭头瞅他一眼,不吱声。   “沉香阁的机关被飞贼破了,丢了两幅画,就是程伯说过的大名鼎鼎的《商山早行图》!张捕头叫你去沉香阁破案子,立等着呢。”   宋予扬不由得站起身来,原来她的目标是沉香阁的《商山早行图》!   宋予扬骑上马,跟在张德昌后面往沉香阁走。孙成一路走一路介绍沉香阁的三道机关,说是一道比一道凶险,道道要人命。第一道机关触发,乱箭齐发被射成刺猬;第二道机关触发,铁碾子滚下来被碾成肉饼;第三道机关触发,巨石掉落变成肉酱。   “这么厉害,怎么失的窃?”张德昌问道。   孙成说道:“机关是厉害,可是一道都没被触动。三道机关全都失灵了!以前有过一道机关卡住失灵的,三道一起失灵,这还是头一回。”   “哦?这就有意思了。”张德昌回头望望宋予扬。   宋予扬心里琢磨的是另一件事。沉香阁是昨天晚上失窃的,周品彦昨天上午离开展翾家,晚上去沉香阁,得手之后她并未立刻离京,而是一大早赶在案发之前来与他道别。她冒着极大危险来跟他解释,难道……   身后一匹快马追上来,“张捕头!宋捕头!等一等!”张德昌勒住马,回头一看,是捕快张帆。   张帆赶到近前,大声说道:“传钱大人令!‘沉香阁案宋予扬不得插手,速速调回,另有任用!’”   几双眼睛刷地看向宋予扬。宋予扬点点头,“明白!”他拨转马头便往回走。   张德昌挠了挠头,小声嘀咕道:“阵前撤将,这可要了命了。”沉香阁的乌木包铜大门都在眼前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调走宋予扬,这个案子还怎么破?   “这个,这个……”小赵看看宋予扬的背影,再看看张德昌。钱大人光说了不让宋予扬插手沉香阁案,可没说让不让他赵得胜插手,这可咋办?他要是跟着宋捕头走了,张捕头会不会不高兴?可他要是不走,也太对不起宋予扬了。宋予扬一向对他不薄,老请他吃肉,做人要讲义气,这个时候他应该与宋予扬共进退,宁可得罪张德昌,也不能辜负宋予扬。小赵把心一横,打马便追了出去。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所谓“另有任用”,就是派宋予扬去后头看库。   六扇门的“库”有两个。存放卷宗的文档室,俗称“文库”,放置刀箭的兵器室,俗称“武库”。两库设在差房后一个狭长的院落里,和差房隔着一堵墙,有门相通。   坐南朝北的一排长屋子是文库。东面一个大套间,里间是武库,外间是管库人日常坐班的地方。小赵一脸嫌弃地跟在宋予扬身后,进了外间屋。屋子里炉火生得比前头差房还要旺,炉子上炖着一大锅肉汤,炉边烘着一圈山芋,香喷喷的,小赵连咽两口口水。   屋里十几个人见宋予扬进来,纷纷起身相迎。为首的老陶是个资深老捕快,在后头库里干了二十多年。上一任孙捕头因病告退之后,主管一职便一直空缺。一则没有捕头愿意干这行,二则老陶为人踏实勤谨,从他暂时代理管事以来,两库运转正常,并无纰漏。新派主管一事便因此耽搁下来,一耽搁就是九年。   宋予扬是九年来首个被派来管库的捕头。   前头差房的素来瞧不起后头看库的。小赵瞅着这一屋子的老弱病残,心底愈发替宋予扬憋屈。他到现在都没打听出宋予扬究竟犯了什么事,得罪了哪位权贵,要被贬到这个地方来。宋予扬是谁?六扇门最年轻最聪明的捕头,少年得意,素来心高气傲,人称风流神捕。宋予扬是专破疑难案子的人,是做大事的人,是他小赵最欣赏最喜欢的人,如今却被贬到这里和一群窝囊废一起炖肉汤烤山芋?不公平啊!真是太不公平了!   小赵抽了抽鼻子,不过那锅肉汤闻着还真香。   老陶带着宋予扬先去文库。为防火患,文库里一年四季不许点灯生火。屋子又高又大,阴冷阴冷的,三伏天呆在里面都得多加一件衣裳。夏天最热的那几天,前头差房里有不少人溜过来避暑。时下正值寒冬季节,文库里冷得如同冰窖一样,除了一排排架子,就是一个个柜子,一个喘气儿的东西都没有,加上屋里光线不足,更显得阴气森森。   老陶是个慢性子,讲话不分主次,想起什么讲什么,啰里八嗦。小赵跟在后头,只顾着筛糠了,一句都没听进去,宋予扬也冷得直跺脚。到后来老陶自己都受不了了,连打一串喷嚏,终于剪短截说,两句话结束了讲解。剩下半个库也不看了,直接去看武库。武库同样单调乏味,一排一排兵器,也没啥看头。又去西边的杂物间打了个转,就算齐活儿。   老陶拿出厚厚几个簿子交给宋予扬。宋予扬不收,说一切还按以前的老规矩办,然后转身出门回家。   小赵紧走几步跟上宋予扬。宋予扬说:“你不用老跟着我。我跟张捕头说过了,以后你就跟着他。”   这话宋予扬跟他说过一遍,可是小赵心里舍不得。他一进六扇门就跟着宋予扬,宋予扬为人风趣,又没架子,跟着他四处破案,不仅轻松愉快,还特有面子,以后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咯。“为什么呀?”小赵哭丧着脸问道。   “你还小,跟着张捕头能学点东西,跟我到后头只能搬搬兵器,搬几年,人都废了。”   “那你呢?你到后头不也只能搬搬兵器么,搬几年,人不也废了吗?”   宋予扬瞅他一眼,“现在我说话你都不听了?”   “听!听!听!我听我听!”小赵一连声地说道。宋予扬现在已经够倒霉了,可不能让他觉得连他小赵都敢造反了。“你以后有事,随时吩咐,我保证随叫随到。”   徐一辉在他们常去的那家小饭馆里找到了宋予扬。   天色尚早,宋予扬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已经在这里坐了半天了。桌上菜已凉透,宋予扬面前有半杯酒,瓶里的酒却还剩大半。   徐一辉先倒了杯酒喝了,然后命小二去热菜烫酒。“你居然自己喝起酒来了,稀奇。”宋予扬不爱喝酒,酒量也不行,平时徐一辉劝他酒,他只勉强喝个三两杯。上了酒桌,属于能不喝就不喝,能少喝绝不多喝的那种人。   宋予扬低着头,闷声不响。   徐一辉问道:“你去后头了?”宋予扬去后头看库是这几天六扇门的大新闻,差房里议论纷纷,各种猜测争相出炉,有惊奇的,有惋惜的,有打抱不平的,当然也少不了幸灾乐祸的。   宋予扬苦笑一下,问道:“是卢雪梅告的密吧。”   “不是她。”   “不是她是谁?还有谁会知道?”   “是我。”徐一辉又喝了一杯,“是我告诉总捕头的。”   “你?”宋予扬吃惊地望着徐一辉。他还以为是卢雪梅向钱大人告发了他私通女飞贼的事,所以他才被调去看库,以示薄惩,没想到告密的人竟是徐一辉?   徐一辉说道:“与其等别人在总捕头面前添油加醋,乱说一通,还不如我先老实交代了。我本来是想让你回避沉香阁的案子,免得又闹得像夜明珠案一样,‘纵贼跳脱,故意弄成悬案’。日后翻出来,都是祸根。没想到总捕头会直接调你去看库。”   宋予扬无言以对。他为了周品彦徇私枉法的事做了可不止夜明珠案一件,要是让钱大人知道了,他可就不止看库了,他得进大牢。   徐一辉问道:“沉香阁的案子,是周姑娘的手笔吧?”   “应该是。”   徐一辉笑道:“看不出啊,周姑娘本事还挺大。沉香阁屹立八十余年,这还是头一次被人破了全部机关。她是怎么做到的?”   周品彦为了完成任务做了些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和她已经分道扬镳,再无瓜葛,以后你别在我面前提起她。”她的一切从此和他无关   “为什么?”徐一辉惊讶万分。半个多月前他们俩还如胶似漆,好得蜜里调油呢,怎么说分就分了?   “不为什么。”宋予扬黑着脸,一句都不想多说。“你再别问了,心烦。”   徐一辉点点头,“也好,你和她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早断早好。”宋予扬不用去亡命天涯了,徐一辉心里一阵轻松。   宋予扬端起酒杯,一口灌下。   “别喝太急,容易醉。”徐一辉给宋予扬倒上酒,劝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天底下有的是好姑娘愿意嫁给你宋予扬,愁什么。”   宋予扬心情奇劣,“你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否则你这辈子都娶不到钱小蝶了。”   徐一辉一点儿都不恼,笑道:“我这些天是在琢磨这事。天下事哪能尽如人意,何必自寻烦恼?等小蝶嫁人了,我就去找个媒人,张罗张罗我自己的事。”   “你还真想得开。”   “想不开又怎样?哭哭啼啼的,就能如愿了?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徐一辉拍拍宋予扬的肩,“你先在后头忍耐一段时间,等我找机会跟总捕头说说,想办法把你调回来。”   老陶紧赶着在对面杂物间腾出一块地方来,库里的十几个人一起动手,搬到了杂物间里,把武库外间腾出来给宋予扬专用。宋予扬起初颇有些过意不去。这里地方挺大,多他一个人而已,哪至于容不下,大家在一处不就得了?后来才发现,他们不是嫌挤,而是嫌有他在,行事不方便,不想和他这个新上司挤在一处,干脆敬而远之。宋予扬近来心情不好,本也懒得与人交道,一人独处,正好躲个清净。   前头差房里和宋予扬素来交厚的都来看过他,交不厚的出于好奇也陆续来过,一看这宽敞暖和的屋子,大家总算在麻子脸上找到块平地了,纷纷表示羡慕,都说看库差优事闲,好得不得了。只有心直口快的钱小蝶说了句,“屋子再大,哪有外面的天地大,整天呆在这里,闷都闷死了。”徐一辉跟钱小蝶说,库里缺人,总捕头派宋予扬来是有意锻炼他,钱小蝶便信了。   宋予扬真快闷死了。以前一天有好几件事,现在几天都没有一件事。头几天还常有前头的人来看他,过了几天,连小赵都不来了。大家都有事,小赵也忙得脚不沾地,连香喷喷的肉汤都顾不上喝。   库里的人对宋予扬远是远着,敬还是敬的,每天中午老陶都给他送一大碗肉汤过来,宋予扬得知肉骨头是大伙凑份子买的,便给了老陶一块银子。   “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老陶手捧银子,憨憨地笑着。   “你拿去用,多的就当给大伙加块肉。”从此宋予扬的碗里就比别人多两块肉。   除了喝肉汤,别无他事。宋予扬在外面跑惯了,困在屋里烦闷不已,来回踱步,从外屋踱到里间,再从里间踱回外屋,再踱到里间。老陶是个细致人,两库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刀架上一排排崭新的腰刀,□□、长弓、弓箭、弓囊……一样一样摆放得整整齐齐。   宋予扬从刀架上拿了一把刀,抽出来,寒光闪闪。六扇门的刀虽不能削铁如泥,也是好钢打就。宋予扬刷刷挥了几下,突然来了兴致,索性走到后院,脱了外衣,认认真真地练起刀来。这一练就是半天,宋予扬出了一身透汗,浑身筋骨舒畅,回到家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倒头就睡着了。自从和周品彦分手之后,他还是头一次睡得这么香。   从此宋予扬便每天在后头练习拳脚刀法,晚上回家也不让自己闲着。家里的东西重新整理过一遍,每件衣服都叠得齐齐整整,连铜锅底都被他擦得甑明瓦亮。收拾得家里东西齐整,纤尘不染。只除了一小片地。那片地上静静地躺着周品彦送他的折扇,上面落了一层灰,每次擦地宋予扬都视而不见,轻轻绕过。仿佛日积月累,灰尘就能将扇子渐渐吞没似的。      ☆、第26章(续)   程浩过来看望他的时候,宋予扬正在后头练刀。程浩背着手看了一会儿,点头赞许道:“顺境不骄,逆境不馁,好!”   “程伯!”宋予扬住了刀,擦擦汗,弯腰捡起外衣。   程浩说:“你练你的,我没啥事,随便走走看看。”   宋予扬披上衣服,说:“我也是闲着没事,随便练练。”   “我听说江大人的四公子在招揽你,让你过去?”   “是。”那天宋予扬在大街上碰到了江岳。江岳叫住他,跳下马,满面春风地询问他的近况,然后又旧话重提,问他愿不愿意过来跟着他。宋予扬正在想理由出言拒绝,江岳说道:“你考虑考虑,别急着回答,我也不急。你想好了随时告诉我。”当时小赵也在,这一定是小赵多嘴,四处乱说,传到了程浩的耳朵里。   “你有什么打算?”   宋予扬摇头说道:“伺候人的活儿,我干不来。”   程浩嗬嗬笑道:“好小子!人走背运,傲气没丢,不错。”   老陶走过来,交给程浩一封卷宗。程浩看了一眼封皮,直接递给宋予扬。“你看看这个。”宋予扬接过,封面上写着“奇案录卷一”几个字。“这是当年钱大人看库的时候,带人编纂的。一共十二卷,收在文库里,久已无人问津了。”   “钱大人也看过库?”   “是啊,他可没你顺。干了七年多捕快才提捕头,刚提了捕头,就被派来看了三年库。他花了两年多时间整理过往卷宗,为此还专门招了个老秀才进来,编了这一套《奇案录》。我今天突然想起,叫老陶找出来给你看看。你别小瞧这个库,库里好些宝贝呢,得空了不防翻上一翻。”程浩说完,摆摆手,怡怡然走了。   宋予扬把《奇案录》带回家,打算晚上看。这一看便上了瘾,熬夜看完,第二天叫老陶把余下十一卷都找出来,废寝忘食,一气读完,意犹未尽,又把里面每个案子的卷宗调出来细细参详。他上午翻阅卷宗,下午练习刀法,日子顿时充实起来。   越精彩的东西越不经看,很快十二卷《奇案录》连同相关卷宗全都看完。宋予扬心痒痒的,披了厚披风,跑去文库自己翻寻旧卷。   文库里不许点灯,几扇窗户虽然够大,但是屋子横宽,阳光照不透,天光稍稍一暗,里面就昏昏然,找起东西颇费眼力。宋予扬琢磨了一个晚上,想出一个办法。他命老陶找来两面大铜镜,带着几个人在文库里捣鼓了一天。将铜镜放在窗边,利用铜镜反射阳光,增加亮度,试验了几回,确实有效。   宋予扬量了尺寸,画了图样,去铁匠铺定做了镜架,又命老陶买了十几面大铜镜,每扇窗边配两个。装铜镜那天,全库的人都跑来看。铜镜固定在镜架上,镜架可以随阳光照射的方向调节角度。装上铜镜,调好角度,文库里顿时亮堂了许多。大家纷纷赞叹,老陶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说“这个法子好,这个法子好。”   这一下宋予扬找东西方便多了。只可惜他翻阅了几十卷卷宗,都没找到复杂有趣的案子,除了收录进《奇案录》里的,剩下的大多单调直白,没啥趣味。   宋予扬舍不得就此丢开,心想:“程伯说文库里有宝贝,不如再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到稀罕东西呢。”宋予扬往文库紧里边走。这里光线尤为昏暗,他把铜镜的光调过来。最里边有一个石柜,嵌在墙里,文库里都是木架、木柜,只有这一个石柜,石柜门上缠着粗铁链,大锁头锁着。   宋予扬好奇心起,叫来老陶,命他打开石柜。“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都是些陈年卷宗,搁在里头有上十年了,没人动过。”   “这些卷宗有什么特殊吗?为什么要装在石柜里?”   “也没什么特殊。时间太久,里面有啥,都没人记得了。”   老陶找到钥匙,打开石柜门,从上到下五层隔板,横放着一袋一袋的卷宗。宋予扬抽出一袋,打开细看,年代久远,纸面已经泛黄,宋予扬对着铜镜的反光翻了翻,的确是普通的案子。宋予扬随手又抽了几卷,一一看了,都没什么特别。   这些普通的卷宗为什么要锁在石柜里?   宋予扬命老陶搬来垫脚凳,踩上去,抽取搁在最上面的卷宗。“这是什么?”拨开成摞的卷宗,后头有一个绿色锦匣,匣子上一把银色的锁头。   宋予扬拿了锦匣,从凳子上跳下来。老陶瞅了一眼,“哦,这个,这是沉香阁的机关图。”   沉香阁的机关图?宋予扬心里一紧。原来沉香阁还有个机关图,原来沉香阁的机关图就藏在这里。看来柜子里那些普通卷宗是为了掩藏这个锦匣才故意放进去的。   “打开看看。”宋予扬说道。   老陶说:“钥匙不在我这儿。”   “钥匙在哪儿?”   “这个我也不知道,钱大人手上应该有吧。”   “你没有钥匙,是如何得知锦匣里装的是沉香阁的机关图的?”   老陶说:“今年夏天钱大人问我要沉香阁的机关图,我查遍了文库所有目录,都没查到。后来还是刘旺提醒我,让我打开石柜瞧瞧。我翻遍石柜,找到了这个锦匣,拿去给钱大人。钱大人没说什么,也没打开,又让我拿回去,吩咐我依旧收好。所以我猜这里面应该就是钱大人要的机关图了。”   “钱大人要沉香阁的机关图做什么?”   “他没说,我也没敢问。”   宋予扬心情起伏。周品彦一定来过这里,就站在他此时站着的地方,她眼前看到的就是他此时眼里的景象。宋予扬蹲下身上,仔细查看地面,突然他指着地上一处说:“老陶,你看这是什么?”   老陶伏低身子,脸凑上地面,用手摸了摸,再用指甲刮了刮,“蜡……蜡油?”   “我记得我来这里的第一天你就说过,文库里不许点灯生火,是吧?”   老陶急红了脸,“我保证没有在这里点灯生火,不只是我,我保证库里的人都没……”   宋予扬伸手制止他,“我知道不是你们。”他起身走到窗户边,把锦盒放在窗台上,从袋中取出一把细细的钥匙,插进锁芯里,捅了几下,锁开了。   老陶一脸钦佩地望着他。这个本事是周品彦亲手教他的,工具也是她给的,幸好他没丢。   锦匣里面是一个薄木皮做的小扁盒子,看上去非常脆弱,稍一使劲就能捏碎。宋予扬小心地把盒子取出来,盒子上十字交叉贴着两道封条,上书“丁卯年元月”,下面一个鲜红的篆字印章,“钱彪之印”。丁卯年,那是九年前了,那时钱彪刚刚接任总捕头。   宋予扬伸手去撕封条。   “宋捕头!”老陶叫道,“这是钱大人的印,他亲手封的,不能毁啊。”   宋予扬指着封条,说:“你看这个印章,九年前放到现在颜色不会这么鲜艳。这个盒子被人打开过了,封条是伪造的。”   “啊?”   “沉香阁机关已破,这个图已经作废了。”宋予扬轻轻撕开封条,盒盖翘起,里面是一块泛黄的细绢。宋予扬小心地取出细绢,在窗台上铺开,细绢之上墨线纵横交错,朱笔在关键处做出标注,抬头两个粗笔隶字,“阁图”。   这是半幅图,沉香阁机关图的右半幅。   宋予扬又开始失眠了。   这些日子他闭目塞听,有关沉香阁的一切,他一概不听,一概不想,可还是有一星半句漏进他的耳朵里。大家议论的,无非是沉香阁如何凶险,第三道机关触发了一半,巨石悬在半空,被生生停住了……周品彦以前说过,做飞贼是件很危险的事,说不定哪天她就死了。亲眼看见沉香阁错综复杂的半幅地图,宋予扬才深切体会到她这一行究竟有多凶险。这么长时间没有她的音信,不知她可还安好?   压抑已久的思念排山倒海般袭来,宋予扬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起身走到墙边,弯腰捡起那把折扇,拂去上面的灰尘,在手心里攥了好一会儿,才重又放回抽屉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定要查个清楚。      ☆、第27章   钱府后园宋予扬还是头一次来。   这个园子没什么特别之处,假山,小池,一些花花草草,几棵粗壮的古槐,秋千架,八角凉亭……一个园子该有的它都有,和林谷风家的园子比起来,缺了一些韵致。亭子边上有一大片空地,是练武的好地方。宋予扬坐在亭子里,看徐一辉指点钱小蝶练功。   徐一辉一脸严肃,给钱小蝶讲解怎样出拳、如何用力、何时转身。这个招式钱小蝶练了几十遍了,却总是不到位。徐一辉手把手地教,一遍又一遍,一丝不苟,不厌其烦。钱小蝶练疲了,精神不集中,时不时抽空往宋予扬这边偷瞄两眼。   徐一辉说道:“你来打我,我再给你示范一次,你看好了。”   钱小蝶草草扎个马步,攒起力气一拳打来。拳头未到,徐一辉已半步上前,将她手肘一卷,轻轻一推。钱小蝶立足不稳,噔噔噔后退几步,噗地坐倒在地。   徐一辉说:“看明白了?要不要再来一次?”   宋予扬在一旁大摇其头,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叫道:“一辉!一辉!你过来一下,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徐一辉冲钱小蝶说:“还有,你刚才这一拳,出拳的时候下盘没扎稳,所以我轻轻一推你就倒了。你再琢磨琢磨,多练几次。”他迈步往这边走来,“叫我什么事?”   宋予扬看了一眼钱小蝶,钱小蝶从地上爬起来,正比比划划地自个儿练习呢。宋予扬搂着徐一辉的肩膀,背转身将他带离几步,低声说道:“你这么教不行,大错特错!难怪你教了小蝶半年多,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怎么没进展?小蝶的功夫进步多了。”   宋予扬说:“我是说你和她的关系没进展,功夫进步有什么用。你看你,也不知道笑一笑,板着个脸,像个讨债的,还动不动就把人推一跤,怎么能讨姑娘喜欢?你就算把她教成一流高手,她不喜欢你,最后还不是要嫁给别人?”   “怎么没用?她练好功夫,以后嫁了人,谁也不敢欺负她。”   宋予扬笑道:“你努把力,娶了她,不也没人敢欺负她?我跟你说……”他搂着徐一辉又往前走了两步,低声说道,“你可以借教她练功之机,趁机示好。首先你别板着个脸,教的时候,冲她多笑一笑……算了,现教你你也学不会。你干脆直接一点儿,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你喜欢她,想娶她,行就行,不行拉倒。你把话憋在肚子里,什么都不说,等她嫁人了,你肯定要后悔一辈子。”   “不用你管!”   “你看你,脸皮薄得像个怕羞的大姑娘。你不好意思开口,我来替你说。”宋予扬回头叫道,“钱女侠,我跟你说件事……”   徐一辉一把扯住宋予扬,低声说道:“你敢?别瞎闹!”   “什么事?”钱小蝶停了手,看向这边,高声问道。   宋予扬甩开徐一辉,向钱小蝶走去,“你师兄……”   徐一辉急眼了,上前一把抓住宋予扬的手腕,反手往外一压。宋予扬右肩一沉,转身挥拳打向徐一辉。徐一辉松了手,将宋予扬的手肘一卷,向外一推。宋予扬后退一步,弓步立定,紧接着上前半步,抬腿横扫徐一辉的脚踝。徐一辉往旁边一跳,躲开了。   “好棒!”钱小蝶拍手赞道。徐一辉使的,正是他刚才教她的那一招,他们二人这一来一往,她总算看明白了。   “好!”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叫道。   “爹!”钱小蝶叫道。钱彪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徐一辉和宋予扬住了手,上前行礼,钱彪看看他俩,点点头,然后问钱小蝶:“小蝶,你的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进步很大呢。”钱小蝶回答得干脆响亮,毫不含糊。   钱彪说:“进步大不大你说了不算,要问你师兄。”   “进步很大就是我师兄给的评语,对不对师兄?”钱小蝶看着徐一辉说道。   徐一辉只笑,不说话。   钱彪笑道:“每次都进步很大,什么时候你的功夫才能赶上他俩呢?”钱彪指指徐宋二人。   钱小蝶说:“快了快了,再等个五六十年吧。到时候我们仨都七老八十了,路都走不动了,功夫自然就一样高强啦。”她说完冲徐一辉扮个鬼脸。   钱彪哈哈大笑,宋予扬也被逗乐了。“武功不行,贫嘴的功夫倒不弱。一辉,你和小蝶接着练吧,不打扰你们了。予扬,我们去那边走走。”   宋予扬跟在钱彪身后,从后园慢慢踱至前边。   钱彪问道:“我派你去管库,你已经走马上任了?”   “是。”   “感觉怎么样?”   “还行。”宋予扬不情不愿地说。这已经是对他最轻的惩罚了,再不情愿,他也不能抱怨。   钱彪扭头瞅了他一眼,“不要小瞧管库这件事,没了后头两库,前头一天也运转不下去。我听说你给文库装了铜镜,解决了多年的大问题。这就对了,你脑筋好使,多发挥发挥你的长项。还有一件,以前没有管库捕头,每月饷银发放一直是老程和德昌二人兼着,我跟他俩说了,从下月起,这件事也交给你。管钱是件大事,一点儿都错不得,你要多多上心,别出纰漏。”   “是。”宋予扬心里憋着一口气。听钱彪的意思,竟是打算让他一直管下去了,难道他也要管上三年?三年,漫长又无所事事的日子,想想都会闷死,他怎么熬得下去。   “年轻人多历练历练,没有坏处。”   “是。”宋予扬等了片刻,钱彪没说话,大概是交代完了。宋予扬从袋中取出那个绿色锦盒,双手捧上,说道,“大人,我在文库里找到了这个。”   钱彪扫了一眼锦盒,说道:“这个东西都给你找出来了?看来你还真用心了,不是去应付差事的。”   宋予扬说道:“老陶说大人曾命他找过这个锦盒,没多久沉香阁被盗,机关被破。我想请问,大人怎么会突然想起找沉香阁的机关图呢?”   钱彪转身盯着宋予扬,他身材魁梧,眉宇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宋予扬不禁垂下了眼帘。“你是来审我的?”钱彪声音里颇有些不悦。   宋予扬低头应道:“属下不敢。”他只为求个真相,问心无愧,怕个什么?他抬起头来,坦然望着钱彪,“只是这两件事太过巧合,我想探究一二。”   钱彪盯了他片刻,说道:“半年前冯公子来找我,说他手头有两幅《商山早行图》,问我其他三幅在哪里。我告诉他有两幅藏在沉香阁里,另有一幅下落不明。后来我想起来,沉香阁的机关图好像是在文库里收着,就让老陶去找找看,果然找到了。十年了,老陶都已经不记得了,我这记性还算不错吧?”   宋予扬说道:“大人的确过目不忘。这锦盒我打开看了,里面只有半幅机关图,不知另外半幅却在哪里?”   “在鲍大人手上。”原来如此!周品彦接近展翾,是为了另外半幅机关图。可是鲍大人身边那么多人,她为什么单选展翾入手?展翾轻功精妙,她一个飞贼,躲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要去捋虎须?钱彪说道,“沉香阁的案子我不许你插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   钱彪沉下脸,说道:“知道就好!你要吸取教训。身为捕头,首要一件就是遵守朝廷法度,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不要为了一时的私欲,毁了自己的前程!”   宋予扬默然不语。他并不后悔,如果一切重头来过,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陷入。没有尝过蜜的滋味的人,哪里知道什么是甜。   钱彪语气和缓下来,说道:“沉香阁的案子已经结了。沉香阁主管严凭舟,以及当晚当班的守卫头领撤职问罪,其余当班守卫全部撤职,杖责四十。”   “结了?”宋予扬十分诧异,“窃贼呢?抓到了吗?”   钱彪目光严厉地盯着宋予扬,说道:“让你去破这个案子,你能抓到窃贼?”宋予扬心虚地低下头。钱彪沉声说道,“沉香阁案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浪费时间。以后你多在两库上用用心!”      ☆、第27章(续)   宋予扬没想插手沉香阁案,他只想解开心中的疑团。展翾随鲍大人外出公干未回,他下一个要找的,便是滇南王世子冯端。   宋予扬在王府门房内坐定,让门人进去报上钱大小姐的大名。今天风大,别看外头有大日头照着,朔风一吹,寒彻骨髓。钱小蝶跟着宋予扬从差房走到滇南王府,被吹了个透心凉。门房里八面漏风,钱小蝶冷得坐不下去,站在地上直跺脚。有人倒上热茶,她便双手捧着茶杯取暖。宋予扬端起茶杯,还没喝到嘴里呢,冯端就闪进了门。他满脸笑容,招呼道:“大小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带钱小蝶一同前来真是太正确了。大小姐的面子比小捕头大,钱小蝶又是冯端的救命恩人,不然冯端见不见他还两可呢,更别说瞬间现身了。冯端冲宋予扬点头示意,便请他们二位去里面暖厅叙谈。   暖厅里确实暖和。钱小蝶一身寒气,冷暖一相激,连打两个喷嚏。二人落座,侍女倒上香茶。钱小蝶说:“这位是宋予扬宋捕头,冯公子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冯端含笑说道。他踱至墙边,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青铜小手炉,打开炉盖。侍女急忙放下茶壶,奔过去伸手去接手炉。冯端摆摆手,亲自拿了火钳,从墙角火盆里选了几块红碳装上,盖好炉盖,垫了锦帕,走过来递给钱小蝶。“大小姐你有什么事,派人叫我过去就是了。外面这么大的风,你来来去去挨冷受冻的,可别冻出病来。”   钱小蝶道了谢,接过手炉抱在怀里,笑道:“我是个捕快,大风大雨都在外面跑,哪有那么娇气。”   冯端摇头轻叹,“何必呢?你又不像别人,辛苦奔波,全为稻粱谋。你一个千金大小姐,这大风天,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多好。”   钱小蝶笑道:“你又要说我自讨苦吃了吧?”   宋予扬坐在一旁冷眼旁观,总算明白徐一辉为啥打死都不肯对钱小蝶表白心意了。他原以为徐一辉只是皮薄怕羞,没想到还有冯端这一出。冯端不显山不露水,言语神情已将心事坦露无余,既体贴,又得体,比榆木疙瘩徐一辉强出了十万八千里。宋予扬恨不能把徐一辉揪来,让他好好学学。   钱小蝶和冯端闲聊几句,说道:“宋捕头有件公事要麻烦冯公子。”   “哦?宋捕头有何事?”冯端终于把目光转向了宋予扬。   宋予扬说道:“沉香阁被盗,不知冯公子可有耳闻?”   “沉香阁的案子轰动京畿,无人不知。”   “公子可知沉香阁丢了什么?”   冯端略一迟疑,说道:“知道,丢了两幅《商山早行图》。”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稳稳放下,望向宋予扬。   宋予扬说:“《商山早行图》一共五幅,杭州府衙里有一幅,沉香阁有两幅,还有两幅听说在冯公子手上?”   “不错。”   “其余三幅俱已被盗,冯公子手上的两幅只怕也危险了。我们此次前来,就是想提醒公子,小心防范。”   钱小蝶说道:“对呀!五幅画是连在一起的,少了一幅都连不起来,所以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偷上门来的。冯公子,你那两幅画藏得安不安全?”   冯端微微一笑,说道:“那两幅画,我早已送人了。”   钱小蝶瞪大了眼睛,“送人了?”   冯端冲她笑道:“是啊。那些画,画工粗糙,并无可观之处。有人想要,我就送他了。”   “你送给谁了?”宋予扬问道。   “一个别号‘绿蓑翁’的江湖客,真名叫什么我不知道。”   “绿蓑翁?”钱小蝶和宋予扬对视一眼,这个名字好奇特,从来没听说过。“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   “那人须发皆白,年纪应该很大了,行动倒很敏捷,人看上去也很硬朗。白胡子足有一尺长,盖住了半张脸。穿一件翠绿衣服,古怪得很。”   宋予扬说道:“冯公子,你说绿蓑翁是个江湖客,你一个贵公子,和他是如何相识的,他怎么知道你手上有两幅《商山早行图》?还找上门来要?”   冯端说道:“不是他找我,是我找到的他。我虽不喜那两幅画,但我听说《商山早行图》在江湖上很抢手,所以我便派人去找个对画感兴趣的江湖客来,把画送给了他。”   钱小蝶更加惊奇了,“可是你把画送出去,势必引起江湖上的杀伤抢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冯端笑道:“那些江湖草莽素不安分,总得给他们找些事做。有了《商山早行图》,他们就不会惦记着销魂散了。”   宋予扬问道:“沉香阁机关图的藏匿之处,你也一并告诉了绿蓑翁吧?”   冯端一愣,旋即笑道:“宋捕头是想把沉香阁案栽到我头上?这个罪名我可不认。那两幅画我半年前就送人了,和沉香阁案全无关系。送人两幅画并不犯法吧?”   宋予扬说道:“冯公子误会了。沉香阁案已经结了,我不是来追查案子的,我只是来提醒公子,提防盗贼。”   冯端笑道:“多谢了。惹祸的东西越早出手越好,这个道理我明白。”   从滇南王府出来,风小了些,宋予扬只顾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钱小蝶抱着手炉跟在他后面。临走前,冯端命人取了件狐裘披风,执意要钱小蝶穿走,钱小蝶百般推辞不掉,最后只得退而求其次,抱走了手炉。   钱小蝶小跑两步追上宋予扬,“三哥,怎么样?”   “《商山早行图》重出江湖,是冯端一手策划的。他这一招叫围魏救赵,目的是助滇南王肃清销魂散。”   钱彪当然也功不可没。另外三幅画的下落,以及沉香阁机关图的藏匿之处,冯端自己可查不出来,他和钱彪往来密切,这些自然都是钱彪告诉他的。后来冯端搭上“绿蓑翁”这条线,就把这些消息连同他手中的画一起给了出去。历经半年多的周折,五幅《商山早行图》终于全部流出江湖。   宋予扬顾不上探问钱小蝶和冯端之间的纠葛,他担心周品彦。经她们师姐妹之手的《商山早行图》有三幅,不知出手没有。惹祸的东西留在手上,可是大大地不妙。   展翾直到腊月十五才回到京城,没等宋予扬去找他,展翾先找到了宋予扬。“沉香阁的机关被破了?”   “是。”   “丢了什么?”   “丢了两幅《商山早行图》。”   展翾松了口气,“还好不是要紧的东西。案子破了吗?”   “案子已经结了。”   “窃贼抓住了?”   “没有。”   展翾点点头,说道:“应该是飞贼所为。沉香阁有一张机关图,全部机关设置都标在图上,要破机关先得拿到此图,然后还得找到通晓机关的高人指点,方能破解。机关图一分为二,分开保管,我手上有半张。”   “那半张图不是在鲍大人手上吗?”   “鲍大人转交给我保管,就在我家里。你随我来。”   原来如此。   展家的院落干净静谧,院中那棵老树枝条横伸,一切都还是宋予扬两个月前来的时候的样子。宋予扬跟在展翾身后,往上房走去。时光仿佛倒回两个月前,那个昏昧未明的清晨,他满怀忐忑地迈步走上台阶,迟疑地推开房门……   宋予扬跨过门槛。展翾卧室里的布局像一幅图清晰地印在他的脑子里。家具不多,更显得屋子宽敞。进门右手边一张桌子,桌前一把木椅,桌旁一排衣柜。左手边一张大床,床上挂着纱帐,床头有个小柜,床里侧有个搭衣服的架子。桌头小柜上什么都没有,右边桌子上有笔墨纸砚,几册书,茶壶茶杯,一盏灯烛……   灯烛!宋予扬突然想起来了,不寻常的就是那盏灯烛。那天早晨他进门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见灯芯有一缕白烟,昏暗中袅袅飘出。也就是说,就在他进门的前一刻,灯烛才被吹熄。当时屋里只有周品彦一人,她人在左边的大床上,是没有办法吹熄右边桌上的蜡烛的,中间隔着一丈来远呢。   “予扬,你来看。”展翾打开桌旁的衣柜,指着最下一格说道,“图就放在这里。”   一瞬间,宋予扬把一切都想通了。   周品彦接近展翾,是为了偷另外半幅机关图。那天早晨天还没亮,展翾就已经走了,周品彦偷偷溜进展翾的卧室。屋里光线昏暗,她点着了桌上的灯烛,打开衣柜。这时她听到了院子里管家的说话声,门外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屋里没地方可躲,一推开门整个屋子便一览无余了。她急中生智,关上柜门,吹熄了灯烛,飞快地坐到床上,打散头发,拉开棉被盖在身上。如果管家推开房门,看到床上的她,只会相信她和他家少主有私情,绝不会怀疑她是个贼。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灵透如周品彦,也万万没想到,来人竟是宋予扬……   那一幕,深深地刻在宋予扬脑海中。周品彦脸色苍白,完全惊呆了。对了,他还忘了一点,床前没有鞋,一只都没有。事出紧急,周品彦连鞋都没来得及脱就跳上了床。宋予扬嘴角微微上扬,周品彦当时该有多狼狈。   “予扬?”展翾叫道。宋予扬回过神来,走到衣柜前,衣柜最下面一格被一张绳网拦住。展翾说道,“这个绳结是我亲手打的,如果有人动过,我一眼就能看出。”展翾挑出绳头,轻轻一拽,绳网一点一点自动脱开。   展翾伸手进去,摸出一个绿色锦盒。   这个锦盒和文库里那个是一对。宋予扬撬开盒盖上的锁,拿出薄薄的木皮盒子,盒子上的封条盖着鲍大人鲜红的印章,撕开封条,半张机关图完好无损地躺在盒子里。   宋予扬将半幅图小心地铺在桌子上,从袋中取出右半幅拼在一起。机关图长三尺,宽两尺,起首四个隶字,“沉香阁图”,底下墨线纵横,严丝合缝。   展翾不解地望着宋予扬,“图还在,机关是怎么破的?”   “如果你发现绳结被人动过,你会怎样?”宋予扬问道。   “我会立即通知沉香阁主管严凭舟,重置机关。”   宋予扬说道:“有人把你的绳结琢磨透了,偷走了图,临摹下来,然后又把图还了回来。”   “为什么要还回来?”   “也许是不想让你发现图失窃了,也许是不想连累你。”   那天晚上宋予扬在展翾家附近的小巷里碰到了周品彦,从时间上推算,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偷到了图,也临摹完了。她行色匆匆,是急着赶在展翾到家之前把机关图放回去,打绳结需要时间。可她碰到了宋予扬。宋予扬百般刁难,不肯放她过去,等她前脚回到展家,展翾后脚也回来了,她没有机会下手,只好第二天一大早来还图,结果宋予扬又撞了过来……   宋予扬神情恍惚地离开展家之后,周品彦总算有机会从容地将机关图放回原处。她打好绳结,把一切恢复原样之后,立刻告辞走人。当天晚上她去沉香阁盗图,然后等到天亮专门去向宋予扬解释。   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宋予扬终于理清楚了。他如释重负,两个月的阴霾一扫而空。一切只是一场误会,周品彦说不会负他,果然没有负他。她对他,向来一诺千金。   展翾请宋予扬去书房小坐,问起另外半张机关图,宋予扬便将他之前查明的情况大致说了说。五幅《商山早行图》已经凑齐,宋予扬担心江湖上杀戮又起,展翾说道:“我随鲍大人在江南走了一遭,一路风平浪静,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展翾问起宋予扬的近况,说道:“鲍大人素来赏识你,他身边还缺一名武官,如果你愿意过来,我去跟鲍大人说说。”   “不必了。”宋予扬此刻什么都不想干,他只想去放羊。他要去找周品彦。周品彦被他误会,被他冤枉,一定非常生气,一定会赌气不理他。但她还是会原谅他的,她最多奚落他几句,“你还是神捕呢,你们六扇门的捕头都这么笨么?”最后两人当然是和好如初,一起远走高飞。   “你还记得那位许清如许姑娘吗?”宋予扬问道。   “当然记得。”展翾的手指在玉佩上轻轻划过。   宋予扬说:“她在府上做客的那段时间,正是沉香阁失窃之前。真巧。”   展翾不禁失笑,“你在说什么?你怀疑她是个飞贼?怎么可能?她一个名门闺秀,弱不禁风,你怎么会把她和沉香阁案联系到一起?”   宋予扬只好苦笑,“你和那位许姑娘,好像挺……亲密?”   展翾摇摇头,“我有幸与她相识,却无缘与她相知,更谈不上亲密。”   宋予扬指指展翾腰间的玉珮,“这个玉珮,是许姑娘送你的吧。你一直戴着?”   展翾把玉珮托在掌心,低头看了半晌,“我是不该再戴了。”   “为什么?”   “许姑娘已经嫁人了。”   “什么?”宋予扬如遭雷击。   “她嫁给了随云。随云因为婚姻之事,和他父亲闹了有几年了,这回总算碰到一个既能让他心仪、又能让父母满意的姑娘。随成峰夸她清雅有林下之风,随夫人说她温婉娴静,不愧是大家闺秀。上个月我在杭州,接到随家的喜柬,我还去喝了她的喜酒呢。”展翾眼望窗外,轻抚玉珮,似有无限惆怅。      ☆、第28章   宋予扬发现,酒还真是个好东西。三碗下肚,晕头转向,灌上半坛,人事不知。古人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要解的,何止是忧。他心里有悔,有恨,有愧,有痛,哪一样他都不想要。   周品彦还真狠呐!他就说错一句话,她便永不与他相见,他说相忘于江湖,她便一转身嫁了人,一点儿退路都不给他留。周品彦一诺千金,他宋予扬却食言了。这不能怪他,他自幼记性好,三岁玩的风车,四岁听的儿歌,他都记得。更何况这一生最快乐的那些时光,要忘记,谈何容易?人说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说不定哪天大醉醒来,他的脑袋突然坏掉,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太好了。   可惜世上没有这等好事。才喝了两天,宋予扬就喝不动了。他坐在桌前,盯着桌上的酒坛子,腹内翻涌,头痛欲裂。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一丝未忘,反而添了浑身难受。   门开了,一股冷风旋了进来,宋予扬不禁打了个寒战。来人是小赵,身后还跟着徐一辉。   “喏,你看。”小赵指指桌上的酒,再指指墙边的一溜空酒坛。   “怎么了?”徐一辉问道。   宋予扬黯然垂首,“她……嫁人了。”   “谁?”   “还有谁?”   “就这点事儿?”   这点事儿?说的可真轻巧。宋予扬伸手便去拿酒。   徐一辉一把抓过酒坛,递给小赵,“拿走。”   “好嘞!”小赵兴冲冲地接过酒坛子。他来过好几次了,宋予扬不是正在喝,就是已喝得不醒人事,他劝又劝不住,拦又不敢拦,干着急没办法。这回总算有人给他撑腰了。   宋予扬一拍桌子,直眉瞪眼地冲小赵吼道:“你敢?给我放下!”   小赵猛不丁地被吓得一哆嗦,他看了一眼徐一辉,慢慢地放下了。   徐一辉劈手夺过酒坛,几步走到门前,一脚踹开门,一扬手,直接扔了出去。“咣啷”一声,酒坛在院子里摔了个粉粹。   徐一辉喝道:“你想干什么?躲在酒坛子里做条酒虫?懦弱!”徐一辉取出一块碎银子,吩咐小赵,“去给他买些吃的,烧点热水让他洗个澡,回头我让人送两套冬衣过来。明天一早,你来叫他去差房。”   徐一辉说一句,小赵应一声,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下雪了。   雪从半夜下起,一开始是一粒粒雪珠儿,越下越大。宋予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地上的雪已足有半尺厚。漫天大雪,还在搓绵扯絮般地下个不停,老天爷仿佛要把这一冬天欠下的雪债,一股脑全部还清。   后头两库的门锁着,天还早,老陶还没来。宋予扬一摸口袋,他换了新衣,忘了带钥匙。宋予扬走到前头差房,掀帘进去。   徐一辉已经到了,正坐在窗前看外头的雪,见宋予扬踏雪而来,方才放了心。宋予扬瞥了一眼徐一辉,跺跺靴子上的雪,一言不发,走到墙角火炉边坐下。   年关将近,有人提前告假回乡,还有人偷溜出去置办年货,人稀稀拉拉的,陆续到来。   “好大的雪啊!”钱小蝶一手掀开门帘,一手拿着斗篷,将雪抖落在门外。“师兄,你来得真早。今天没什么事吧?下这么大雪,坐在屋子里太浪费了,好想出去玩儿啊。哎,一会儿我们在院子里堆个雪人儿吧?”钱小蝶跺掉靴子上的残雪,话语里满溢着兴奋。   徐一辉忍不住微笑起来。钱小蝶自小贪玩,尤其喜欢玩水玩雪。有一年大年初三,也是这样的大雪天,钱夫人要带她出门,外边车马备好了,钱小蝶才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钱夫人忙忙地打发她梳头,吃饭,换上新衣服,又忙着清点礼物。好不容易诸事妥当要出发了,钱小蝶不见了。大家四处去找,找了一圈儿,在后园找到了。钱小蝶蹲在雪地里团雪球呢,大雪落了满身,新衣服还蹭上了泥。钱夫人大为光火,结果钱小蝶挨了一顿骂,被罚圈在屋子里,除了随父母拜年之外,不许外出,也不许放炮,害得钱小蝶大过年的撅了两天的嘴。   徐一辉为了安慰她,特意扎了个爬犁,初六带钱小蝶去如意塔山坡前玩。怕她弄脏了新衣裳回去挨骂,就带了一套自己年少时的旧衣让她套在外面。钱小蝶穿着肥大的衣服,挽着裤腿衣袖,拉着爬犁跑上山坡,坐上爬犁一路呼啸而下。经过徐一辉的时候,突然她一个雪球打来,徐一辉正开口说话呢,冷不防吃了一嘴的雪。钱小蝶笑倒在雪地里,弄了一头的雪……那一天,瓦蓝的天,雪白的地,还有钱小蝶天真灿烂的笑容,徐一辉一辈子都会记得。   钱小蝶把斗篷挂在衣架上,一扭头看见缩在角落里的宋予扬。“咦,三哥,你也在?”她转头看看徐一辉。奇哉怪也,这两个人,同处一室却隔得老远,这可是头回见。再看宋予扬,脸色发青,嘴唇发白,眼睛里满布血丝。钱小蝶关切地问道:“三哥,你怎么了?我听小赵说,你最近天天喝酒,喝醉了就叫着‘平安’还是‘品言’什么的……”   “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宋予扬斜睨她一眼,冷冷地说。   “那个‘品言’到底是谁呀?为什么不能提?”   宋予扬抬起头来,厉声说道:“我说过了,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你没长耳朵?”   钱小蝶往后一缩,一脸惶恐。宋予扬一向对她笑眉笑眼的,偶尔一本正经板着脸的时候,眼睛里也有藏不住的笑意,她可从没见过宋予扬这副凶巴巴的样子。   “予扬!”徐一辉开口了,“你有话好好说,小蝶也是关心你……”   “我不需要!”宋予扬高声说道。他瞟了一眼钱小蝶,“我不需要你来关心,你有这个闲心,去关心关心你师兄吧!”   钱小蝶愣在当地,宋予扬话里仿佛另有深意,令她心惊。   徐一辉喝道:“宋予扬!你不要不识好歹!”   宋予扬冷笑道:“我不识好歹还是你不识好歹?你不是喜欢她、想娶她吗?让她关心你怎么了?”   “你闭嘴!”徐一辉站起身来,暴喝一声。   宋予扬哪肯闭嘴,“你敢偷偷摸摸地喜欢她,却不敢明明白白地说?我看你才懦弱!”   徐一辉怒不可遏,冲过来一拳打在宋予扬的颧骨上。宋予扬一肚子邪火,正没处发泄,扑上去冲着徐一辉就是一拳。   几间屋里的公差们听见动静都跑过来看热闹,有劝的,有笑的,有站在桌子上叫好的,还有几个生怕看不清楚,站得太近还沾了拳、蹭了打的……屋里椅子翻,桌子倒,茶壶茶杯碎了一地。   钱小蝶大叫:“别打了!别打了!”哄闹之中谁都不听她的。两人从屋里打到屋外,钱小蝶跟了出去,站在大雪地里,急得直跺脚。   程浩怡怡然走了过来,背着手站在回廊下,乐呵呵地看了一会儿,说道:“这两个不成器的臭小子,武功都白练了,打起架来像两个市井混混,没啥看头。”   钱小蝶抓到了救命稻草,“程伯,您老快去劝劝,他俩听您的。”   “劝什么?他俩这是有劲没处使,打打架,泄泄劲儿,劲儿使完了,自然不打了。”程浩抬头看看天,“这雪还有得下呢。”他掸掸衣裳,悠闲地进屋去了。   钱小蝶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他俩你一拳我一拳,双双滚到雪地里,滚了一头一身的雪。   宋予扬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儿。徐一辉站起身来,大步走向屋子。“师——兄……”钱小蝶刚叫了半声,便闭了嘴。徐一辉一眼都不看她,进屋拿了外衣,走了出来,瞥了一眼雪地里的宋予扬,低着头一径走了。   宋予扬仰面躺在雪地里,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从铅灰色的天空密密匝匝地扑面而来。他还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下雪。他静静地躺着,静静地看着,数不清的雪花,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无声无息地,扑过来,再扑过来,无休无止地扑来。一霎那,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不存在了,他仿佛置身莽莽荒原之上,只余这天、这地、这雪,还有一个他。   宇宙洪荒,天地浩大,他就像一片雪花一样渺小,一样微不足道,落地无声,然后悄然融化。更不要说他的那些心事,在这天地之间更是细过一粒尘埃。那些痛苦,那些甜蜜,他的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如同蚌壳里的沙粒,就让时间去层层包裹,密密封存。总有一天,沙砾会变得光滑圆润,总有一天,再记起的时候,不再有磨砺的痛楚。   他的一颗心,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   钱小蝶看看徐一辉远去的背影,再看看雪地里的宋予扬,心情就如这漫天飞雪,乱纷纷的,无止无息。   小赵飞奔过去,扶起雪地里的宋予扬。      ☆、第28章(续1)   这是钱小蝶有生以来过得最糟糕的一个年。   宋予扬一直呆在后头两库里,面都不露,徐一辉则干脆躲着她。钱小蝶最不耐烦打这种闷葫芦,她把小赵揪到一边,细细盘问。   “他俩为什么打架?”   “你都听到了,为了你嘛。”小赵笑嘻嘻地说。   钱小蝶把脸一沉,“别胡说!我进去之前,他俩就在怄气。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嗐!啥事没有!”小赵做出一副成熟老练的样子,“徐爷骂了我们小宋一句‘懦弱’,小宋捕头不服气咯,就借机骂了回去,然后两人就打起来了。就跟我们街坊俩小孩一样,‘你是狗!’‘你才是狗!’砰砰!开打!”   钱小蝶噗哧一笑,“徐爷为什么骂他懦弱?”   小赵说:“他喜欢的姑娘嫁人了,他借酒浇愁,不肯上班。”   钱小蝶的心忽悠一晃。她就知道,宋予扬那句“我不需要你来关心”,背后大有深意。“他喜欢的……是谁?”   “这个连我都不知道。”小赵懊恼地说,“他这事做得太隐秘了,恐怕只有徐爷知道。你去问徐爷就知道了,他俩之间没秘密。徐爷心里喜欢谁,我们小宋不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吗?”小赵笑嘻嘻地瞅着钱小蝶。   钱小蝶没好气地说:“你赶紧玩儿你的去吧!”他俩之间没秘密,敢情就瞒着她一个人呢。宋予扬以前老是眉眼笑笑地看着她,看得她的心怦怦直跳,现在想来,他多半是在笑话她呢。她像个傻子似的,还以为他对她有意,白白地自作多情了一番。钱小蝶又羞又恼,越想心里越搓火,恨不得也找谁打上一架才好。   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年三十。   每年除夕夜徐一辉都要来吃团圆饭的,每年也只有这一天,钱夫人不管她,喝酒、熬夜都随她。往年的除夕,她和徐一辉猜拳赌酒,摸牌掷骰,要一直玩到半夜。快到子正的时候,两人早早地在后院准备好,等打更人梆子一响,就点燃鞭炮,抢个头鞭。   除夕夜他总不能躲着不见面了吧?   答案是,能。   外面鞭炮声响个不停。凉菜都摆上桌了,徐一辉都不见踪影。钱小蝶忍不住问道:“爹,我师兄呢?”   “他今年值夜,一会儿饺子煮好了给他送去。”   钱小蝶失望透了。她失个恋也就罢了,反正一直也都是她在单相思,她的感情悄悄滋生暗暗泯灭,无人知无人晓。可是现在,连一起长大、亲如家人的师兄也和她疏远了,这不是雪上加霜嘛。钱小蝶倍感失落,话也懒得说,平时热热闹闹的年夜饭吃得没滋没味。闷闷地吃完,钱小蝶恹恹不乐地往自己房里走去。今年她得独自一人抢头鞭了吗?   两个丫鬟一人抱着一大摞衣服从小厅出来,钱小蝶叫住她俩,随口问道:“谁的衣服?”   “这是给徐家少爷做的新衣服。夫人让我把小厅收拾出来,我把衣服先收到后头柜子里去。”   钱夫人每年过年都要给他俩做新衣服,一人三套,从里到外,早早地做好,试过,然后等过年穿。今年徐一辉没来试衣服,新衣服也没拿走。钱小蝶伸手拿起最上面一件白色的,这是一件贴身的中衣。钱小蝶心中一动。她跟徐一辉一起长大,习惯了,对他一向想抱就抱,想靠就靠,像自家哥哥一般,没有太多禁忌。可是徐一辉对她的感觉不一样,他喜欢她,想娶她,那她拉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头,扑进他的怀里的时候,他会是什么感觉?钱小蝶脸上一热,赶紧放下手中的衣服。   “嗯,你们去吧。”   突然之间,她和徐一辉之间有了距离。他其实是个陌生的男人啊,最熟悉的陌生人。钱小蝶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大年初一,徐一辉终于露面了。他早早地来了,给师父师娘磕了头,钱小蝶也来向师兄行礼。徐一辉脸上笑着,回了半礼,眼睛却看着她身后的墙壁、柜子、窗子,就是不看她。吃了早饭徐一辉就跟着钱彪出门了,去各位上司、同僚家里拜年。   中午,在京的众位捕头都来了,钱小蝶躲在屏风后面偷瞧。她爹坐在正面,两边左右分设两列座位,前排是高背椅,程浩、张德昌等资历深的捕头坐在上面,资历浅的捕头坐后排低背椅,徐一辉和宋予扬都坐在后头。宋予扬脸上一块瘀青,他资历最浅,叨陪末座。因为这拜年椅子有高背、低背之分,六扇门里开玩笑地将捕头分成“高背捕头”和“低背捕头”。程浩快退休了,马上要有一位“低背捕头”晋升到“高背捕头”了。   每人面前一个小几,几上一壶酒,几样菜,一大碗饺子,还有一个大红荷包,里面装的是赏银。座位是按资历排,荷包里的银子却是论功行赏的。   每年的这顿饭都吃得相当沉闷。无非是钱彪给众位捕头道个辛苦,勉励来年,众人给钱彪敬个酒,钱彪再回敬大家。吃完喝完,钱彪站起身,说两句祝福的话,大家也就散了。   散场的时候,钱小蝶留意看去,徐一辉并没有像往年那样留下来,他也跟着众人往门外走。宋予扬走上前,亲亲热热地搂住了徐一辉的肩膀,两人低头嘀咕着,走了。   钱小蝶满心都是不忿。原来他们俩才是打不散的亲兄弟,而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钱小蝶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此时却不禁自怜自伤起来。   幸好还有个冯端,这个新年才过得不至太过寂寞。   冯端带来了一只红嘴绿毛鹦鹉。丫鬟倒了茶,钱夫人刚说了一声“请”,就听一个尖细的嗓音叫道“大小姐、请喝茶!大小姐、请喝茶!”   钱夫人忍不住笑了,“这小东西还挺通灵性。”   钱小蝶来了兴致,走到鹦鹉架前,“它还会说什么呀?”   冯端笑道:“你教它什么,它就说什么。”   钱小蝶说道:“你好!”   “你好、你好、你好、你好。”鹦鹉不住嘴地说了一串。   “哈哈,好玩儿!喂,你还会说什么?多说两句听听。”   鹦鹉停了片刻,婉转叫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哎呀好厉害!这么长它都会说哎。你会背诗啊?了不起!来,你说这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钱小蝶殷切地盯着鹦鹉,鹦鹉傻瞪着眼,半天说了句“公子、请坐!公子、喝茶!”   冯端笑道:“太长了不好学,你先教它短的。”   “来,说这个。‘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钱夫人皱着眉头笑道:“你看你,教的都是些什么?冯公子见笑了。我这女儿,没个女孩儿样,从小顽皮淘气,一刻都不肯安静。想是投错了胎,本该是个男孩儿的。”   冯端笑道:“大小姐性格爽朗,有豪侠之气。”   钱夫人叹道:“这孩子皮是皮,也有好处,自小不知愁,成天快快乐乐的。我看着她,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就是性子再稍稍沉静一些就好了。”   冯端说:“钱夫人不用愁,日后出了阁,为人妻为人母,磨磨性子,自然就好了。”   钱小蝶听得心里颇不舒服,说道:“磨什么性子啊,怎么磨?成天装哑巴不说话,不跑不跳像个残疾似的,就叫好?”   钱夫人轻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钱小蝶闭了嘴不吭气了。   冯端赶紧打圆场,“是我说错了,大小姐你别生气……”   架上的鹦鹉突然叫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钱小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往年的新年庙会都是徐一辉陪她逛,今年《商山早行图》重现江湖,貌似惹出了点事儿,徐一辉被派出去公干,大年初三就出门了。陪钱小蝶逛庙会这个重任,冯端便自告奋勇地接了下来。   庙会还是那个庙会,可是今年的感觉与往年全然不同。冯端带了四名侍卫,各挎腰刀,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人群之中十分扎眼。钱小蝶有些不自在,说道:“你们离远一点儿,不用跟这么近。我是个捕快,有什么危险我会保护你家公子的。”冯端笑着摆摆手,四人才稍稍退后。   冯端锦衣貂裘,像个微服的王子,外出体察民情。钱小蝶走在他身边,不由得也矜持起来。往年她都是挤在人堆里,看杂耍,看唱戏,看打拳,一路吃过去,再买上一堆没用的小玩意儿,开开心心地能逛一整天。今年她带着冯端,拿出钱家大小姐的姿态,一路走马观花。只觉得庙会上卖的东西不够精致,吃食不够美味,戏唱得不地道,耍把式卖艺的都是花拳绣腿,跟她师兄教的功夫根本没法比。哪一样都拿不出手,没法向尊贵的冯公子隆重推荐。   就连一条长街也显得比往年短了许多,不到半天就从头走到了尾。   以前的快乐再也找不回来了。   钱小蝶早早地回了家,坐在桌前,重重地叹了口气。逛庙会都能逛得意兴索然,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的头一遭。   宋予扬这个管库捕头当得比较倒霉。平时闷坐无聊,谁都想不起他,到了过年排班巡街的时候,谁都忘不了他。   “别忘了还有宋予扬啊。年轻力壮,腿脚好,跑得快,又没有家累。排上排上!”   南平街一带多是官员府邸,一过年便人来客往,轿马纷纷,比往常热闹许多。天色已经擦黑,小赵遛了一天,腿都酸了,想偷个懒,便说:“三爷,满京城里,除了紫禁城,就数这一带最安全。每个官老爷家里都有大队的保镖护卫,谁敢来这儿滋事啊?咱还用得着每个几角旮旯都巡到吗?”   宋予扬明白小赵的心思,“是没必要大家都去,派个人火速遛一圈,没事的话,大家就去望湖楼集合,今天就早点儿散了。”   “好啊好啊!”一听说早点儿散,小赵顿时来了精神。   宋予扬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小赵身上,“你跑得最快,你去!”   “啊?”小赵苦着脸,“怎么又是我?”   几名捕快哈哈大笑,跟着起哄,“赵儿,快去哈!我们在这儿等着,有事你就扯开嗓子嚷一声,我们抄家伙上。”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小赵哀怨地看着宋予扬。   “快去!”宋予扬笑道。   小赵无可奈何,撅着嘴小跑着去了。   这边几个人或蹲或站,稍作休息。不一会儿,只听远远地小赵大叫:“来人呐,有人打劫了!快来人啊!”   大家轰然大笑,“这小子,又装神弄鬼。”   “他就是不想让我们安生,骗我们也多走些路。”   宋予扬倚在墙边没动。哪有那么巧,刚好碰到打劫的?多半是小赵在使坏。   “打劫了!打劫了!”小赵还在扯着嗓子大叫。      ☆、第28章(续2)   不对,就算没事,那小子拔着嗓子胡叫乱嚷,让人听见,徒生恐慌。“走!去看看!”宋予扬疾步往前走去,几名捕快赶紧跟上。   转过一个弯,就见一辆马车停在前边巷子里。小赵站在马车边上,拔刀护着旁边一位锦衣华服的姑娘。那边厢有大约十来个褐衣人,手持□□短棍,正围攻两个人,那两人一人使双钩,一个使双棍,以寡敌众,丝毫未落下风。褐衣人呼喝叫骂,喳喳呼呼,声势造得不小,拳脚上却沾不到半点便宜。只听噗噗连声,又有几个被对方所伤,地上淋淋漓漓滴落不少鲜血。   “三爷,有人打劫!”小赵见宋予扬总算来了,跳着脚地嚷道。   宋予扬拔刀冲向那两人,喝道:“住手!什么人敢在此行凶?!”   两人不答话,下手反而更快更狠。宋予扬挺刀上前,一刀架住双钩,几名捕快也围了上来。褐衣人中有人大叫:“风紧!扯乎!扯乎!东西南北风!”十几个人呼啦一下,四散奔逃。宋予扬倒愣住了,这到底谁是打劫的,谁是被打劫的?   小赵跌足叹道:“三爷,你弄错了!那两个是这位姑娘的保镖,那些褐衣人才是打劫的!”   这个乌龙可闹得大了。那两名保镖身手不凡,十几个褐衣人加起来都不是对手,小赵这家伙没长眼睛啊,菜鸟打劫到高手头上,他声嘶力竭地嚷个什么劲儿?   “追!”宋予扬一声令下,几名捕快追了出去。“小赵你留下来录口供。”   那位姑娘叫道:“喂!你等等!你叫什么名字?”那位姑娘年纪不大,长得娇小玲珑,肤色白净,细眉秀目,薄薄的嘴唇。她身披锦裘,头上戴着衔珠嵌宝双股紫金凤钗,手抄在袖笼里,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宋予扬无暇与她搭话,摆摆手,拔脚便追了出去。   褐衣人的落脚点是在京西的悦来客栈。宋予扬派人火速飞报张德昌,他带着几名捕快先进了客栈。   十几个人占据了整个厅堂,正在擦药裹伤,不时有人嗬嗬呼痛,低声咒骂。宋予扬一眼扫去,一共一十三人。宋予扬在门边找了张桌子,和几名捕快团团坐下,堵住了大门。   一个长白脸的中年汉子从柜台后面抱出两坛酒,摆下十几个酒碗,叫道:“几位差爷,来此有何贵干?大过年的,不如一起喝碗酒,如何?”   “没事,我们就坐坐。”宋予扬说道。他现在是个看库的,这些事情不归他管,还是等张德昌来吧。   一个红脸粗矮汉子警觉地瞪着宋予扬,“这间客栈我们包下了,你要坐去别处坐!”   长白脸汉子拽了拽红脸汉子,说道:“我这位兄弟名叫崔达旦,人送外号崔大胆,为人粗卤,言语莽撞,差爷莫怪。在下张征,我们是龙腾帮的,都是守法的良民。此番到京城来不为别的,专为览上京风光,开开眼界,过两天就走。”   宋予扬指指一众伤员,笑道:“原来上京风光不仅能开眼界,还会伤人。”几名捕快都跟着笑。   崔大胆怒了,“我们被恶人施诡计打伤,有什么好笑?”   张德昌带人赶到了,“予扬!怎么回事?”   宋予扬起身说道:“这些是龙腾帮的人,刚才他们在南平街打劫一位姑娘,未能得手,反被打伤。”   崔大胆一拍桌子,怒道:“放屁!”   张征按住崔大胆,说:“这位差爷,你误会了,不是我们打劫她,是她打劫我们!”   龙腾帮众人群情激奋,闹纷纷地嚷开了,“是她不讲理,抢了我们的东西!”“怎么反怨起我们来了?这不是颠倒黑白嘛!”   张征高高地举手示意,声音渐止。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差爷,听我讲一讲,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们奉了滕帮主之命,出来做件要紧的买卖。几天前我们赶到苏州,和卖家接了头,约好第二天卯时在东门交易。谁想当天晚上我们遭人暗算,第二天早晨又发现交易信物不见了。等我们匆忙赶到东门,卯时刚过,有人偷了我们的信物,抢先一步将货取走了……”   “就是刚才那个女的!”崔大胆叫道。   张征示意他别说话,继续说道:“对,就是刚才那位姑娘。她拿着我们的东西,逃出了苏州城。我们一路紧追,一直追到京城。适才我们追上她,是想取回自己的东西,谁知她死不讲理,命令手下打伤了我六位弟兄。这位小差爷你刚才是亲眼见的,应该知道我所言不虚。夫子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孰是孰非可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啊。”   崔大胆说:“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对!一点儿没错!”“我们都可以作证!”龙腾帮众人纷纷附和道。   张德昌回头问宋予扬:“那位姑娘的口供呢?录了吗?”   小赵从后头蹦了出来,说:“她什么都不肯说,坐上车就走了。我拦不住。”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只听那两个保镖叫她‘七姑娘’。”   张征满意地点点头,“她做了亏心事,自然什么都不敢说。我们问心无愧,自然什么都不隐瞒。孰是孰非,一目了然了。”   张德昌说道:“你说你们遭到了暗算,是谁暗算你们?”   “就是那个女的!”张征气愤地说,“她用了下三滥的手法,往我们的晚饭里下了毒,大伙儿中了毒之后,浑身无力,她则趁机偷走了信物。”   张德昌问道:“什么毒,威力如此巨大?”   崔大胆抢答道:“嗐!什么毒,就是巴豆!”他呸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妈的!兄弟们被放倒一片,一个个屙得脚都软了。”   捕快们笑成一团,张德昌绷着脸强自忍着,宋予扬在一旁直接笑开了花。   崔大胆悲愤地说:“笑个屁呀!你们吃碗巴豆试试!等到你们一个个屙得裤子都提不起来的时候,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   这一回不仅众捕快笑声更响,龙腾帮众人也个个面露笑容。张德昌也绷不住笑了,小赵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喊“哎哟”。只有张征面平如水,依然淡定。   张德昌笑道:“你说的信物,是个什么东西?”   张征答道:“是一块银牌,上面刻着我龙腾帮的‘龙’字。那批货本就是专为我龙腾帮准备的,光有银子是买不来的,必须有卖家给的信物才行。”   “卖家是谁?”   “是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穿一件绿衣服,绰号‘绿蓑翁’。”宋予扬收起了笑容,挺直腰身,凝神细听。   “货物是什么?”   张征和崔大胆对视一眼,说道:“这是我帮中机密,不能外泄。”   宋予扬开口说道:“是一套《商山早行图》。”      ☆、第29章   徐一辉这是三上飞云岛了。   年前,太原和承德出了两宗命案。两宗案子的凶手均留下了同样的血书,内容是警告旁人,莫要打《商山早行图》的主意,否则死者便是榜样云云。江湖传言,此次《商山早行图》重现江湖,并不像三十年前,一套图大家争来抢去,这一次,有人大量临摹了原图,暗中售卖。   但并不是谁有钱,谁就能买得到。传言卖家手中有一份名单,位列名单之上的,才有资格购买。名单之外没资格的,胆敢心生觊觎,妄图巧取豪夺,两宗命案便是前车之鉴。   据传龙腾帮也在名单之上。   卢雪梅在沅江城与徐一辉会合,二人在沅江码头坐上龙腾帮的大船,往飞云岛进发。   大船推波前行,飞云岛越来越近,远远望去,岛上变了模样。码头上新修了一个水亭,建起了一溜一人高的围墙,墙垛上搭着弓箭,亮光闪闪,是□□反射的阳光。   距离飞云岛约莫一箭之地,大船停下了,艄公拿出两面蓝底绣金龙的小旗,晃了几晃。岛上飞也似地摇来两只小船,每船四人,各出两人跳上大船,问明来人身份,船板船底都一一看过,四人这才跳回小船。一声唿哨,两只小船箭一般地划开两条水线,在前带路,大船这才重新起航,慢慢跟上,靠上码头。   卢雪梅看着徐一辉,笑道:“小丫头还挺能干。”   岛上夹道“欢迎”的两道人墙不见了。四名守卫跟他们一道往里走,两名在前带路,两名尾随断后,逶迤来至龙腾帮总舵,滕嘉玉在大门外亲自迎接。   “两位捕头过年都不歇着,辛苦辛苦!”   卢雪梅笑道:“没法子,凶犯太勤快,大过年的都不消停。他们不歇,我们也歇不了。”   徐一辉一拱手,叫了一声,“滕帮主。”   滕嘉玉声音变得柔和,“徐爷太客气了,叫我嘉玉就行了。”   卢雪梅瞅瞅他们二人,说道:“你们俩都够客气的,谁也别说谁。”   滕嘉玉莫名其妙地突然红了脸。卢雪梅挽起她的胳膊往里走,“嘉玉,你挺能干嘛。短短几个月,沅江城和飞云岛就被你整饬得秩序井然。”   “雪姐过奖了。我琢磨着,过了年就把总舵搬回沅江城去。”   “为什么?飞云岛不是挺好么?”   “这个岛是我爹晚年静养的地方,易守难攻。往来号令也不甚通畅,水路毕竟不如陆路便利,”   徐一辉深表赞同,“飞云岛是守成之地,滕帮主想要发扬光大龙腾帮,自然不能困守小岛。”   滕嘉玉高兴地说:“那这一步就是走对了。我还打算把我二哥接过来,这个岛以后就归他。他一个人呆在鬼影岛,一个冬天也受了不少罪。”她回头望了望徐一辉,徐一辉沉默不语。“徐爷不反对,那就好了。钱大小姐还好吗?”   “挺好。”   滕嘉玉将二人带到里面一间小厅,在小团圆桌旁坐了,亲自倒了茶,问到二人的来意。   卢雪梅说:“我们是为《商山早行图》而来。”   “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们。”   滕嘉玉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很多,也不算秘密了。”她便从头细细道来。   “一个月前,有个人闯到我大哥家里,指名道姓要见我,态度十分傲慢。我大哥问他找我何事,他说事涉机密,只能告诉我一个人。我大哥以为他是个无赖,命人轰他出去。一动起手来,才发现那人武功高强,深不可测。他坐在我大哥家的院子里,来一个打趴一个,来两个打趴一双,竟然撵不走他。我大哥便派人上岛禀报,我不敢耽搁,连夜赶到沅江城。   “那个人模样很是古怪。满头白发,长长的白胡子遮住了半张脸,穿一件翠绿色的衣服。他说他叫绿蓑翁,这当然是个假名字,听他说话的声音也并不老。我问他真名叫什么,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他笑道,‘因为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交给我。纸上是一个名单,写着八家门派家族的名字。洛阳净禅寺、骊都玄空门、燕北慕容家、滇南竹桃宫、蜀都唐家、沅江龙腾帮、安溪太极剑和皖北涂辛门。我们龙腾帮排在第六。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江湖上最有威望、势力最大、实力最强的帮派家族,龙腾帮排第六。滕帮主对这个排位可还满意?’这个排名还算公正,龙腾帮能跻身这些有名的帮派、家族之列,我当然很自豪。但是这个名单意味着什么呢?绿蓑翁说,‘你听说过《商山早行图》吗?’他说他手上不多不少正好有八套图,我们龙腾帮上了名单,便有资格买上一套。‘不贵,只要八千两银子一套。’   “《商山早行图》我幼年时听我爹说起过。他说这套图太过深奥,凡常之人根本解不出,沉迷其中不仅无益,反而有害。我便有些犹豫。绿蓑翁说,‘堂堂龙腾帮,不会连八千两银子都出不起吧?’   “我说,‘不是银子的问题,你的东西我要是不想买呢?’   “他说,‘我们不强买强卖,你们不买也行。不过,我就得把龙腾帮从这个名单上划掉了。以后龙腾帮就不是江湖排名第六的帮派了,现在排名第六的是太极剑随家了,第七是涂辛门,第八……’   “‘等等!’我问他名单上其余七家是不是都买了。他说,‘实不相瞒,燕北慕容家已经拒绝我了,滇南竹桃宫我还没问到,其余六家都已付了订金。买不买,你干脆点儿,你这里完事了,我还得去趟滇南。我只是个收钱跑腿儿的,别误我的事。’   “我便问他卖家是谁。他诡秘地一笑,说,‘你不会想知道。’‘为什么?’‘因为凡是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卢雪梅说道:“这么神秘!”   “是啊,像个骗局似的。”   “那最后你买了吗?”   “当然买了。”滕佳玉说:“我买的不是画,画里的门道我也未必看得出,我买的是龙腾帮的江湖地位。我们龙腾帮,长处是人多势众,短处是实力不够强。把我们和净禅寺、玄空门,还有燕北慕容家这类高手如云的门派家族相提并论,绿蓑翁已经很看得起我们了。这在江湖上传出去,多大的面子,八千两一点儿也不贵。   “我问绿蓑翁,是不是要现兑银子。绿蓑翁说,‘那倒不必,画也不在我身上。你要买,先交三千两订金。’   “我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来讹我的?我交了钱,如何保证一定能拿到画?’他笑道,‘果然是女人,心思细,心眼儿也小。我既然敢在八大门派兜售,手上当然有货,也一定能把货交到买家手上。否则不止是你,其余各家都得找我算账,我有几个脑袋?这样吧!我把话撂在这儿,龙腾帮拿不到货,我这颗人头赔给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问下去就没意思了。我命人拿银票给他,他收了钱,掏出一块金镶玉的牌子交给我。牌子的金面刻着我们龙腾帮的‘龙’字,另一面玉面刻着一个‘品’字。‘拿着这块牌子和剩下的五千银子去苏州,到时候自会有人和你接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卢雪梅问道:“图呢?拿到手了吗?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瞧瞧到底是什么样儿的稀罕东西。”   滕嘉玉叹了口气,说:“我正为这件事烦心呢。昨天我接到飞鸽传书,图被人半路劫走了。”   “被谁劫走了?”   “不清楚,只说劫匪拿到货,一路逃到了京城。我正打算去趟京城,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胆大包天,不把我们龙腾帮放在眼里。”   卢雪梅说:“你要亲自出马?”   “当然!现在龙腾帮都混成这样了,阿猫阿狗都敢欺负到我们头上。《商山早行图》这么重要的东西,人家送来给我们,我们都能弄丢。如果不夺回来,传出去就成了笑话了,今后龙腾帮如何在江湖上安身立命?”   徐一辉说道:“刚好我也要回京,就陪滕帮主走一遭。”   “如此甚好。”卢雪梅瞅了瞅两人,抿嘴一笑。      ☆、第29章(续1)   大过年的,十几个江湖莽汉聚在京城,四处找寻仇家,随时都会滋生事端,着实让张德昌头疼。不赶他们走呢,怕他们会闹出事来,赶他们走呢,只怕立刻就会闹出事来。最后张德昌只好加派人手,盯着悦来客栈,一有动静,即刻报告。   官司听两造。另一方那个七姑娘却不见了踪影,龙腾帮的人找不到她,六扇门的人也找不到她。张德昌本打算把这个重任交给宋予扬,可宋予扬说:“张捕头,我现在是个看库的,不方便插手案子吧?”张德昌尴笑两声,只得作罢。   宋予扬不想找麻烦,麻烦却会自动找上门。   宋予扬坐在小饭铺里,低头喝碗羊杂汤的工夫,麻烦来了。一阵淡淡的腊梅花香,对面多了一个人。宋予扬抬头一看,正是大伙儿遍寻不着的那位七姑娘。七姑娘抄着手坐在他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换了一身雪青色锦缎衣裙,袖口裙边镶浅灰水貂皮,戴一对珍珠耳环,指肚大小的两颗珠子闪着光,在她腮边晃啊晃的。   “风流神捕宋予扬!”   宋予扬低头吃饭,懒得开腔。七姑娘和龙腾帮的江湖恩怨,无所谓是,无所谓非,他可无意搅合进去。   七姑娘自顾说道:“十七岁进六扇门,十八岁做捕快,二十岁升捕头,六扇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捕头。只可惜才刚到一年,就被贬去看库了。今年二十一岁,属兔,尚未婚娶。哎,我说的对不对?”   宋予扬不吭气。他又不是什么神秘人物,这些情况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了。知道了也没啥了不起。   七姑娘好生没趣儿,“你怎么不说话?那东西好吃么?你吃得这么香,我都看饿了。”   店家在一旁笑道:“整个京城就属我这羊杂汤味道正,姑娘来一碗尝尝?”   七姑娘嘴一撇,“哼!又膻又臭,谁吃这东西!”店家讨了个老大的没趣,看这姑娘衣着华贵,想是来头不小。店家不敢还嘴,一低头,忍了。   “宋予扬,我还没吃饭呢,你请我去望湖楼吃鱼翅!”   这姑娘脸还真大。宋予扬从袋中掏出十几个铜钱,放在桌上,站起来就走。七姑娘喜滋滋地跟在他后头,走了一段,她伸手拉住宋予扬,“哎不对啊,这不是望湖楼的方向,你走错了!”   “谁说我要去望湖楼了?”   “你不请我吃鱼翅了?”   “谁说要请你吃鱼翅了?”   七姑娘并不生气,笑道:“我就知道,你一个穷捕头,一个月就那点儿饷银,根本请不起我。还是我请你吧!”   宋予扬瞥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七姑娘跟他并肩走着,“我看你武功还不错,一出手就挡住了阿金的双钩和阿木的双棍。不如你别当捕头了,你跟着我吧,我重金聘你做我的保镖,比你的饷银多两倍,怎么样?”   “使双钩的叫阿金,使双棍的叫阿木?还有阿水、阿火、阿土吗?”   “有啊,他们这两天就到。”   这都是些什么名字。宋予扬问道:“你有这么多保镖,干嘛还要请我?”   “他们都是江湖上的人,不可靠。”   “我就可靠了?”   “当然啦。你长得这个样子,一看就很可靠。告诉你,我会看相哦。我看人可准了,相貌端正的人呢,心眼也正,那些长得歪瓜裂枣的,心眼也是歪的。”   宋予扬说道:“也未见得。比如你,相貌挺端正的,心眼可不正。”   “你这是夸我长得漂亮吗?”七姑娘乐得笑眯了眼,“哎,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真行。宋予扬懒得理她,自顾大步往前走。   七姑娘小跑着追上他,“我知道你很傲气,你不愿意做我的保镖也行,咱俩搭伙做生意吧。赚的钱三七开,我七你三,如何?”   宋予扬停下脚步,“什么生意?”   “这我不能说,你答应我,我才能告诉你。”   “你想转手倒卖《商山早行图》?”   七姑娘微微有些惊讶,笑道:“哎呀,你还挺聪明,一猜就猜对了,不愧是神捕。我就说我看人准嘛,你不仅武功高,人长得好看,脑筋也很好使。咱俩一起做生意,准能赚大钱!”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七。你可以叫我七姑娘,或者小七,都行。”   “你姓什么?家住哪里?什么来历?”   七姑娘笑嘻嘻地说:“你问这么清楚干嘛?你打算娶我?”   碰到这种姑娘,宋予扬还真拿她没办法。“你为什么要抢龙腾帮的画?”   七姑娘一撇嘴,说道:“那画是我花五千两银子买的!怎么是抢?那帮子乡巴佬,谁稀罕抢他们的东西!”   “画是卖给龙腾帮的,你偷了龙腾帮的信物,冒充龙腾帮的人,跑去买了龙腾帮的画,怎么不是抢?”   “哼!天下的好东西,岂能尽人皆有?先到先得,后来的只好干瞪眼。怎么能怨我?”   这姑娘真是蛮横霸道不讲理。“你想把画卖给谁?”   “你还没答应我呢,问这么多干什么?”   宋予扬手托下巴想了片刻,“唔,和你搭伙做生意嘛,也不是不可以。这样吧,你把你的打算详详细细告诉我,我考虑考虑。”   七姑娘一撇嘴,“哼!你骗人!你根本不想和我搭伙,你就是想套我的话!”   宋予扬的小花招被她一眼识破,他咧嘴笑道:“你不想被我骗,就别来缠着我。”   七姑娘望着他的脸,呆了一呆,刚要答话,只听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就是那个女的,在那边!”“别让她跑了!”宋予扬转头看去,不是冤家不聚头,龙腾帮的崔大胆带着三个人朝这边跑来。   七姑娘往宋予扬身后一躲,双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宋予扬,你快把他们打跑!”   崔大胆跑到跟前,一拱手,客客气气地说,“小差爷,我们不是寻衅滋事。我们帮主到了,想请这位姑娘前去一叙。”   七姑娘躲在宋予扬身后,露出半张脸,说道:“哼!帮主了不起吗?他想见我,我就得让他见?我没空,不见!”   宋予扬问道:“滕帮主到了京城?”   “正是。”   “噢,你要找的人,她在这里。”宋予扬闪身让开,一甩胳膊,甩脱了七姑娘。七姑娘恨恨地瞪他一眼,“宋、予、扬!”她一跺脚,转身就要跑,崔大胆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把她像揪小鸡一样地揪了回来。这位七姑娘竟是一丝武功都不会。   七姑娘尖声大叫起来:“救命啊!打劫啦!有强盗啊!救命!救命啊!”街上的人都往这边看。远远地跑来两名巡街捕快,高声呼喝道:“什么人?”宋予扬冲他们摆摆手,两人停下脚步,往这边望了望,转身走了。   崔大胆喝道:“闭嘴!你再嚷嚷,我就脱下臭袜子塞住你的嘴!”   “宋予扬!他们欺负我,你管不管?”   宋予扬笑眯眯地抄着手看热闹,“人家好歹用了一个‘请’字,现在就说欺负你,未免为时过早。一会儿等你真被人欺负了,再向我求救却也不迟。”七姑娘气得脸都红了。   “你还嚷?阿全,脱袜子!”旁边一个人蹲下脱了鞋袜。七姑娘立刻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声都不敢吭。      ☆、第29章(续2)   崔大胆一行挟持着七姑娘往城外走,宋予扬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久闻龙腾帮女帮主滕嘉玉的大名,心怀好奇,逮着机会自然要去看上一看。   前边是一片松树林。   宋予扬跟在后头进了林子。地上的积雪结了一层硬壳,脚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有人不小心碰到了松树,松枝上的积雪洋洋洒下,似一片轻纱。一只松鼠从树上窜下来,飞快地跑过雪地。   四下无人,崔大胆松了手,大声吆喝,让七姑娘快些走。七姑娘脚步迁延着,悄悄地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偷偷擦着引信,手一松,一支信号箭嗖地一声窜向天空,一路发出尖利的长啸。   “你干什么?”崔大胆回头一把拽住七姑娘,厉声喝道。   七姑娘一昂头,送上老大一个白眼儿,“没干什么,放个花炮玩玩儿,你管得着嘛!”   宋予扬在后面忍不住笑,这个姑娘既会放刁又会耍赖,嘴巴还死硬,还蛮有意思的。她放出信号是要召唤救兵,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前边一棵大松树下站着一个年轻姑娘,鹅蛋脸,柳叶眉,两条粗黑的辫子,身后一群人簇拥着,想必她就是龙腾帮的女帮主滕嘉玉了。旁边一个健壮的年轻人,目光炯炯,却是徐一辉。他几时回京的,宋予扬竟不知道。   崔大胆上前大声禀报:“帮主,江小七拿到!”   那位七姑娘原来姓江。   滕嘉玉的目光掠过江小七,停在宋予扬身上。宋予扬站在两丈开外,靠在树干上,只管往这边瞧。滕嘉玉刚想发问,徐一辉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两句,滕嘉玉点点头,看着江小七,问道:“你就是江小七?”   江小七一转头看见了宋予扬,小嘴一撇,笑了。她底气立刻足了,反诘道:“你就是那个什么帮主?”   “我是龙腾帮帮主滕嘉玉。听说我们的《商山早行图》被你劫了,请你速速归还,看在你年幼无知的份上,我可以既往不咎,饶你这次。”   江小七哼了一声,说道:“我手头的确有一套《商山早行图》,只是上面可没写你滕嘉玉的名字,你凭什么说那是你的东西?”   滕嘉玉说道:“这么说,你是不肯还了?”   江小七一扬下巴,“就不还你!你能把我怎么样?”   这个江小七还真会气人。滕嘉玉不气反笑,说道:“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我的确不能把你怎么样。打你,你又不经打,杀你,我也犯不着。我要是跟你一样耍赖,徒惹江湖人笑话。你不还我东西,我也无可奈何,只好把你带回去养起来咯。我们沅江有个鬼影岛,岛上四季无春,荒无人烟,只有一个地洞。之前有人在那个地洞里住了整整三十年,刚刚死掉,正好给你腾出地方。你不还我画,我就请你去做个鬼影岛岛主。你这么年轻,在鬼影岛住上四、五十年应该没问题。”   江小七心下慌乱,回头一看,宋予扬和徐一辉正搭着肩膀在一旁窃窃私语。江小七心中疑窦暗生,难道宋予扬和龙腾帮是一伙的?   滕嘉玉脸一沉,喝道:“带她回去!”   崔大胆上前一把抓住江小七,江小七大叫:“等等!”   四周松树上,积雪簌簌落下,耳边只听一阵金属击鸣声,阿金和阿木到了。阿金双钩对敲一下,直扑崔大胆,阿木双棍直取滕嘉玉。陈达海挺刀上前,护住帮主。龙腾帮众人各挺刀枪,围住阿金阿木,混战起来。   滕嘉玉从沅江带来了八名护卫,皆是帮中一等的好手。此番对战,已与上次不同,龙腾帮实力大增,阿金阿木却是落了下风。   林外一声长啸,紧接着又是两声。啸声未止,剑光已到,三柄长剑寒光闪闪,加入战团。只听呼喝连连,龙腾帮多人中剑,白雪地上落下斑斑血迹。   江小七欢声大叫:“阿水!阿火!阿土!你们终于来了!”   龙腾帮多人受伤,形势顿时逆转。滕嘉玉抽出双剑,上前迎敌。徐一辉唰地一声拔出腰刀,宋予扬不及阻拦,徐一辉已经奔了出去,替滕嘉玉挡下阿水一剑。   两边堪堪打个平手。帮主亲自上阵,龙腾帮帮众个个奋勇向前,浴血奋战,无人退缩。奈何金木水火土都是一流高手,龙腾帮到底技不如人,伤者越来越多,时间一长,只怕要落败。宋予扬犹豫着要不要出手。突然,一团绿影从树上跃下。来人须发皆白,穿一件绿衣服,他身形极快,在人群之中穿梭找漏,手中一柄软剑,时而柔软如灵蛇吐信,时而坚硬似利箭离弦,眨眼的功夫,对方三柄长剑倒有两柄被他击落。   绿蓑翁?   “巫家三灵!你们也来趟这趟浑水?”绿蓑翁叫道。什么巫家三灵,宋予扬却没听说过,不知是江湖上哪号人物。   对方五人住了手,后退几步。三个使剑的人中年龄最大的那个开了口,“你是谁?咱们兄弟久不在江湖,你怎么知道咱们的名号?”   绿蓑翁哈哈一笑,“我是个无名之辈,拿人钱财,□□。你们不要挡我的财路。”   巫老大说道:“大家彼此彼此。这位姑娘花钱雇了咱们,咱们自然要护她周全。你也不要挡咱们的财路!”   绿蓑翁说道:“好吧,看在巫家三灵的面子上,我可以不要这位姑娘的命,但是她手上的货必须还我。我答应过滕帮主,交不了货就把我的人头赔给她。我还想留着这颗人头,多吃几年饭呢。”   巫老大说:“你和七姑娘的纠葛,与咱们无关。七姑娘是咱们的东家,你想害她,咱们不能答应。”   绿蓑翁冷笑一声,说道:“巫老大,我劝你不要逞能。你有东家,我也有。我实话跟你说,我的东家,你惹不起。”   巫老大说:“你的东家是谁?”   绿蓑翁厉声说道:“长天一碧万山青!你说是谁?”   巫家三兄弟面露惧色,都看向江小七。巫老大说:“七姑娘,你劫了长天门的货,为什么事先不对咱们兄弟说清楚?”   江小七一脸懵懂,“什么长天门短天门,货是我拿银子买的……”   巫老大说:“你最好还给人家。”   江小七气道:“你们怎么胳膊肘向外拐?”   “你必须还给人家!”   江小七脖子一拧,傲然说道:“我要是不还呢?”   “那咱们只能按江湖规矩办。”   “什么江湖规矩?”   “咱们现在就走,银子双倍退你。”   江小七咬住嘴唇,对面几十号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略一踌躇,说道:“画不在我身上,你们想要,明天晚上上元灯会,到有鱼馆来拿吧。”      ☆、第30章   今天是正月十五,过了今天这个年就过完了。徐一辉一直没有露面。钱小蝶听说他昨天来过,见过她爹,说完事一刻没停就走了,也没来看她。她开始怀疑宋予扬是不是搞错了,徐一辉这个样子,明明是讨厌她,哪里像是喜欢她?   家人们在回廊上挂起一个一个灯笼,一路走一路一一点燃,橘红色的光次第亮起,连成一串。   下雪了。   一小片一小片的雪花,疏疏落落地飘下,在一团一团橘红色的光晕中飘舞。将夜未夜的这个时候,最易使人心生惆怅。   冯端早几天就约她一起赏灯。起初钱小蝶还有些犹豫,万一到时候师兄回来了呢?往年的上元灯会,都是徐一辉带她去的。可冯端是这么说的,“早就听说京城的上元灯会通宵达旦,盛况非凡。我一个外乡人,人地两生,大小姐可否带我去见识一番?”钱小蝶怎好拒绝。她原本还担心三个人一起去难免尴尬,现在这份顾虑全没了。徐一辉人都不见,人家根本就没打算理她。   今年的灯会与往年一样,热闹非凡,满城张灯结彩,笙歌盈耳,烟花爆竹不绝。钱小蝶和冯端一路缓步行来,几名侍卫远远地跟着。   几条主街亮如白昼,最繁华的南大街在开阔地上建起了一座二十余丈高的灯树,上面大大小小挂了足有几千盏灯,围观的人站了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二人挤不到跟前去,便远远地驻足观赏。   雪渐渐小了,只余几点雪花零星飘落。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大笑着,一边招呼同伴一边从钱小蝶身边跑过,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冯端皱起眉头,“谁家的女孩子,疯疯癫癫的。撞疼了么?”   “没事。”那个小姑娘不正像她自己么?往年她也是这般傻笑疯闹。只有今年,她才斯斯文文踱着方步走,也只有今年,她逛得一点都不开心。   一路上不时看见六扇门的人,个个身着便装,三三两两散入人群之中,与普通赏灯人无异。今晚城门不关,花灯不灭,出入不禁,城外的人都涌进城里,街上人多且杂。锦衣华服的达官贵人,簪珠珮玉的名门闺秀,粗服布衣的平民百姓,贩夫走卒,江湖豪客,乃至大盗小贼,全都混在一起,自然需要格外当心。看来整个六扇门都出动了,全都散在街上。   逛到北大街的时候,钱小蝶听见了小赵的亮嗓门,“三爷,元宵出锅了!”她循声望去,只见小赵坐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元宵摊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鼓着腮帮子猛吹两下,便急切地捞起一个放进嘴里,烫得张着嘴直吸气。钱小蝶的眼睛四处搜寻,看到宋予扬了,他穿件石青色便服,站在一架花灯底下,托着下巴仰头猜灯谜。   “三爷快来!”   宋予扬一转头,正和钱小蝶四目相对。宋予扬眼睛一亮,冲她笑了。煌煌灯火之下,他的笑容明朗依旧,满眼星光,一如当年她初次见到他的模样。这个笑容,惹起了多少旖旎绮思,实在太害人了。钱小蝶垂下了眼帘。   宋予扬挤到钱小蝶身边,冲冯端一抱拳,“冯公子,好久不见。我找钱大小姐有点儿事,稍微耽搁你一会儿。”他回身冲小赵招招手,小赵端着碗挤了过来,“赵儿,伺候好冯公子。”   “好嘞!”小赵口含元宵含糊应道。   钱小蝶一脸错愕。宋予扬不容分说,抓着钱小蝶的胳膊穿过人流,将她带到与北大街交汇的一条小巷口。   这里是动与静的分割线,一边是流光溢彩的大街,热闹喧腾,一边是人声寂寂的深巷,暗影沉沉。灯光映在宋予扬的半边脸上,五官的轮廓清晰有如刀刻,还真是好看,左边脸颊上还有一道淡淡的瘀青。   钱小蝶关切地问道:“你的伤还没好么?我师兄出手重了。”   宋予扬摸摸脸颊,“不碍事。小时候,我和一辉跟人打架,经常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他比我大,替我挨了不少拳头。我挨他两拳,也没什么。”   钱小蝶恨恨地说道:“我也想揍你两拳。”   宋予扬咧开嘴笑了,笑得十分开心,“没问题,你尽管揍,想揍几拳揍几拳。我不还手,让你好好出出气。”   钱小蝶也笑了,心下顿时释然。风吹池水本无心,不过是她自己心底的一场误会,与人何尤。“三哥,那个叫‘品言’的姑娘是谁?”   宋予扬目光一冷,“不说这个。我问你,你是要嫁给冯公子么?”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这件事近来一直堵在她心里,难以决断。   “好啊。喝完你的喜酒,就该喝一辉的了。”   钱小蝶一惊,忙问道:“我师兄要成亲了吗?他要娶谁?怎么从没听他说起过?”   “他跟我说,等你嫁了人,他就彻底死了心。他准备找个媒人,随便找个姑娘娶了算了。”   “他为什么要随便娶一个,为什么不娶一个他喜欢的,又没人逼他成亲。”   宋予扬说:“他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他,他有什么办法?他也老大不小的了,可不就得随便娶一个?他那个人,成天板着脸,一点儿都不会讨姑娘欢心,没人会喜欢他的。他还是趁着年轻,赶紧娶一个,等年纪大了,可就讨不到媳妇了。”   钱小蝶不乐意了,“谁说没人喜欢他?我师兄虽不善言辞,可他有本事,有担当,跟他在一起,无论去哪里,不管干什么,心里都特别踏实。哪个姑娘嫁给他,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哼!哪像你说的那样。”   宋予扬笑眯眯地瞅着她,“是嘛?一辉在你心目中,有这么好呢。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嫁给他?”   钱小蝶红了脸,“我得走了,冯公子要等急了。”她抬脚就往外走。   “小蝶!”宋予扬在她身后叫道,“你仔细品一品你的心,你到底想要什么?”   钱小蝶走回去与冯端会合。宋予扬一番话说得她心烦意乱,徐一辉现在理都不理她,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喜欢她吧,宋予扬多半是在夸大其词。钱小蝶完全没了看灯的兴致,没走几步便对冯端说:“逛累了,我们回去吧。”   “好。”   钱小蝶拐进一条小街,抄近路回家。   二人默默地走了一段。冯端说道:“我父母远在滇南,只有个舅父在京城。过了节我想让舅父去贵府提亲,不知大小姐意下如何?”   “不必了!”钱小蝶脱口而出。“对不起,冯公子,我……”   冯端淡淡一笑,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是因为刚才那位宋捕头吗?”   “不是。不是因为他,也不是因为别人,谁都不为……”      ☆、第30章(续1)   其实徐一辉也在灯会上,天还没黑他就坐在了有鱼馆对面的茶楼上。晚饭前江小七进了有鱼馆,阿金和阿木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阿水、阿火和阿土却不见踪影。天空飘了一会儿小雪花,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街上的各色彩灯一盏一盏亮起。晚饭之后,整条街灯火通明,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滕嘉玉带着几个手下赶到了。   滕嘉玉这两天也没闲着。她忙着给帮里受伤的兄弟延医治疗,将他们送到城外,由张征率领,备好车马干粮,准备和她会合。然后她又专程去给程浩拜了年,送上年礼,之后才赶到有鱼馆。   宋予扬是最后到的。   宋予扬本不想掺和这件事,可是徐一辉说帮人帮到底,一定要帮滕嘉玉取回《商山早行图》。宋予扬十分不解,“六扇门一向不插手江湖恩怨,你怎么回事,这么热心?”   徐一辉说:“龙腾帮这几年声势大不如前。滕嘉玉初任帮主,一心想重振雄威,她一个年轻姑娘,着实不易。她把这套画看作她在帮内树威、帮外扬名的第一步,也是一个象征。我帮她拿回画,也就心安了。”   “你又不欠她的,有什么心安不心安的?”   “你不懂。”   宋予扬的确没搞懂,不过既然徐一辉打算插手,他就不能置身事外。“有鱼馆还是我去吧,反正江小七已经认得我了。两边真闹起来,我还能见机行事。”   徐一辉点头应允。   人到齐了。滕嘉玉带着陈达海等四人进有鱼馆取货,宋予扬随行,徐一辉和崔大胆等人在馆外接应。   有鱼馆院墙高大,馆内庭院深深,处处彩灯高悬,十分亮堂。走到内院已经听不见街上的嘈杂声了,一阵清亮的笛声悠扬回荡,让人心里一静。   龙腾帮一行五人,外加宋予扬被引到内院侧厅。进了门,一阵暖香袭人。屋里铺陈华丽,香风满室,温腻旖旎。笛音从里间传来,隔着层层珠帘,重重纱幔,隐约瞧见里面有人在和着笛声翩翩起舞。此处是温柔富贵乡,滕嘉玉一行江湖草莽站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一名素衣侍女很快出来了,捧着一个长木匣子,说:“这是我家七姑娘给你的。七姑娘吩咐,你们收了货之后,就请回吧。”   陈达海上前接过木匣,滕嘉玉说道:“打开验货!”陈达海打开匣子,里面并排五个画卷,他把画卷一一展开,摊放在旁边的条桌上,五幅画拼成了一张图。宋予扬松了口气,没想到事情办得竟如此顺利。   “拿灯来!”滕嘉玉说道。   陈达海拔下插在地上的烛台,高高举起,滕嘉玉俯身仔细查看,“画是假的!”   陈达海高声叫道:“江小七!你出来!”   一阵环佩叮咚,江小七款步走了出来,阿金阿木一左一右紧紧跟在她身后。江小七今天晚上打扮得花团锦簇,腰间系着绣花腰带,腰带长长地拖到裙摆上,末端挂两个小小金铃,走起路来叮呤叮呤响。“咦?宋予扬,你也来了?”   宋予扬笑道:“我怕他们欺负你,特来保护你的。”   江小七笑靥如花,一撇嘴,“哼!油嘴滑舌!”她一转头,脸就冷了下来,对滕嘉玉说,“又怎么了?”   滕嘉玉说:“这套画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哦,宋予扬,是你出卖我是不是?是你告诉他们我做了一套赝品,所以她才来诈我的,对不对?”宋予扬瞥了江小七一眼。原来江小七躲在有鱼馆里做赝品,被揭穿了便给自己找台阶下。江小七命侍女,“去把里屋书架上那套真的拿来。”   侍女又捧出一套画来,滕嘉玉展开细看。江小七冷冷地说:“你能看出什么呀?装模作样!”   滕嘉玉眼睛盯着画,不住点头,“唔……”她突然“咝”地一声,手指画卷,低声说道,“你看这里,好生奇怪!”   她看到了什么?宋予扬心生好奇,往这边凑了凑。   “有什么奇怪?一惊一乍的!”话虽如此,江小七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滕嘉玉扔了画,一把把江小七拽到身边,手腕一翻,一把明晃晃的的匕首抵在江小七的脖子上。侍女一声惊叫,宋予扬也吃了一惊,阿金阿木上前两步,滕嘉玉抓着江小七往后退去,“退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陈达海和手下纷纷拔出刀,护在滕嘉玉左右。   阿金阿木停住了脚步。   江小七大叫起来,“你敢!这是我的地盘,你这个江湖草寇竟敢在此行凶?你不想活了?!”   滕嘉玉把冰冷的刀面贴在江小七的脸上一划,“你再叫,我就先在你脸上划个十字!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脸上多两条刀疤,一定很有趣。”江小七闭了嘴,眼睛求救似的看着宋予扬。滕嘉玉说:“你少跟我耍花样,趁早把我的画还给我!”   “滕帮主,切莫冲动!有事好商量。”宋予扬说道,“七姑娘,你把真画放在哪里了?”   “哼!”江小七狠狠地翻了他一眼。   滕嘉玉将匕首尖对准江小七的左眼,“你快说!我支持不了多久的,一会儿我手酸了,匕首扎进你眼睛里可不怪我。”   江小七吓得直眨眼,“在、在柜子里锁着。”   “钥匙呢?”   江小七瞄了瞄自己腰间的荷包,陈达海上前一把拽下荷包,拿出一串钥匙,扔给侍女,“去拿画!”   侍女一溜烟跑进去,这次搬过来一个铁盒子,盒子上着锁。“那把铜钥匙。”江小七指挥侍女打开盒子,将画铺在桌上。   阿金阿木虎视眈眈地瞪着滕嘉玉,滕嘉玉腾不出手来,便说道:“宋爷!麻烦你帮我验验货。”   “这要怎么看?”宋予扬走到桌前。   “对着灯看。第三幅,左上方,松树树干上,有一个小小的‘品’字。”   “品”字?宋予扬心中一动。他顾不得多想,拿起第三幅画,对着灯光一照,看见了,松树树干上有一块看着像是棕色的树皮,透过光,则是一个墨黑的“品”字。“有的!”   “好!”   宋予扬卷起五幅画,装进铁盒子里,重又锁了。陈达海拿出布袋,将铁盒装进去,背在背上。   “把他们都捆起来!”滕嘉玉命道。   陈达海带人上前,滕嘉玉用匕首轻点江小七的眉骨,江小七“啊——”地一声叫了起来。阿金阿木别无他法,只得乖乖地束手就擒。陈达海将几名侍女也一起捆了,都塞住了嘴。   “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滕嘉玉松开江小七,推了她一把。   “你要带我去哪儿?画我不是还给你了吗?我不去做岛主!我不去!我不去!宋予扬!”   宋予扬叹了口气,这个闲事他真不爱管。“七姑娘,你别怕,我陪你走一遭。你别乱叫,我保证将你毫发无损地带回来。对不对,滕帮主?”   滕嘉玉说道:“等我们出了城就放你走。”      ☆、第30章(续2)   徐一辉坐在茶楼上,看着滕嘉玉一行挟持着江小七出了有鱼馆。江小七披着滕嘉玉的披风,滕嘉玉在她左边,搂着她的腰,她右边是陈达海,陈达海背上多了一个布袋。余下三人,两人开道,一人断后,宋予扬在五步之外尾随。   崔大胆高兴地说:“得手了!”说着便要下楼。徐一辉止住了他,“再等等看。”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阿金和阿木从有鱼馆匆匆走出,沿着大街追了下去。“走吧!”徐一辉带人下了楼,跟在阿金阿木身后。   此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街上人潮涌动,根本挤不过去,只能顺着人流慢慢向前挪动。走了一段,人流稍减,宋予扬侧身走到前面,说:“随我来。”他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众人加快了脚步,无奈江小七生得娇柔,走不快。没走多远,就听后头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顺着这条巷子一直往下走,我一会儿就来。”宋予扬转身往回走。今夜天阴,乌云遮住了月亮,小巷中黑沉沉的,宋予扬放轻了脚步,慢慢走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宋予扬停下来,一侧身,静静地贴在墙上。   两条黑影,后面还跟着有人。黑影疾步向前,距离他不到十步了,只见后面跟着的人几步赶上,冲着一条黑影迅疾出手,却是徐一辉的拳法。宋予扬跨步向前,另一条黑影正转身向徐一辉扑去,宋予扬扳过那人的肩膀,使出近身擒拿的功夫,几下便撂倒了。   “予扬!滕帮主呢?”来人正是徐一辉,身后跟着崔大胆等人。   “在前面。”   众人追上滕嘉玉。京城的大街小巷徐宋二人都烂熟于心,一行人穿街走巷曲曲折折往城门进发。眼看着城门在望,只听头顶屋瓦响了几声,三条黑影刷刷跃下,三柄长剑拦住了去路。   龙腾帮众人亮出兵器。江小七叫道:“阿水阿火阿土,救——”滕嘉玉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徐一辉拦住龙腾帮众人。此处距离城门太近,打斗起来会惊动城门守军。上元节滋事者,按例不论是非曲直,先关几天再说,何况这种江湖纷争,哪有黑白。徐一辉上前低喝:“巫老大!你们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抢画的?”   巫老大说道:“画咱们不要,咱们是来救七姑娘的。”   “好!人交给你。大路朝天,咱们各走一边!”徐一辉一抬手,滕嘉玉松开了江小七,江小七奔了过去,“阿水!你们给我杀了滕嘉玉,把画给我抢回来!”   巫老大说道:“七姑娘,咱们收钱是来保护你的,你事先可没说让咱们杀人抢画。”   江小七说:“我给你们加钱!”   “这钱嘛,有命挣,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阿土走到巷口,吹了声口哨,两名轿夫抬了一乘小轿奔了进来,巫老大请江小七上轿。江小七恨恨地一跌足,瞪了一眼滕嘉玉,再瞪一眼宋予扬,坐上轿子,走了。   虽有波折,但总算达成了目标。众人平安出了城,与张征会合。   滕嘉玉对徐一辉和宋予扬深施一礼,说:“二位的大恩,嘉玉铭刻在心,终生难忘,日后有机会定当报答。今晚就此别过,二位请回吧。”   宋予扬说:“滕帮主,京城到沅江,路途遥远,你带着图,路上多加小心。”   “明白。”   徐一辉拉过一匹马,翻身骑上,说:“予扬,你回去吧,我送滕帮主回沅江。”   宋予扬十分惊讶。徐一辉到底欠了滕嘉玉什么债,才如此尽心尽力。他目送龙腾帮众人走远,才慢步进了城。   子正之后,街上游人明显少了。此时正是赏灯的最佳时候,灯正盛,人渐少,连月亮也凑趣,从云层后面露出了半张脸。那些懂得享受的人,这个时候才会从青楼歌馆里出来,优哉游哉地上街赏灯。   不过,喜欢清静的人最好还是再等一个时辰。如果让宋予扬选的话,他会选丑初时分。那个时候,灯未残,人未尽,两个人并肩走在长街,三分热闹七分清冷,最对她的脾气了。   可那个时候就没有灯谜了,早给人猜光了,而她最爱猜谜。猜谜要赶早,赏灯要赶晚,怎样才能两全其美呢?这的确是件难事。宋予扬琢磨了一会儿,突然醒悟,他在想什么呢?这不是杞人忧天吗?   一对青年男女从身边走过,且行且笑。有时候,身边的风景越美,人越感到孤独。宋予扬加快脚步,往北大街走。   “三爷!三爷!”小赵远远地从街那头跑了过来,“你跑哪儿去了?到处在找你!”   “什么事?”   “有鱼馆出事了!张捕头让你快去!”   宋予扬赶到有鱼馆,第一个看到的人竟是江岳。江岳在屋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张德昌带着几名捕快在一旁默然而立。江小七披着锦裘坐在软塌上,长发披散,低声抽泣,旁边一群侍女仆妇围着她,巫家三兄弟也在。   江岳一见宋予扬,立刻大声质问道:“宋予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堂妹说,这件事你最清楚,你来说吧!”   原来江小七是刑部尚书江大人的侄女,难怪如此骄横跋扈,蛮不讲理。他帮着滕嘉玉劫持江小七,从她手中夺回了《商山早行图》,江小七一定是气不过,向她堂哥告了状,因此江岳才叫他来质问的。这件事他没禀告张德昌,这下该怎么解释才好。   宋予扬正在想词儿,只听江岳愤愤地说道:“这些刁民好大的胆子!把人头都挂到我们江家来了,这还了得!如果这一回不加严惩,下一步他们是不是就要行刺朝廷大员了?简直无法无天!”   “什么人头?”宋予扬愕然,这又是哪一出?   张德昌说道:“四公子,你先别急。宋捕头大概还不知此事,容我和他对对情况。张帆,把那颗人头拿来。”   “不要!滚开!快滚开!”江小七惊声尖叫起来。她满脸恐惧,从软榻上跳起来,扑过去一把抓住江岳,哭叫道,“四哥!四哥!”   张德昌一脸尴尬,“呃,我们出去说,出去说。”   江岳烦乱地冲他挥挥手。   人头颜色灰白,一看便知死了多时了,只因天气寒冷,所以保存完好。   “这是哪里来的?”宋予扬问道。   张德昌说:“就挂在江家七姑娘的床头。”   什么?!   江小七回到有鱼馆之后,心情恶劣,再也无心过节,便准备早早睡了。侍女铺好床,伺候她洗了澡,替她搅干长发,梳好了头。江小七走到床边,掀开床幔躺下,侍女吹熄了灯便出去了。江小七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床顶悬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像是一个大绣球,绣球上有丝丝缕缕的东西垂下,像是乱糟糟的流苏。江小七坐起来,摸了摸流苏,凑近了一看——   宋予扬倒吸一口冷气。他现在明白江小七为啥是刚才那副模样了,她没被吓疯掉已经很坚强。“死者是谁?”   张德昌递给他一张纸条,“钉在后脑勺上的。”   纸条皱巴巴的,宋予扬打开一看,黄色的冥纸,上书黑红两色字。纸的上端用黑笔写着三个名字,从右至左,分边是“罗绛”、“孙诚”、“江雨烟”,罗绛和孙诚的名字上都划着一个血淋淋的大红叉,江雨烟三个字上没有红叉。名字下面用朱笔写着两行小字,字迹潦草凌乱,“立时销毁全部图画,否则明晚这里挂的,就是你的人头!”   “江雨烟是谁?”   “是七姑娘的闺名。”   “罗绛?孙诚?这不是太原和承德两宗命案的死者吗?”   这两宗命案是徐一辉在办,宋予扬听徐一辉说起过。罗绛早年成名,人称“铁马银枪绛罗袍”,一杆花枪在手,难寻对手。想当年在太行山,罗绛单枪匹马,枪挑了太行四虎,威震晋冀。孙诚是个江洋大盗,手下有几百号小喽啰,近年来聚啸山林,官府屡次奈何他不得,也是个厉害角色。大约一个月前,孙诚被人发现死在承德闹市中的一家酒楼,十天之后,罗绛死在太原家中,被人枭首,人头不知去向。两人身上均有纸条,提及《商山早行图》。   这就是罗绛的人头了。   张德昌说:“罗绛和孙诚都是因《商山早行图》而死,看这纸条上的意思,七姑娘手头也有一套《商山早行图》?”   “有,而且还不止一套。”      ☆、第30章(续3)   二人回到房里。江小七还在哭,江岳握着她的手,坐在软榻上不住安慰。二人一进来,江岳便问:“怎么样?是不是龙腾帮那伙蟊贼干的?”   张德昌摇头道:“不是。龙腾帮没这胆子,也没这能耐。此人心狠手辣,必是江湖黑道中人。不知七姑娘怎么会惹上他们?”   江小七止了哭,低声抽噎了几下,不吭气。   “凶手就是那个绿蓑翁。”宋予扬说道。   “绿蓑翁?是谁?”   宋予扬看着巫家三兄弟,说:“这得要问巫老大了。巫老大,我问你,绿蓑翁是谁?长天门是什么门派?长天一碧万山青是什么意思?”   巫老大说:“长天一碧万山青是长天门的切口,长天门是杀手组织,绿蓑翁咱们不认得他是谁。不过他既然说出长天门的切口,应该就是长天门的人。”   江小七叫道:“四哥,你赶紧让人去杀了绿蓑翁!把他的人头……”江小七惊恐地住了嘴。   江岳说道:“张德昌,你听到了?我命令你们六扇门速速捉拿凶犯绿蓑翁!砍了他的脑袋来见我!”   张德昌满心为难,面上却不动声色,满口应承道:“捉拿凶犯是我们分内之事,自当竭尽全力。只是那张字条上说,让七姑娘销毁全部图画,否则明天晚上……”   江小七浑身一哆嗦。   江岳说:“我堂妹自有人保护,你们先全力捉人。”   巫老大忍不住说道:“七姑娘,你最好按照绿蓑翁的要求去做。他昨天已经答应咱们,只要画,不要你的命。长天门向来一诺千金,说到必定做到,否则你今晚已经性命不保。你手上有什么图画,你销毁了就是了。”   “胡说!”江岳喝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你们是干什么用的?你们三个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他一个?”   巫家三兄弟面面相觑,巫老大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说:“咱们实话实说,长天门咱们惹不起。这钱,有命挣也得有命花,这个事情咱们干不了。钱一分不少退还给你,咱们兄弟这就告辞了。”巫家三兄弟一抱拳,一起走了。   江岳顿时傻了眼。   屋里一片寂静。半晌,江小七下地穿了鞋,低声说道:“来人,去把那些图都搬来。”一卷一卷的画卷被搬了过来,堆满了一整张桌子,“全都烧了吧。”   事到如今江岳也不犟了,命人将火盆搬到院子里,把画烧掉。江小七裹紧了锦裘,亲自去院中看视。图画一卷一卷投进火盆,火焰窜得老高,火舌一跳一跳地舔着暗夜,江小七手里拿着火钳,蹲在地上来回拨弄,唯恐烧不干净,一个纸片儿都不肯放过。   侍女一趟一趟地往院子里搬那些画。“慢着!”宋予扬拦住一个侍女,从她手上接过一套,“留一份给我。”   江小七惊恐万分,叫道:“不要!这图就是祸害!一片纸都不能留!”她扑过来,伸手就去夺画。   宋予扬把画拿远,抬臂挡住江小七,“不用怕,我自有用处。”   张德昌问道:“你要它何用?”   “用它引出绿蓑翁。”宋予扬仰头往屋顶上看去。院子里的灯都已灭了,只有火盆周围还余着三尺亮光,黑黢黢的屋顶融入暗沉沉的天幕,显得神秘莫测。从侍女铺好床离开,到江小七浴后回房,这段时间并不长,绿蓑翁能不早不晚地把人头挂上去,必定已经在有鱼馆躲了一段时间。也许他还没走,还在暗中监视,看江小七有没有乖乖听话,把画全部销毁。“说不定他此时正藏在黑暗中看着我们呢。”   江小七“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宋予扬的胳膊。   “好!”江岳赞赏道,“不愧是神捕,有勇有谋,不是那些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张德昌挠挠头,心里直埋怨宋予扬多事。画烧了事就了了,何必多生枝节?这种黑吃黑的事,六扇门一向袖手旁观,何必拿自家弟兄们填陷,去讨好江四公子?张德昌笑了两声,说:“巫家三兄弟都吓跑了,可见那个绿蓑翁不是一般人。就算能引他出来,只怕我们也不是对手,奈何不了他。”   江岳哼了一声,说:“那倒是,你们六扇门,尽是些混饭吃的蠢材。我府上还有几个高手,宋予扬,我就交给你,随你调遣。抓住凶犯,我有重赏!”   月影业已西沉,花灯有一半已烛尽灯灭,长街上半天才三三两两地走过几个人。风愈寒冷,风中传来一阵隐约的洞箫声,一时有,一时无,断断续续,仿佛呜咽似的,平添一分悲凉。   六扇门的人大半已撤了,余下的都在各家酒馆茶肆里取暖。出了有鱼馆,张德昌便一脸不高兴。宋予扬明白他是怪自己逞能,便索性一个自家人不用。江岳派了二十四名护卫给他,十二名弓箭手,十二名刀手,宋予扬命他们埋伏在暗影里,将《商山早行图》挂在北大街最醒目的地方,四周挂上灯笼,照得通亮。   诱饵下了,窝弓也已埋好,单等猎物跳下陷阱。   宋予扬伏在高高的屋脊上,静静等候。这件事有太多地方诱惑他去一探究竟。长天门,画上的“品”字,绿蓑翁的身型剑法……还有,究竟是谁,拿到《商山早行图》之后,并没有小心藏匿起来,反而大张旗鼓地做起了生意?他心中有一个猜测,错过了今夜,也许就再也没机会去证实。   寒夜冰一般地冷。小赵伏在屋脊上打起了小呼噜,宋予扬在小赵脑袋上拍了一记,低声说:“回家去睡!”   小赵揉揉眼睛,嘟囔道:“我就打个盹儿。”   刚才他就让小赵走,小赵不肯,还说,“好不容易又能和你一起办案子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呢。我不走,我要留下来看热闹。”说得好像宋予扬今晚就要送命似的。   绿蓑翁的武功他见识过,走的也是轻灵一路,杀手、飞贼的老路子,最擅偷袭。昨天在松林里绿蓑翁一出手就击落了巫家两把剑,也是胜在攻其不备。今晚这里埋伏着二十来号好手,难道还敌不过一个绿蓑翁?   只要有图,绿蓑翁一定会来。宋予扬担心的,是抓不住他。   “嗖——”地一声,一支长箭破空飞去,箭头带着火焰,正射在画上,画纸霎时点着。宋予扬立即蹿出,向来箭方向奔去。   守卫们纷纷从埋伏处跃出,“在那里!”一道绿影在房顶上倏地飘过,宋予扬掉转方向,追了上去。“这边!这边!”身后有声音叫道。“那里也有!”   呼喝声此起彼伏,暗夜里不知有几个穿着绿衣服的人四下里乱跑,护卫们有的向东,有的往西,立时被打散了。宋予扬停下脚步,他们中计了,绿蓑翁还真是狡猾。“三爷,快看!在那边!”小赵困了,动作慢,没跟着众人四处乱窜,他站在高高的房顶上,来来去去看得十分清楚。   宋予扬往下看去,就在他挂画的灯笼下,一个白发白须的绿衣人在东张西望,像是在等待什么。这才是真的绿蓑翁,宋予扬飞身跃下,绿蓑翁见了他,拔腿就往城外跑。小赵吹响竹哨,招呼护卫们集合,“北门!去北门!”   绿蓑翁轻功不弱,宋予扬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不跟丢。   两人一前一后赶至城门,城门守军一个分神,让过绿蓑翁,却拦住了宋予扬。“什么人乱跑?”宋予扬亮了腰牌,才获通过。出了北门,绿蓑翁已掉头往西,进了一片林子。等宋予扬赶去,他已不见了踪影。宋予扬慢下脚步,回头一看,附近的城门灯火闪亮,众人还没跟上来。   林子深处一片幽暗。绿蓑翁引他前来,难道在林子里设下了埋伏?宋予扬正在踌躇,突然背后悉悉索索一阵轻响,他抽出腰刀,猛一转身,是绿蓑翁,距离他只有几步远。   “你就是宋予扬?”绿蓑翁赶在宋予扬出刀之前开了口。   “不错,我是宋予扬。你是谁?”宋予扬的刀停在半空。   绿蓑翁脱下绿色外衣,扔在雪地里,伸手揪下白胡子,去了白头套,露出本来面目。原来他并不是白发老翁,而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   绿蓑翁双臂合拢往前一伸,说道:“宋捕头,你的锁链呢?快快拿出来锁我去刑部大堂。上了堂,我保证全都招供。我不仅会说出我姓甚名谁、哪门哪派、什么来历、作案经过,我还会老老实实地供出谁是我的雇主,这一切都是他让我干的,包括杀人。我的雇主是谁,你是不是特想知道?”   宋予扬心中惊疑不定,“你的雇主是谁?”   “你听好了。我的雇主是——”绿蓑翁往前走了两步,“杭州檀溪,随家少奶奶,许清如。不过许清如不是她的真名,她是骗人的,她的真名叫周——品——”绿蓑翁拖长了声音,故意不往下说。   宋予扬的心猛地一跳,“你怎么认得她?你是她什么人?”   绿蓑翁嘻嘻一笑,“我就当我是她家仆人吧。主人有令,仆人不敢不从。她让我卖画我就得卖画,她让我杀人我就得杀人。我是被逼无奈,按律该从轻发落,对吧?”   “她为什么让你杀人?”   “因为他们妨碍了她卖画。”   “她为什么要卖画?”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钱啰!”   “她要钱干什么?”随家是大富之家,她嫁过去自然衣食丰裕,怎么还需要她赚钱?   耳边传来一声细细的叹息声。“什么人?”宋予扬喝问,警觉地四下打望。   “你怎么老喜欢坏她的事呢?”   “沈姑娘?!”是沈千惠的声音,她也来了?   “她要钱,是为了赎身……”声音渐渐飘远,尾音几不可闻。   赎身?赎什么身?沈千惠没头没脑的两句话,非但不能解惑,反而使人疑虑更深。宋予扬追出两步,朗声说道,“沈姑娘!何不出来一见?”无人应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回响。林子深处,隐约有积雪从树上飘落,宋予扬追了进去,“沈姑娘!沈姑娘!”一片寂静,只有他的靴子踩在雪地上的沙沙声。雪地上只留下他的两行脚印,来回往复,交错纵横。   “三爷!三爷!你在哪儿?”小赵带着一群守卫赶到了。   宋予扬停下脚步,忿忿地一脚踹在树上,满树的积雪簌簌飘下,落了他一头一身。他颓然回到林子边上,小赵弯腰捡起雪地上的绿衣白发,绿蓑翁早跑得没影了。      ☆、第31章   节后复工第四天了,钱小蝶都没有看见徐一辉。她去了徐家,徐家大门紧锁,她问了张德昌,张德昌表示不知情。钱小蝶心中便有些忐忑,当即去后头库里找宋予扬。   天气晴好,阳光和煦。武库门外有十来个捕快,有扒着窗子上往里偷看的,有贴着门帘缝儿窥探的,有侧着耳朵窃听的,武库里不知有什么新奇东西。捕快们时不时悉悉簌簌地交头接耳一番,脸上布满好奇,个个面带兴奋。   “老陶,你们干嘛呢?”钱小蝶问道。   几名捕快立时向她摆手,示意她噤声。老陶扭头看见是她,满脸堆笑,压低了声音说道:“回大小姐话,今天我们库里来了一位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钱小蝶赶紧放低了声音。   “刑部尚书江大人家的侄小姐。”   “江大人家的侄小姐到这儿来干什么?”   “不知道哇,保不齐是替江大人微服私访来了。她看完了文库又要看武库,幸好我们昨天刚刚收拾打扫了一番。”   钱小蝶忍不住伸长脖子往窗子里瞧。宋予扬掀开门帘走了出来,“小蝶,你找我?”众捕快忙不迭地往后退去,眼睛齐刷刷地往宋予扬身后看。   宋予扬身后跟着一位姑娘,衣着华贵,肤色白净,细眉,细眼,薄唇,唇边挂着三分倨傲四分不屑,剩下三分是好奇,正是江小七。江小七袖着手站在台阶上,目光落在钱小蝶身上。宋予扬冲众人摆摆手,“你们去忙你们的,别都聚在这儿。”他下了台阶走到钱小蝶身旁。众人又多看了江小七几眼,才恋恋不舍地慢慢散了。   阳光迎面照来,江小七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钱小蝶,下巴一扬,问道:“宋予扬!她是谁?”   “她是……”宋予扬刚想说,被钱小蝶一把拽住。她说:“我叫钱小蝶,是六扇门的捕快。我找宋捕头有点儿事。”   宋予扬问道:“什么事?”   钱小蝶放低了声音,“我师兄人呢?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他的人影?”   宋予扬回头瞅了一眼江小七,抓着钱小蝶的胳膊走远了一些,低低地说道:“他去沅江了。”   “不对啊,他不是正月十四就从沅江回来了么?”   “没错,他是和滕嘉玉一起回来的。龙腾帮的东西被人抢了,他帮滕嘉玉抢回了东西,然后护送滕嘉玉又去了沅江。算日子,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来,你别急啊。”   原来是这样,他一个新年都不露面,原来一直在忙这件事。钱小蝶心里酸酸的,“我没急,我急什么啊?我走了,你忙你的。”钱小蝶说着转身就走。   宋予扬急忙问道:“小蝶,你要嫁谁,你想好了么?”   钱小蝶转头恨恨地说:“你怎么跟我娘似的,就爱问这个?告诉你,我谁都不嫁!”   她生气了?是嫌他多管闲事么?宋予扬有些摸不着头脑。钱小蝶一向为人爽朗,心里不藏事,也开得起玩笑,打趣她几句她从来都不恼的,今天是怎么了?   “哎!看你一副倒霉相,怎么了?求娶被拒,吃瘪了?”江小七慢慢走下台阶,一脸幸灾乐祸。   宋予扬板起脸说道:“两库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赶紧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免得妨碍我们公务。”他得跟老陶说说,别人家一亮身份,什么外甥侄女,公子小姐,老陶就点头哈腰地往里迎,这怎么行。   江小七嘴一撇,“哼!我怎么妨碍你公务了?我来的时候,明明看见你在那儿打谱。打谱算哪家的公务?要不要我回家问问我伯父?”   宋予扬无言以对,走上台阶,掀帘子进屋了。桌上棋谱棋盘俱在,倒也无从抵赖。江小七跟了进来,手肘撑在桌上,伸手在棋笥里拨弄棋子,眼睛跟着宋予扬转。“我听说,你棋下得不错,敢不敢跟我来一盘?告诉你,我棋下得可好了,连我四哥都不是我的对手呢。”   宋予扬正动手收拾棋盘棋谱,闻言住了手,“你想下棋?我叫老陶来陪你。”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干脆谁请进来的谁陪着好了。他走到门口,掀起门帘叫道,“老陶!老陶!”   “哼!”江小七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扔下棋子,晃晃悠悠地走了。   下雪了。   又是一年春来到,又见春雪飘满天。日复一日,日子平稳而单调,没有一丝涟漪。天色昏暗,文库早早锁了门。宋予扬从后头院子出来,冒雪而行。刚走几步,有人叫住了他,“这位小爷可是宋捕头?”   宋予扬停下脚步,“我是宋予扬。”那人递给他一封信。“是谁让你来送信的?”   “你看了信就知道了。”   宋予扬撕开信封,是一张请柬。封皮上是“怡园”二字,一支红梅旁逸斜出,请柬内里是一张淡黄色的冷金笺,上书两行墨字:“君若踏雪而来,我当烹茶以待。”   怡园?扫雪烹茶?   宋予扬的心猛地一跳,难道是她?去年她来京城,他在怡园请她吃过饭……她到京城了?宋予扬转身大步往城南走去。   天色尚早,怡园只有疏疏落落三两个客人,并没有周品彦。宋予扬拿出请柬,伙计带他出了后门,穿过一个月洞门,到了怡园的后园,伙计给他指了一条路,便回了。四周静谧,鸦雀不闻,只有雪花落地的簌簌声,假山、凉亭,小径、乔木、塔松,俱各静立雪中。宋予扬顺着小径转了个弯,绕过两棵松树,前面是一个湖,湖面上雪花飘落,烟气氤氲蒸腾,飘渺得如同仙境一般。湖水泄流形成一条小溪,湖溪之间担着一架木板桥,桥上一人背影窈窕,撑一把绿绸伞,独自凭栏而立。   宋予扬的心怦怦乱跳,不知是紧张,还是一路走得急了。一别三月,如隔半世,再见到她,他要说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是他误会了她,他说了错话,做了错事,一切还能挽回么?   宋予扬深吸一口气,悄然上前。   桥上的人忽然转过身来,“哎呀,吓死我了!你脚步放这么轻,成心想吓我,是不是?”   又是江小七。   宋予扬失望已极。他扭过头去,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可真蠢,简直蠢不可及。周品彦性子那么傲,怎么可能主动跑来见他?何况请柬上并非她的字迹。逝者不可追,覆水难再收,他还是别再痴心妄想了吧。   江小七撅起了嘴,“你干嘛这副样子,不想见到我?我就那么讨人嫌?”   宋予扬透了口气,问道:“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我想让你来看看这个园子,是不是很精致呀?”江小七又高兴起来,“我昨天才把它买下来,以后我就住在这儿啦。我伯父那里规矩太多,我不爱住,有鱼馆那个倒霉地方,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去了。来,我带你四处走走。”   这个园子小巧紧凑,有道高墙与前面的饭馆相隔。园子深处几间屋舍依小山坡而建,颇有意趣。江小七自顾说东说西,一会儿让他看这个,一会儿让他看那个。宋予扬无心看景,也不想说话,一路默默而行。   江小七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闷闷不乐的,是因为那个钱小蝶吧?我查过了,她不是寻常捕快,她是总捕头钱彪的女儿,难怪人家看不上你这个小捕头呢。可是她一个大小姐,为什么要自轻自贱,跑去做个捕快呢?可真奇怪。”   “你这个自贵自重的人,老缠着我这个小捕头干什么?”   江小七扑哧一乐,“你生气了?因为我的生意被人搅黄了,闲着没事干,刚好你也闲着没事干。别人都各有各忙,全世界就我们两个闲人,所以我就找你玩儿咯。”她偷偷瞟了一眼宋予扬,宋予扬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真的,别看你总是对我臭着脸,说出话来一点儿都不客气,可是你是真心对我好。绿蓑翁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人见人怕。那些姓巫的,号称江湖一流高手,见了他都变成了怂包,夹着尾巴,比谁都逃得快。你却肯为了我,冒着送命的危险去抓他。虽然最后被他跑掉了,但是你这个情,我是领的。”江小七微微一低头,居然红了脸。   “你误会了,我抓绿蓑翁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是我职责所在。”   “随你怎么说啦!”江小七冲他眨眨眼,笑道,“我四哥说你生性高傲,不肯屈居人下,也不肯讨好人,这一点我还蛮喜欢的。我看你为人可靠,以后有赚钱的机会,我不会忘了你。咱俩有钱一起赚,怎么样?”   “你怎么老想着赚钱?你又不缺钱。”   “好玩嘛。再说谁和钱有仇呢?有钱总比没钱好,钱多总比钱少好,是吧?”   撇开假清高真矫情,江小七的话倒一点都不错。宋予扬心想,如果他有钱,有很多钱,他要做什么呢?放羊边外已成奢望,今生都不用想了,但他至少可以帮周品彦赎身,虽然她赎身也不是为了他。   宋予扬把零零碎碎的线索拼在一起,理出了大致的来龙去脉。去年他们分手之后,周品彦在杭州再遇随云,也许她遇到的是随云的父母。随成峰夫妇很喜欢她,随云也能接受她,于是随家提出要和许家结亲。随家父子因婚事反目,娶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姑娘进门,父子便能和解了。沈千惠曾说过,他们师门做事,一向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怨报怨。随云救过她师姐吴雪霏,于她师门有恩,这桩婚事她师父不得不允。周品彦刚和他分手,伤心之下便答应嫁给随云,既是替师门报恩,大概也是为了报复他。她报复起他来,可从来都不手软,宋予扬一想起来,便恨得牙痒。   虽然她嫁了人,欠师门的钱还是得还。她师父把她养大,教她本事,是要让她挣钱的。所以于是她便想出了向江湖上有钱有势的家族门派兜售《商山早行图》摹本这个主意,“赎身”一说应是由此而来。   沈千惠鼎力相助,找人杀掉了罗绛、孙诚这两个中途蹿出来捣乱的家伙,江小七妄图分一杯羹,也□□脆利索地吓退了,此后他再没听说江湖上有人打《商山早行图》的主意。这件事顺利办完之后,她便彻底改头换面,从周品彦变成了许清如,从女飞贼变成了随家少奶奶。   以前宋予扬不知有多渴望她别做飞贼,为此他情愿放弃一切,带她远走高飞。如今她终于改换身份,不用再做飞贼了,可是她的人生,却再也与他无关。   造化弄人,一至于此。   北风渐起,细密的雪珠下得更紧了。江小七的伞被风吹歪,险些脱手,宋予扬接过伞,替她打着,江小七抬脸冲他甜甜一笑。      ☆、第31章(续1)   天黑得越来越晚。这一天收班的时候,夕阳还在树顶,钱小蝶独自往家走去。自从去年秋天从鬼影岛回来之后,徐一辉便不再接送她,说是让她自个儿历练历练。从那以后,她每天一个人来来去去,路上少了说话的人,一开始感觉十分寂寞,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钱夫人知道她拒绝冯端的事了。昨天晚上她刚躺下,钱夫人便走进她的房间,一脸关切地说道:“还没睡呀?正好和娘说说话。”钱小蝶心里咯噔一下。她娘找她只有一件事,就是她的婚事,而她现在提起这件事就头大如斗。   钱夫人往她床沿上一坐,装作扯闲话一般,说道:“冯公子好几天都没来了,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说话口没遮拦,做事冒冒失失,得罪他了?”   “我得罪他干什么?”钱小蝶说这话时很有些心虚。   “前阵子他跟我说,过了年就让他舅父登门提亲,这件事他跟你说了么?”   钱夫人眼里闪着希望的光,满怀期待地看着她。钱小蝶心生愧疚,故作轻松道:“说了,我让他别来。”   “为什么?”钱夫人大吃一惊。   “等人家上门了再拒绝不好,不给人面子,多尴尬。”   钱夫人急了,“冯公子身份高贵,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人家哪点儿不好了,你看不上人家?”   钱小蝶嘟哝道:“他好不好关我什么事,他又不喜欢我。”   “胡说!他不喜欢你能天天往这儿跑?他不喜欢你能让他舅父上门提亲?”   钱小蝶坐起身来,说道:“娘!他喜欢的并不是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喜欢的是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温柔贤淑、乖乖地坐在家里绣花的姑娘。”冯端把她当成了千金小姐,要是让他知道她在桑落坞、鬼影岛经历的那些事,准保吓死他。   “姑娘家可不就该温柔贤淑吗?人家的要求一点儿都不过分。小蝶呀,不是娘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哪能老跟个孩子似的,蹦蹦哒哒的,整天胡闹,一点都不稳重。唉,真愁人!”钱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又来了。钱小蝶满心不耐烦,赌气说道:“那我嫁给他好了!以后每天听他唠叨八百遍,你怎么不温柔?你怎么不贤淑?你怎么能跑呢?你怎么笑得声音这么响?你怎么不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绣花?熬不过两年,我就被烦死了。到时候一命呜呼,就啥都不用愁了。”   “你这孩子!什么死呀活呀的,满嘴胡说,也没个忌讳。谁逼你非得嫁给冯公子了?娘这不是在好好跟你商量吗?”   “我要是嫁了他,就跟打断了我的两条腿一样。”   “哪有这么夸张?”   “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开心的。”钱小蝶坚定地说。她娘嘴巴上说归说,心里面还是疼她的,一定要彻底打消她娘这个念头才好。   钱夫人没了脾气,“好了好了,娘知道了。你早点睡吧,明天是不是又要去点卯?唉,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自讨这些苦吃。”   她自讨苦吃?她也乐在其中呢。自从宋予扬被贬去看库,钱小蝶和张帆便跟着张德昌办案,已经经手了两三桩案子,每个都办得十分顺利,简直势如破竹。这些案子案情虽然不算复杂,却也不是简单得一目了然,有的还很需要费一番脑筋,钱小蝶出主意想点子,颇有贡献,心里很是自豪。张德昌昨天还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钱小蝶当即笑道:“三个臭皮匠,顶个宋予扬。”张德昌哈哈大笑。   “我不急着嫁人,过几年我给你挣个捕头回来,怎么样?”钱小蝶把这句话藏在心里,没敢跟她娘说,也没敢跟任何人说。跟她娘说了,她娘铁定会炸锅,跟别人说了,万一她挣不到,岂不是惹人笑话?   初春的风没有一丝暖意,前几天下的雪已经化了,地上残留着一滩一滩的水迹。前边街角处一个俊朗挺拔的身影,正是宋予扬,他身边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又是那位江大人家的侄小姐。两人站在街角,不知在说些什么。   上次见面的时候,这位江姑娘神情倨傲,眼露不屑,可不怎么友好。钱小蝶正犹豫着是要上前打个招呼还是绕道而行,宋予扬一眼看见了她,“小蝶!”他抛下江小七向她走来,钱小蝶只好立住脚。   宋予扬兴冲冲地说道:“小蝶!一辉回来了,你见到他了吗?”   “啊?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我跟他说了,你问起过他,我嘱咐他一定要去找你。怎么他没去吗?”   钱小蝶摇摇头,心头一阵失落。她这两天在外面办案,没去差房,可是钱府就在南小街上,可没搬啊,他为什么不来找她?“他现在人在哪儿?”   “他回家去了,刚从这儿经过。”   徐一辉这是打定主意不再理她,从此要和她形同陌路了吗?钱小蝶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一股莫名的怒火一阵一阵往外蹿,怎么都按捺不住,她抬腿就走。   “钱女侠,你要干嘛?”宋予扬在她身后问道。   钱小蝶顾不上回头答话,径直往前冲。她要干嘛?她要去登门问罪。钱小蝶快步走过两条街口,转个弯,远远看见徐一辉站在家门口,刚打开家门。   “徐一辉!”钱小蝶大叫一声。十几年了,她一直“师兄师兄”的不离口,从未叫过徐一辉的大名,这回是真气急了。   徐一辉愕然转头。钱小蝶几步奔到近前,伸手照着徐一辉的胸膛重重地推了一把,推得徐一辉身子一歪。钱小蝶横眉立目,说道:“你干嘛不理我?我哪里得罪你了?我们十几年的师兄妹情分,你全都不顾了?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薄情寡义的人!”钱小蝶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委屈,眼圈一红,伸手狠狠地又推了徐一辉两把,“你还是不是我师兄?!”   徐一辉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怀里一带,紧紧地将她箍在怀里。钱小蝶被徐一辉搂着,身不由己地转了一个圈,便进了徐家大门。她的脊背紧紧抵在门上,还来不及反应,徐一辉的双唇便压了上来。   钱小蝶大睁着眼睛,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唇上一片温热,脑子一片空白,鼻子里闻到的是熟悉又亲切的气息,嘴唇上却是陌生又刺激的感觉,钱小蝶一时喘不上气来。   徐一辉松开了她。钱小蝶手足无措,深深地透了口气。她的手还抵在他的胸口,手底下咚咚咚咚,擂鼓似的,是徐一辉的心跳,跳得比她的还快,原来他比她还要紧张。徐一辉热切地望着她,嘴唇紧抿,右边脸颊上现出小小的一个坑。   钱小蝶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去,戳戳他脸上的小坑,“师兄,你这儿还有个小酒窝呢,我怎么一直都没发现?”   徐一辉磕磕巴巴地开了口,“小、小蝶,我、我……,你、你……”   钱小蝶叹了口气,伸手搂住他的腰,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低声说道:“我知道,我愿意。”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徐一辉紧紧抱住了她,铁一般的胳膊箍得她生疼。不过没关系啦,以后她会告诉他,不要这么用力。      ☆、第31章(续2)   钱小蝶久悬心头的重石终于搬开了。她眉头舒展,走起路来步履轻盈,如同踩在云端一般。笑容始终含在眼眸里,那是从心底往外溢出来的喜悦。徐一辉又开始每天接送她,不过这一回他不进钱府大门,只等在旁边的小街上。等钱小蝶出了府门,往右拐个弯,走到近前了,他才上前两步,四顾无人,便握住钱小蝶的手。   他的手,温暖粗大,被它握着,很暖和很安心。   下午钱小蝶收了班,徐一辉已经等在路上,送她回家。有时候徐一辉手头有事没完,钱小蝶也不急着走,她会磨蹭一会儿,等他一个眼神递过来,才开始动身。徐一辉跟在她身后,没走几步,钱小蝶就会笑着往后退,撞上他的肩膀,然后两人并肩而行,钱小蝶便把一天的事情唧唧呱呱都告诉他。   有时候回去得晚了,在幽暗无人的深巷,钱小蝶便自然而然地搂住徐一辉的腰,赖在他的身上,徐一辉也会轻轻抱住她,亲吻她。他现在知道抱她的时候不能太用力了,每次都很温柔。晚上,钱小蝶躺在床上,嘴唇上还有他留下的感觉,麻酥酥的,甜透了心窝。其实他们俩一直都很亲近,如今再走近一步,只是一步而已,世界便仿佛变换了颜色,普普通通的事情也变得色彩斑斓,趣味无穷。   然而也并非全无忧虑。   那天钱小蝶到后头查找文档,找到宋予扬。“钱女侠,你来了。”宋予扬笑眯眯地瞅着她,瞅得她脸都红了。徐一辉的大喜事,宋予扬自然是头一个就知道了。宋予扬还暗自感叹,这世上除了伤心、失望、庸常、乏味,也还有些令人高兴的好事。   “你不许乱开玩笑!”钱小蝶凶巴巴地说道,可是她眼睛里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宋予扬笑道:“不许开什么玩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什么玩笑都不许开。”   宋予扬摇头笑道:“我不和你开玩笑,我只想问你,什么时候喝你和一辉的喜酒?”   钱小蝶微微叹口气,现在只有这一件事让她烦心。钱夫人这几天又开始四处踅摸谁家的王孙公子了,她不要滇南王世子,却要嫁个她娘最不喜欢的捕头,这件事她该如何开口跟她娘说?   宋予扬察言观色,心中了然,说道:“有道关口不好过,是吧?你找一辉商量啊,徐大捕头自会有办法。”   她自己的亲娘她都搞不定,徐一辉会有什么办法?宋予扬望着她,笑眯眯地加了句,“你俩私奔之前,一定要来知会我一声,我在老曹那里寄养了两匹马,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我说真的,不开玩笑。”   私奔?她才不会跟人私奔。宋予扬说得郑重其事的,好像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似的。可是钱小蝶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便去跟徐一辉商量。“我娘可真有远见啊,她早就有言在先,不许我嫁捕头,难道她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我娘那么固执,我爹都处处让着她,这件事拂逆了她的意思,她肯定会大发雷霆。我该怎么跟她说呢?”   徐一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小蝶,你愿意嫁给我么?”   “愿意啊。”她不早就说过嘛。   “真的?”徐一辉紧盯着她,追问道。   “当然,不然我干嘛烦恼。”   “你不会后悔吗?”   “当然不会。”徐一辉看着她的眼神好生古怪,钱小蝶伸手摸摸他脸上的小酒窝。徐一辉虽然算不上英俊,可是瞧这浓眉虎目,直鼻方口,分明一副大好男儿相。这张脸,严肃时使人心生敬畏,横眉立目时可令强敌胆寒,冲她笑起来的时候也能很温柔很温柔……只是此刻,他眼中的神情她有点儿琢磨不透。“师兄,你怎么了?”   徐一辉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小蝶!我们……我们今晚就洞房花烛!”   钱小蝶吓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半天才明白徐一辉是什么意思。她羞得满脸通红,思忖半晌,把心一横,点了点头。   钱小蝶今天休息。她一反常态,没有赖床,而是早早地起来了,梳洗齐整,坐在家里等着。   徐一辉说,他今天要上门求亲。   天阴沉沉的,彤云密布,看着就不是个好兆头。钱小蝶密切关注着钱夫人的脸色和心情,心里七上八下,没着没落的。早饭过后,天空飘起了小雪花,徐一辉来了。四担聘礼,扎红饰彩,在内院一字排开。钱夫人听到动静,走出上房门,“一辉,这是谁送来的?”   徐一辉躬身施礼,“师娘,我要娶小蝶为妻,这是我徐家的聘礼,请师娘收下。”   钱夫人脸色一变,勉强笑道:“哎呀,你看你这……小蝶她、她已经许了人家了,你把这些都拿回去吧。”   徐一辉双膝跪倒,“我和小蝶情投意合,情愿结为夫妻,求师娘成全。”   “你这是干什么?地上多冷啊,你快起来,起来!有话起来说!”钱夫人走过来,拉徐一辉起来。徐一辉生了根一般,稳稳地跪在地上,哪里拉得动?   钱夫人沉下脸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我都告诉你了,小蝶已经许了人家,你跪在这里干什么?”   “我一定好好待她,今生今世绝不会有负于她,求师娘成全。”   钱夫人生了气,这人长没长耳朵,她说的话他听没听见?“行!我看出来了,你就是存心来跟我捣乱的,是吧?”钱夫人一转身,看见钱小蝶手足无措地站在房门口。“回去!”钱夫人厉声喝道。她一腔怒火正没处撒呢,这下全都撒到了钱小蝶身上。   钱小蝶打了一个激灵,不敢违拗,乖乖地退后两步,跟在钱夫人身后,回了屋。   钱夫人坐在椅子里运气儿,“我早就说过不许小蝶嫁捕头,他又不是不知道,做这一套给谁看呢?他喜欢跪是不是?好!我就让他跪着。”她站起身,出了后门,走了。   钱小蝶急得在屋子里转了仨圈,跑出后门看看,钱夫人踪影皆无,又跑到前门,掀开门帘往外瞧,徐一辉还稳稳地在院子里跪着呢。雪花无声飘下,落地即化。   “师兄!师兄!”钱小蝶压低嗓子叫了两声。钱夫人随时会回来,她正在气头上,要是让她看见钱小蝶不听她的话,擅自迈出房门,还胆敢跟徐一辉说话,可就捋了虎须了。   徐一辉抬头看了她一眼,冲她微微一笑。   雪越下越大,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钱夫人才回来。钱小蝶总算盼到了救星,上前怯生生地叫道:“娘!外面下大雪了。”她倒了一杯热茶,放在钱夫人面前。   “哼!”钱夫人沉着脸坐下,拿起活计,不紧不慢地做起针线活儿来。“下雪怎么了?谁爱跪,谁就去雪地里跪着去!又不是我让他跪的。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能跪多久。想拿这个要挟我?没门!我才不吃那一套!”   “要不我劝师兄先回去?”钱小蝶小声说道。看来徐一辉这个法子行不通,她娘铁石心肠,根本不为所动。   “不许去!他不是硬气得很嘛,有本事就跟我耗着,看谁耗得过谁。”钱夫人动了真气了,“他一个孤儿,你爹好心收他为徒,把他养大,他竟然打我女儿的主意!忘恩负义!”   钱小蝶站在一旁不敢乱动,耳听得风吹门帘,咔嗒咔嗒地响。她偷眼往窗外瞄了瞄,窗外风急雪大,徐一辉身子骨再结实,他也不是铁打的,也只是血肉之躯,跪在外面,这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办?钱小蝶心里一急,脱口说道:“娘,你就答应他吧!”   钱夫人斜睨她一眼,“怎么?你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来气我?”   这哪是赌气的事呀,这是她的终身大事。钱小蝶把心一横,也跪下了,“娘!我师兄说的没错,我们俩情投意合,我、我愿意的……”   钱夫人气得一拍扶手,“哦,他跪你也跪,你们俩串通好的,都来气我,是吧?”钱小蝶急得都快哭了。钱夫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中惊疑不定,“你不会是……和他做了什么事了吧?”   这种事让她怎么启齿。钱小蝶羞愤不已,索性放声大哭起来。钱夫人深知女儿性格刚强,从小挨骂受罚,摔倒受伤,从不哭的,如今见她哭得气抽声咽,眼泪止不住地流,心里也着了慌。她抓住钱小蝶的胳膊,问道:“是他强迫你的,是不是?”   钱小蝶哭得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地摇头。   钱夫人哀叹道:“我一直当你是个稳重知礼的好孩子,所以才放心放你出去跑,没想到你……好了,别哭了!事到如今,哭有什么用?”   钱小蝶又羞又急,哭道:“我干脆死了算了,我不想活了。”   “你胡说什么!你这不是摘娘的心肝吗?”钱夫人忍不住也抹起泪来,“唉!都怪我,没教好你。行了,我答应你们了,别哭了,起来吧!”   钱小蝶止住悲声,胡乱擦了两把眼泪,站起来就要往屋外走。   钱夫人喝道:“你给我站住!从现在起,你哪儿都不许去,给我好好在家里呆着,也不许你再见他!”   钱小蝶只得点头应允。   钱夫人慢吞吞地走到院子里。寒风夹着漫天飞雪,吹在人脸上,有些隐隐作痛,院子里积了寸许厚的一层雪,徐一辉跪在当地,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   “一辉,你起来吧。”   徐一辉抬起头来,他的脸都冻紫了,眉毛上睫毛上都挂着霜花。钱夫人心里有几分不忍,“大冷天的,你别跪着了,起来吧。小蝶的亲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你去问你师父,只要你师父同意,我没意见。”   “多谢师娘!”徐一辉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钱夫人扫了一眼四担聘礼,大红绸缎上落了白雪,反倒更添了喜庆。“东西就先留在这儿,你回去吧。”   “是。”   钱小蝶悄悄掀开门帘往外偷看,徐一辉的目光越过钱夫人看向她,脸上浮现出微笑,笑得那么温柔。钱夫人不用回头都猜得到他在看什么,她暗暗叹息一声,心不由得软了,嘱咐道:“回去熬碗姜汤喝,去去寒气。”   徐一辉答应着,看着钱夫人进了屋,方才退了出去。   钱夫人虽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但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过了两天,她来到徐家,现场踏勘一番,准备为女儿操办婚事。徐家地方还算宽敞,屋子也还结实敞亮,只是十几年没有修缮过,显得老旧,家什物件也都有年头了。钱夫人心疼女儿受了委屈,便从上房屋开始,逐一细细指点,命徐一辉翻整粉刷。徐一辉对钱夫人的各种要求,自然无不应承。   “这要修起来,怎么也得一两个月。我本打算在家里收拾出一个小院,让你搬过去住,你师父说什么都不答应,非要让你自立门户。唉!你这个门户,立起来真不容易。”钱夫人取出一包银子,“你先拿去用,不够了再来管我要。”   徐一辉说道:“师娘费心了,钱我还有……”   “你有什么呀?我都替你算着呢,那些聘礼不是花钱买的?拿着!赶紧把新房弄好,早点儿给你们完婚。”   徐一辉只得收下。等到真要找工匠动工了,才发现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幸好宋予扬又送了一包银子过来。“你哪来这么多钱?”徐一辉掂了掂包袱,问道。   “攒的。”   这可是前所未闻的新鲜事,宋予扬居然会攒钱了?宋予扬向来不缺钱花,破了案子是有赏银的,他年纪轻轻,很快又升了捕头,手头就更加宽裕。所以宋予扬一向用钱散漫,钱怎么来的是清楚的,怎么去的就不清楚了。徐一辉拍拍宋予扬的肩膀,笑道:“长大了,会攒钱了?”   宋予扬眼神一淡,低了低头,“你拿去用就是了,不够我再给你想办法。”   “噢!我想起来了,这钱你是攒来打算……”徐一辉瞅了瞅宋予扬的脸色,住了口,不再往下说了。这钱是宋予扬攒来打算和那个女飞贼远走高飞用的,后来事情黄了,便再也用不着了。这件事已经过去几个月了,看样子在宋予扬心里,还没过去。      ☆、第32章   “宋予扬!你说,你和我是什么关系啊?”   “棋友。”   “唔,在一起下棋的朋友?”   “只下棋,不是朋友。”   “为什么?你不当我是朋友?”   “你又贵又重,我高攀不起。”   江小七独坐梳妆台前,支颐沉思,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那天在怡园,她设宴答谢宋予扬。饭后,她摆开棋局,邀宋予扬对弈。宋予扬一言不发,稀里哗啦便杀了她个片甲不留。“你说四公子不是你的对手?吹牛的吧。”宋予扬一边收拾棋子一边嘲笑她。   “我跟四哥下棋,他都让我两子的。”   “两子?”宋予扬摇摇头,“不止。我让你三子。”   结果她还是输。让到四子的时候,她终于赢了一盘。宋予扬说:“你的棋下得还真不错,再来!”宋予扬好胜,越输越斗志昂扬。也可能是好久没人陪他下棋了,独自打谱太寂寞,那天他们一直下到深夜,她全力以赴,两人互有输赢。   宋予扬这个人呢……这世上地位比他高的,很多;钱财比他多的,更多;头脑比他聪明的,有;可是长得比他好看的,没有,至少江小七还没遇见过。谢大人家的长公子比他五官俊秀一些,可是江小七见过宋予扬练功。   那天她忍不住又跑去两库,恰好碰到宋予扬在后院练习刀法。宋予扬脱了外衣,只穿一件贴身薄衫,她不懂武功,只觉得他身形好看,耍起刀来更加漂亮,一下子就把谢家公子比下去了。她躲在一边偷看了一下午,谢公子没有这么宽的肩,没有这么窄的腰,也没有这么长的腿,更使不出这么帅的刀法。宋予扬的手也很好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捏着雪白的棋子,真是赏心悦目。所以后来她下棋才老输嘛,太分心了。   江小七揽镜自照,她也不难看呀,从小就被人夸“长得秀气”。而且她比他身份尊贵,比他有钱,人也不比他笨。他除了特别好看,还有什么呀?   嗯,他还有心事。   有一次两人下棋,她的一个角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了,于是便趁宋予扬去旁边桌上倒茶的工夫偷偷挪动了一枚棋子。宋予扬放下茶杯,低头看棋,一眼就发现了。“这个子位置不对,你偷挪了吧?”她当然耍赖不认。于是宋予扬另拿了一个棋盘,一个子一个子地复了一遍盘,长长的手指点着棋盘说:“你看,这个子明明是在这里的。”江小七都看傻了。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下了好多盘了,她的脑子早乱了。   江小七伸手搅乱棋盘,耍赖道:“下个棋嘛,用不用这么费劲?你把什么都记在心里,有用的,没用的,你累不累啊?”这本是她耍赖皮的说词,可是宋予扬听了,半天没吭气,低着头默默地把棋子一个一个地收回棋笥。他有心事,而且他的心事与钱小蝶无关。虽然他对钱小蝶特别好,特别温柔,一看见钱小蝶就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想想就叫人生气,哼!   江小七说不出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并且她还知道,她不能问。至少现在还不能。   早春的最后一场大雪之后,天气开始渐渐回暖。积雪消融,凉风去寒,嫩芽吐绿,透露丝丝春意。   江小七早早地换上了春装,她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出了门。宋予扬每天这个时候收工回家。他喜欢走大路,顺着东大街往西,路过日照斜街,那里有很多胭脂花粉铺子,江小七打算在那里“偶遇”宋予扬。   她知道宋予扬并不喜欢她,也许有那么一丁点喜欢,但离倾心还差得很远。他很少对她笑,下棋的时候眼睛专注地盯着棋盘,从不看她。一个身份地位都差她十万八千里的小小捕头,承蒙她青眼有加,居然并没有倾心于她,是可忍孰不可忍。江小七心里十分不服气。   一队全副盔甲的士兵骑马走过长街。为首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一名年轻的武官,武官身后跟着一辆马车,八名士兵骑马围随在马车左右。   江小七看见宋予扬了。宋予扬站在街边,那名武官跳下马来,旁边一个士兵也跟着下了马,替他将马牵至路边。武官示意其余人继续往前走,后边便有两骑马奔至最前,引领车马继续前行。那名武官走过去跟宋予扬说了几句话,才重又上了马,追到最前边,率领一行车马走远了。   宋予扬目送他们走远,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哎,你发什么愣呢?”江小七走到宋予扬跟前。   宋予扬回身,上下打量她,“穿这么少,你不冷么?”   “要你管!”江小七笑盈盈地递上一个白眼,心头喜滋滋的。不枉她一番费心打扮,他能看在眼里,也就值了。“我来这里买盒胭脂,你陪我去吧?”   宋予扬说:“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   “哎!你今天还来下棋吗?”   “不了。哪天你替我约一下四公子,我想和他下几盘。”宋予扬转身走了。   “噢。”江小七心里十分失落。她的春衫的确穿早了,小风一吹,身上冷飕飕的,直接吹透。   宋予扬似乎觉察到了她的情绪,没走几步,便转过身来,解释道:“朋友家里翻修屋子,人手不够,我得去帮忙,最近都没空下棋了。回头再约吧。”   “好。”江小七甜滋滋地答道。   那名武官江小七不认得,宋予扬却熟悉得很,那人正是展翾。宋予扬站在路边琢磨,这阵仗不对啊,如果车里坐的是鲍大人,这算轻车简从了,如果不是鲍大人,却又是谁?能劳动四品都尉展翾亲自护送的人,身份自也不低。   展翾也看见了宋予扬,他一跳下马,宋予扬立即开口询问:“展都尉,你这是要去哪里?”   “公孙先生告老还乡,鲍大人命我护送他回滇南。”   告老还乡?公孙先生刚过五十,身体硬朗,精力也还旺盛。他这个年龄,阅历丰富,经验老道,正是诸事顺手的时候,且公孙先生素为鲍大人所倚重,怎么突然告老?更蹊跷的是,公孙先生告老还乡,为什么要展翾护送?公孙先生几时变得如此重要了?   展翾不等他发问,意味深长地说道:“此事等我回来再详细告知。”   展翾骑上马率领一行人出了城,一路向南进发。他的确是要送公孙楠回滇南,不过不是护送,而是押送。   事情要从去年秋天说起。   当时销魂散案甚嚣尘上,汪大胡子在逃,龙腾帮上百号涉案案犯尚未归案,朝廷重重施压,而鲍大人处的行动消息,却屡屡未出府便被对手所知。特别是展翾苦心安排的卧底,在桑落坞惨遭杀害,令他心里格外惨痛。虽然随后元凶蒋雄和罗有信一死一被捕,但该案扑朔迷离,真相至今未能大白。   鲍大人府里一定有对方安插的人。展翾暗地里将鲍大人身边亲随排查了个遍,连府里女眷随身伺候的丫鬟仆妇都查到了,结果一无所获。他从未怀疑过公孙楠。公孙楠跟随鲍大人的年头比他长得多,一直忠心耿耿,深得鲍大人信任,怀疑他还不如怀疑自己。   大风起于青苹之末,这件事的转机,起于一桩小小的斗殴案。   一天,展翾被徐一辉派人请去差房。六扇门捕快巡街时,抓了两个在赌坊门外斗殴的赌徒,其中一人是公孙楠的家人杨申。   展翾不以为意,说道:“公孙先生人在京城,这件事直接通知他就可以了。”   徐一辉说:“赌金数额很大。”   “你的意思是?”   “我亲自审的他。问他钱是哪儿来的,他说因为他办事有功,主人赏的。问他办的什么事,他说替公孙先生往各处跑腿送信。展都尉,你看这案子,是我们继续往下查,还是……”   “交给我吧。”展翾与徐一辉商量,先不打草惊蛇,打了杨申几板子,便放了人。   展翾细细回想,销魂散案的往来秘密函件,都是公孙楠代鲍大人草拟,只要他稍稍留心,每一次行动就瞒不过他。不管是汪大胡子还是龙腾帮,都愿意花大价钱收买这些消息,他只要说几句话、写两行字,便有大把银子进账。而那个杨申,就是替他传话跑腿的人。   这和他排查的结果也相吻合,展翾立即禀报了鲍大人。鲍大人将信将疑,“于飞,这种事情不能捕风捉影,一定要有扎实的证据。这件事先不要说出去,你我都先暗中留意。”   后来汪大胡子在扬州现身,展翾密报了鲍大人。鲍大人向公孙楠口述了一封密函,故意将扬州说成杭州,当天傍晚杨申便离京去了杭州。鲍大人十分痛心,但公孙楠是他手下,公孙楠的所作所为他得负责,鲍大人便将此事瞒下,秘而不宣。直到今年春天,销魂散案尘埃落定,鲍大人才着手清理自家门户。   今天早上,鲍大人带领展翾等人突然来到公孙楠家里,前后门一堵,公孙楠便明白这是东窗事发了,他面如死灰,哑口无言。四处一查抄,从公孙楠的床底下挖出一坛金银,书房里又抄出许多银票。鲍大人命展翾即刻押解公孙楠上路,将公孙楠交由滇南王发落。鲍大人亲笔写了一封密信,让展翾带给滇南王。   公孙楠在京城别无亲眷,只有一个六岁的孙女,名叫司珑。事发突然,小司珑无人可托,便由公孙楠带着一同上路。      ☆、第32章(续)   出了城,上了官道,展翾催马快行,一行车马加快了速度。蹄声嘚嘚,车声辚辚,小司珑坐在车里东瞅西望。车外的景色和城里的不一样了,房子没那么密了,大片的田地里长着青青的幼苗。她大声问道:“爷爷,我们坐车去哪儿呀?”   “回老家。”   “爷爷不是说我爹娘弟弟都不在了吗?回老家干什么呀?这些穿铁盔甲骑大马的人是谁呀?他们都跟我们回家吗?展叔叔也跟我们回家吗?燕子姐姐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回家呢?晚上谁陪我睡觉?谁给我梳头呀?”   司珑的一串问题,公孙楠一个都没回答,只伸手紧紧地搂住了她。司珑在爷爷身边只依偎了一小会儿,就坐不住了。她跪在座位上,扒着车窗往外看。窗外一个士兵骑着马和车子并行,司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人很年轻,看着倒挺和善。他目视前方,身子在马上一颠一颠的,一眼都不往司珑这边瞧。   “喂!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人斜眼瞅了她一眼,没答话。   “你要跟我们回老家吗?”   还是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呀?”司珑愣愣地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她转头对公孙楠说,“爷爷,这个人为什么不说话,他是个哑巴吗?”   公孙楠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像是睡着了。司珑百无聊赖,趴在窗口,安静了片刻,又哼起了歌儿,“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她咕咕哝哝地把爷爷教她的诗颠来倒去地背着。   “哎呀!鸭子!爷爷快看,一群小鸭子!”司珑指着窗外大叫。   年轻士兵在马上侧过头来,冲她笑了笑。   晚上他们住在驿馆。司珑快快地吃完了饭,从椅子上出溜下来,一眨眼就跑到了院子里。她坐了半天的车,可逮着机会撒撒欢儿了。   两名士兵在院子里拦住了她。“噢,是你呀!我认得你!”其中一个正是骑马走在他们车旁的年轻人。   “不要乱跑。”   “你不是哑巴呀?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年轻士兵走近她,四下里看了看,蹲下身子,说道:“我叫林旭。”   “我叫司珑。”   林旭往饭厅里望了望,低声说:“你不要这么大声。我有时候不能说话,有时候能。能说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两句,不能说的时候你不要老追着问我。”   “为什么有时候能说话,有时候不能呀?”司珑也放低了声音问道。   “你不要问了,玩一会儿就进去吧。”林旭站起身来,走到一边站着不动了。过了一会儿,有两个士兵出来替换他们,林旭就进去吃饭了。司珑一直玩到天黑,才被爷爷叫去睡觉。   在路不止一日,司珑和林旭越来越熟。她也渐渐明白了,骑马的时候林旭不能说话,下了马人多的时候也不能说话,还有,展叔叔在场的时候也不能说话。有时候林旭悄悄和她说两句,展叔叔一出现,他就立即闭嘴,然后站得笔直。   “你害怕展叔叔?为什么呀?展叔叔很可怕吗?”司珑逮着机会小声问他,她已经懂得了,和林旭说话不能大声。   “他是我的上司,我要听他的。”   “他不让你跟我说话?为什么呀?”   “你不要问了。”林旭从兜里拿出一个草编的蚱蜢给她。   “哎呀!真好看!”司珑手捧蚱蜢,高兴极了。   “嘘——”   司珑立刻压低了声音说道:“哪里来的?是你编的吗?”   林旭点点头,站起身来,冲她摆摆手,走了。   一路向南,天气越来越暖,冻土开化,积雪消融,再下上几场淅沥春雨,道路越加泥泞难行。这一天他们早早地便停车住店,爷爷躺在床上休息,那些大人们来来回回不知在忙些什么,司珑拔了些花草,拿出草编蚱蜢,让蚱蜢在花草之间一跳一跳,玩儿得起劲。   晚饭的时候,林旭小声对她说:“明天要坐船了。”   “是坐大船吗?”   林旭点点头。   “很大很大的船吗?”   林旭又点点头。   “哎呀,太好了!”   坐船比坐车舒服多了。两岸春色渐浓,桃染新红柳吐嫩绿,每天都有花开,好看极了。每天早晨司珑早早地醒了,跟着爷爷读书写字。午后,爷爷睡了,司珑便出了船舱,在甲板上玩儿。林旭给她捡了些鹅卵石、贝壳、树枝、花朵儿之类的玩意,她拿大手巾兜着,往甲板上一倒,稀里哗啦一阵响。   “林旭,过来!”林旭和黑脸黎三等四人站在船头,司珑冲他招招手。   林旭走近几步,四下里看了看,蹲下身子,小声说:“你要叫我叔叔。”   “你不是叔叔。”   “你叫林旭大哥哥也行。”   司珑板着小手指头数,“林、旭、大、哥、哥,五个字,这个名字太长了,叫起来累死人了。”   “懒死你了。”林旭笑了。   司珑故意逗他,“你叫我公孙大小姐,我就叫你林旭小哥哥!”   林旭低声笑道:“你是公孙大——小姐,我是林旭小——哥哥,你好神气呀!”他故意把“大”、“小”两个字放重拖长了说,逗得司珑开心地笑个不停。   “嘘——”林旭抬头看了看,几名同僚各守岗位,并没理会他们。他回头看看,展都尉不知人在哪里。林旭默默地拿起石子儿,捡了几个大小合适的,玩起抓子儿来。没玩几下,身边响起一阵脚步声,林旭余光一瞟,旁边一双黑色描金的云头靴,林旭吓得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展翾扫了一眼林旭,脚步没停,径自走到船头。黑脸黎三指着上游,“都尉你看!”展翾站在船头极目远眺,林旭扔下石子儿,匆匆跟上前去,立在展翾身后,也朝上游打望。看见了,一个、两个、三个,三个黑点顺流直下,飞一般地朝下游驶来,很快三艘大船的轮廓便显现出来。   船上风帆扯满,顺风顺水,三艘船犹如离弦的箭一般,须臾来到近前,每艘船都比林旭他们的这艘大上两三倍。   “都尉!是龙腾帮!”赵成义在一旁喊道。   不用他说,大家都看到了。正中那艘大船上旌旗猎猎,迎风招展,一面大旗上绣着一个张牙舞爪的金龙,下面一个斗大的“滕”字。   展翾下令,“林旭,请公孙姑娘回舱。”   “是!”林旭应道。他一转身,小司珑正站在他身后,踮着脚似模似样地也朝前打望呢。林旭拉起她的小手,将她送回船舱。   “好大的排场!这是谁?龙腾帮九江分舵的舵主?”黑脸黎三猜测道。   展翾说道:“不,是龙腾帮的滕帮主到了。”正中那条主船的船头立着一位姑娘,身披藏蓝披风,里面一身重孝,正是龙腾帮的女帮主滕嘉玉。她面色凝重,藏蓝披风与白色发带随风翻卷飘摇。展翾船上的十几名艄公一起用力将船靠向岸边,给迎面来的大船让路。两船相错,水上相隔百余尺远,滕嘉玉往展翾这边望了一眼。   “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啊。”邹强小声嘟哝道。   的确有一股杀气。展翾命道:“放下小船!邹强、林旭,你们二人随我前去探看,黎三,这里暂由你统管。”   展翾命邹强、林旭二人不要追得太紧,小船远远地跟在后面。顺流而下十几里地,就是大江转弯处。此处河宽岸平,水深浪静,唤作石矶湾,今天早晨他们刚经过此地。   前面两艘大船停下了,一前一后隐在转弯处岸边的一处茂林后边。滕嘉玉乘坐的那艘大船速度不减,拐了个弯,乘风破浪继续前行,走出四五里地之后,速度才慢了下来。   展翾下令靠岸,在两艘大船对岸捡了一处浓密的灌木丛将船泊了。展翾独自上了岸,施展轻功,顺着河岸向前疾走。河面越来越宽,远远望见石矶湾里停着一艘大船,滕嘉玉的船慢慢地靠了上去,看样子她是来与那艘船会合的。   展翾挑了一棵枝叶繁茂的高大树木,攀跃而上,登在树顶遥遥观看。   对面那艘大船的桅杆上挂着一面大旗,旗子上绣着一条白龙,下面一个“曾”字,却不知是何方神圣。船头一个男人金刀大马地坐在太师椅上,想必是个姓曾的,他身后站着十来个人,船上还有几十人分列两边船舷上,俱手按腰刀,整齐排列。滕嘉玉站在这边船头和对面那姓曾的喊了几句话,离得远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那姓曾的一直坐着,略答了两句,举止颇为倨傲。龙腾帮号称江湖第一大帮派,那姓曾的是谁?端得好大的架子,看样子根本没把龙腾帮帮主放在眼里。   滕嘉玉转回身,和身后一个拄着拐杖的矮个男人商量了几句,龙腾帮的大船慢慢地向白龙旗大船靠去。两船相距约一丈远,龙腾帮的船下了锚,水手们在两船之间搭了三尺来宽的木板。两人抬过一张椅轿,拄杖那人一跛一跛地走过去,坐上椅轿,两人抬起,踏着木板过到对面大船上,放下椅轿。   对面船上几个人上前,拦住龙腾帮的人,里里外外地搜了身。拄杖那人忿忿地用手杖在甲板上一顿乱敲,像是在抗议。那姓曾的坐在椅子上笑嘻嘻地说了两句,那边早搜完了身,连拄杖那人都被搜过。   滕嘉玉颤颤巍巍地踏上木板桥,走了两步,踏板一晃,她又退了回去,对面船上几十人一齐哄笑起来。展翾暗自疑心,龙腾帮的势力大半在水上,滕嘉玉身为帮主,怎么连一个船踏板都过不去?再仔细看去,在背对白龙旗船的这一边,龙腾帮的大船上放下了八条小船,每船上八名水手,四人持桨,四人持枪,已经整装待发了。   再看龙腾帮的大船上,两名喽罗走过来,解下腰刀,扔在船板上。二人一前一后护送滕嘉玉走上踏板,滕嘉玉扶着前面那人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到对面船上。对面船上唿哨连连,肆意嘲笑戏弄。   姓曾的冲滕嘉玉点了点头,并没起身。滕嘉玉缓步走到姓曾的近前,说了几句话,只见姓曾的面色倏地大变,欠身向前,像是要站起身来。滕嘉玉大喝一声,旁边拄杖那人手杖一抬,一杖刺向姓曾的脖颈。阳光之下,手杖头上亮光一闪,钢刀旋出,姓曾的脖子上鲜血登时飙出,犹如开了一朵血花。鲜血溅在滕嘉玉白色的衣裙上。龙腾帮大船上射出一阵连珠箭,两船距离很近,对面船上的人登时变成了箭靶子,纷纷中箭。   这一下事发突然,展翾不禁大吃一惊。滕嘉玉一脚踹翻船头的太师椅,姓曾的尸身翻落在甲板上。拄杖人挥杖上前,龙腾帮先后上船的四名帮众从轿椅底下抽出刀来,顷刻戳死了船头十几个人。   滕嘉玉甩掉披风,脱去带血的衣裙,里面是一身深色劲装。她几步越过踏板,跳到自家大船之上,一声令下,三条木板桥顷刻搭好,几十个人呐着喊,从龙腾帮船上冲了过去,见人便杀,鲜血流了满船。   白龙旗船上的人六神无主,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根本没有像样的抵抗。没被砍死在船上的,无路可逃,纷纷往水里跳。龙腾帮的八只小船早开动了,□□专往水里戳,竟是赶尽杀绝的架势。前后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战斗结束。   龙腾帮大船上放出号箭,隐在不远处的两只大船飞速赶来,和滕嘉玉会合。踏板撤回,白龙旗船慢慢地往下沉。   龙腾帮的大船开动了,船帆扯开,鼓胀胀地吃足了风,三艘船呈品字形,飞一般地消失在江面上,和来的时候一样迅速。江面上只剩下一条无主大船,载着几十条尸体,一点一点被江水吞噬。最后,桅杆顶上的白龙旗没入水中,江心带起一阵漩涡,过了片时,江面恢复了平静。   展翾从树上跃下,沿着河岸缓步往回走。日头斜斜地挂在西天,阳光映在江面上,片片金鳞,闪闪地晃人的眼。邹强、林旭在原地候命,展翾跳上小船,船桨划动,逆流向上。   天色已晚,展翾便命将船靠近江岸停泊。风停了,江平浪静,江水将鲜血与杀戮全部吞没,干干净净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江湖险恶,弱肉强食,这些纷争,全与他们无关。   天快亮的时候,还是出事了。      ☆、第33章   林旭和黑脸黎三值守后半夜。   初春的凌晨,寒气逼人。黎三在甲板上来回踱步,林旭缩着肩,抄着手靠在船舷边上,望着黑漆漆的江面发呆。大船近岸停泊,随着水波一荡一荡。寒气包裹着林旭木钝钝的脑袋,他整个人还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从京城走到这里,这些士兵多多少少都有些懈怠。他们有八个人,个个身强力壮,披坚执锐,而被押解的,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和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别说日夜看守了,就是现在立时放了他们,让他们跑,他们也跑不远。   小司珑黑漆漆圆溜溜的双眸浮现在林旭眼前,天真无邪又充满好奇,林旭不禁有些心疼。他并不清楚公孙楠犯的是什么罪,只知道他是重案犯。只因展都尉法外开恩,才没给公孙楠披枷带锁,大概也是顾及到司珑的感受吧。   一路上,展翾神情严肃,不大说话,他不开口,八名守卫也只好保持沉默。每天除了三餐一觉,就是轮流值守,沉闷,单调。小司珑是这趟旅程唯一的亮色。看着她成天无忧无虑,只知玩耍,浑然不知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林旭心中便满是怜惜。   “林旭!林旭!你过来!”黎三突然叫道。林旭不情愿地站直了身子,走了过去。“你看,船在动。”黎三指着岸边说道。   的确。岸边水浅,昨晚大船停泊之处距岸边约三丈远,现在已在五丈开外,船还在缓缓地往江心移动。“去底舱看看!”黎三说着就往底舱跑,林旭来不及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跟在黎三身后下了楼梯。   黎三打着了火,往下一照,底舱漏水了。“老张!老张!”黎三叫了两声,没人应。他蹚着水往里疾走,林旭紧紧跟上,水已没过了他们的靴沿。   嗖地一声,水底发出一只暗器,正中黎三的脖颈。黎三发出半声短促的惨叫,往后便倒,火折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水中,灭了。火光闪过之处,林旭一眼望见底舱里一片尸首,半泡在水里,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两只暗器嗖嗖飞来,林旭往后便倒,摔在了水里,暗器嗖嗖飞过。林旭从水里爬起来,转头便往楼梯上跑,边跑边大声叫道:“都尉!展都尉!有敌情!”这下他完全清醒了。   林旭湿淋淋地跑上船甲板,展翾已从船舱里奔了出来,“出了什么事?”   “船漏了!底舱进水了!底舱里的水手全部被杀,黎三中了暗器,已经身亡!敌人埋伏在水底!”说话间,另外六名士兵已整装提刀在舱外集齐,公孙楠披着衣服怀抱司珑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司珑在爷爷怀里犹自沉睡未醒。   展翾望了望河岸,说道:“放下小船!赵成义、邹强、林旭,你们三人上小船,护送公孙先生上岸。余下四人分成两队,拆了舱门,坐门板划过去,左右护卫小船!注意水下!”   “都尉你呢?”林旭问道。   “我断后。”   林旭从公孙楠怀里接过司珑,邹强和赵成义扶公孙楠上了小船,林旭抱着司珑跳下船,将她交回给公孙楠。林旭和邹强持桨用力划向岸边,赵成义抄了一把□□,站在船尾,紧盯着江面。司珑醒了,小手揉揉眼睛,叫道:“爷爷!”   公孙楠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低声道:“别说话。”   河岸就在不远处,比水面颜色略深的一条黑线就是。林旭划着船,身后响起呼喝声,紧接着哗啦啦一片水响。林旭回头看去,小船后面左右两边的两扇门板,在水面上乱晃,士兵们手持船桨在水面击打,腰刀往水里乱戳。几支连珠箭嗖嗖射入水中,射在门板四周,箭是从大船上射出来的。林旭他们的这条小船却无人伏击,看来敌人放过了他们,专攻后面两队人。水面上黑黢黢的,林旭看不清敌人在哪里。左边的门板已经倾侧,瘦竹竿韩晟半个身子掉进水里,罗全贵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林旭放下船桨,伸手去拿弓箭,“继续往前划!”赵成义喝道,他扔下□□,抓起弓箭,也往水里射去。   林旭使足了力气拼命往岸边划,耳听得身后几下噗通声,想是同僚落水。江岸不远,林旭和邹强几下将小船划到岸边,二人跳下水,将小船拉上岸,林旭抱过司珑,邹强扶着公孙楠上了岸。   赵成义抄起船桨,“你们俩在这儿保护公孙先生,我回去接应,把船推回江……”岸边一支冷箭飞来,赵成义话未说完,胸膛上便中了一箭,仰面倒在小船上。   “老赵!”   岸边灌木丛中窜出十几个蒙面黑衣人,举刀一通乱砍,便来抓公孙楠和司珑。林旭和邹强拔刀迎敌,身后同僚生死未卜,面前强敌环伺,二人痛下杀手,眨眼便砍翻了六七个。林旭挥刀护住公孙楠,怎奈对方人多,寡不敌众,他身上、腿上多处受伤,出刀越来越慢,一个不妨,司珑被人从公孙楠怀里夺走,公孙楠被黑衣人抓去,司珑撕心裂肺地哭叫“爷爷”。黑衣人夺了人,无心恋战,兵分两路,一路架着公孙楠往东,另一路抱着司珑往南逃。邹强往东追去,边跑边叫林旭跟上。   林旭耳边都是司珑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几刀戳翻面前的两个黑衣人,忍着伤痛,拔腿便往南追。   林旭拼着一口气追上黑衣人,一名黑衣人转身敌住林旭,另一名黑衣人抱着司珑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跑。林旭重伤在身,业已杀红了眼,敌人一刀砍来,他不闪不避,腰间一痛,手中的钢刀呼地砍上了敌人的脖颈。黑衣人一声惨呼,鲜血喷出。前面抱着司珑那人回头打望,脚步一慢,林旭浑身是血,双腿已经迈不开了,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手中钢刀飞出,噗地一声插入那人后心。那人面朝下倒地,司珑直直地摔了出去。   林旭再也支持不住,仰面倒在地上。天渐渐亮了,他的眼前却一阵阵发黑,耳边模模糊糊地听到司珑的哭声,“林旭!林旭!”声音仿佛很遥远。林旭睁大了眼睛,凝神看去,眼前正是司珑的小脸,她满脸泪水,哭得让人心疼。林旭抬起手,想要替她擦去眼泪,手抬到一半,便落下了。林旭双眼一闭,溘然长逝。   大船渐渐倾覆,船板离水面不足一尺。载着公孙先生的小船业已靠岸,两块门板也离岸边不远了,展翾放下弓箭,卸下两块船板,一前一后扔进水里。他拔剑在手,纵身一跃,在第一块船板上轻轻一点,再次跃起,踩上第二块船板。   水中被长箭压得不敢冒头的敌人突然发起袭击,两块门板俱被掀翻,四名士兵落入水中,拼命挣扎呼喝。展翾再次跃起,踩上左边的门板。天色微亮,水中黑衣人轮廓显现,展翾长剑迅疾出手,水中一股鲜血飚出,他揪住韩晟的衣服,将他从手里拎了出来,长剑再出,连刺两下,又有两名黑衣人中剑,展翾将罗全贵也拽了上来。韩晟口中一声□□,好似受了重伤,罗全贵一声不出。展翾顾不上查看二人伤情,纵身跃上右边的门板,黑衣人一声唿哨,纷纷撤离。大船在不远处没顶,门板被一波一波的水浪推着,剧烈晃动起来。展翾蹲下身子,稳住门板,放眼望去,章廷与陈其面朝下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展翾划至近前,将二人翻转过来,两人都已经没了气儿。他再跃上左边的门板,罗全贵尸首已凉,韩晟目光涣散,四肢抽搐了几下,也断了气。展翾跃上河岸,岸边小船上,赵成义胸前中箭身亡,灌木丛后,一地尸体,却不见邹强和林旭。   “林旭!林旭!”是司珑的哭声,声音是从南边传来的。展翾疾奔过去,林旭仰面倒地,浑身是血,小司珑坐在他身旁,哀哀地哭着。不远处,两个黑衣人伏尸在地。   展翾试了试林旭的鼻息,已没了呼吸。他抓住司珑的肩膀,说:“司珑,你爷爷呢?”   司珑抽抽搭搭地哭道:“爷爷、被、坏人、抓走了……”   “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司珑小手往东一指。   展翾揭下黑衣人的面巾,两人俱是黧黑的面孔,看着像是打鱼人。翻了翻身上,什么都没有。他们这次遭遇的攻击分水、陆两路,计划周密,目的就是将他们赶尽杀绝,劫走公孙楠祖孙二人。所幸司珑被林旭拼死救下,八名士兵,只剩一个邹强,不知去向。   司珑站起身来,仰着小脸巴巴地望着他,脸上泪痕未干。展翾蹲下身,说:“我带你去找爷爷。”司珑抹了两把泪,点点头。   “来,我背你。”   展翾背转身子,司珑伏在他的背上,展翾背起司珑,往东走去。没走多远,就在前边树林里看到了邹强的尸首。邹强眼睛瞪得老大,身上刀伤遍布,力战而死。这一役,他们竟是全军覆没,展翾从京城带出来的八个人,全部阵亡。      ☆、第33章(续1)   展翾心情沉痛,他放下司珑,伸手合上邹强的双眼。展翾不禁又想起在桑落坞惨死的卧底于申。一年来,他一直在追查桑落坞案的元凶,蒋雄、罗有信、汪大胡子、公孙楠,这些直接间接的涉案人先后服法。还有谁?先是诛杀卧底,现在公然伏击官兵,未免太过猖狂。   司珑紧紧贴在展翾身边,双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眼睛惊恐地四下里望着。太阳刚从东边露个了头,林子里半明半暗,阴气森森,可怕极了。展翾复又背起她,穿过树林,继续往东走。太阳跃出地平线,寒气渐退。司珑的小手紧扒着展翾的肩膀,随着展翾的步伐有节奏地一晃一晃。她经历了半宿的惊怖恐慌,疲累已极,小脑袋靠在展翾宽阔温暖的背上,不觉沉沉睡去。   司珑是被饿醒的。她抬起头,四处望望,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那片吓人的树林,来到一个市镇上。太阳已经到了头顶,正是午饭时分,大街上飘着各种食物的香味。司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展叔叔。”司珑小声叫道。司珑不怕一脸黑胡子长得凶巴巴的黎三,却对这位斯文儒雅的展叔叔有几分怵。   展翾脸微微一侧,“醒了?”   “嗯。好像哪里有一股肉包子味儿,展叔叔你闻到没有?”   “饿了?”   “有一点点。”   展翾放下司珑,司珑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寸步不离。展翾问道:“去这个小饭铺吃饭,行么?”   “行。”   说是小饭铺,其实这已经是市镇上最大的一家饭铺了,里面四五桌客人,只剩下两张空桌子。伙计安顿他们坐下,问他们吃些什么。   展翾看着司珑,司珑说:“肉包子。”   伙计对展翾说:“这位客官,小店没有肉包子,只有肉饼。还有刚出炉的烧鸭,客官要来一只么?”   展翾指指司珑,说:“你问这位姑娘。”   伙计瞅瞅小司珑,她坐在凳子上,双脚悬空,下巴颏刚刚够到桌沿。伙计问道:“这位姑娘,刚出炉的烧鸭要来一只吗?”   “要!”   “肉饼要么?”   “要!”   “再要两个小菜?”   “要!”   “好叻!那肉包子就……”   “要!”   “可是……”   展翾说道:“你去外面买一屉来,回头一并算账。”   伙计为难地回头往柜台里瞅瞅。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自打这两位客人进门,她就留意上了。那位客官二十来岁,衣服上沾了灰尘,脚下一双靴子满是泥浆,但衣服料子是上等的,靴子的手工材质也均属上佳。人看上去一脸疲惫,但气度不凡,举止依然雍容。那位小姑娘看上去更狼狈,一张小脸脏兮兮的,抹得五花六道,头发披散着,活像个小叫花子,可是衣服鞋子看着都不错。这两个人,一准儿是两个落难的贵人。   老板娘发话了,“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去买!记得买郭家的,他家包子馅多。”伙计答应着去了。   展翾对老板娘说:“劳烦你打盆水,让这位姑娘梳洗一下。”   老板娘忙着答应了。她打来一盆温水,拿了手巾、头绳、梳子过来,说道:“小姑娘,洗把脸吧,我给你把头梳一梳。”   展翾欠身道:“多谢!”   老板娘满面笑容,“别客气别客气!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不容易。”她帮司珑洗净了手脸,梳通了头发,扎了两个小辫儿。全都收拾好了,端详一番,说道,“这小姑娘长得真好看!”   展翾并不以为意,他在留心倾听墙角两位客人的对话。   “……曾焕为以前是龙腾帮九江分舵舵主,老帮主滕龙吟死后,他就拉了帮里几百个弟兄出来,另立山头,和龙腾帮抢地盘。大家都说,蛟龙帮就是‘剿龙帮’,专门剿灭龙腾帮的,你说龙腾帮新帮主能咽得下这口气吗?不灭他灭谁?”   另一个说道:“灭是该灭,只是下手太过狠辣。我听说曾焕为手下没留一个活口,全被沉到江里淹死了。”   “我跟你说,他们这些在江湖上混的,心慈手软不得,比的就是谁更狠,谁更硬。谁软谁被欺,谁硬谁吃香!你说新帮主心狠手辣,曾焕为也不是善茬!当初他手下两个副舵主不肯跟他一起背叛本帮,一个神秘失踪了,另一个见势头不对,逃到万盛山庄,躲了起来。曾焕为愣是逼着万盛山庄把人交了出来,人交到他手里就失踪了。你说那俩副舵主哪儿去了?肯定是被曾焕为做掉了!”   “啊?姓曾的也够狠的!”   “可惜他没狠过龙腾帮这位新帮主。”   “我听说龙腾帮这个新帮主是个年轻姑娘,没想到还是个硬茬,厉害。”   “当然啰!不厉害能当上一帮之主?开玩笑!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呢,她一个女流,你说老帮主为啥把帮主之位传给她?”   “为啥?”   “她大哥是个瘸子,就不说了,当不了帮主。她二哥听说武功非常了得,人长得也俊,风流倜傥,在帮里也很得人心。老帮主拿不定主意,临终前把他们兄妹叫过去,比武夺位,谁赢了帮主之位就传给谁,结果……”   “妹子赢了?”   “对啰!厉害吧?她二哥心里不服,结果老帮主一死,新帮主就把她二哥给收拾了。”   “啊?连自己的亲哥哥都杀?”   “可不是嘛。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下手绝不留情,要不怎么能当帮主?”   “那你说锦鲤门、长阳帮,这两个见风使舵,投靠蛟龙帮的小帮派,这一次会不会跟着倒霉?”   “不好说。我听说那个滕嘉玉还没回总舵呢,今天早晨有人在石矶湾上游二十里地的江边发现了好些尸体,不知道这回轮到谁倒霉了。”   “你说滕嘉玉这么大开杀戒,行么?虽说江湖上弱肉强食,不能示弱,可这杀戮过重,可不积阴德啊。”   展翾正在侧耳倾听,老板娘在一旁开口了,“这件事今早已经在镇子上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刚才文捕快带着几个人从我门前经过,匆匆忙忙的,饭都顾不上吃,我估摸着就是为了这事。”老板娘说着,若有所思地瞅了瞅展翾和小司珑。   饭菜早已上齐。司珑饿坏了,逮着什么吃什么,烧鸭、肉饼、小菜,填了一肚子,等热腾腾的肉包子买来,她只咬了两口,觉得根本没有闻起来那么香,便扔下不吃了。   展翾放下筷子,问司珑,“吃饱了么?”   “饱了。”   展翾叫来老板娘,问道:“去县衙怎么走?”   老板娘说道:“出门一直往东,离这儿三十多里地,就是石矶县城。”   展翾谢过老板娘,一摸兜里,钱袋不在。今早事出紧急,他什么都没带,身上除了一块从不离身的玫瑰玉佩,就只有一柄长剑。   老板娘见他手伸在兜里,半天掏不出来,便明白了。她尴尬地笑道:“客官的银子,可是被人偷了?”   司珑在一旁开口了,“展叔叔,我有钱。”她掏出一个荷包,哗啦一声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桌上,是十几个贝壳,有大有小。“这是林旭……林旭大哥哥给我的。他说这些贝壳可值钱了,可以拿去买好多好吃的。”司珑的声音哽咽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抓起贝壳一把一把全都放到展翾的手里。   展翾看看手心里的贝壳。这些大大小小的贝壳个个完整光滑,有的雪白如玉,有的五色斑斓,想必是林旭精选出来,哄司珑玩儿的。展翾把贝壳重又装回荷包里,系好荷包带子,交给司珑,“这些贝壳的确很珍贵,你好好收着,别弄丢了。”他低下头,手指抚过玉佩,摩挲了几下,解下长剑,放在桌上。“你看这把剑值多少钱?”   老板娘抓起长剑,皮革剑鞘上装饰着细细的银丝,并不华丽。她握住剑柄,拔了一下,没拔开,猛一使劲,拔出了半截。剑刃寒光闪闪,看上去十分锋利。贵人手里的东西一定价值不菲,老板娘摸了摸冰冷的剑身,说道:“能值二十两银子吧?”   这把青蜂剑虽非削铁如泥的宝剑,可也是上等好钢打就,本是展翾剑术学成之日,他大伯父所赠。此剑跟了他十年,也算身经百战。二十两银子,就跟白送一样。展翾此时身无分文,身心困顿,无心计较这些,便说道:“你扣掉饭钱,把剩下的银子兑给我。”   老板娘拿着剑去了后头,一会儿拎了一袋碎银子出来,往桌上一放,无比豪迈地说道:“二十两,高高的!饭钱就算我的吧!”   展翾倒出一半银子,说道:“我想托你照看一下这位姑娘,我去办件事,办完事就回来接她。”   老板娘看看桌上白花花的银子,喜出望外,满口答应道:“没问题!没问题!小姑娘就交给我吧,我保证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司珑眨巴着眼睛,没太明白。展翾看着她说道:“司珑,你在这里等我,等我找到你爷爷,就来接你。”   “不不不不不!”司珑一下子慌了神,她从凳子上跳下来,小手死死攥住展翾的衣角,抬头仰望着他,央求道:“展叔叔!展叔叔!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司珑小嘴一扁,使劲忍住哭声,眼泪却扑簌簌地直落下来。   展翾一声轻叹,轻轻拍拍司珑的肩膀,说:“不哭,不哭,我带你一起走就是了。”      ☆、第33章(续2)   三十里地对展翾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带着小司珑,只觉长路漫漫,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司珑十分乖觉,出了小饭铺便不肯再让展翾背,一个人快步走在前面,还说:“我不要人背,我自己能走的。展叔叔你看,我走得多快。”   展翾笑了笑,只得跟在她后面走。到了县衙,就能把司珑托付给知县照管,然后派出海捕文书,在临近几个县寻找公孙楠,找到公孙楠,行凶之人自然就能找到了。   半个时辰之后,司珑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走不动了?”   “我走得动!”   “我背你吧。”   “不要!”   司珑鼓起劲儿往前跑去。又走了一会儿,司珑整个人都蔫儿了,她耷拉着脑袋,拖着两条腿往前挪动,不小心在一个石子儿上一绊,腿一软,人便往前倒去。展翾一把抓住她后心的衣服,把她拎了起来,顺势放在自己肩头,“你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再自己走,好不好?”   “好吧,我就休息一小下下,就这么一小下下。”司珑两个小手指比划着。展翾双手抓住她的肩膀,依旧把她放到背后背着。   司珑趴在展翾背上,心中倍感愧疚,小声说道:“展叔叔,你也走累了吧?你背着我,就更累了。”   “我不累。”   “我太重了,刚才要是少吃一块肉饼就好了。”   展翾笑了,他回过脸来,说道:“你别担心,我很有劲儿的。你这么小,人又轻,背着你一点儿都不累。”   司珑腿上轻松了,话便多了起来,“我以前比现在还要轻。爷爷老说我吃得太少,身上没有二两肉。要是他刚才看到我吃了一个大鸭腿,三块肉饼,还把那碗米汤全部喝完了,他肯定高兴极了。展叔叔,你说坏人把爷爷抓到哪儿去了?他们为什么要抓爷爷?爷爷有没有饭吃呀?”   “他们会好好待你爷爷,不会让他受罪的。”劫走公孙楠的应该是他的同伙。鲍大人在京城审过公孙楠,问他是受了谁的指使,还有哪些同伙。公孙楠一概否认,只说是汪大胡子找上门来,自己一时财迷心窍,酿成了大错。现在看来,公孙楠并没有说实话,他有同伙,而且他那个同伙还非同小可,杀人沉船,布局周密,寻常江湖草莽干不来这活儿。   日头已经西斜,展翾加快脚步往前走去,他必须在天黑前赶到县衙。司珑虽小,但俗话说,远路无轻重,背着她一路走来,着实不轻松。   身后一片马蹄声响,展翾闪在路边,四匹马,泼风似的往这边驰来。行到近前,两匹在展翾身前,两匹抄到展翾身后,看这架势,却是来者不善。展翾心里暗自提防,四匹马速度不减,经过展翾身后时,马上一人身子一侧,伸手就去抓他背后的司珑,展翾迅疾转身,一把拽住那人的手腕,那人滚鞍落马,马儿受了惊,泼剌剌地跑远了。后头马上的一柄大砍刀呼地朝展翾劈落,展翾闪身躲过。“展叔叔!”司珑一声惊呼,她抓手不稳,从展翾背上掉了下来。   前面两匹马兜转回来,三人在马上,一人在地下,将二人团团围住。   展翾将司珑揽在身边,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四人并不搭言,四柄大砍刀只管朝展翾砍来,展翾一手抱起司珑,在三马一人之间左躲右闪,好几次在刀缘擦身而过,情状甚是凶险。展翾一半的功夫在手中长剑,另一半的功夫在轻功。此时他怀抱司珑,轻功施展不开,手中无剑,没有还手之力,展翾自十六岁剑术学成以来,与人对敌,还从未如此被动过。   几招过后,展翾发现,这些人下手虽狠,对司珑却甚是忌惮,刀锋离着司珑老远便收了回去,生怕伤了她。得亏如此,展翾才能勉力支撑到现在。展翾瞅了个空子,提起一口气,抱着司珑一跃而起,跃出包围。道旁一棵粗壮的大树,展翾紧跑两步,攀跃上树,将司珑放在粗大的树杈上,“你抓好了,别掉下去。”   司珑紧张地点点头。她小脸通红,身子微微发颤,小手紧紧抓住树枝。   三马四人围住大树,展翾顺手折下一根树枝,一声长啸,纵身跃下,树枝从一人喉头扫过,点中第二个人的左眼。第三个人慌了,挥刀胡乱一砍,树枝被刀斜斜地削掉一截,登时变成利器。展翾手腕一转,噗地一声,树枝插入第三个人的胸膛。   两个受伤的拨转马头便要走,展翾手上的树枝留在死人的胸膛里,他捡起地上的大砍刀,纵身跃起,一刀劈落一匹马的脑袋。另一匹马已经跑出十几丈远,砍刀飞出,砍中马蹄。二人滚落马下。展翾欺身向前,拔出一人腰间佩刀,痛下杀手,刚料理了一个,只听司珑惊声叫道:“展叔叔——”   展翾回头一看,司珑被地上那个人从树上拽了下来。那人牵住了死人的马,死尸栽落,他骑上马,将司珑从树上拽到马上,打马狂奔而去。展翾追赶不及,回头盯着剩下那人,那人左眼不住地往外冒血,已经吓呆了。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我们……我们是龙、龙、龙腾帮的人。”   “龙腾帮?滕嘉玉人在哪里?”   “在、在、在万盛山庄。”   “是你们沉了我的船,杀了我的手下,劫走了公孙楠?”   “我们、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展翾手上刀光一闪,血花飞溅。      ☆、第34章   万盛山庄的齐山河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得罪人。去年龙腾帮九江分舵内乱,舵主曾焕为另立山头,副舵主曲芒酒后莫名其妙地淹死在大江里,另一名副舵主夏春风见势不妙,偷出九江分舵的印信,连夜投奔万盛山庄,齐山河理所当然地收留了他。没多久曾焕为到万盛山庄要人,齐山河夹在中间,好不为难。他索性将夏春风请出来,让他二人自行当面解决,自己却回避了,结果夏春风被曾焕为强行带走。夏春风出了万盛山庄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曾焕为在大江上呼啸来去,一时风头无两,齐山河则照样赏花观鸟,自觉谁都没有得罪。   龙腾帮九江分舵的印信,就此留在了万盛山庄。   滕嘉玉此次顺江而下,远赴石矶湾,灭了曾焕为,顺脚收编了曾焕为的残部。第二天她在龙泉村犒赏龙腾帮旧众,又派人召了锦鲤门、长阳帮等几个跟在曾焕为后头起哄的小帮派过来,恫吓一番。局势粗定,滕嘉玉马不停蹄地赶到万盛山庄,要取回九江分舵的印信,打算在九江分舵新一任舵主的任职典礼之上,亲手交给新舵主。   来之前滕嘉玉与众人商议,如果齐山河托故不肯归还印信,该当如何。意见不一。多数意见是不行就来硬的,也可借机兴师问罪,翻翻齐山河勾结曾焕为害死夏春风的旧账,就势惩处。   群情汹汹,话说得越来越豪迈,跟比赛似的。一个小头目振臂大叫:“不就是一个小小的万盛山庄嘛,我们龙腾帮要做了它,易如反掌!”   众人齐声附和,有人大声说道:“拿下齐山河,就像下河捉个鳖!”   一阵哄堂大笑。   龙腾帮此次东来,行动快、准、狠,以雷霆之势收拾了积年乱局。新帮主滕嘉玉威望大增,帮里上上下下士气高涨,人人面有得色,恨不得顺势踏平万盛山庄,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喧闹声中,滕嘉玉眉头微蹙,沉默不语。   滕允文却不赞成,他用手杖笃笃地敲了敲地板,待鼓噪声渐稀,方才说道:“还是不要另生事端吧。我们此行的目的是重整九江分舵,老天保佑,一切还算顺利。两颗印章而已,随时可以重刻。万盛山庄在江湖上虽然名头不响,但行事诡秘,外头一直有种种传言,怕不是好惹的,弄不好反折了面子。我们大风大浪都趟过来了,万不可一时大意,在阴沟里翻了船。”   滕允文这瓢冷水兜头一泼,众人登时扫了兴,收了声,不敢出言反驳,纷纷看向滕嘉玉,等她定夺。   滕嘉玉终于发了话:“好惹不好惹,咱们都不能仗势欺人,无缘无故地去惹人家。咱们只以礼相待,好言相劝,先看齐山河怎么说,再相机行事吧。备马!”滕嘉玉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滕允文急忙起身,跛着脚急走两步跟上,说道:“咱们多带人手……”   “不必。”滕嘉玉说道:“让达海带八个人跟着就行了。”   滕允文不放心,命两个从沅江带来的小头目各带百十来号人,安插在万盛山庄周围,以备不测,又叫了两名本地熟悉路数的人一同前往。一行十三匹快马,直奔万盛山庄。   从地图上看,万盛山庄就在大江边上,当地人却说去山庄只能走陆路,坐船到不了。原来万盛山庄与大江之间还隔着一座小山,山石嶙峋,一半围在山庄之内,一半临江。江边石壁陡峭,船只无法停靠,走水路到不到近前,必须上岸绕行。   山庄的大门背江而开,滕嘉玉一行骑马一直来到山庄门外。这地方十分僻静,离得最近的渔家也在五里开外,四周人影皆无。绿树成荫,遮住山庄大门,都是几搂粗的高大古槐。   滕嘉玉在山庄大门外下了马。两扇绿漆大门虚掩,看门的只有一个白发的老头。老头露出半张脸,瞅了瞅滕嘉玉,扫了一眼她身后的跟班,把两扇门开得大大的,走将出来,慢吞吞地将十三匹马一匹一匹地牵到门内长廊之下,一一拴好,也不去通报,做了个手势请他们进去。   庄子依山势而建,庄内花木繁盛,打扫得十分洁净。风中传来屡屡花香和阵阵琴音,滕嘉玉深吸了一口气,这里幽静雅致,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前面一座高堂,堂前大片碧桃,正值花期,繁复的花朵密密匝匝,远远望去犹如白云悬落枝头。滕嘉玉一边走一边朝四面望,四下里一个人影皆无。她发现,这万盛山庄,无论高树还是低草,大大小小,开的全是白花,一朵别色的都没有。墙是白的,瓦是绿的。看来这万盛山庄只有两种颜色,一白,一绿,却不知有何深意?滕嘉玉琢磨不透。   堂前高阶之上坐着一个人,一袭白衣,面前一个琴桌,叮叮咚咚的琴音就是从他手下发出的。白衣人的身后站着两个垂髫小童,都穿绿色纱衣。   “这唱的是哪一出?”滕允文小声嘟哝道。   这万盛山庄里里外外没几个人,行事却透着诡秘。滕嘉玉手按剑柄,拾级而上,她有意放慢了脚步,让拄杖的滕允文能够跟上。   快到阶顶的时候,琴声戛然而止。滕嘉玉停下脚步,白衣人悠悠然开了口:“滕帮主大驾光临本地,在下本该早去拜望。后来听人说,滕帮主江上江下大耍威风,行踪不定,便打消了主意。想不到滕帮主这么快便亲临蔽庄,在下不胜荣幸。”白衣人说着微微一欠身。   滕嘉玉上下打量了两眼,眼前是一个白净少年,脸颊瘦削,高鼻梁窄鼻头,薄唇细目,眉梢嘴角挂着些许嘲讽。几句话说得不咸不淡,语气不冷不热,绝非好相与之辈。   滕嘉玉一抱拳,说道:“岂敢岂敢。我有一件小事要麻烦齐庄主,冒昧登门,得罪了。不知齐庄主可在?”   白衣人眉头微蹙,“麻烦?我这人最怕麻烦了,恐怕帮不上你的忙。”滕嘉玉不禁错愕,他是啥意思?白衣人斜睨她一眼,冷冷说道,“我就是齐山河。”   他就是齐山河?滕嘉玉绝不相信。来之前滕嘉玉打听过了,齐山河已执掌万盛山庄二十几年,平日里深居简出,见过他的人很少,但大家都说他是个“好好先生”。滕嘉玉想象中的齐山河是个性情温和、面带微笑的中年人,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刻薄少年?   “你真的是齐山河齐庄主?”   白衣人站起身来,嘴角一撇,“不然你以为我是谁?”   滕嘉玉犹豫道:“你是齐庄主的……公子?”   白衣人忽然笑了起来,“大家都以为我是个老头子,我下次见客之前,在下巴上贴一部白胡子,这样你就信了吧?”他冲滕嘉玉眨眨眼睛,神情顽皮,更显年少。   这人喜怒无常,琢磨不透。且不去管他是老齐还是小齐,是张三还是李四,拿回印信要紧。“我们是来取回龙腾帮九江分舵的印信的。我听人说,印信是夏春风带到贵庄,暂时寄存在这里的。”   “就为这事?”   “就为这事。”   “这个好说,我这就派人去取,滕帮主请里面稍坐。”齐山河挥挥手,两名小童抱起瑶琴,挪开琴桌,腾出道来。   滕嘉玉率众人进了敞厅。厅内室雅器洁,铺陈得十分舒适,看来这个齐山河颇懂得享受。滕嘉玉和滕允文落了座,陈达海带人在一旁侍立。齐山河轻轻拍了拍手,两名绿衣少年奉上茶来。滕嘉玉有些口渴,端起茶杯,碧绿的茶水,上面些微泡沫,泡沫中间浮着一朵小小的白花。滕嘉玉将茶杯端至唇边,一股异香扑鼻而来,旁边滕允文的拐杖急急地在地上轻敲两下,滕嘉玉会意,放下茶杯,一抬头,齐山河歪靠在椅子上,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似是已经洞悉她心中的念头。   滕嘉玉尴尬地摸了摸辫梢,随便找了个话头,“没想到齐庄主这么年轻。”   齐山河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眼睛不抬,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不是也很年轻么?”   “我?我只是新任帮主,你却是老庄主了。”   齐山河笑了起来,“先父过世时我还在襁褓之中,从那时起担任万盛山庄庄主,迄今已有二十五年了。唉,时光荏苒,岁月催人老啊!”   滕嘉玉微微一笑,随口说道:“齐庄主年少有为。”   齐山河淡然说道:“什么年轻有为,不过是会投胎罢了。我这个位子,有些人一辈子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可对我来说,生下来就是庄主,死时还是庄主,无趣得很。人生如梦,早醒晚醒而已。”齐山河脸上现出深深的落寞,“想必你也有同感吧?”   “齐庄主思虑玄远,这些我都没想过。”她哪有功夫去想这些。龙腾帮上上下下,包括她死去的爹,都对她寄予厚望,她唯有尽心尽力,力挽颓势。从她接任帮主至今,日思夜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逼到眼前,不得不为之。一路跌跌撞撞,总算她运气好,没出大错。   如果让她选……滕嘉玉低下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想起上元节从京城回沅江路上种种,她选了人家,人家却没选她。人生如梦,早醒晚醒而已,早醒早解脱。滕嘉玉一抬头,齐山河笑容诡异地望着他。滕嘉玉倏然而惊,这些无谓的念头,还是早早打住为好。   印信取来了,一个四方的绿布包袱。滕允文接过,打开仔细查看。四方盒子里装的,正是龙腾帮的黑石印章,一枚阴阳间文印,龙纹为底,上刻九个篆字:龙腾帮九江分舵印,另一枚是七字隶书,九江舵主曾焕为,是九江分舵舵主之印。滕允文冲滕嘉玉点点头,复又收好包袱,背在背后。滕嘉玉谢过齐山河,便起身告辞。   齐山河亲自将他们送出庄门。   事情办得顺利极了,一定是她爹在天之灵在暗暗助她。滕嘉玉站在庄门外大槐树下,抬头望了望天,天色青碧,西边几抹红霞,时候不早了。“齐庄主,请留步……”滕嘉玉话音未落,腰间一轻,脖子一凉,她腰间佩剑的剑刃凉冰冰地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嘉玉!”   “什么人?”   几名护卫刷刷拔出刀来,陈达海一声唿哨,埋伏在庄前的龙腾帮帮众呼啦啦涌出来,弓弦拉动声响成一片。滕允文急忙喝道:“大家不要乱!有话好说,切莫冲动!”   齐山河嗤地一声冷笑。   滕嘉玉侧眼看去,来人满身风尘,一脸疲惫,气度却雍容华贵。“你是滕嘉玉?”   “正是。”不知为何,滕嘉玉心中并不害怕,她直觉来人不会伤她。“你们,都退下!”她喝令道。陈达海打了个手势,弓箭全都放下了,刀刃也都放低,龙腾帮众人个个如弦上之箭,浑身紧绷,眼睛盯着滕嘉玉脖子上的长剑,随时一触即发。   齐山河双眼闪亮,越过陈达海走上前来,惊叹道:“这位可是展翾展大人?在下齐山河,久闻展大人轻功独步天下,剑术精妙绝伦,双绝并称,在下仰慕已久了。”   来人正是展翾。展翾瞟了一眼齐山河,目光凌厉,带着一丝寒意,齐山河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走。   展翾对滕嘉玉说:“是你派人沉了我的船,杀了我的手下,劫走了公孙先生?”   滕允文抢先答道:“这是哪儿的话?这位展大人,怕是误会……”   展翾剑尖轻颤,滕嘉玉脖颈上一阵刺痛。“你说!”   滕嘉玉脖子硬着,一动都不敢动,说道:“不是。”   “龙腾帮的人已亲口招供,你还想抵赖?”   滕嘉玉镇静了一下,说道:“展大人,你听我解释。先父十年前金盆洗手,立下我龙腾帮帮规,第一条便是不得与官府为敌。父命重如山,帮规大过天,嘉玉并不敢违抗。我这次到石矶湾是来铲除叛徒,清理门户,一共带了一百九十八人,这些人与我同进同退,我敢保证不是他们干的。叛徒曾焕为手下鱼龙混杂,是不是他们所为,却很难说。还有锦鲤门、长阳帮,这些人没个定性,墙头草,随风倒,也保不准是他们,然后顺手栽赃在我们龙腾帮头上。大人请明察。”   展翾说道:“你可敢与我去查个清楚?”   “责无旁贷。”长剑架在脖子上,滕嘉玉还能怎么说?再说这边大事已了,究竟是谁暗中使坏,嫁祸龙腾帮,她也想弄个明白。   展翾手腕一翻,长剑无声无息地插入滕嘉玉腰间剑鞘之中。   滕允文上前说道:“你们要去哪里?嘉玉,明天……”   滕嘉玉一摆手,说道:“大哥,你带人回龙泉村准备明天的庆典。达海跟着我就行了。”   “达海一个人怎么行?”   滕嘉玉微微一笑,“展大人武功这么高,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展翾若是友非敌,自然会保她周全,展翾若是敌非友,带再多的人去又有何用?当初那么些人,不也没拦住徐一辉么?滕嘉玉瞟了一眼展翾,这位展大人看上去人倒正派,不像是蛮不讲理之人。   陈达海牵过滕嘉玉的马,齐山河急忙越众上前,说道:“我也去!我是本地人,熟门熟路,愿为展大人效绵薄之力。来人!给展大人备马!”      ☆、第34章(续)   展翾一马当先,滕嘉玉、陈达海、齐山河紧随其后,四匹马撒开了向西飞奔。约莫走了十里多路,展翾的速度慢了下来。这里是在大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道旁有棵特别粗壮的大树,没啥特别。展翾纵马上前,绕着大树走了两圈,滕嘉玉和齐山河对视一眼,两人都搞不清楚展翾在干什么。   滕嘉玉催马上前,抬头望望大树,落日余晖透过树叶,斑斑驳驳的,晃人的眼。   “这里有一摊血迹!”陈达海突然叫道,他跳下马,在草地上寻觅,“这里也有!还有那里!”   展翾沉声说道:“这里原本该有三具人尸两具马尸,另有一人一马逃脱了。据说都是你们龙腾帮的人。”他转头看了一眼滕嘉玉。   齐山河摇头叹道:“龙腾帮别的好处没有,就是人多。七手八脚的,什么事都能给办了。收个尸收得也快,不由人不羡慕啊。”   这竟是要强行栽赃了?滕嘉玉瞅瞅展翾,展翾沉默不语,脸上不见一丝波澜。滕嘉玉按下心头怒火,展翾不发话她也不作声,闲杂人等的阴阳怪气,理他作甚。   陈达海却忍不住,喝道:“你放……”滕嘉玉一声轻咳,陈达海一顿,生生把个“屁”字憋了回去,“说话要有凭据!你说我龙腾帮收尸快,我还说是你万盛山庄干的呢,这里离你万盛山庄近,弹完琴,喝完茶,溜个弯就把尸收了!”   齐山河倒也不恼,不冷不热地说道:“哦,我说错了。你们龙腾帮不止人多这一个好处,还有一个,个个牙尖嘴利。”   展翾拨马上了大路,继续向西飞奔,齐山河紧紧跟上。陈达海还想回嘴,可惜齐山河跑得快,听不到了,大喊大叫又有失风度。陈达海只好闭了嘴。   一直跑到二十多里外大江边上。   此处水流和缓,岸势平坦,是泊船的好地方。岸边几块石头,几名村妇蹲在上面洗衣裳,此外别无异样。滕嘉玉特地留心看地上,没有,一滴血迹也没有。   展翾走过去询问村妇,有没有看到江中小船的残骸,以及岸边和江里的尸首。几名村妇面露惧色,都在摇头。   “今天早晨官府来过吗?”   一名村妇答道:“没有。”   “此地的捕快是否姓文?”   “石矶县的捕快姓王,没听说有姓文的。”   展翾面色一寒,空气中的水气仿佛要凝结成冰。滕嘉玉还没搞明白是啥状况,展翾已经骑上马,回头往东走了。   第三站是一个小市集。夕阳快要落了,市集上只剩寥寥几家摊贩,都在收拾摊子,准备回家。几家卖吃食的还在忙,一个包子铺刚揭开一笼包子,热气腾腾,香味阵阵。展翾在一家饭铺门口停了马。这家饭铺关着门,门上没上锁,推门进去,里面没点灯,昏昏暗暗。滕嘉玉跟在展翾身后,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一个人影都没有。   滕嘉玉一头雾水,齐山河抢先发问了,“展大人,你带我们来这三个地方,却是为何?”   展翾说:“今天黎明时分,我们在江边遇袭,大船被凿沉,八名士兵遇害,公孙先生被人劫走。我带着公孙先生的孙女去寻他,中午在这里吃了饭,我把佩剑卖给了这家店的老板娘。下午我们在去县衙的路上,被四个骑马的人追杀,公孙姑娘被人掳走。”   “噢!”齐山河恍然,“如此说来,那帮贼人突袭之后,迅速收了尸,清理了现场,没留下一丝痕迹。”   滕嘉玉说:“这家饭铺的老板娘也是他们一伙的?”   展翾点点头。   滕嘉玉叹道:“可怕!每一环都在布局之中,斗榫合缝。”   齐山河对滕嘉玉说:“这肯定不是龙腾帮的手笔,我误会你们了,对不住啊。”滕嘉玉刚想客气一句,齐山河又说道:“这么复杂的计谋龙腾帮可想不出。况且你们一大群人,走到哪儿都喳喳呼呼的,也干不出这细致活儿。”   陈达海接口道:“万盛山庄干得出!”   齐山河呵呵冷笑,说道:“替你们脱罪你们还不领情,不识好歹!”   这个齐山河忽冷忽热,情绪飘忽不定,让人琢磨不透。滕嘉玉没空理他,她关切地望着展翾。屋里光线越来越暗,展翾手扶柜台,一刹那满脸的落寞与疲惫。英雄穷途,豪杰末路,不免让人心怀痛惜。   滕嘉玉轻声问道:“展大人,你打算怎么办?”   齐山河又抢先说道:“大人不如去万盛山庄歇息一宿,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滕嘉玉说道:“我们在龙泉村落脚,离此处不远,不如展大人随我前去,指认一番,看看是否有大人说的那个人。曾焕为旧部,还有锦鲤门、长阳帮众人,我一并唤来,请大人过目。”   展翾点头应允。   夜已深了,半轮残月高挂中天。回到龙泉村,滕嘉玉安排展翾住下,洗净风尘,然后摆酒款待。饭后她又召集滕允文及众头目议事,明天九江分舵新舵主任职典礼不是件小事,事无巨细,她都一一过问。等到逐项议完,就到了这个时候。   滕嘉玉支开众人,独自慢慢地朝她的卧房走去。离开沅江的这些日子,每一天都绷得紧紧的,眼下难得有一刻可以放松一下。天气暖了,夜风清凉依旧,很是舒爽。如此良夜,身边要是有人相伴,有肩可依,人生便无缺憾了。   背后仿佛有什么,是风吹?是树摇?还是无声的脚步?滕嘉玉转过身,月光下,一个人缓步而行,一袭青衫,却是展翾。   “展大人,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急切之间找不到更好的衣裳,这一件青布衫,穿在展翾身上,也还是贵人模样。   “我一觉醒来,睡不着了,出来随便走走。滕帮主一直忙到现在,辛苦。”   “我经历的事情少,事先尽量准备得周全一些。明天的典礼,几百双眼睛盯着,出一点儿差错,就会落人笑柄。那我的噩梦就成真了。做帮主真累,不知道只有我这样,还是大家都是如此。”滕嘉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展翾讲这些。大概是因为夜深人静,容易放下戒备,倾吐心事吧。   “哦对了。”滕嘉玉递上手中的长剑,“一时找不到好的,这把剑,大人若不嫌弃,暂且拿去防身吧。”   展翾接过,“多谢。”   “刚才我大哥说,看那伙贼人的行事风格,大人你怕是遇上‘黑鱼’了。”   “黑鱼?”   “我大哥说,黑鱼就是水底的杀手。他说黑鱼已经绝迹江湖很久了,最近一两年又冒出了头,这条大江上就有。他们收钱办事,手脚利索,干活儿不落痕迹,听上去倒的确像是他们干的。”   “到哪里能找到黑鱼?”   “这就不知道了。他们和我们龙腾帮虽说都在水里讨生活,但素来两不相碍,各行其是。他们的底细我们不清楚,也不方便打听。”   展翾说:“据我所知,杀手、飞贼都是有组织的,有专人与买家接洽,收定金,然后分派任务,交货收钱。黑鱼应该也不例外。这个案子如果是黑鱼干的,此刻公孙先生和司珑想必已经交到买家手里,就算找到黑鱼,也未必能找到他们。”   “我已经派人连夜去找公孙姑娘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被贼人掳走,真让人揪心。不知道她被吓成什么样儿了呢,早一点儿找到早一点儿安心。”   展翾欠身谢道:“多谢滕帮主出手相助。”   “展大人不必客气。我们龙腾帮别的好处没有,就是人多。我们除了会喳喳呼呼,探听消息也十分在行。只要在我们的地盘上,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们的耳目。展大人你放心去睡吧,有消息我即刻告诉你。”   “你也早点休息。”   滕嘉玉目送展翾转过屋角,迈步进了自己房门。她的心头十分舒爽,头一回觉得当个帮主还真不错,能发号施令,自助助人。   司珑看到展翾了。   她被一个坏人抱上马背,一通颠簸,也不知走了多久,司珑迷迷糊糊的,颠得都快睡着了。突然马停了,那人把马拴在一块山石后面,抱下司珑,拉着她走了一小段路,躲在一棵大树背后。周围草长得老高,没过了司珑的腰。   司珑揉揉眼睛,往前看去,有人来了。坏人一伸手捂住了司珑的嘴。来了二三十人,腰悬钢刀,背着弓箭,是去打猎么?那些人不是朝他们这边来,而是朝前面一座大庄院走去,忽然一个个伏低了身子,一个人打着手势无声地指挥着,其余人躲躲藏藏,三三两两散开。   这是在干什么?司珑瞪大了眼睛看着。过了好久,前面庄院的大门打开了,一伙人从大门里走了出来,然后司珑就看到了展翾。   司珑一激动,就要往外蹿,坏人一把把她拉住,一只手死死地揽住了她,另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她的嘴。不一会儿,展翾就和三个人一起骑马走了。司珑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展叔叔一定是在找她,这次错过了,只怕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坏人才松了手。“别哭,我带你去见你爷爷。”   司珑胡乱抹了把泪,哽咽问道:“你认得我爷爷?”   “我不认得你爷爷,我家主人认得你爷爷。我带你去见我家主人,然后你就能见到你爷爷了。你乖乖听话,不许哭,不许叫,听话才见得到爷爷,不听话就见不到,听到没有?”   司珑点点头,“我叫司珑,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主人叫什么名字?”   那人咧嘴一笑,他年纪倒不大,眼角下面一颗小痦子,随着笑纹动了一下,显得不太凶了。“我叫无名。”   司珑又被抱上马,这回不再狂奔了,马儿一路慢慢往前走,晃晃悠悠的,司珑睡着了。   一觉醒来,四周黑黢黢的,远远传来水流的声音。司珑坐起身,身下是一张木板床,月光从窗洞照进来,这是一间又矮又窄、又小又破的屋子,除了她躺的木板床,还有一张破桌子,一条长木凳。司珑“喂”了一声,静夜里声音显得格外大,司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捂住了嘴。   没人回应。   司珑鼓了半天勇气才下了床,战战兢兢地摸着黑挪到桌旁。桌上放着一碗清水,一个馒头,司珑饿了,抓起馒头就吃。馒头又冷又硬,她一边吃,一边想念中午被她咬了一口就丢在一边的肉包子。想起肉包子,就想起了展叔叔,想起展叔叔,就想起了爷爷,想起了死去的林旭大哥哥,还有黑脸黎三……司珑的泪花在眼睛里打了会儿转,终于没有落下。   馒头吃完了,一碗水也喝光了,司珑坐在长凳上,动起了小心思。那个无名去哪里了?去找他的主人了吗?他还会回来吗?等他回来就会带她去见爷爷了吧?展叔叔一定还在四处找她,等她见到了爷爷,就和爷爷一起去找展叔叔……不对,无名从展叔叔手上掳走了她,展叔叔是好人,那么吴名就是坏人,展叔叔才会带她找爷爷,无名是骗她的。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司珑从长凳上溜下来,跑到门边。门没锁,她轻轻推开一点,溜了出去。一个黑影向这边晃来,司珑猫着腰溜着墙根转到屋子的另一边,悄悄蹲下了。以前她和爷爷经常在园子里玩捉迷藏,她人小,只要躲着不动、不说话,就不容易被找到。屋里响起了喃喃的咒骂声,开门声,脚步声渐渐跑远了。   司珑站起身来,往相反的方向跑。天黑,她也不认路,只知道一直往前。一直跑到看不见身后那座破屋子了,司珑才停下来。四周一根一根细细的笔直的,是竹子,这是一片竹林,左手边哗哗的水声,前边不远处黑黑的一大块挡住了去路,是座山吗?   林子里传来刷刷声,是什么东西?老虎?狼?妖怪?还是鬼魂?司珑惊恐地站住了,声音越来越近,是脚踩在厚厚的草甸和落叶上的声音。是两个人。   “这边来过吧?”   “没有。”   “我记得来过,都转晕了。”   “没有。”   “穿过这片林子,到江边看一看……哎,你看那边!”   两个人一前一后冲司珑走来。司珑僵在当地,忘记了要跑。   “小姑娘,三更半夜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家里人呢?”一个人弯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司珑紧闭着嘴,不吭气。   “别问了,直接带回去,交给帮主,领取赏钱。”另一个人伸手就去拽司珑。   司珑一甩手,转身就跑。   “哎,小姑娘,你别跑……”嗖嗖两声,“哎呦!”“啊!”   司珑回头一看,两个人都倒在地上,不动了。竹林中一个人影缓步走出,“公孙司珑!”   这人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司珑仰头看去,来人身穿长袍,一张金色的面具盖住了眼睛鼻子。“你是谁?”   “我叫竹君。”竹君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两个人,声音十分柔和,“这两个是专门拐卖孩子的坏蛋,被我打死了。公孙姑娘,你不用怕。”   “你为什么戴着面具?”   竹君轻声一笑,“我长得丑,怕你见了害怕。”他从腰间解下一只荷包,“来,我请你吃糖。”   “我不吃。”爷爷不让她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竹君倒出两粒糖,蹲下身子,托在掌心递给司珑,“吃吧吃吧,别客气,很甜的。”他笑起来嘴巴很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轻柔,悦耳,“不然这样吧。这次我请你吃糖,下次你请我吃。我请你吃一颗,你请我吃三颗。好不好?”   司珑点点头,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的确很甜。   “好吃吗?”   “嗯。”司珑身子有些发软,她又困了。她强睁双眼,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没等到竹君回答,她的双眼已经闭上了。      ☆、第35章   龙腾帮的典礼准时开始。展翾被一阵一阵的声浪吵醒,起来洗漱了,循声寻去。龙泉村中央空地上临时搭起了台子,旌旗招展,人声鼎沸。滕嘉玉和滕允文坐在高台之上,旁边还有几个人,展翾不认得。一个相貌憨厚,体格雄壮的大汉端着酒杯祭天祭地,应该就是今天新上任的舵主了。   台下几百号人,在各色旗子下分列齐整,一丝不乱。龙腾帮旗下的人占了□□成,还有些别门别派的旗子和服色,想必是请来观礼的。   滕嘉玉稳坐台上,端庄、沉着,颇有一帮之主的风范,和昨晚月下微露心事的怯懦模样迥异。典礼一项一项进行,展翾迈步往村外走。村子四周设了密密麻麻的岗哨,屋顶上也安排下弓箭手,布置得十分周密。   “什么人?报上名来!”东北角有哨卫大声呼喝。还真有人来搅局?展翾快走几步,转过屋角,来人却是齐山河。齐山河骑在白马上,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手里还牵着一匹空马,他正和哨卫交涉,一见展翾顿时喜笑颜开,“展大人!展大人!太好了,你出来了我就不用进去了。我是来找你的。”他跳下马来。   “找我何事?”   齐山河满眼崇拜,热切地望着展翾,“在下对展大人仰慕已久,想请大人到鄙庄一叙。无以款待,唯香茶一盏。还有琴音一曲,请大人指正。久闻大人精通音律,这个机会实在难得,请务必赏光赐教。”   展翾此时哪有心情品茶谈琴,正要推辞,只见一个人飞奔而来,哨卫□□一摆,拦住去路。   “什么人?报上名来!”   来人气喘吁吁地说:“我叫胡友,板桥镇叶四郎手下。四郎派我来见帮主,有要事禀报!”   哨卫问道:“什么要事?帮主现在没空。”   胡友瞟了一眼展翾和齐山河,附在哨卫耳朵边上说了几句。哨卫脸色大变,对胡友说:“你在这儿等着!”他挥手叫了另外一人来替他的班,转身跑进村子。   展翾抛下齐山河,紧随其后。哨卫走到台侧,跟一个小头目嘀咕了两句,小头目找到滕嘉玉一名护卫,低声跟他说了,护卫接着告诉了陈达海。陈达海走到台上,屈膝蹲在滕嘉玉身后,禀报了滕嘉玉。   滕嘉玉点点头,面色不改。她站起身来,滕允文将面前的四方印信递给她,她款步走到台前。新舵主单膝跪地,双手上举,滕嘉玉将印信放到新舵主手中。新舵主双手高捧印信,大声说道:“孙某定不负帮主重托!”   台下欢声雷动。   典礼这就结束了,接下来是酒宴。滕嘉玉招呼台上众人去赴宴,台下的喽罗们自有专人款待。龙腾帮没分派到任务的人,都到村东领了一大碗酒、一大块肉、两个烧饼,欢声笑语中吃饱喝足,然后散去。   展翾在台下踱了几圈。滕嘉玉匆匆赶来,身后陈达海带着四名护卫,各牵马匹。“展大人!”   “出了什么事?”   滕嘉玉环顾左右,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我们帮中有两个人遇害了。”   “什么时候的事?在哪里?”   “昨天晚上,在万盛山庄西边的竹林里。那两个人是奉命去找公孙姑娘的,请展大人随我前去查看。”   齐山河守在村外,痴痴地盼着。几匹快马走来,除了展翾,还有滕嘉玉,几个龙腾帮的人前呼后拥。“滕帮主,你的手下十分无礼!你……”   展翾打断他道:“齐庄主,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齐山河拨转马头,在后头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出了村,一行人打马飞奔。齐山河发现他们是往万盛山庄的方向去,绕过他家庄门,往西不到二里地,进了一片竹林。这片竹林他熟悉,虽非他家的产业,但他每年也会雇人修整。万盛山庄的周围,总不能乱七八糟的,有碍观瞻。   九匹马在竹林中穿行,前面有几个人等在林子里,听到马蹄声响,纷纷奔过来给滕嘉玉行礼。又是龙腾帮的人,齐山河皱了皱眉,这石矶湾如今满坑满谷都是他们的人,几时才能重得清净。   前面地上横陈着两具尸首。   伤都在脖颈,伤口只有米粒大小,一个偏右边,一个正中咽喉,周围一圈黑紫。展翾说道:“暗器,喂了毒。谁带了磁石?”陈达海取出一块磁石,展翾将磁石靠近伤口处,吸出两枚寸许长的钉子。钉头尖尖,钉身打造成竹节的模样。   陈达海将铁竹钉托在手帕上,给众人传看。齐山河喃喃说道:“一击毙命,厉害!厉害!谁干的?”   展翾问道:“齐庄主可曾见过这种暗器?”   “没有。”   叶四郎禀报滕嘉玉,“昨晚上我们奉命在这一带寻找公孙姑娘,今天早晨大家都回来复命,唯独少了他们两个。”   滕嘉玉说:“如此说来,他们二人是找到公孙姑娘了,所以才遭人毒手。公孙姑娘应该就在这一带不远,叶四郎!立即加派人手……”   “你这是刻舟求剑。”齐山河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你想啊,如果是我,行踪被人发现了,还不立刻跑路?能跑多远跑多远,岂有等在这里,坐以待毙之理呢?”   滕嘉玉说道:“如果能跑路,他早就跑了。那人从昨天下午到晚上,一直在这周围盘桓,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没办完,不能离开。”   齐山河嗤地一声,“妇人之见。”   滕嘉玉眉毛一拧,正待回他一句。展翾开口了,“公孙先生是滇南人,那人带着公孙姑娘,一定会往南走。滕帮主,可否烦请龙腾帮增派人手去南边各路查看?”   展翾这是赞同他的意见喽,齐山河瞟了滕嘉玉一眼,面有得色。“展大人,此处离鄙庄不远,请大人前去小坐片刻,如何?”   展翾说:“多谢齐庄主一番美意。公孙先生祖孙二人下落不明,我也要赶紧南下去找他们,就此别过。”   展翾抛下一脸失望的齐山河,骑上马出了竹林。   回去的路上,滕嘉玉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忍不住说道:“展大人,我不是怀疑你的判断,但是……”   展翾打断她,“你昨天在万盛山庄呆了多久?”   “没多久,也就一盏茶的工夫。”   “你去万盛山庄是筹划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算是节外生枝吧。昨天下午我们商量典礼的事,我大哥说,典礼上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将九江分舵的印信由我亲手交给新舵主。九江的人说,曾焕为反了之后,九江就没有印了。印被夏春风带去了万盛山庄,齐山河一直没有还回来。我这才决定去万盛山庄。”   “都有谁知道你要去万盛山庄?”   “我大哥、达海、几个从沅江带来的心腹亲随,再有就是孙祖旺,和这边的七个头目。展大人,你的意思是?”   “半路上袭击我和公孙姑娘的人说,你人在万盛山庄。”   “可是那个时候我还没到万盛山庄呢。”   “问题就在这儿。”   滕嘉玉说:“你还是怀疑是我的人干的?龙腾帮的人都知道,我住在龙泉村,为什么不告诉你我在龙泉村?”   展翾缓缓说道:“因为他希望我去万盛山庄。”   “为什么?这件事和万盛山庄有何关联?”   “不知道。”展翾思索片刻,说道,“滕帮主,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展大人不必客气。帮里两个弟兄被人害死了,这件事现在也是我龙腾帮的事。不管是谁干的,不管凶手是不是我龙腾帮的人,我都要查个清楚。”   “好!我们就来一个声东击西。”   司珑醒了。还是那张木板床,还是那间小破屋子。太阳光从窗洞照进来,白天看,这间小破屋更小更破了。无名佝偻着腰,坐在窗前的长木凳上。屋子太矮,他的脑袋都快挨着屋顶了。   司珑坐起身。   “你醒了?”无名转过头来,拽了拽手边的绳子,绳子的一头拴在破桌腿上,另一头拴在司珑的右脚上。“这回你跑不了了吧?你这么小的一个人,本事还挺大,我出门探个路,你都能跑了。我都跟你说了,我是带你去见你爷爷,又不是要把你卖到窑子里去,你跑什么?”   司珑脑袋发胀,身子发软,浑身不舒服。无名气愤愤地说了一大通,她听进去的没几句。   无名停下不说了。司珑慢慢地想起了昨晚的事,想起了要拐走她的两个坏人,还想起了给她糖吃的戴面具的怪人。   “昨晚上我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戴着金色的面具,那个人是谁呀?”司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就这么说了。   “谁?阎王爷驾前的黑白无常!”无名的怒火又上来了,“你差点儿害死我,你知不知道?”   司珑哪知道呀。她只知道她昨天晚上跑了好远好远的路,碰到了奇奇怪怪的人,她又累又困又害怕,然后就人事不知了。她睡着了之后又怎么回到这里来了?那个戴面具的怪人去哪儿了?   司珑愣了一会儿,想起了爷爷。“我们赶紧去找爷爷吧!”   “别想了!见不了了!你就在这里呆一辈子吧!谁让你不听话,到处乱跑。”无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扭头望向窗外。   他果然是个骗子!要是昨天不被他抓走,展叔叔早就带她找到爷爷了。司珑百无聊赖地倒在床上,她拿出荷包,摸出一个贝壳,贝壳的边缘缺了一块,不知什么时候弄坏的。司珑大惊,赶紧坐起来,把荷包里的贝壳全倒在床上。全破了!那些大的、漂亮的、五彩斑斓的贝壳,边边角角都磕破了,没一个整的,只剩下两个小贝壳完好无损。这些贝壳是林旭大哥哥送她的,展叔叔都说很珍贵的。林旭大哥哥死了,她被绑在这间小破屋里,没吃没喝,展叔叔找不到她,她见不到爷爷,如今连这些贝壳都破了,全都破了……司珑放声大哭。   “嘘——”无名猫着腰扑过来,一把捂住了司珑的嘴,“小声点儿!别哭了!再哭我拿破布塞住你的嘴!”   司珑强压下哭声,哽咽着,哭得一抽一抽的。无名拿出一个冷馒头,递给司珑,“别哭了,肚子饿了吧?吃吧吃吧。等天黑了,我去看看那帮狗杂碎还在不在,他们要是走了,我就带你去见你爷爷。别哭了别哭了!我都够烦的了!你还哭!”   傍晚,下起了小雨。   无名等到天黑,走过来紧了紧司珑脚上的绳子,说道:“我去探探路,你别再跑了。外面有小鬼儿,天一黑就出来,专吃小孩儿。昨天晚上你遇到的那个戴面具的人,那就是个小鬼儿,他给你吃的糖叫做迷魂丹,你一吃就睡倒了,然后他就把你给吃了。昨晚上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已经被他吃掉了。乖乖呆着,听到没有?”司珑点点头。   无名走到门口,不放心,又折返回来。他解下桌腿上的绳头,一圈圈绕着捆住了司珑的双脚,绳头往上,双手也捆了,又掏出一根细布条勒住她的嘴。“对不住了,小姑娘,谁让你爱跑呢?你要是跑丢了,或是大喊大叫被人发现了,我可就活不成了。所以这不能怪我,对不对?你受点儿委屈,我马上回来。”   司珑坐在床沿,两条小腿从脚踝到膝盖都被绳子缠住了,动弹不得。手腕上的麻绳蹭得皮肤麻痒,她蹭来蹭去,直到麻绳磨得手腕发疼,才不敢动了。布带勒着嘴角,极不舒服,司珑拿牙齿紧紧地咬着,咬也咬不断。天刷地就黑下来了,窗前的桌子渐渐化入黑暗,只剩一个轮廓。外面悉悉簌簌的,是雨声。啪嗒、啪嗒、啪嗒,是屋檐下的滴水声。   无名怎么还没回来,他去了多长时间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大半夜都过了吧。坏了!他是不是遇上小鬼儿了?他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一定是吃了小鬼儿的迷魂糖,被小鬼儿吃掉了,他不会回来了。小鬼儿吃完无名,拍拍肚皮,“唔,还没吃饱,过去吃司珑吧。昨天晚上没吃到,今天把她吃掉!”她被捆成这样,小鬼儿来了,她不能动,不能跑,不能喊,只好慢慢地被小鬼儿一口一口吃掉。司珑怕得浑身发抖,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她的脖子僵住了,不敢扭头往门口看。那个小鬼儿说不定就站在门口呢。   漫漫长夜,仿佛永远都过不完。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最深最可怕的梦魇,做了一个又一个,怎么都醒不过来。等了好久好久,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条黑影进来了,司珑惊恐地盯着门口。“谢天谢地,那帮杂碎都走了。”是无名。司珑顿时觉得有了依靠,连无名也变得亲切起来。无名解下司珑脚上的绳子,绑在她腰间,绳头拿在手里,“走吧,我带你去见你爷爷。”   雨还在下,无名大步往前走,司珑被绳子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后头一路小跑。前面哗啦啦的水声,到江边了。无名抱起司珑,把她放进一条小船,撑开双桨,小船静悄悄地顺流而下。黑漆漆的江面,吞没了他们小小的船。江岸从平地变成了块块岩石,怪物一样地蹲在岸边,然后是大片大片的岩壁。小船贴着岩壁走,走到一个岩洞下,无名站起来,打着了火折,火折亮了一下,又飞快地吹熄了。他在岩壁上摸索了一会儿,双手一撑,双脚离了船,上去了。无名使劲拽她腰间的绳子,想把她拉上去,绳子勒得她生疼,司珑喉咙里呜呜地叫着。“手给我,我拉你上来。”无名放开绳子,压低了声音说道。   司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只听哗啦啦一片响,水里突然冒出两个人,水淋淋地爬上了船。司珑还没反应过来,无名已经嘭地一声被拽进了船里,未及挣扎,就被人按住,堵住了嘴,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有两个人从水里冒出来,上了船。小船剧烈地晃动起来,四个人抄起桨,小船飞快地朝下游驶去。   司珑瞪大眼睛瞅着这四个人,他们也不理她,只管一路划去。   小船驶过这片岩壁,河岸渐渐平坦,岸边山石上影影绰绰几个人影,小船渐渐靠了岸。   “司珑!”      ☆、第35章(续)   是展叔叔!“展叔叔!”司珑放声大叫,她忘记嘴被勒住了,发出的声音变成了“呜呜呜!”   司珑被人抱起来递给展翾,有人走过来拔出匕首,割断了她身上的绳索。“展叔叔!”司珑终于能叫出声了。展翾脱下蓑衣裹在司珑身上,旁边那人收起匕首,蹲下身,握住她手腕的勒痕,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心疼地说:“这么小的孩子,用得着捆成这样吗?”   “司珑,这位是滕帮主。你跟她先走,我办完事就回来。”   “我叫滕嘉玉。”滕嘉玉望着司珑柔声说道。她很年轻,眼神暖暖的,掌心温热,身上有股香甜的味道,让人心安。司珑乖巧地叫了声,“滕姐姐。”   一名大汉过来禀报:“抓到的那个人说,那片岩壁上有个洞,有人会在山洞里接公孙姑娘。他的任务就是把公孙姑娘带进洞里,问他别的事,他说全不知情。”   滕嘉玉伸手摸摸司珑的头,站起身来,声音变得威严,“来人!传我的令。调林海和韦伯涛的船看住这边江面,命孙祖旺派人守住万盛山庄东、南、西三面,正南门多派人手。达海,你亲自带人护送公孙姑娘回龙泉村,交给余嫂照料。把那个人一并带去,交给我大哥,撬撬他的嘴,看还能问出些什么来。”司珑仰着脑袋,滕嘉玉的话她没听懂,但是滕嘉玉指挥若定的风度,全都看在了她的眼里,让她又钦佩又羡慕。这一路,司珑看惯了展翾发号施令,虽然也一般的威高令行,展翾甚至更加令人敬畏,但展叔叔冷峭,话不多,不如这位滕姐姐可亲可近。   “帮主你呢?”   “我随展大人进那个山洞里看看。”   展翾说道:“此去怕有凶险,你不必去。”   滕嘉玉低声说:“我不去,他们不肯尽心尽力的。”   洞口很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爬行了一小段之后,豁然开朗。展翾打着了火折。这是一条地道,开在这片山里,一人高,一人宽。地道深邃幽长,不知那个接应的人藏身何处。展翾拔出长剑,低声对滕嘉玉说:“你离我十步远,不要跟得太紧,别走太快。”他吹熄了火折。   眼前一片浓黑,伸手不见五指。滕嘉玉手扶着两边的岩壁,摒息悄然前行。四周阒然,展翾步履如猫,无声无息,有好几次滕嘉玉都怀疑这地道里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眼睛、耳朵都没了用处,只有越来越重的霉味,告诉她走得越来越深了。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前方黑暗中叮叮两声脆响,紧接着一声倒抽气的声音。滕嘉玉停下脚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打亮火折。”是展翾的声音。他声音平静,好似并没有受伤。   滕嘉玉从怀里摸出火折,一小团火光嘭地亮起,滕嘉玉微闭了一下眼,再睁开。十步开外,是个两尺来宽的小室,也是地道的尽头。展翾长剑在手,剑指地下。地上躺着一个人,肩膀靠在岩壁上,绿色衣衫,脸上金色的面具遮住了眼鼻。他手捂腹部,不住喘息。   “展大人,你受伤了?”展翾左臂洇出大片鲜血。   “躲暗器的时候撞在了岩壁上,一点擦伤。”展翾长剑一挑,先挑开绿衣人手上拿的铁匣子,再挑开他脸上的面具。   “是你?”滕嘉玉认出来了,这人就是那天在万盛山庄厅堂里倒茶的绿衣少年。   “你认得他?”   “他是万盛山庄的人。”滕嘉玉拿起铁匣子,匣子里设有弹簧机括,两个并排的小槽,空的,暗器已经射出。   展翾收起长剑,搜了搜绿衣人的身上,一只绿盒子,一把匕首,一串钥匙,一个绿锦荷包。滕嘉玉打开绿盒子,一排铁竹钉,“是你杀了我们龙腾帮的人?”   绿衣少年冷冷地道:“两个粗蠢乡汉,浪费了我的两枚竹芽。”   “小心上面有毒。”展翾打开荷包,拿出一丸药,闻了闻,塞进绿衣少年的嘴里。   “你给他吃的什么?”   “解药。他的两枚暗器被我的剑挡住,一枚弹了回去,打中了他自己。”展翾手摸岩壁,说道,“这里应该有暗门通向万盛山庄。”   绿衣少年冷笑道:“有。但你休想找到!”   滕嘉玉说:“我们找不到暗门,可以原路折返。而你,却得死在这里。”   “你以为天下都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贪生怕死?”   滕嘉玉笑起来,“你们万盛山庄都不是凡人,你们的人生如梦,区别只在于早醒晚醒而已。我问你,你们这些超凡脱俗之人,劫持公孙姑娘干什么?”   “你根本不懂!”绿衣少年气息不继,嘶声吼道。   展翾手持火折,在四壁寻找暗门的机窍。突然,他说道:“是这里了!”   绿衣少年不屑地说:“瞎嚷嚷什么,根本不是!”他飞快地瞄了一眼右上方的岩壁。   滕嘉玉顺着他的视线寻去,举着火折,手指在岩壁摸索,摸到一个凹进去的小孔。“展大人,你看这里!”岩壁粗糙,光线又暗,要不是展翾使诈,他们找上一天也未必找得到。   绿衣少年意识到自己中了计,伸手便去抢地上那串钥匙。滕嘉玉一脚把钥匙踢开,弯腰捡起来,“不要徒劳啦。”钥匙插进小孔,往左,拧不动,往右,拧动了。一圈,没动静,再拧一圈,还没动静。   “我警告你,右拧三圈,会触动机关的。到时候地道封闭,你们谁都休想出去!”绿衣少年缓了三口气,才说完这句话。   滕嘉玉说:“骗人,这个地道开在山里,四周全是硬石块,哪里去做机关?”话虽如此,她心里还是有些打鼓,她住了手,瞅瞅展翾。   展翾从衣角撕下两幅布条,缠在手上,手扶岩壁,壁虎一样攀了上去。他两脚踩在粗糙的岩壁上,一手扶住室顶,“火。”滕嘉玉将火折递了上去。展翾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一翻身,跳了下来,又将地面查看一番。“没错,这里没处做机关,开吧。”   “你们这些无知之徒,死到临头……”   滕嘉玉把心一横,又往右拧了一圈。咔嗒一声轻响,滕嘉玉上上下下四处张望,毫无动静。她推推岩壁,岩壁纹丝不动。“怎么回事?”   绿衣少年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笑。   展翾对准锁孔,双掌使劲往外一推,岩壁活动了一下。滕嘉玉赶紧帮忙,暗门缓缓地移动了。展翾拔剑在手,推开滕嘉玉,门后黑洞洞的,有阵阵清风吹入。   “展大人,让这不怕死的仙人在前面趟路。”   展翾抓起绿衣少年,推他走在前面。没走多远,进到一座假山,前面微微有光,看到出口了。原来这条密道的出口是藏在假山里面,假山上垂下长长的葛藤,犹如一挂绿门帘,遮住了洞口。叮叮咚咚的琴音散乱入耳,绿衣少年踉跄着,顿住了脚步。   细雨霏霏,无声无息地飘落。   假山旁一座八角凉亭,亭子中间一人白衣飘飘,独坐弹琴。凉亭的飞角挑起八个大红灯笼,这是滕嘉玉头一回在万盛山庄看到白绿之外的颜色。   “主人!”绿衣少年往前一挣,匍匐跪倒,“竹君无能,拦不住他们,请主人治罪。”   琴音未停。绿衣少年惨然一笑,噗地一声,将解药吐出,捂着伤口在地上翻腾了一阵,不动了。原来他一直将解药含在嘴里,没有咽下去。他还不到二十岁吧,却如此轻生,滕嘉玉心中有些不忍。齐山河看都不看竹君一眼,自顾玩弄风雅,一条年轻的生命在他眼中,竟如同草芥。   “弹琴是讲天份的。”展翾缓缓步入凉亭,“有的人慧心灵性,手下每个音符都是活的,弹出来的曲子扣人心弦。齐庄主这种,只会照谱出音,虽然每个音都不错,但整首曲子却是死的。”   琴声戛然而止。齐山河抬起头来,不怒反笑,“展大人!展翾,于飞……”齐山河低声细诉,“你我本不该为敌的,我们二人,应该是最最亲昵的朋友才对。我对你遥想倾慕了这么些年,我学琴也全都是为了你,只因你妙解音律,我总盼着有一天能与你以琴会友,琴瑟和鸣。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我拔剑相向。”   展翾的声音里含着怒气,“你为什么要沉船杀人?”   “我怎么忍心伤你性命?我们这一行,不过是拿人钱财,□□。”灯笼的红光映在齐山河的脸上,他定定地望着展翾,举止从容,话语恳切。   “水里那些黑鱼是你的人?”   “人生漫漫,总得有点儿消遣吧。有人喜欢弹琴,有人喜欢唱歌,有人喜欢饮酒,有人喜欢四处搜罗奇珍异宝。我的消遣,就是养养黑鱼。”齐山河冲亭子外面的滕嘉玉讥讽地一笑,扬声说道,“滕帮主不是想踏平万盛山庄吗?我还一直等着你来踏呢,大家都是在水上玩儿的,那一定很有趣。”   滕嘉玉心内暗惊。齐山河连这话都知道了,看来他对这一片地界上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龙腾帮里一定也有他安插的眼线。   齐山河的目光重又转向展翾,“很少有人能在我的黑鱼手下死里逃生。全身而退的,也就展大人一人而已。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一劫。”   “镇上那家饭铺也是你安排好的?”   “不错,那位老板娘温柔和善,你若把公孙姑娘托付给她,他们祖孙二人早就团聚了,也可免去好多杀戮。可惜呀!”   “公孙先生人在哪里?”   “他回滇南了。”   展翾问道:“是谁指使你沉船杀人,劫走公孙先生的?”   齐山河摇头叹道:“令伯也曾是此行中人,你应该很了解规矩才是。泄露买家身份,是我们这一行的大忌。”   “你几次三番邀我到万盛山庄,意欲何为?”   齐山河薄唇一抿,笑了。他轻声说道:“你放心,我舍不得杀你,我只想把你留在我身边,和你共度余生。”   一股凌厉的杀气劈面而来,滕嘉玉的心猛地一缩,她全身被恐惧攫住了,血液仿佛冻成了冰。当初展翾拿剑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她都不曾有过这种恐惧。而此时,展翾杀气所指,还并不是她。   齐山河的脸色倏地变了,啪地一声翻转琴桌,按下机括。   “小心!”   滕嘉玉着急忙慌地往斜刺里闪躲,脚下站立不稳,扑倒在地。眼前人影一闪,展翾向后飘去,一排竹箭嗖嗖地从她头顶飞过,打在对面假山上。展翾双脚在山石上一点,长剑出鞘,凌空飞身下刺。   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一柄长剑穿透齐山河的胸膛,齐山河瞪着胸前的剑柄,一脸的难以置信,他的右手伸在琴下,长剑才刚刚抽出。      ☆、第36章   滕嘉玉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夜风初起,树叶刷刷作响,如鸣哀乐,如作悲声。亭角的红灯笼在黑暗中轻轻摇晃,影子都活了过来,在亭子里走来走去。   一股寒意渗骨透髓。滕嘉玉打了个冷战,她怕的不是亭子里血流满地、大睁着双眼的死人,而是亭子里的那个活人。   展翾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冰冷,无情,剑锋所指,无人可挡。   只一个背影,就已令人胆寒。   展翾从齐山河胸前抽出长剑,轻轻挽了个剑花,血滴划着弧线簇簇滴落。   “滕帮主。”   “啊?”滕嘉玉吓了一跳。幸好她从心底到言行,都不曾对这位展大人有过丝毫不敬。   展翾转过身来,滕嘉玉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长剑缓缓入鞘,剑气顿敛。但愿她这一辈子都不要遇到这样的敌人,遇到了,除了认命,别无他法。“请滕帮主随我去搜查万盛山庄。”   “搜……查?搜查什么?”   “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不是回滇南了么?刚才齐庄主说……”   “他撒谎!”展翾目光一寒,“如果公孙先生已经离开了万盛山庄,他为何还让人把司珑往这里送?”   “哦,是……是吗?”是她心不在焉,说了蠢话。滕嘉玉心虚词怯,移过目光,不敢与展翾对视。   展翾轻轻跃起,摘下亭角的一盏灯笼。“滕帮主来过万盛山庄,知道要往哪里走吗?”   “不知道。”滕嘉玉四处望望,天阴着,四周黑黢黢的,没有半点光亮。只有这一角凉亭,笼罩在昏昏的红光之内。万盛山庄一向只有白色和绿色,跟戴孝似的,特不吉利,偏偏齐山河在临死之前,挂上了大红灯笼。还真是讽刺。   莫非齐山河早已预料到了他自己的死期?滕嘉玉怎么都没想到齐山河居然是养黑鱼的。她还记得那个薄唇细目,以嘲讽人为乐的白衣少年,曾经一脸落寞地对她说,人生如梦……人生如梦,而且有可能眨眼间你就一梦归西了。滕嘉玉心中涌起深深的倦意,江湖杀戮,无休无止,此时此刻,她只想回家。   展翾辨了辨方向,手一指,“大门在那边。”滕嘉玉跟在展翾身后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万盛山庄就像一座死城,没有一丝灯光,没有半点人声,滕嘉玉甚至怀疑这里一个活物都没有。她也算见惯了生死,早已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但不知为何,齐山河的死却萦绕她心头,令她唏嘘不已。   大门从里面拴着,门房里却没有人,上次开门的那个白胡子老头也不见了踪影。龙腾帮的人偃旗息鼓,在山庄门外悄悄地守着。滕嘉玉命众人点燃火把,分成几队,分头搜查万盛山庄。   号令一下,人人兴奋不已,这不就是众人期盼已久的踏平万盛山庄吗?火把纷纷点燃,亮成一片,上百号人往里一涌,万盛山庄顿时热闹起来,噪杂人声、纷乱脚步声、刀剑磕碰声、往来呼喝声,填满了整个山庄。滕嘉玉感怀伤逝的悲凉情绪立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人多了好啊,至少热闹,一辈子纷纷乱乱地就过去了,没有空子去胡思乱想。一扇扇门被踹开,一间间房被搜遍,每一处能藏人的地方都被翻腾了一回,从夜半一直折腾到天明,果然一个人影都没有。   齐山河留了座空庄子给他们。   他还真够勇敢的。强敌当前,他遣散了身边所有的人,独自面对。也许是她想多了。齐山河根本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局吧,他大概以为自己计谋周密,能够带着司珑一起逃走,留一座空庄子,来嘲笑他们。问题是龙腾帮将万盛山庄团团围住,水路也已封死,他们怎么能逃出去呢?   万盛山庄人是没有,钱财物品倒是不少,龙腾帮众人随搜随拿,个个喜笑颜开。展翾视若无睹,滕嘉玉便索性也假装看不见。九江分舵需要重兴,她此行兴师动众,所费不赀,放眼望去,哪儿都是用钱的地方,大家辛苦奔忙一场,有点儿补偿也还不错。   一缕晨曦照进窗户。这里应该是齐山河日常起居之处,铺陈格外华丽,床头悬着一把长剑。展翾一进屋,便直奔长剑而去。他摘下长剑,拔剑出鞘,剑刃锋利,剑光内敛,正是跟了他十年的青蜂剑。展翾解下佩剑,还给滕嘉玉,将青蜂剑悬在腰间,似乎人都变得完整了。隔壁是一间书房,窗前一张大案,展翾翻遍屋子,将所有的字纸都堆在案上,一一检视。   滕嘉玉带着手下搜查齐山河的卧室,箱柜里的东西全扔了出来,抽屉都被卸下,连床板都揭开了。   “帮主!你看!”   床板下面是一个密道入口,原来庄里的人是从密道撤出的。没过多久,又有人来报,在西边墙角下也发现了一个密道口。展翾和滕嘉玉派人查找密道出口,一条通往西南一座小小的佛堂,佛堂里一个瞽目老僧,呆坐念经,一问三不知;一条往东,出口是一间破败的农舍,蛛网密结,空无一人,仿佛从来就不曾有人住过。   “他赢了。”展翾拂开蛛丝,环顾这座废弃的农舍,低声说道。   昨天晚上,齐山河将公孙楠从密道送出,清空万盛山庄,抹去所有痕迹,只剩下他自己。展翾杀了齐山河,等于亲手毁掉了最后一条线索。“就不该杀齐山河的。”滕嘉玉心里这样想,嘴上说的却是,“至少我们救出了公孙姑娘。”   展叔叔回来了,爷爷却没有回来。   司珑美美地睡了一大觉,睡醒了就有人端了一桌好吃的,吃饱喝足之后她盼呀盼呀,终于大队人马回来了。司珑奔到路口,看到了展叔叔,也看到了那位和蔼可亲的大姐姐,然后她眼巴巴地在人群之中找了半天,却没有找到爷爷。   展翾跳下马,走过来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司珑,我们去晚了一步,你爷爷已经走了。”   司珑望着展翾,懂事地点点头,眼睛眨呀眨的,把含着的眼泪全都憋了回去。滕嘉玉走过来一把抱起她,“小妹妹你别急,你想爷爷,爷爷也想你,说不定过几天他就会来找你了。”司珑搂着滕嘉玉的脖子,把脸藏在她的肩窝里,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展翾在江边为八名死去的士兵立起了石碑,这天午后他带着司珑前去拜祭。司珑看到碑上林旭的名字,免不了又落了一场泪。她从荷包里摸出破损的贝壳,“展叔叔,你看,这些珍贵的贝壳全都破掉了。”   展翾蹲下身子,将腰间玉佩托在手上给司珑看,“我也有珍贵的东西。”   “这块玉佩很值钱吗?”司珑轻轻摸了摸玉佩。   展翾摇摇头,“有的东西之所以珍贵,不是因为它有多值钱,而是因为送你东西的人,值得你珍惜。不管他在不在你身边,也不管生死阻隔,你都会永远记得他。”   司珑抹去眼泪,“我知道了,这些贝壳我会珍藏一辈子的。”   滕嘉玉在龙泉村休整了几天,便要回沅江了,司珑十分舍不得。这几天晚上司珑跟着滕嘉玉睡,每晚噩梦连连,每次惊醒,滕嘉玉便将她搂在怀里。司珑两岁丧母,跟着爷爷长大,这还是平生头一回得到母亲一般的照料,时日虽短,她却已对滕嘉玉产生浓浓的依恋之情。   这天早晨滕嘉玉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说道:“展大人说要带你回京,我们还能同路一段,你跟着我坐船好不好?”   司珑惊恐地叫道:“不能坐船!水里有坏人,还有好多可怕的东西。姐姐,你也不要坐船,我会担心你的。”   滕嘉玉笑道:“我们的船很大很大,船上有好多人呢,你不用怕。我从小是在水边长大的,我可不怕水,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不行!不行!我一辈子都不要坐船了。”司珑拉着滕嘉玉的手,央求道,“姐姐,我们坐车走吧,我又怕坐船,又舍不得和你分开。”   滕嘉玉心一软,便答应了。她让滕允文带大队人马坐船回去,自己带人陪司珑走陆路。司珑高兴得又蹦又跳,雀跃着跑去告诉了展翾。展翾谢过滕嘉玉,顺便提醒她,“齐山河死了,那些黑鱼却下落不明。龙腾帮灭了万盛山庄,这件事已经轰动江湖,只怕黑鱼会替齐山河报仇,走水路一定要小心提防。”   一句话说中了滕嘉玉的心事。江湖上的传言早传回了帮里,帮中众人个个喜上眉梢,自觉面上有光,走起路来腰杆子都挺得比平常直些。滕嘉玉却深感忧虑。万盛山庄诡秘难测,背后究竟牵扯到哪个势力,她并不知晓。龙腾帮抄了万盛山庄,也许不知不觉中已经埋下无穷后患。江湖传言素来听风就是雨,有一分能吹成十分,这一回只怕连齐山河之死,都要算到她滕嘉玉的头上了。   正因如此,那天孙祖旺提出,要将九江分舵从龙泉村搬到万盛山庄时,滕嘉玉断然否决了。她下令厚葬齐山河,又亲自上香烧纸,祭奠了一番,然后命人将万盛山庄收拾整齐,各门上锁,立下规矩,帮中人等不得前去侵扰。虽然这些都于事无补,至少她能无愧于心吧。   滕嘉玉接任帮主之初,便与帮中元老共议,排出了几件紧要大事,本以为一件一件办妥就轻松了,谁知一事才平,一事又起,看样子竟没完没了了。滕嘉玉心中颇为烦忧,便告诉了滕允文。滕允文说:“你这担心不无道理。以后的事,等我们回去后再从长计议,眼前却不必多虑。我们龙腾帮向来在水上讨生活,大江上下,都是我们的地盘,哪会轻易着了别人的道儿?白天船行水上,他们不能下手,晚上我自会派出小船,在大船之间巡逻,你且放心。”   滕嘉玉暂且放宽心,和滕允文约了会合地点,带了陈达海等二十余人,骑马走陆路。滕嘉玉怕司珑在马上颠簸受累,给她弄了辆车。路上,司珑非要和滕嘉玉一起坐车,滕嘉玉便陪着她,给她讲些小时候的趣事,一路逗她开心,两个人倒也其乐融融。      ☆、第36章(续1)   这一天来至北郭镇,当晚众人便在北郭客栈歇下。洗漱已毕,司珑躺在床里面,唧唧呱呱地和滕嘉玉说了半天,方才睡去。朦胧间司珑觉得自己仿佛睡在江边那间小破屋里,四周是浓浓的黑夜,一个小鬼儿慢慢地向床边走来,脸上戴着金色面具,遮住了眼睛鼻子。司珑吓得全身僵住了,动弹不得。正在这时,只听屋外一个声音响起:“司珑!司珑!你藏在哪里了呀?”是爷爷!爷爷还在和她捉迷藏呢。小鬼儿呲了呲吃人的尖牙,转了方向,悄悄地往门口走去。爷爷的声音越来越近,“哈哈,我看见你啦,快出来吧!”不好!爷爷会被吃掉的!司珑挣扎着要起来,可是她的双手双脚被捆住了,她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   “司珑!司珑!”爷爷进屋了,小鬼儿扑了上去……司珑小腿猛地一蹬,醒了。窗外透进一丝光亮,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条黑影慢慢地往床边走来。司珑惊声尖叫:“鬼!鬼!鬼!”滕嘉玉从梦中惊醒,“姐姐!有鬼!鬼来了!”滕嘉玉蹭地坐了起来,伸手去摸枕边的剑。黑影比她动作快,一眨眼闪至床边。   突然,黑影停住不动了。“你是谁?”是展翾的声音。滕嘉玉急忙跳下床,打着火折,展翾的青蜂剑正架在来人的脖子上。这人身量细长,一袭长袍,脸上戴着一个金色的面具,遮住了眼鼻。司珑扑下床,躲在滕嘉玉身后,叫道:“竹林里的鬼!鬼!”   屋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陈达海和护卫们都赶了过来,“帮主,你没事吧?”   滕嘉玉点着了灯,反手护住司珑,说道:“我没事,你们四处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人。”   陈达海带人去四下查看。   展翾一剑挑开面具。这人很年轻,双唇紧抿,眼睛里有一丝慌乱。展翾问道:“你跟了我们两天,意欲何为?”   “我要为庄主报仇!”   滕嘉玉问道:“你是万盛山庄的?”   年轻人头一昂,“不错!我是万盛四君子的菊生!”   展翾收了剑,“你们搞错了,齐山河不是滕帮主杀的,是我杀的。”   菊生一脸惊讶,“你?”   “我是展翾,齐山河就是死在我的剑下。滕帮主为人厚道,替你们庄主办了后事,封存了万盛山庄。你回去告诉你的伙伴们,冤有头债有主,下次再来报仇,不要找错了人。”   菊生脸上惊讶更甚,“你肯放我走?”   “下次就未必了。”   菊生瞅了瞅滕嘉玉,滕嘉玉正指着他低声对司珑说:“你看,他不是鬼,他是个人,戴了个面具,看着怪吓人的。可是他碰到武功高强的展叔叔,他就不敢作怪了,你不要害怕。”   司珑小声说道:“我也要像展叔叔一样,武功高强,就什么都不怕了。”   展翾说道:“你还不走?”菊生低头冲出门外。   “展大人……”滕嘉玉心生疑问,公孙先生在万盛山庄的人手上,展翾问都不问,就放菊生走?   “嘘——”展翾冲滕嘉玉摆了摆手,他叫来陈达海,“保护好公孙姑娘。”说完一闪身跟了出去。   陈达海的人大半撤回到滕嘉玉的房外,只留了几个在客栈外面搜查,明晃晃的火把四处攒动。菊生出了房门,只贴着墙走,瞅个空子便拐入小巷。展翾远远地跟着,不一会儿火把和人声便离得远了。菊生不疑有他,一路疾走,转眼进了一片林子。展翾施展轻功,几个起落,跟进了林中。   菊生击了三下掌,走了几步,又击了三下,林子里走出两个人,都是细长的身材,一式的长袍。   “怎么样?得手了么?”一个人急切地问道。   菊生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差一点儿就得手了,结果被那个展翾搅黄了。”   “展翾?”   “他说庄主不是滕嘉玉杀的,是他杀的。”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菊生忿忿地说道:“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我都怀疑他根本不是个人,而是个鬼!”   “你相信庄主是他杀的?”   菊生说:“我信。我跟了两天,那个滕嘉玉平平无奇,根本不是庄主的对手。而且她温柔和善,不像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展翾说滕嘉玉安葬了庄主,封存了万盛山庄。”三人面面厮觑,都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菊生又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报仇,只怕我们三个加起来都不是展翾的对手。去京城,公孙先生又不肯走……”   先前说话那人叹了口气,说:“只有回万盛山庄了。”   一直没说话的那个人突然冷笑了两声。   “陪兰,你冷笑什么?”   那个叫陪兰的慢条斯理地说道:“回万盛山庄,谁做庄主呢?揖梅你么?”   揖梅干笑两声,说道:“怎么不行?依序我为长,庄主不在了,这个重担自然是我来挑。”   菊生说道:“论年龄你最大,论武功你最差,连我都不如,更别说陪兰了。你还想做庄主?”   揖梅直着嗓子说道:“做庄主又不是打擂台,谁武功好谁赢,做庄主要看威望……”   “你威望很高么?”陪兰幽幽说道。   菊生嗤地一笑,“我俩就不服你!”   揖梅粗声说道:“我们叫七闲过来,大家公评……”   陪兰突然拔出长剑,噗地一声,长剑对准揖梅,穿胸而过。菊生惊呼:“陪兰你……”这一下变化来得太突然,不仅菊生,连展翾都吓了一跳。   揖梅喉咙里憋出两个字:“你、你……”长剑刷地抽出,揖梅的身子往后一倒,不动了。   菊生语带埋怨:“陪兰你这是干什么?”   陪兰冷冷地说道:“我最讨厌和人斗嘴。”   林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展翾顺着树干攀了上去,没入浓密的枝叶中。影影绰绰二十来个人影,为首的是一个络腮胡子。   “什么人?”菊生喝道。   络腮胡子走到近前,低头看了看揖梅的尸首,“你们两个干得好买卖!”   陪兰高声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汪大胡子。这是我万盛山庄的家事,与你无关。”   汪大胡子?汪铭不是在扬州被活捉了,现关在京城大牢里吗?这怎么又来一个汪大胡子?   只听汪大胡子厉声说道:“‘老道’让你们把人送到京城,你们怎么还在这里磨蹭?”   陪兰调门低了,不像刚才理直气壮,低声解释道:“公孙先生近来忧心劳顿,身体欠安,所以走得慢了。”   汪大胡子不耐烦地说:“找辆车子塞进去,早八辈子就到京城了,哪有这些啰嗦?”   菊生在一旁帮腔,“公孙先生是我家庄主的故交,庄主吩咐我们一路好生管待,我们自然不敢怠慢。公孙先生对他的小孙女甚是思念,我们已经探听清楚,公孙姑娘在龙腾帮帮主滕嘉玉手上,此刻滕嘉玉就在镇上客栈里,你们若能救出公孙姑娘,让他祖孙团圆,公孙先生的病定会好得快些。”   汪大胡子身后的一个大块头啐了一口,回头对同伙说道:“妈的!这个兔儿爷咿咿呀呀,说的是什么,你们听懂了吗?”   众人一阵哄笑,菊生气得浑身发抖,陪兰的右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汪大胡子跟着笑了两声,说道:“少废话!你家庄主已经做了鬼,你们赶紧交出公孙先生,找个地方自己玩儿去吧。老子没工夫听你们啰嗦。”   菊生怒不可遏,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你休想!”话音未落,长剑急刺汪大胡子。汪大胡子一闪身,躲开了。菊生剑锋一飘,一剑刺中汪大胡子身后的那个大块头。大块头猝不及防,伸手抓住剑锋,陪兰的长剑后发而先至,在大块头喉头一割,鲜血喷出,溅在了汪大胡子的侧脸。   汪大胡子抹了一把耳朵上的血,怒喝一声:“兔崽子动起手了?上!”   十几个人各持兵器冲了上来。   菊生大叫:“我万盛山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汪大胡子抱着胳膊在一旁观战,阴恻恻地说道:“我成全你。”   那个陪兰剑法着实不错,出招狠辣,转瞬之间便有两人在他剑下丧命。菊生以一敌六,奋力迎战,也伤了一两个。树林里兵器相交,人影交错,万盛山庄的两个人剑法虽胜一筹,无奈寡不敌众,时间一长力气不继。二人勉力支撑,剑法渐渐乱了,陪兰被人一斧头劈中,倒地身亡。菊生身上多处受伤,见陪兰毙命,长剑一横,抹了脖子。   汪大胡子的手下死伤不少,余下的聚拢在他身边。其中一个叫道:“老大,俩兔儿爷死了,我们到哪儿去找人?”   汪大胡子说:“哼哼!他们的行踪我早就知道了,就凭这两个万盛山庄的小奴才,也想瞒我?”他手一指,“你们四个,去镇上客栈探一探龙腾帮的虚实,快去快回,不要打草惊蛇。你们两个,把这地上的尸首埋了。剩下的跟我走。”   “我们是要抓小姑娘,还是大姑娘?”   汪大胡子说道:“大的小的一起抓!”   一个人劝道:“老大,龙腾帮人多,抓了他们帮主,只怕以后麻烦不断。”   汪大胡子笑了两声,说道:“怕什么?滕允武还在飞云岛上呢。我正想给他们换个帮主,等我杀了那个娘们,让滕允武当上帮主,这两湖的路就通了。”   一阵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展翾几个纵跃,离开了这片小树林。   天蒙蒙亮了。司珑折腾了大半夜,这会儿睡得正香。陈达海带着四名护卫守在门口,滕嘉玉坐在灯下,听展翾说完事情经过,心情十分恶劣。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不想生事,奈何不断有事找上门来。生命不息,麻烦不止,躲,不是办法。滕嘉玉咬了咬牙,鼓起斗志,叫陈达海进屋,问道:“这个镇上有我们的香堂吗?”   “有。”   “你去本地的香堂,传我的令,所有帮众出动,打探汪大胡子的行踪。安排妥当后,带堂主来见我。”   “是。”   陈达海去了半天,带了两个人回来。前面一个精壮蹁腿的汉子是本地堂主,名叫唐多才,后头跟着一个赤红脸的渔民。唐多才见到滕嘉玉,十分激动,帮主长帮主短地表了一番忠心,然后才说道:“我火速召集了帮中弟兄,询问最近有没有见到生人,正好老常说他刚刚卖了一船鱼,买主十分蹊跷。老常,你来跟帮主说说。”   老常有些气怯,一双眼睛瞅东瞅西,就是不敢与滕嘉玉对视。如今被点了名,只得讷讷地说道:“今早天不亮我就去江里打渔,打了十几尾白鲢,都有尺把长。我打算拿去鱼行换几斤米,刚上岸,就有几个人过来买鱼。他们看了我的鱼,说不够,让我再给找些。我就沿着江走,招了江里一同打渔的几个同伴过来,大家一起凑了两大篓,给了他们。”   唐多才捅了捅老常,说:“你得告诉帮主那几个买鱼的长啥样。”   “两个大汉,带着四个年轻后生。”   “你得告诉帮主买鱼这事为啥蹊跷。”唐多才见老常总说不到点子上,着急起来。   “两大篓鱼,老沉,那两个大汉不抬,让四个细苗苗的后生抬。那些后生穿着长袍,搬东西走动不方便,有个后生摔倒了,那两个大汉上去就打,一路骂着去了。”   展翾问道:“两大篓鱼,那两个买鱼的说了是给多少人吃的吗?”   老常说:“说了,五十多人。”   “他们把鱼搬到哪里去了?”   唐多才抢先答道:“八风观。有兄弟说早几天就看见有穿长袍的陌生人在八风观出入,今早有人看见另一伙人进了观内,几下里消息一对,那个汪大胡子肯定就在八风观。”   展翾点头道:“厉害!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龙腾帮的耳目。”   唐多才挺了挺胸脯,自豪地说:“我已经派人去八风观盯着了。”      ☆、第36章(续2)   八风观地处江边,周围一溜矮墙,塌了一多半,八面漏风,倒成了个“八风灌”。据老常说,里面有五十多人,不知道有多少是汪大胡子的人,多少是万盛山庄的人。展翾写了封信,命唐多才派人送往当地官府,火速派兵前来剿匪。滕嘉玉留了十个人在附近林子里,由陈达海率领,看守马匹,保护司珑。她和展翾带着剩下的人悄悄掩至八风观,唐多才和老常带路,去和观外盯梢的弟兄们会合。   离得老远就听得八风观内一片叫嚷,还没等到近前,就见几个穿长袍的从观内跑了出来,正好撞上展翾、滕嘉玉一行,就势便被拿下。滕嘉玉问道:“里面在闹什么?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跑?”   “你们是谁?”一个穿长袍的年轻人一脸戒备地盯着滕嘉玉。   “我是滕嘉玉,你们是万盛山庄的人吧。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们。”   几个人面色顿变,一个个敛眉跺脚,十分懊丧。展翾问道:“汪大胡子在里面吗?公孙楠呢?”几个人紧闭着嘴,一声不吭。展翾又问:“你们是万盛七闲?为何只有六个人?”   一个人恨恨地说道:“闲月被汪大胡子杀了!”   “你们是逃出来的?为何不见汪大胡子的人出来追杀?”   “汪大胡子吃了我们的毒菇炖鱼,已经死了。”   展翾大吃一惊,说道:“公孙先生呢?”不等回答,展翾转身冲进观里。   八风观里一片狼藉,尸首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有几个还没断气的,坐在地上双手扶着脖子不住倒气儿。汪大胡子口吐白沫,歪倒在椅子上。展翾逐一看去,没有公孙楠。   “公孙先生!”展翾一路高声叫着,踢开一间又一间房门。   “展都尉!”公孙楠在最里边的一间房里,他躺在床上,床边放着一碗鱼。十几天没见,公孙楠面色灰白,气短声微,老态毕现。   滕嘉玉带人进来了,展翾高声叫道:“滕帮主,快带司珑来。”   “展都尉!”公孙楠挣扎着坐起来,眼睛里焕出神采,“司珑、司珑在哪里?她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司珑一切安好,你放心。”   “展都尉,你是个至诚君子。求你看在你我共事多年的份上,替我照看司珑,抚养她长大,给她找个好人家。我别无牵挂,唯有这个小孙女……”公孙楠一脸哀恳,嘴唇不住哆嗦。   展翾问道:“是谁雇了齐山河沉船杀人?销魂散案是谁拖你下水?外面那个汪大胡子究竟是真是假?让汪大胡子带你回京的那个‘老道’又是谁?”   公孙楠惨然一笑,“我不能说。我不能出卖他,也不能顺他的意去构陷鲍大人,我就是个没胆量还要以身犯法的窝囊废!做不了好人,也做不了坏人,到头来两头不到岸。我犯的错,拿我这条命抵,总抵得过了吧?只是司珑,她是无辜的,她还小,她不能受我连累……”   “他们带你去京城,就是要让你出面做伪证,陷害鲍大人?”   公孙楠点点头。   展翾追问道:“销魂散案背后的主使是不是江家四公子江岳?江大人知不知情?”   “你不要逼我了……”   “爷爷!”司珑从外面跑进来,“爷爷!我终于找到你了!爷爷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司珑爬上床,公孙楠抱住她,脸上老泪纵横。他看着展翾,叫道:“展都尉!我求你……”展翾点点头,“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看司珑。”公孙楠长出一口气,平静了下来。   司珑伸手替公孙楠擦眼泪,“爷爷你不要哭嘛,你一哭我也要哭了。”   “司珑,爷爷病得很重,活不了多久了。你以后就跟着展叔叔,要听展叔叔的话。”   司珑大惊,“爷爷!你不会死的,不会的不会的!”   “爷爷能见你一面,已经心满意足了。”公孙楠摸摸司珑的头发,又摸摸她的小脸,说,“爷爷饿了,让爷爷吃点东西。”他端起那碗鱼,大口吃起来。   滕嘉玉惊呼:“别吃!”她看看展翾,展翾一动不动。公孙楠吃了半碗鱼,扔下碗,大口大口地喘息,呼出来的气多,吸进去的气少。“爷爷你怎么了?”司珑惊慌失措,她拉住公孙楠的胳膊,转头问滕嘉玉,语带哭腔,“爷爷是噎住了吗?”   滕嘉玉一把抱起司珑。公孙楠口吐白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双眼一闭,死了。司珑尖声大哭起来。恍惚之间滕嘉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床上躺的人是她娘,身边的大人来来去去忙乱着,她躲在桌子底下无声地哭泣,哭得泪流成河,却没有人来安慰她……那时的她比司珑还小两岁。滕嘉玉心中酸楚,喉头哽咽,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司珑。   官兵赶到的时候,汪大胡子一伙已经没有了活口。滕嘉玉命人备了六匹马、拿了六包碎银子,下令放万盛六闲走,又命传书九江分舵,不得为难他们。展翾寻了公孙楠身边的两个物件给司珑留念,遗体就地掩埋。诸事办妥,众人才又上路。司珑一路依偎在滕嘉玉身边,泪眼不干,再无欢容,滕嘉玉拉着她的小手,不知怎么才能安慰她。   前面就是三岔路口,往北是回京的路,往东是去沅江。滕嘉玉将司珑抱下车来,司珑知道要与滕嘉玉分别,抱着她的脖子不肯下来。   滕嘉玉也不忍与司珑分别,她哄司珑下了地,交到展翾身边,说道:“展大人,司珑晚上老做噩梦,得有人陪着她才好。”   展翾说:“我在京城的家里并无女眷,司珑跟着我,诸多不便。我打算把她送到汐桥家母那里,由家母照顾。”   司珑一脸惊慌地看看展翾,再看看滕嘉玉。滕嘉玉犹豫片刻,说道:“展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合适不合适。我和司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投缘,如果展大人不方便照顾她,不如让她跟着我。不过,司珑跟着展大人,身份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跟了我,就成了江湖草莽。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我愿意!”司珑听明白了,立时叫道。   展翾蹲下身子,说:“司珑,你爷爷临终前将你托付给了我,我答应了你爷爷,便有责任抚养你长大。你如果不想去汐桥我母亲那里,就留在京城,好不好?”   司珑紧紧地攥着滕嘉玉的手,说:“我想跟着姐姐。”   “你想好了?”   “嗯。”司珑使劲地点点头。   展翾站起身来,说道:“小孩子心思纯净,对人有种天生的直觉,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当初我打算将司珑托付给那个老板娘,司珑坚决不肯。如今她一心要跟着你,自然是因为她心里明白你心地善良,真心对她好。”   司珑眼睛里闪着泪花,“展叔叔,你对我也很好,我跟着姐姐走了,会想你的。”她从荷包里摸出两个贝壳,“我只有这两个贝壳没有破,送给你。”   展翾接过,握在掌心里,“我会好好珍藏的。你跟滕帮主去吧,有时间我去沅江看你。”展翾上了马,“滕帮主,这次得你鼎力相助,我会铭记在心。日后你若有什么难事,只管开口。”   滕嘉玉笑道:“大人不必客气。我在京城有些旧相识,就请大人代我问声好吧。六扇门里的程浩程老伯,还有徐捕头……徐、徐一辉。”说到徐一辉的名字,滕嘉玉心里一阵紧张,声音也低了下来,“不知他们现在是否安好。”   “离京前我听说徐一辉和钱大小姐定了亲,婚事大概也近了。”   展翾辞别众人,打马远去。滕嘉玉心里喀喇一声,似薄冰脆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第37章   俗话说:有钱好办事。有了钱夫人送来的银子,加上宋予扬没用出去的私奔钱,徐一辉请来京城里各色能工巧匠,新房修整进度飞快,徐家小院一天一个样。   宋予扬没事干,天天下午跑来帮忙。他年少好动,坐不住,监了两天工,便挽起袖子下场,学着抹浆砌砖、锯木刨花、铺地刷墙,干得有模有样。宋予扬发现,最有意思的活儿是木工,于是便跟着木匠师傅老王学做家具,竟颇有小成。   这一天徐一辉回到家,宋予扬正蹲在地上仔细地给一张高几上漆。这个高几是他亲手做的,说是给钱小蝶放花盆。徐一辉看了一圈,说道:“还挺像模像样的。”   木匠老王在一旁笑道:“宋爷人聪明,悟性高,学得快。幸好他不吃这碗饭,不然我们要没饭吃喽。”   宋予扬头也不抬地说:“雕虫小技而已。”   徐一辉笑道:“你就狂吧!在后头看了半年库,还没把你的性子磨平,还不知收敛。”   “我不是狂,你院子里的这些活儿,哪个都不难。”   “吹牛!你有本事,爬到廊上去给我画一朵牡丹?”   宋予扬不吭气了。他默默地上完漆,站起身来收拾油漆刷子,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她会画牡丹,画得可好了。”   徐一辉没听明白,“谁?谁画得可好了?”   “没什么。”宋予扬提着漆桶出去了。   新房这边有宋予扬坐镇统筹,徐一辉省了一半的心,他心里很挂念钱小蝶。钱小蝶从小就喜欢往外跑,如今被钱夫人拘在家里,不准出内院门,心里肯定不痛快,别闷出病来。徐一辉每到钱府,都会故意绕到内院门外,然后放慢脚步走过去。里面总是静悄悄的,大概钱小蝶被母亲督着在屋里绣花,不放出门。   只有一次,徐一辉在院门外听到了钱小蝶欢快的声音,“好了好了!起来了!起来了!”一只风筝飞出院墙,徐一辉停下脚步,抬头看那风筝。钱小蝶小的时候,差不多每年春天他都带她去放风筝。春风吹动柳枝,风筝乘风飞起,从柳树才吐嫩芽,一直放到绿叶满枝。此时正值仲春天气,天高风徐,风筝晃晃悠悠地升至两三丈高,突然来了一股劲风,吹得风筝打了个旋,调转方向,一头撞上院墙外一株高大的柳树。   只听钱小蝶懊恼地叫道:“哎呀不好!”徐一辉仰头望去,风筝线一抖一抖的,钱小蝶是想把风筝拽下来。谁知越拽风筝卡得越死,最后卡在枝叶间,不动了。   徐一辉走到柳树下,刚想爬上去把风筝够下来,只见院墙里面伸出一支长竹竿,前后拨了几下,把风筝拨了下来,啪地一声落了地。“下来了!”钱小蝶的声音轻快悦耳,一墙之隔,仿佛就在耳畔。   徐一辉侧耳细听,墙里没了声音,他拾起风筝,“师兄?”徐一辉一回头,钱小蝶从内院跑了出来,“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一个多月没出门,钱小蝶变白了,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灵动依旧,灿若晨星。她上前拉住徐一辉的手,笑容无比灿烂。徐一辉心潮澎湃,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小蝶!”他低头瞧了瞧手上的风筝,“风筝破了。”   钱小蝶顾不上风筝,只管看着徐一辉笑。徐一辉问道:“师娘有没有为难你?”   “我娘嘛,每天不唠叨我两句就不算完,我都习惯了。你呢?那天回去有没有冻病?”   徐一辉摇摇头,“我结实得很,你别担心我。师娘人呢?”   “她在睡午觉。”   “你赶紧回去,被师娘看见,你又得挨骂了。”徐一辉把风筝交给钱小蝶,催她快走。钱小蝶拿了风筝,一步三回头,走到院门口,冲徐一辉摆摆手,进去了。徐一辉又站了一会儿,听得里面没了动静,方才走了。   这一面反倒勾起了更多思念。徐一辉朝思暮想,想到风筝破了,钱小蝶没了解闷的,就去买了一个,放在他在钱府的房间里。打听了几天,终于打听到钱夫人出了门,徐一辉拿了风筝,来到内院门口,站在影壁后面朝里张望,半晌出来一个小丫鬟,徐一辉叫住她,命她把风筝拿进去交给钱小蝶。   徐一辉往院门退去,脚步迁延着,若有所待。果然,小丫鬟进去没多久,钱小蝶便掀开门帘,满面笑容地出现在房门口。徐一辉冲她笑了笑,钱小蝶的笑容突然没了,刷地扔下门帘,不见了。徐一辉的后背一阵发凉,他回过头,钱夫人正站在他身后。   “师娘……”徐一辉急忙躬身行礼,“我来给小蝶送个风筝。”   钱夫人面若冰霜,“风筝呢?”   “刚才叫丫鬟送进去了。”   “那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徐一辉赶紧让到一边,钱夫人进屋去了。徐一辉这才往外走,走出钱府,发现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汗湿了内衣。   徐一辉把这事告诉了宋予扬。宋予扬哈哈大笑,“想不到啊,徐大捕头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丈母娘,见了丈母娘就像老鼠见了猫。”   “我不是怕她,我是怕她又骂小蝶。”   “怎么会?人家是亲母女,你登门骚扰,她不骂你,反倒去骂女儿?”   “你不懂。”   宋予扬笑道:“我怎么不懂?你这是害了相思病了。你别急,还有不到十天新房就修好了,到时候你把小蝶娶进门,时时刻刻都能见到她。”   事情并不像宋予扬说的那么容易。新房完工之后,徐一辉请钱夫人前来验收,看看钱夫人面色和善,估摸着她应该还算满意。钱夫人回去后,陆续命人送来各色细软,在新房里铺陈点缀。样样完备之后,钱夫人又来看了一次,“大格不差了,缺什么以后再添吧。”然后才选良辰吉日,婚期排到了一个月后。   终于到了徐钱二人成婚这一天。徐一辉一大早带着花轿来到钱府,给师父师娘磕了头,接了钱小蝶上轿。钱夫人免不了洒了一场泪。   徐家从大门到后堂,一路贴了大红的喜字,红毡从大门口一直铺到上房屋里,地上满是鞭炮碎屑。天气和暖,酒席就摆在院子里。拜堂,坐帐,闹腾了一天。太阳西斜了,才近尾声,大部分宾客已经辞了散去,剩下六扇门的一些捕头捕快迟迟不肯走,还在吆五喝六地划拳斗酒,喝空的酒坛子摞得老高。   宋予扬替徐一辉挡了几杯酒。他酒量浅,有些抵挡不住,便拉着徐一辉走到一边,说道:“一辉,你可不能再喝了。今晚你要是喝醉了,新娘子可要埋怨了。”   “去你的。”徐一辉心里高兴,已经带了三分酒意。   宋予扬笑道:“你总算夙愿得偿了,你那出钱门跪雪还挺管用嘛,没白跪。”   “你不知道,真正管用的,不是什么跪雨跪雪。我师娘的脾气我最清楚,她打定了主意的事,我就是跪上三年,她也不答应。”   “那就奇怪了,你师娘为什么答应你?”   徐一辉低声说道:“那是因为我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宋予扬大笑,“你够狠的!那你还跪个什么劲儿?”   徐一辉说:“她是小蝶的亲娘,我不能太过分。我跪得越惨,我师娘越有面子,对外人说起来,也是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对不对?”   宋予扬笑道:“你娶个媳妇真不容易,雄才大略都用上了。生米煮成熟饭……我这轻薄无行的人都做不出这事,也亏你做得出!”   徐一辉瞪起眼睛,说:“那你让我怎么办?难道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吗?”   这一闷棍来得猝不及防,直打到他心上,宋予扬再也笑不出来。   宋予扬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满屋阳光灿烂,晃得他眼花。宋予扬坐起身来。   “三爷,你终于醒了。”是小赵。   “你怎么在这儿?”   “你都不记得了?昨天你在徐捕头的婚宴上喝得烂醉,徐捕头不放心,让我送你回家,还吩咐我今天一大早来看看你。”   宋予扬努力回想,怎奈头疼欲裂,啥都想不起来了。   小赵给他打了一盆凉水,埋怨道:“你想喝酒,啥时候喝不行?偏要在人家婚宴上喝?那帮碎嘴子说话可难听了,说什么钱大小姐嫁了徐捕头,宋予扬伤了心,借酒浇愁呢。我分辩了两句,倒被他们奚落了一场。”   宋予扬倒了一大杯凉水灌了下去,又拿凉水洗了脸,感觉稍好一些。小赵嘀嘀咕咕地啰嗦了一堆,宋予扬一个字没听进去,他心里只挂着一件事,“小赵,你去留意一下去杭州的差事,我要去趟杭州。”   “又是杭州?”   江南正是梅雨季节,一路上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空气润湿得能拧出水来,混着馥郁的花草香,人群的汗湿味,驱不散的潮霉味,浓厚滞塞,郁结得化不开,如同宋予扬这一路的心情。周品彦喜欢江南的杏花春雨,可这样闷头闷脑的闷湿天气,她大概不会喜欢。   宋予扬在杭州城办完公事,和谢知远吃了一顿便饭,顺便打听随云的事。谢知远所知不多,只告诉他随云住在杭州城外一个叫檀溪的地方,那地方很偏僻,随云像个隐士似的,不爱见客,也不喜与人结交。“没事别去打扰他,尤其你一个捕头,别吓着他。”谢知远半开玩笑地说。   等宋予扬到了檀溪,见到随云,才明白谢知远为啥那样说了。随云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文文弱弱,面白唇红,俊秀得像个姑娘。宋予扬暗自嘀咕:“她喜欢这样的男人?”   随云请宋予扬在客室落座,满腹狐疑地望着他,脸上写着四个字,“有何贵干?”宋予扬只好顺口胡诌。先是夸赞随成峰在江湖上声名卓著,随云家学渊源,自己久仰大名,慕名前来拜访……随云默不作声,手扣茶杯,神情里三分冷淡七分疏离,十分的难以亲近。宋予扬突然醒悟,周品彦说过,随云不会武功,而且早和他爹随成峰闹翻了,他这一顿胡扯未免扯得离了谱。   宋予扬将他在杭州城现买的茶叶放在桌上,“展都尉和尊夫人曾有一面之缘,他知道尊夫人好品茶,托我带了些茶叶来,还托我当面向尊夫人致意。”   随云眉头一拧,“我会转交她的,请代我向展都尉道谢。”随云站起身来,看样子是打算送客了。   宋予扬没辙了,看来今天如果不提《商山早行图》是见不到周品彦了。不知随云知不知道周品彦的身份,听没听说过《商山早行图》。宋予扬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才能既达到目的,又能不出卖周品彦。只见一个丫鬟从屏风后走出,附在随云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随云面露惊讶,抬眼看了看宋予扬,神情犹疑不定。那个丫鬟又说了几句,随云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对宋予扬说道:“宋捕头,舍下有些小小的家务事,我去处理一下。你先稍坐,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宋予扬说:“随少爷请便。”   随云站起身出去了。   宋予扬正在纳闷,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宋予扬不觉站了起来。她发髻挽起,头戴珠翠,脸上粉黛薄施,身上绫罗翠裹,腹部微微隆起。宋予扬呆住了,简直不敢相认,这是周品彦么?来之前他设想了两人相见的种种情景,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居然……有了身孕。   宋予扬心中剧痛,掉转目光,不忍细看。   周品彦笑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这副模样,和上次那个小胡子比起来,哪个更滑稽?”   宋予扬苦笑道:“这是人生大事,有什么滑稽的?”   周品彦在宋予扬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二人只隔一个茶几。一名丫鬟上来倒了茶,刚才和随云耳语的丫鬟立在一旁。   周品彦瞄了一眼茶杯,说:“宋爷喝不惯这普洱。涤尘,你去我的茶叶柜子里拿一罐龙井,另沏一壶来。贴着浅绿签子的那一罐,那是今年的新茶,别拿错了。”涤尘答应着去了。   周品彦瞅瞅旁边的丫鬟,“浣衣,你去厨房取几样茶点来。”   浣衣迟疑了一下,周品彦脸一沉,“是不是要叫你家少爷来,才指使得动你?”浣衣低了头,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二人一时无言,四周寂静无声。   宋予扬转脸看看周品彦,周品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专注地望着他,眼神清澈,白皙的一张脸,纤尘不染。她的打扮变了,模样一点儿都没变,正是他日夜牵挂的那个人。周品彦轻声说道:“你来干什么?”   宋予扬透了口气,“我来看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   “要是我过得很好很快乐呢?”   “那我就会忘了你。”   周品彦说:“我很好。衣食无忧,每天有好多时间可以画画,很快乐。”   宋予扬苦笑道:“你要求倒不高。”   “我的要求一向不高。”   “他对你……好么?”   周品彦微微一笑,“我以前告诉过你的,你都忘了?随云最心爱的女人是柳依依,柳依依说什么,随云无不应承。过去如此,现在依旧,这一辈子都不会变。”   宋予扬急了,“那你为什么要嫁随云?你还不如嫁给宗正厚呢,至少宗正厚在意你,会真心待你。”   “我嫁给谁又有什么分别?”   宋予扬气道:“你果然是为了和我赌气才嫁人的,对不对?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专在大事上犯糊涂?”   周品彦说:“你都和我相忘于江湖了,还来管我干什么?”   “不管别人怎么对你,你总要对自己负责吧?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你这个样子,让人怎么放心?”宋予扬无限懊恼。周品彦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就是为了报复他?   周品彦低声说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放心……”   涤尘端着茶盘回来了,茶杯换过,重新倒了茶。不一会儿浣衣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在茶几上放下四色茶点。周品彦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俨然一副端庄贤淑的少奶奶模样,客气地招呼宋予扬喝茶吃点心。宋予扬哪有心思吃喝,他双臂支在腿上,弯着腰,低着头,心里难过极了。   周品彦问道:“你还好吗?”   “挺好。”   “那就好。”   随家的人在场,想说的话一句都不能说,二人相对默然。宋予扬转头看着门外,外面濛濛地又下起了细雨。宋予扬满怀愁绪,就像这漫天的雨丝,剪不断,理还乱。走到这一步,除了怨自己,还能怨谁?宋予扬转过头,周品彦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睛里满是关切。宋予扬忍不住说道:“我一直都很想念你……”   周品彦轻轻摇了摇头。宋予扬明白,事已至此,话不好多说,也不便久坐,该是告辞的时候了。可他却舍不得走,不知这一次别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一个妇人走了进来,说:“少奶奶,大夫来了,少爷请你过去。”   宋予扬站起身来,说:“那我走了。”   “我送送你。”   “不用,外面下着雨呢。”   周品彦回头吩咐丫鬟,“去给宋爷拿把伞来。”   “毛毛雨,不碍事。”宋予扬说着就往外走。   周品彦一把拉住宋予扬的手,说:“那怎么行,一会儿就下大了。”丫鬟递上雨伞,周品彦接过,放到宋予扬的手里。   宋予扬回过头诧异地看着周品彦,周品彦对他一笑,说:“保重!”   走出随家,四顾无人,宋予扬摊开手,掌心里一个小纸团,刚才周品彦塞给他的。宋予扬展开纸团,纸上潦草地写着一行字:“六月初七晚蝉月亭见”。   六月初七这一天,太阳刚刚偏西,宋予扬就到了蝉月亭。这个亭子离随家不过四五里路,修在一条小路边,十分僻静,半天都没有一个行人。地上杂草丛生,路两边是高大的杂色树木,树上蝉声盈耳,一刻不停,叫得人心烦意乱。   宋予扬将马拴在亭柱上,独自坐在亭子里。地上晒了一天的热气一阵阵地蒸上来,他心浮气躁,更觉暑热难当。宋予扬摸了摸衣袋,拿出周品彦送他的扇子,打开,轻轻搧了两下。这把扇子质地不佳,只怕多搧几下便要散了架,宋予扬复又将扇子收了起来。   太阳渐渐西斜,一寸一寸落在远山背后,暮色渐渐笼罩下来,宋予扬走出亭子四下张望,没有人来。他抬头又看了一遍,亭子上一个黑底匾额,写着“蝉月亭”三个金字,两边柱子上贴着对联,一式的黑底金字,写道“千里梦随残月断,一声蝉送早秋来”。他没找错地方。   一直等到四周完全黑了下来,一弯残月挂上柳树梢头,才远远地来了一辆青蓬马车。马车上挂着两盏灯笼,离得老远便停下来,一个人从车上跳下,快步走了过来。   “你早来了?”周品彦走到亭子里。   宋予扬在月光下细细打量,周品彦没大变化,宽大的纱衫遮住隆起的腹部,脸上感觉略微瘦了些。宋予扬想拉她的手,手伸到一半,还是放下了。她现在是别人的妻子,怀着别人的孩子,虽近在咫尺,却远如天边,不能亲近。宋予扬眉头深锁,“你约我来干什么?”   周品彦盯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打开手上的布袋,取出一个青玉石筒,石筒已经用蜡封好了。“这里面是两幅《商山早行图》,是我从沉香阁拿的,还给你。”   宋予扬大失所望。周品彦为何要约他相见,他在心里百般猜测,被折磨了两个月,原来只是为了《商山早行图》?“你约我来就是为了还这两幅画?”   周品彦说:“我知道这画现在满大街都是,你不稀罕。我想,你是个捕头嘛,拿回真画,也好去交差。你拿着画,路上千万要小心。好多人从赝品里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又生出谣言,说秘密只存在真迹里。”   宋予扬哪有心思管这些,他心里的疑问一大把。他随手将青玉石筒放在一边,问道:“你为什么要嫁给随云?”   “你不是一直盼望我别做飞贼吗?嫁了随云,我就可以不做飞贼了。”   原来如此!原来她并非和他赌气,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宋予扬深深地叹了口气。   周品彦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不做飞贼了,你好像并不开心呢。这世上少了一个飞贼,你这个做捕头的,岂不是省一份心?”   宋予扬脱口而出,“我宁愿你做飞贼!”   周品彦一愣,“我嫁人生子,你就这么受不了?”   “当然!”这还用说么?周品彦可以不把婚姻当回事,嫁了人还和他人约黄昏,私相往来,可他做不到。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他打心眼儿里反感。“婚姻大事,你就当成儿戏?”   周品彦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上次还了你两幅假画,我一直过意不去。如今还你两幅真的,算是了我一桩心事。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你多保重吧。”周品彦转身出了亭子,慢慢地走向马车。   宋予扬怔在当地。周品彦的话,冰冷无情,这一次他们是真的要相忘于江湖了。从此山高水长,两无挂碍……   周品彦的背影渐行渐远,宋予扬突然叫道:“品彦!”周品彦停住脚步,却不肯回头。宋予扬大步跑过去,拦在她的面前,周品彦满脸泪水,扭过头去不看他。   宋予扬一把拉住周品彦的手,说道:“品彦,你跟我走吧!我知道你在随家过得一点儿都不快乐,我们远走高飞。我会让你衣食无忧,还有好多时间画画,我们两个在一起,一定会过得快快乐乐的。”   周品彦的眼泪似开了闸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流。宋予扬轻轻将她揽入怀里,满心的郁结刹那间全都解开了,他的心情十分轻松,“我会照顾好你和孩子。你记不记得,我还当过一回你娘呢。”   周品彦忍不住笑了,哽咽道:“你又胡说!”   宋予扬笑道:“除了最后一句,别的都不是胡说。”   周品彦擦干眼泪,握住宋予扬的手,说:“你听我说,我约了你来,原本是打算和你一起走的……”   “真的?”   “真的。可是他们算错了日子,我们只好再等一段时间了。”   “算错了什么日子?”   “孩子出生的日子。”   宋予扬问道:“你原打算等孩子生下来就跟我走?”   周品彦点点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走?”   周品彦说:“不行,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我答应了就必须完成。你还记得我在洛阳的住处吗?”   “记得,洛阳中和巷,最里面那间,门上有个莲花门环。”   “你还记得我去年约你见面的日子吗?”   “记得,十月十四日。”   “你什么都不用理会。只需要记得这一件事,到时候去洛阳找我,别的事情你一概别管。等我们在洛阳见面的时候,我就再世为人了。”   “可是……”   周品彦伸手掩住宋予扬的嘴,“你要相信我。我耽搁得太久了,必须回去了。”   宋予扬恋恋不舍地松开周品彦的手,目送她远去。周品彦走到马车旁,转身说道:“别忘了我们的洛阳之约。”她上了车,车夫一声吆喝,马车辚辚地开走了。   回京的路上,天气越来越热,宋予扬早起晚睡,只挑早晚凉快一点儿的时候赶路,中午太阳当头暴晒的时候就找地方休息。这一路十分辛苦,有时中午找不到客店,就在树荫下打个午觉。   这一日正午时分,终于到了京城。武德门外人来人往,宋予扬一拉缰绳,马儿放慢了速度,缓缓前行。却见展翾站在城门外,低着头若有所思。宋予扬下了马,上前问道:“展都尉,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展翾抬起头来,“予扬!你这是从哪儿来?”宋予扬头戴遮阳斗笠,汗水顺着脸颊直往下淌,薄薄的衣衫贴在身上,前后心都被汗水湿透了。   “去了趟杭州。”宋予扬四处望望,“这里出了什么事吗?”   展翾说:“没有,我刚送了个朋友。随成峰夫妇一个月前上京探访亲友,今早刚接到家信,家里出事了。”   “随家出了什么事?”   展翾黯然说道:“你还记得许清如许姑娘吗?去年她嫁给随云为妻,没想到,还不到一年,竟然过世了。”   宋予扬没听懂展翾的话,茫然问道:“你说什么?”   展翾说:“说是难产。随先生和随夫人都很喜欢这个儿媳,听到消息伤心不已,匆匆赶回去了。”   宋予扬解下包袱,从里面拿出青玉石筒,交给展翾,说:“这里面是沉香阁丢失的两幅画,烦你转交一辉。”他骑上马,拨转马头就走。   展翾在他身后问道:“你去哪里?”   宋予扬的马已经跑远了。      ☆、第38章   徐一辉燕尔新婚,娶的又是心仪多年的小师妹,春风得意,满心畅快。钱小蝶历经这几个月的跌宕起伏,总算有个圆满结果,心里也很满足。她在焕然一新的新家呆足了一个月,静极思动,开始怀念起做捕快的日子来。“米铺那桩窃案不知破了没有呢。”一天徐一辉回到家,钱小蝶问道。   “早破了。”   “啊?是谁偷的银子?”   “偷银子的就是铺子里那个瘦弱的小伙计。他趁人不备,把碎银子藏在米缸里,过上两三天,他拿个布袋买米,然后趁人不注意把碎银子挖出来装进米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背回家。”   “哎呀,我就猜是他,张帆还说是账房先生。只可惜还没等我找到证据,就被我娘关起来了。哎,怎么抓到他的?”   “大家都没办法,后来还是宋予扬出了个主意。他说,趁店里忙的时候,让店主去给主顾舀米,故意在米缸里埋一锭碎银,微露个头出来,然后下一个主顾的米就叫这个伙计去舀。他看到银子,会以为银子是他先前埋的,肯定不会声张,等他来买米,背着米袋准备回家的时候,再检查他的米袋,自然就人赃并获了。”   “妙啊!”钱小蝶一拍桌子,“这么简单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呢?”   徐一辉笑道:“想到了你也是神捕了。”   钱小蝶又想了一想,说道:“这主意妙是妙,也有漏洞。”   “什么漏洞?”   “师兄你想啊,那个时候已经案发,我们都去米铺挨个提审过了,他还敢拿银子?如果他为了撇清自己,把银子还给店主,他的嫌疑岂不是就洗脱了?”   “张德昌当时也这么问,宋予扬说不会,而且他十分肯定。他说人最大的弱点是贪婪和恐惧。对这种惯偷来说,每一次偷窃,他的贪婪都压过了恐惧,这一次也不例外。而且他偷了那么多次都没被抓住,内心难免自大,一定会孤注一掷,再偷一次。”   “结果呢?”   “结果又被宋予扬说中了。”   “唉!三哥去看库真是大材小用了。”钱小蝶叹道。   这一番对话,更加勾起了钱小蝶对捕快生涯的向往,她便跟徐一辉说要继续做捕快。徐一辉倒无可无不可,只是害怕钱夫人不同意。别看徐一辉在宋予扬面前嘴硬不承认,其实他心里还真怵这个丈母娘。   这一天钱小蝶归宁的时候,在饭桌上说起她要继续做捕快的事来。果不其然钱夫人立刻皱起眉头,斥道:“这不胡闹嘛!你已经出嫁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一样不懂事!”   钱小蝶委屈地看着她爹。钱彪笑呵呵地说:“这事嘛,得看一辉怎么说。”   钱夫人说:“那倒是,姑娘嫁出去了,就由不得爹娘了。一辉,你是啥意思?”   三个人六只眼睛都看着徐一辉。徐一辉原本打算默默地吃个饭,让师父去和师娘斗的,没想到师父轻轻巧巧一句话,便把矛盾转到了他的头上。这种事他怎好表态?摆明了顺得哥情失嫂意,不得罪新婚妻子,就得得罪新晋丈母娘。徐一辉咽下一口饭,说道:“我听小蝶的。”   钱小蝶冲他甜甜一笑。   钱夫人不愿意了,说:“家里的事你听小蝶的,这没错。她做捕快这件事,怎么能听她的?就得你拿主意。”   徐一辉不好公然与钱夫人作对,于是说道:“那我听师娘的。”   钱小蝶撅起了嘴。   钱夫人说:“听我的干嘛?我把女儿嫁给你了,她就是你徐家的人。行不行你说句话,一会儿听这个的,一会儿听那个的,你自己没主意啊?”   徐一辉碰了个硬钉子,只好说:“我的主意是,只要小蝶高兴,她愿意干啥就干啥。愿意当捕快,就去玩玩儿,省得她天天憋在家里不开心,闷出病来。”   “你说得倒轻巧!”钱夫人眼睛一瞪,“玩命的事也叫玩儿?我可就这么一个女儿,闷出病来总比玩出命来强。”   “师娘如果是担心小蝶做捕快有危险……”   “我可不就担心这个吗?”钱夫人双手一拍,冲着钱小蝶说,“先前你爹当捕头,害我一颗心天天悬着,好不容易他升了职,不用舞刀弄枪去玩命了,你又嫁了个捕头。我担心女婿一个人还不够,你还跑出来添乱?”   钱彪笑道:“夸张!哪有那么多危险?”   “怎么没有?你们六扇门死的伤的还少吗?上次小蝶还中了毒刀呢!”钱夫人又把那次钱小蝶保护冯端受伤的事翻了出来。   钱彪说道:“这件事你要唠叨一辈子。你就放心吧,危险的事轮不到你女儿,她功夫太差,她干的事都没危险。”   徐一辉说:“师娘你要是不放心,让小蝶跟着我,我保护她。”   钱小蝶嘴撅得老高,“我才不跟着你,我要依旧跟着张捕头。张捕头好歹把我当个人用,你什么都不让我干,我做啥你都不放心。”   钱夫人说道:“一辉那是爱护你,你这孩子,不识好人心!一辉,你别听小蝶的,就让她跟着你。她是你媳妇,你要好好保护她,保她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钱夫人这是同意了。钱小蝶心里一高兴,搂着她娘,趁势撒娇道:“娘,你现在都向着他不向着我了。难怪人家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钱彪哈哈大笑,“你娘总算明白谁是真心爱护你了。”   钱夫人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笑了。钱夫人痛恨徐一辉的,是他在婚事上先斩后奏,逼自己就范。可是看到女儿每次回来都兴高采烈的,对徐一辉的恨意也就慢慢淡了。钱小蝶如愿以偿地重新做了捕快,跟了徐一辉一段时间,转到了张德昌的手下,钱夫人也就不再过问了。   诸事顺心,徐一辉唯一担心的,只有宋予扬。   宋予扬又开始往杭州跑,这一趟去了有一个多月,还不见回来。十几天前,展翾交给徐一辉一个石筒,说里面装的是沉香阁失窃的画,是宋予扬托他转交的。   “予扬人呢?”徐一辉问道。   展翾说:“他在城门外把画交给我,之后就匆匆忙忙走了。”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失神。他是在办你们六扇门的什么案子么?”   徐一辉也很迷惑不解。宋予扬现在没案子可办,上次去杭州是去送函件,这一次连函件都没有,告了假就直接走了。问他,他也不说,一副五心烦乱的样子。   徐一辉每天回家之前,都要绕到宋予扬的家门口看看他回来没有。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一天下午,他照例拐到宋家,宋家大门一路大开,宋予扬坐在堂屋里,露出小半个背影。徐一辉放了心,迈步走了进去,“予扬,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堂屋里一片凌乱。木工凳上一张锯开的木板,旁边锯子、刨子、凿子、斧子……四处乱放,都是宋予扬上次弄回来的木匠工具。地上一堆刨花,一地木屑。宋予扬背对着门坐在桌旁,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一个月不见,他明显瘦了,眼眶塌了下去,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里却有一丝亢奋。“一辉!你来了,找地方坐吧。”   “你这是干什么?”   宋予扬一手拿着块木牌,一手拿着刻刀,在木牌的四角刻着花纹。桌上还有另一块木牌,厚一些,圆形弧上去,中心刻着一个浅槽。宋予扬头也不抬地说:“快好了。”他放下木牌,起身拿来笔墨,伏在桌上,往木牌上写字。   徐一辉顺着他的右手,一笔一划地看去,“周——品——彦——之——灵——位”,六个字,端端正正的。徐一辉心里一惊,什么?那个女飞贼……死了?   宋予扬放下笔,拿起刻刀,顺着笔划细细地刻了起来。徐一辉想问,又忍住了。宋予扬弯着腰,刻得那么专注,全身心都倾注在那些笔划上,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了。徐一辉不忍打扰他,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夏日的黄昏悠长而寂静,一缕一缕的穿堂风漫不经心地吹过,吹着宋予扬后背汗透了的薄衫。宋予扬终于刻好了字,将木牌插在底座上。这是一个木头牌位。宋予扬将牌位托在手心里,伸直胳膊拿到远处端详。“怎么样?还行吧?”   徐一辉不知说什么才好。   宋予扬放下牌位,去拎了一小桶漆过来,拿把刷子细细地给牌位上漆,一边刷一边嘀咕:“漆要多刷几道才行。每道干透了才能再刷下一道。字得刷黑漆。回头要去买些黑漆来……”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徐一辉说。   徐一辉忍不住问道:“予扬,出什么事了?”   小小的牌位很快刷好了。宋予扬放下刷子,盯着牌位说道:“我去了杭州。随家的人说随云回了老家安溪。我把随家十几口人分别关起来,一个一个提审……”   他拍出腰牌,说要审案,随家人人惊慌。   涤尘说:少奶奶是六月十四晚上生的,之后血就止不住,浣衣都吓哭了。   浣衣说:梁嫂和文嫂把孩子抱出去洗澡穿衣,薛妈嫌我没用,打发我去抱孩子。   薛妈就是那天来请周品彦看大夫的那个妇人,随云自幼的乳母。她淌眼抹泪地说:那血啊,怎么都止不住。少爷都吓傻了,还是我提醒他赶紧去请大夫。   管家说:半夜,里头慌乱起来,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我把大家都叫起来。我让厨子去炖鸡汤,两个小厮去帮忙生火,烧一大锅热水,剩下的人都在外面候着。不一会儿少爷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让人去请大夫。   厨子说:太快了,我这边鸡汤还没炖好,就听到说少奶奶不行了。   小厮一心说:管家命我去请大夫,我跑得快,跑在最前头,后头跟着四个人,抬着一乘软轿。我们刚把大夫抬进府里,就听到里面一片哭声。   管家说:一直乱到天亮,少爷才命我去置办棺木,安排后事。   涤尘说:我亲眼看着少奶奶入殓的。   浣衣也说:我亲眼看着少奶奶入殓的。   薛妈说:我给少奶奶收拾的,我和少爷亲手给她入的殓。   管家说:我和三名家人将棺木抬到前头,现搭的灵堂,少奶奶的房间是梁嫂和文嫂两个人收拾的。   梁嫂说:哎呦呦床上全都是血,我们把床单被褥全揭下来,拿出去烧掉了。   文嫂说:地板是我擦的,地上没有血迹。   薛妈说:唉!女人生孩子就是去鬼门关走一遭,回不回得来只有天知道。   这些人的口供严丝合缝,全都接得上榫,就像事先排演过一样。然而还是有疑点,宋予扬在房门附近的地砖缝里,发现了三滴血迹。“血怎么会滴到地板上?”   薛妈说:“这床上的床单被褥全部揭下来烧掉了,揭的时候,把床单扔在地上,所以地上沾上了血迹。”   “胡说!沾上的血迹和滴下来的血迹完全不同!”宋予扬厉声喝道。   薛妈哆嗦了一下,嘟囔道:“我也是猜,地上为什么会滴上血,我不知道,当时心都乱了。”   宋予扬怒视薛妈,“是随云和你们串通一气,害死了她!”   薛妈猛然抬头,瞪着眼睛叫屈,“差爷,不敢这么说,冤枉啊!我家少爷斯斯文文的,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敢杀人?他和少奶奶很要好的,常常来看少奶奶画画,两个人还一起弹弹琴,讲讲古人。少奶奶也是斯文人,不大说话,安安静静的,我们都蛮喜欢她,怎么会害她?”   浣衣说:少爷会翻少奶奶书案上的画,看到喜欢的,就让人拿去裱起来。   管家说:少奶奶足不出户,贞静贤淑。我见过她两面,不记得她跟我说过话。   小厮一心说:少奶奶不出门,我们都见不到她。我只远远地见过她一次。二目、三才、四德,他们三个都没见过她。   厨子说:少爷吩咐我每顿饭都要做几个少奶奶爱吃的菜。少奶奶不爱吃甜的,不吃羊肉,不吃牛肉,不吃梨,这三样绝对不能有。鱼只有一道清蒸鳜鱼她还肯动几筷子。菜蔬倒都爱吃,除了韭菜,还有蒜黄、韭薹、香椿,这几样她不吃。爱吃栗粉糕,但只能加一丁点糖,加多了她不吃,一点不加也不行。最爱吃螃蟹。螃蟹性寒,后来就不吃了。我没见过少奶奶,都是两个丫鬟来传话的。   涤尘说:少奶奶喝的茶都是少爷亲自去选的,买好几样带回来,少奶奶捡爱喝的留下,不爱喝的少爷拿去喝。   浣衣说:少爷和少奶奶没有吵过架拌过嘴,一次都没有。   宋予扬问道:“柳依依呢?”   浣衣说:谁是柳依依?我不认得。   涤尘也说:柳依依?没听说过这个人。我和浣衣是少爷专门买来服侍少奶奶的。   薛妈说:依依早搬出去了,搬去哪儿了我不知道。   管家说:柳姨娘啊,快一年没见了。少爷和少奶奶在安溪拜堂成亲,十天后才回的杭州。少爷和少奶奶回来之前,来了一辆马车,把柳姨娘接走了,服侍她的小丫头冰儿跟着一起走的。去哪儿了我不知道。谁接走她的我也不知道。只有一个车夫,我没见过。之前少爷特意吩咐过,他成亲之后,柳姨娘想走就走,不许大家拦着。所以我就让她们走了。少爷回来后我向他禀告了,他只说知道了。多的事我没敢问。   梁嫂说:她大概是伤心了,所以走了吧。   文嫂说:男人都是三心二意的,见了新的,忘了旧的……   小厮一心说:柳姨娘人很好,不拿架子,吩咐我们做事都是轻言细语的。   厨子说:柳姨娘和少奶奶的口味不一样,她和少爷的口味一样,都口甜,每样菜里放一点儿糖她就喜欢了。别的倒不讲究,也没有那么多忌口的东西。她经常来厨房,和我商量菜谱,还常常夸我手艺好。   宋予扬去隔壁村子找到胡大夫,胡大夫说了当晚经过,与一心说的并无两样。胡大夫一路摇头叹气,“这女人嘛,生孩子就是个坎儿,过得了就过了,过不了……唉,可惜啊,年纪轻轻的……我没见过随家少奶奶,每次去诊脉都隔着纱帘。”   徐一辉倒了杯水放在宋予扬面前。宋予扬眼望前方,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和他自己毫不相关,“我去了安溪,找到随成峰家。那天正好是她下葬的日子……”   随家大门上挂着白色幔帐,家人都穿着白色孝服。宋予扬在大门口见到随成峰夫妇的车马。随成峰下了马,从车上搀下随夫人。随夫人不知是悲痛过度还是中了暑,脸色很差,随时都要晕倒,被人搀了进去。车上还有一个妇人,怀抱婴儿,跟在随家夫妇身后进了府。   又等了好一会儿,随云的车子回来了。随云在府前跳下车,他一身素衣,一双新鞋,鞋底子沾满了泥。随云神态平淡,并不觉悲痛,他下车后没急着进门,而是走到府门边上,在台阶上蹭鞋底的泥。   宋予扬闪身出来,一把揪住随云,右手腕下翻出一把匕首,“别叫。”   随云一惊,认出是宋予扬,“宋捕头,你……”随家家人往这边看过来,宋予扬拿匕首点点随云的肋骨,随云扬声说道,“我和人说几句话,马上就来。”   宋予扬拖着随云转至旁边僻静小巷,随云强自镇静,“你、你要干什么?”   宋予扬瞪着血红的眼睛,“她人呢?”   “谁?哦,你是说清如。今天刚刚下葬,就葬在南山随家祖坟。”   宋予扬心痛如绞,咬牙说道:“她是怎么死的。”   “产后出血,血止不住,人很快就没了。”   “我要开棺验尸!”   随云说:“第二天就火化了……”   宋予扬一把掐住随云的脖子,将他抵在墙上,“是你害死她的!”   随云脸憋得通红,痛苦地从喉咙里迸出几个字,“天气太热……”   这一点他竟没有想到,宋予扬松了手。随云弯腰猛咳了几下,慢慢恢复了从容,说道:“天气太热,从杭州到这里路途遥远,所以……请你节哀。”随云一脸同情地看着宋予扬。   宋予扬轻声说道:“为什么会这样?”周品彦计划好了和他洛阳见面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这些日子没好好睡过,也没好好吃过,来回奔波,连夜审案,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   随云定定地望着宋予扬,“我没有害她。我以我全家的性命发誓,我没有害她,包括我刚出世的儿子的性命。”   宋予扬深吸一口气,“我去了南山,找到随家祖坟。她的坟在最边上,小小的一个墓碑,上面写着‘随门许氏清如之墓’,你说可笑不可笑?”宋予扬突然笑了两声,“她根本就不叫许清如,她叫周品彦。他们祭的是许清如,又不是她。烧的那些纸,摆的那些供品,都是给许清如的,不是给她的,她能来飨吗?周围埋的全是陌生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所以我一定要给她立这个牌位,免得她生前孤单,死后凄惶,无依无靠。”   徐一辉劝道:“她嫁到了随家,自然就是随家的人,你不要想太多了。”   宋予扬摇摇头,“她根本就不想做随家的人。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打算和我一起走的。她活着的时候没能如愿,她死后我无论如何要带她走。我在她坟前跟她说了,让她跟我走,她泉下有知,一定会跟来的。”那一天,细雨霏霏,她的新坟在雨中默立。宋予扬仿佛看见周品彦的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想不明白。   周品彦也一直挂念着他。   周品彦的屋里挂着一大幅牡丹,一进门就能看见。正中间的两枝,和宋予扬扇子上的两枝完全一样,旁边添加点染,画成了一簇牡丹丛。画上题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落款“丙子年腊月二十八偶念前尘感怀旧梦 作此聊寄心事 品心斋主人”。   去年腊月二十八,宋予扬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京城大雪,他和徐一辉打了一架。他躺在雪地里,望着从天而降的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决心要忘掉周品彦,忘掉一切……   宋予扬回头问浣衣,“那天你趴在随云耳边,跟他说的是什么?”   “是少奶奶教我的两句话。”   “她教你什么话?”   “第一句是,这位宋爷是少奶奶的朋友,少奶奶想见见他。”浣衣怯怯地瞟了宋予扬一眼,“少奶奶说,如果少爷不答应,就告诉他第二句话。”   “第二句是什么?”   “第二句是,这位宋爷对少奶奶,就像柳依依对你一样重要。”   眼泪唰地冲上宋予扬的眼眶。他上前摘下牡丹图,卷起来,放进包袱里,背上包袱,低头走出了随家。   宋予扬接着说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约我在洛阳相见。她说,人算不如天算。她还说,等我们在洛阳见了面,她就再世为人了。都是些不祥之言。死生至大,她再聪明,她也算不过老天,算不出生死。如今阴阳阻隔,我们想要再见面,可不是得等她再世为人吗?”   宋予扬放声大哭。   徐一辉不知该怎么劝他。生离死别,人间至痛,也实在劝无可劝。他打了盆水,绞了把手巾递给宋予扬。宋予扬越哭越伤心,许久之后才止住悲声。他拿手巾擦了擦脸,拿起牌位,走进卧室。徐一辉默默地跟了进去。   床边有张桌子,宋予扬将桌上的东西腾开,将桌子擦干净了,将牌位郑重地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出去拿了个香炉进来,焚上香。   徐一辉说:“这个东西,放在这里恐怕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你是怕给我招来鬼吗?我不怕,我只怕她不来。她从来没来过我这里,京城这么大,不知道她找不找得到地方。”宋予扬的眼泪又下来了。   宋予扬从来不信有鬼,何曾说过这种傻话?徐一辉暗自叹口气,知道劝也无用,只能希望日子久了,宋予扬会慢慢地忘掉这些伤心往事。      ☆、第39章   江小七决定冷一冷宋予扬。   整整一个春天江小七都在和自己较劲儿。初春的时候她每天都往日照斜街跑,有时候能“偶遇”宋予扬,有时候不能。没遇到宋予扬的时候她满心沮丧,遇到的时候却也并不开心。宋予扬对她并不热络,也不冷淡,偶遇她并不惊喜,也不反感,就像遇到邻居大嫂一样。这让江小七十分生气。   她可不是大街上的芸芸众生,她可是江雨烟啊,从小到大一直被人簇拥着,打个喷嚏都有八个人过来嘘寒问暖的江家七姑娘江雨烟。更别说她还是现任刑部尚书江大人的亲侄女,父亲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富商,外祖母家也是名门望族,她一个不折不扣的富贵人家的小姐,凭什么和邻居大嫂一个待遇?   江小七心里的气越攒越多,她终于决定再也不去偶遇宋予扬了。决心没下几天,她的脚就痒痒的,要往外跑。江小七对自己说,“我去买盒胭脂而已,又不是去见宋予扬。日照斜街又不姓宋,谁都去得,为什么我去不得?”等买了胭脂,她又想,“反正都出来了,就多逛一会儿咯。”终于远远地看到宋予扬走过来了,江小七心里竟然有些小紧张,“现在就走,好像我怕了他似的,哼!我才不怕他!”她又想,“他好几天没见到我了,会不会对我好一点儿?”   答案是并不会,她还是邻居大嫂。   江小七气得当街摔了胭脂,重新痛下决心,再也不做这种没脸的事了。这一回她坚持了七天,她觉得自己十分了不起,必须要奖励一下,“今天我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后她又跑到了日照斜街。   就像上了瘾一样。   有一天宋予扬冲她多笑了几回,江小七便欢心鼓舞,把决心都抛到脑后,又每天去偶遇了。一连几天宋予扬都当她是邻居大嫂,江小七又懊悔起来,她都坚持到十五天了,这一下又前功尽弃。   都是因为这里没人陪她玩儿,她太寂寞了,所以才会对一个傲慢的小破捕头着了魔。这个念头一闪现,江小七立刻命人收拾东西回苏州。她走了,让宋予扬后悔去吧,等他醒悟过来,追在她江小七后头痛哭流涕,她也不!回!头!   但是宋予扬并没有追过来,江小七却回头了。   两个月后,顶着盛夏的酷热,江小七又回到了京城。她拎着些苏州特产来到后头两库,老陶见了她,满脸堆笑,“这么大热天七姑娘还来看我们。”   江小七很看不上这个点头哈腰、牙齿黄黄的老陶,本不屑和他说话,但又不得不问:“宋予扬呢?”   “宋捕头外出公干,还没回来。”   江小七很是失望,“我堂哥还等他下棋呢。他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快了,他去了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再过十天半个月也该回来了。”   半个月后江小七再到两库,老陶一脸歉意地说:“宋捕头回是回来了,但是他都不到库里来了。他去山里捕鱼了。”   “捕鱼?”这是什么烂借口?宋予扬一定是不想见她。不想见她就明说嘛,这算怎么回事。江小七气得当即拂袖便走。   宋予扬还是去过两次库里的。一次是去送石灰,一次是去送鱼。   春夏多雨,为免纸张潮湿霉烂,后头看库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晒纸。天气晴好的时候,大家一起动手,把文库里的档案全都搬出来,一本一本摊在院子里晒,太阳落了,再全部搬回去,还要摆在原来的位置上,不能乱了。这个活儿费力费心,算是两库每年的一项大活儿。宋予扬回来没几天,便趁着天晴,运了一板车石灰过来,命老陶缝布袋装石灰,大的放在文库四角,小的放在架子上、柜子里。又命老陶检查文库的门窗,漏洞全部糊上,然后紧闭门窗。“不用晒纸了,等秋风起,潮气褪了,打开门窗吹一吹就行。”   老陶将信将疑,去文库转了转,里面的确不再闷湿了,变成了闷干。   过了些日子,宋予扬又来了一次,拎着一串鱼交给老陶。   老陶笑着接过,“又让宋捕头破费了。”   “我抓的,不花钱。”   “你抓的?这么肥的鱼,在哪里抓的?”   “栖霞山。”宋予扬不愿多说,转身走了。   这个夏天格外热,立秋之后,酷热依旧。宋予扬心里更加燥热难当。晚上躺在床上,就好像躺在烙铁上一般,翻来翻去找不到一处凉快地方。白天更难过,不仅热,而且吵,蝉鸣虫唱,狗叫鸡啼,车吵人喊,每一个响动都令人心烦。   宋予扬寝食难安,便跑去栖霞山。山里幽静清凉,他什么也不做,什么都不想,一个人静静地一呆就是一天。   他常去的是一处溪涧。涧水清澈见底,冰爽怡人,宋予扬溯流而上,走累了便随处坐卧,十分自在。溪里有鱼。有一次他坐在溪边洗脚的时候,一条尺来长的大鱼优哉游哉地从他腿边游过。宋予扬来了兴致,上岸找了根趁手的木棍,将一头削尖,卷起裤腿下了水。本以为这些呆头鱼一扎就中,谁知一棍下去,鱼儿尾巴一摆,倏地躲开了。躲开之后还不游远,却不紧不慢地在一边唼喋,就像逗他玩儿似的。宋予扬连扎几回,皆不中,鱼儿跟他玩够了,这才猛窜几下,游走了。这下激起了宋予扬的斗志,他弯着腰在溪涧中找鱼,再蹑足潜踪,悄悄靠近。在水中足足站了半个时辰,衣衫尽湿,才终于扎到一条。   宋予扬举起木棍,欢声大叫起来。趁着兴头在河边刮鳞去肠,将鱼洗了,捡了堆干柴生起火,搭了个简易烤架,烤起鱼来。很快香气四溢,宋予扬掰下一块一尝,鱼肉细嫩,味道甘甜鲜美。他举着鱼大嚼起来,边吃边想,周品彦老嫌鱼腥,他烤的这鱼,半点腥味都没有,什么时候让她也来尝一尝。一转念,宋予扬才意识到周品彦已不在人世,他的得意事、失意事、尴尬事、好玩儿的事,从此再也无法与她分享。宋予扬不禁黯然,剩下的半条鱼再也吃不下去了。   此后宋予扬去栖霞山的乐趣就是扎鱼,手法越练越纯熟,后来练到了一击即中的地步,他开始觉得索然无味起来。扎到的鱼全都送到了徐家,后来钱小蝶说太多了吃不了,他就送到后头两库。   有一次送鱼的时候他遇到了江小七。江小七瞪眼看着他,“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又黑又瘦,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钱小蝶也说他越来越像个打渔的了。做个打渔的也不错,无拘无束,无挂无碍。当初如果周品彦肯和他去岛上打渔就好了,她就是太挑剔,太娇气……   小赵说话就更口无遮拦了,“三爷,你是生病了么?怎么整个人都瘦脱形了?”宋予扬懒得理人,栓了门就走。   “程伯说让你晚上去他家吃饭。”小赵一蹦一跳地追上来,欢快地说道,“程伯的外甥女这阵子住在他家,她做的饭有名的好吃。程伯让我也去,嘿嘿,有口福喽。哎,三爷你去哪儿?”   “我去给你搞点儿好吃的。”小赵嘴馋,他的人生,除吃无大事,非得如此说才能免他问东问西。宋予扬不想说话,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呆着。如同孤独的猛兽,伤得越重,藏得越深。   “噢。去吧去吧,早点儿回来哦。”小赵在他身后叫道。   晚饭前宋予扬拎着几条鱼来到程浩家。小赵早到了,桌子椅子都搬在了院子里,老槐树的树荫被夕阳拖得长长的,小赵坐在树荫下嗑瓜子,吃花生芝麻糖,程浩的外甥女叶田坐在一旁摘菜。小赵一见宋予扬就嚷上了,“三爷,你怎么才来。快来尝尝这糖,叶姑娘自己做的,可好吃了。”   叶田原本在和小赵说笑,宋予扬一来,她便低下了头。宋予扬把鱼交给叶田,问道:“程伯呢?”   程浩抱着一坛酒蹒跚走出,小赵有眼色,赶忙扔下瓜子上前接过。“还有酒喝呢?太好了!程伯,这是啥好酒?”   程浩说道:“不是啥好酒,就是年头久。这酒比你们俩年纪都大,埋在后头窖里,我都给忘了。这回收拾东西翻出来了,除了这坛,还有四坛,我走之前全都喝光。太沉,带不了。”   宋予扬问道:“程伯你要去哪儿?”   小赵抢先答道:“啊?你居然不知道?程伯要告老还乡了。”   程浩说:“咱又不是多大的官,啥告老还乡。老了,干不动了,回乡下种地去。”   小赵眉飞色舞地说道:“总捕头要亲自设宴相送,时间定在八月十四。八月十五是我们大伙合请程伯,大伙都凑了份子,你那份是徐捕头出的。”   程浩和宋予扬在树荫里坐下。叶田早提着鱼去了厨房,小赵往嘴里塞了两块糖,跑去厨房帮忙了。   程浩说:“日子过得真快啊。想当初我进六扇门的时候,也就小赵这么大,这一转眼就老了。年轻时赌意气,争面子,现在回头这一看,无谓得很。予扬,我跟你说啊,不管你遇到什么坎儿,没有过不去的。你过不去,老天爷会帮你过去。时光过得快着呢,刷刷刷的,一转眼几十年一过,啥坎儿都没了。”   他心上有个洞,老天爷能帮他补好吗?就算过了几十年,心上的洞不疼了,也永远都在,再也长不好了。宋予扬黯然说道:“程伯,我不想做捕头了。”程浩一向关照他,如今程浩也要走了,他的人生又灰暗了几分。   “为什么?你怕一辈子呆在后头出不了头?不会的。钱彪这人,挺爱才的,他能让你年纪轻轻地当上捕头,自然不是为了让你去看库的。”   宋予扬不吭气。他不是和钱彪置气,他只是提不起劲儿来,什么都不想干。只是解释起来太复杂,不如干脆沉默。   小赵拿出四副碗筷,四只酒杯,摆好。宋予扬站起身来,也要去帮忙。小赵忙说:“你坐你坐,叶姑娘手脚可利索了,特别能干。我都只能在旁边站着看,插不上手。”   程浩呵呵笑道:“我这个外甥女,没别的好处,就是菜做得特别好。普普通通的东西经她一调一烹,味道就不一样。你尝尝这个花生芝麻糖,比外面卖的好吃多了。”   小赵端出一个托盘,放下四样凉菜,“叶姑娘说你们先吃着,热菜马上就好,最后一道是红烧全鱼。”   宋予扬开了酒坛,斟上酒。这酒入口醇香,后味绵长。程浩喝了一口,眯着眼睛咂摸嘴,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他放下酒杯,大发感慨,“古人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听起来简单,做起来不易啊。我这辈子,没做亏心事,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有懊悔的事吗?”宋予扬问道,“我听人说,你本来有机会当总捕头的。”   程浩呵呵一笑,“钱彪比我年轻,资历比我浅,功劳不如我大,他提了总捕头我没提,自然有人会觉得是他抢了我的位子。我一开始心里多少也有一点儿忿忿不平,虽然我一句话都没说。不过,咱平心而论,钱彪干得不错,比他的前任童之岭强得多了,六扇门在他手下整肃了许多,以前更乱。我自问如果换了是我,未必比他强,这就证明,提钱彪没有错。   “总捕头不好当!应付上司、摆平同僚、约束下属,哪一件都耗费心力,六扇门不管是谁出了事,都是他的责任。当个捕头就简单多了,只要办好眼面前的案子,就尽可放心地回家睡大觉。要是当了总捕头,未必睡得香呢。这么一想,没当上总捕头,兴许还是我的福气呢。”   宋予扬赞道:“你老真豁达。”   程浩哈哈大笑,“失败者总得给自己找些安慰嘛,不然成天哭哭啼啼,日子没法过了。我问你,你不想做捕头,想做什么?”   “不知道,我没想好。”宋予扬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开一家名叫“品心斋”的餐馆,菜品里一定要有一道“心心相印”。然而每次想到这里,思路就拐了弯,变成了“周品彦要是知道我继承了她的名号,成了品心斋主人,她会笑成什么样子?”只可惜,答案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程浩瞅了眼宋予扬,说:“做不做捕头倒没什么要紧。不过,躲进山里捕鱼这样的事呢,我这老头子去干,叫风雅。你一个少年人,正事不干,躲起来捕鱼,那叫没出息。”   宋予扬辩解道:“我是去避暑,又不是专门去捕鱼。”   程浩摇着头,说道:“别找借口,就是没出息。没出息!知道吗?”   时候渐近中秋,热气渐渐退去。宋予扬不再往栖霞山跑,他偶尔去趟两库,多数时间窝在家里。一连下了几场雨,他就坐在屋檐下看雨。铅灰色的浓云,真的如同浓墨洇在宣纸上。雨帘外青黑的屋顶,雨水打在早枯的树叶上,地上积水中一圈又一圈荡开的水波。   程浩的辞呈已经批出来了,宋予扬时常去程家,和程浩天南海北地闲聊,听他讲些江湖上的奇闻掌故。每次去,叶田总要端上这样那样的点心小食,然后静静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讲讲谈谈。   转眼到了八月十四。   中午时分,卢雪梅带着尤虎赶到京城,他们此行是专程来参加程浩的欢送宴的。今晚是钱彪请客,明晚是众位同僚同请,卢雪梅打算再盘桓一两天,也就回去了。时候尚早,卢雪梅准备去差房转一圈,再去看望程浩。二人刚拐到日照斜街,只听背后一个声音叫道:“雪姑娘?”   卢雪梅回头一看,是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脚上的鞋破了洞,露出两个脚趾,身上的粗布衣裳灰突突的,已经看不出它最初的颜色。“雪姑娘!果然是你!”那人嘴一咧,脸上松松下垂的皮扯了上去。   “你是……老罗?”卢雪梅十分震惊。去年桑落坞案发,老罗被展翾带走,听说后来一直关在大牢里,一年多的时间,罗胖完全变了个样子,不仅整整瘦了一圈,而且苍老,憔悴。   “多谢你还认得我。”   卢雪梅赶紧环顾四周,“你怎么出来的?”   老罗怪笑一声,“放心,我是被放出来的。”   “放出来的?”   老罗手捂肚子,说:“雪姑娘,你老哥我饿了一天了,咱能不能边吃边说。”   卢雪梅找了家干净馆子,老罗点了一桌子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尤虎在一旁给他斟酒。老罗连吃带喝,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这才往椅背上一靠,打了个饱嗝,说道:“好久没吃这么痛快了。”尤虎给他满上酒,老罗拍拍尤虎的肩膀,说,“好小子,你和雪姑娘都是聪明人,说话做事不留破绽,所以你们才能在外头风风光光,吃香喝辣,你老哥我只能在里头凄凄惨惨,喝风打屁。蒋雄那个倒霉蛋,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被乱箭射死了。不过,你们放心,我在里面啥都没说,谁都没供。他们拿我没办法,又不能一剑把我刺死,只能放我出来。”   卢雪梅问道:“你几时出来的?”   “昨天。”   卢雪梅拿出钱袋放在桌上,说:“这些银子你拿着,够你回家了。”   老罗抓起钱袋塞进怀里,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雪姑娘啥时候都会罩着我们。”   “你几时动身,我给你弄匹马。”   “不急,不急。”老罗说道,“我在京城还有事要办呢。”他伸手拔出尤虎腰间的匕首,用手试了试,“这刀子不错,送我了。你的佩刀我就不要了,我的腰牌没了,戴着六扇门的佩刀,容易让人起疑。雪姑娘,你好人做到底,给我弄匹马,再来一把快刀。”   卢雪梅问道:“你要刀干什么?”   老罗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走之前要报个仇。”   “你找谁报仇?”   “你忘了宋予扬那个小王八蛋?就是他,坏了我们的事。妈的,老子受了泼天的罪,都是他害的!他不是自以为聪明绝顶吗?老子要割了他的脑袋,看他还逞不逞能。”   卢雪梅一把夺过老罗手里的匕首,“老罗,你别胡来!那件事是你和蒋雄做下的,说到底你们理亏。宋予扬奉命办案,和他有什么关系?你抓的犯人多了,要是个个都来找你报仇,能行吗?”   老罗冷笑道:“雪姑娘,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板子不打在你身上,你是不知道疼。宋予扬包庇你,没揭了你的老底,你就和他穿一条裤子?你别忘了,我在牢里一年多,也没说出你半个字啊。”   “你别嚷嚷!”卢雪梅回头看看,饭店里还有两桌客人。她压低了声音说,“你听我一句劝。好容易放出来了,赶紧回九江,别再生是非。回头把老命搭进去,不值。再说你们杀人害命,只关了你不到两年,一点儿也不亏。”   老罗摩挲着肚皮,不吭气。   卢雪梅站起身来,说:“我们住在兴隆客栈,你跟我们去,好好休息一下,换身衣裳。后天一早我们离京,你跟我们一起走。”   “要是我不肯呢?”老罗稳稳地坐着,不肯动身。   “那你就烂死在这里吧。虎子,我们走!”卢雪梅转身就走。   老罗笑嘻嘻地站起来,“得了,我再听你一回。”   老罗那张嘴,什么话说不出,他的话卢雪梅可不敢信。当天晚上宴席散后,卢雪梅叫住了宋予扬。   “宋予扬,你今天不太高兴啊。”一屋子的捕头,人家都是办大案子的,唯有心最高气最傲的宋予扬是个看库的,他不高兴,卢雪梅可以理解。   宋予扬回过头来,客客气气地叫了声,“卢捕头。”   “哟,你还在生气呢。气量这么大!”卢雪梅上前挽着宋予扬的胳膊,将他带到一边,说道,“你去看库可不是我告的密,我卢雪梅从来不干背后嘀咕人的事。”   “我知道。”   卢雪梅盯着宋予扬的脸,“那你有啥气不顺的?哦,我知道了,你还在为你的小情人儿和我置气?”   这些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早已变得遥远而陌生。从那以后,变故迭生,人隔阴阳,再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宋予扬说:“你叫我有什么事?”   宋予扬这是完全不给她台阶下了,卢雪梅面子挂不住,一腔热情登时冷了。她缩回了手,说:“没什么事。我就告诉你一声,老罗昨天放出来了,他说要找你报仇。他现在人在兴隆客栈,我让尤虎看着他呢。我怕我拦不住他,你这几天,走夜路当心点儿。”   卢雪梅说完就走了。宋予扬一边往家走一边琢磨,老罗居然被放出来了?展翾可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他冷静,坚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桑落坞案他一直追到现在,丝毫没有松懈,案犯一个一个落网,他怎么可能放过老罗?   莫非这其中有诈?   八月十四的月亮,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圆满了。展翾站在玲珑塔的第三层,望着对面的兴隆客栈。卢雪梅住在二层,正对着玲珑塔的这一间,窗子黑黢黢的,屋里没人。门口把风的说,卢雪梅、尤虎、罗有信三人午后一起到的,后来尤虎出去了一次,买了些衣服鞋袜回来,再后来卢雪梅出门赴宴,至今未归。罗有信一直呆在客栈里,哪里都没去。   时近中秋,晚来风凉,街上行人稀少,客栈里也已灯火阑珊。街上远远地走来一个人,走得很慢,低着头,满腹心事的样子。离得近些,看清楚了,来人正是卢雪梅。   是时候了。   展翾正待跃下,突然客栈屋顶一道黑影飘过。黑影来至卢雪梅窗外,双脚勾住屋檐,一个倒挂金钟,头朝下悬在了半空,挑开窗子上的搭扣,一推,窗子开了,黑影一翻身,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   展翾脚轻轻一点,跃到客栈屋顶,随即转身跃下,手在屋檐上一攀,双脚在窗台上一顿,跳进了房间里。   黑影已经从房门奔出。展翾一刻不停,紧紧追上。黑影直奔走廊上的窗户,跳上窗台,复又上了屋顶。等展翾跟着跃上屋顶的时候,黑影已经在十步开外了。   这人的轻功着实了得。展翾不敢怠慢,提口气,施展平生所学,紧随其后。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那人突然拔剑,一回身一剑刺出。展翾生生停下脚步,往右边一闪,那人似乎早料到他这一招,长剑游龙一般转了向,已经在右边等着他了。展翾只得向后飘去,青蜂剑同时出鞘,双剑相交,叮的一声脆响。那人不等展翾站稳,剑招绵绵而出,似落雨纷纷,又密又急。   展翾平生还从未遇到如此对手,轻功妙,剑法快,和他自己的武功路子如出一辙。展翾凝神应战,几十招之后,仅能稍占上风。   那人长剑突然一收,往后飘出几步远,“你是展家的小少爷,展翾?”是个女声。   “你是谁?”   那人轻声一笑,“你不是展老前辈的得意弟子么?我跟你过了六十四招,你不会连我的武功路数都看不出来吧。”   他大伯倒是跟他提起过,江湖上以轻功剑法闻名的,白道要数他展家,黑道嘛……“你是长天门的?”   “不错,我是姓沈。”那人摘下面巾,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笑容温和可亲。“我叫沈千惠。”   展翾一抱拳,“沈姑娘,你今晚来此有何贵干?”   沈千惠说:“我找卢雪梅。”   “你认识卢雪梅?你找她干什么?”   “我们长天门一向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怨必还。卢雪梅得罪了我师妹,我要想个法子教训教训她。”   长天门是黑道,卢雪梅是六扇门捕头,想来卢雪梅办案子得罪了长天门的人。卢雪梅秉公办案,并无过错,这个仇结得太冤。展翾说道:“我听说长天门早就改了规矩,不杀人了。”   沈千惠一笑,“所以我才为难。我断断续续地跟踪她,加起来也快两个月了。这个卢雪梅为人还挺正的,拿不住她的把柄,怎么陷害她呢?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是卢雪梅请你来的么?”   “我手头有个案子,我怀疑卢雪梅牵涉其中。”   “那她是要倒霉了,是么?”   “沈姑娘,你们的江湖恩怨,可否不再追究?”   “那可不行!这要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长天门是吃素的,随便谁都来欺负,那还了得?实在不行,我只有在她脸上留个记号了。唉,我是实在不想出此下策。”   展翾说道:“沈姑娘,你听我说,这件事请你暂且歇手,等我办完案子,你再寻仇,如何?”   沈千惠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说道:“好吧,我师父说他还欠令伯一个人情,我姑且答应你。等你办完案子,我再来。”   “多谢沈姑娘。”   沈千惠飘然远去。展翾在月光下静静地站了片刻,心中复杂难言。卢雪梅不是滕允武,不是蒋雄,不是罗有信,不是公孙楠,更不是汪大胡子,在这个案子里,她只走错了一步。只是这一步,却很要命。   “明天,过了中秋再说吧。”展翾跃下屋顶,转身离去。      ☆、第40章   八月十五的告别宴比前一天的热闹百倍。总捕头不在场,大家都不用拘着,放开喝,可劲儿闹,当场喝倒了十几个。连宋予扬这公认酒量浅的,都被灌了不少,程浩是主角,就更逃不过了。程浩喝得两颧通红,散席的时候往起一站,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张德昌还能站稳,当下分派人手,能走稳路的送迤逦歪斜的,躺在地上的着四个人架回去,就把程浩派给了宋予扬。   叶田来开的门。程浩的老妻和幼子几天前先押着一车行李回乡下了,留下外甥女叶田给程浩做饭。叶田帮着宋予扬搀住程浩,埋怨道:“舅舅,你怎么喝成这样?”   程浩甩着手不让她扶,“我没喝多。”他推开宋予扬,一路歪斜着就进了院子,“我自己能走。这点儿酒算什么?想当初在月明楼和独行大盗孙大胜拼酒,我一个人就喝了两坛!今晚这点酒,小意思。丫头!今天过节呢,去把桌椅搬出来,咱们在院子里赏赏月。予扬,你也别走,我有好酒,咱们接着喝。”   叶田说道:“赏月可以,酒就别喝了。你自己听听,说话舌头都大了。”叶田去搬椅子,先扶程浩坐下。宋予扬把圆桌搬了出来,刚刚坐定,徐一辉和钱小蝶来了。徐一辉拎着月饼果品,外加一篓螃蟹。今晚钱夫人家宴,他和钱小蝶就没去参加程浩的告别宴,钱府那边结束后,他俩便直接到了程家。   程浩十分高兴,“你们来了,太好了、太好了,热闹、热闹,人多热闹。”   徐一辉笑道:“我听说程伯这儿有陈年老酒,一直想尝一尝。”   叶田端了几碗酸辣汤出来,程浩一见不愿意了,“酒还没喝,喝什么醒酒汤?不喝、不喝!快拿酒来!再弄几个下酒菜。予扬,你去屋里搬一坛来。”   叶田无奈,说道:“我去给你弄菜,菜来了你才能喝,不要干喝酒,好不好?”   “好好好,快去快去!”   宋予扬给大家斟上酒,徐一辉端起来先闻了闻,“真是好酒。”   钱小蝶笑道:“你今晚在家没喝够啊?”   徐一辉说:“师娘盯着,我哪敢喝。程伯……”   程浩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叶田端着凉菜走过来,“哎呀,怎么睡在这儿了?这怎么办?”   徐一辉和宋予扬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将程浩抬进卧室,放在床上。程浩睡得死死的,怎么折腾他都不醒。叶田给他脱了鞋,拉开被子盖上。   三人回到院子里,钱小蝶独自在喝汤,“这酸辣汤太好喝了。”   徐一辉把自己面前的汤碗往钱小蝶面前一推,“我这儿还有一碗,给你。”   钱小蝶冲他甜甜一笑,说:“主人要休息了,我们该走了吧?”   徐一辉看着桌上的好酒,这光闻了闻,还一口没喝呢,怎么舍得走。   叶田急忙说:“不急不急,酒菜都是现成的,吃了再走,不然我白做了。”她一边说,一边偷瞄了一眼宋予扬。   徐一辉老实不客气地坐下了,“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对酌,叶田在一旁相陪。徐一辉问宋予扬:“找到老罗了吗?”   “没有。我今天去了两趟客栈,他都不在。卢捕头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那你得多加小心了。”   宋予扬点点头。   钱小蝶气愤地说:“就不该把老罗放出来,展都尉不知怎么想的。”   宋予扬说:“我猜,他是想拿老罗当鱼饵,钓出大鱼。”   钱小蝶问道:“谁是大鱼?”   “不知道。”   “这个案子办了这么久,不知道进展到哪一步了。”   “以展翾的性格,不查出幕后指使他不会罢手。”   徐一辉说:“查出幕后指使容易,可要扳倒他就不容易了。”   宋予扬说:“只要证据扎实,也不难。”   徐一辉摇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   酒菜吃得差不多了,叶田说道:“我做了各色月饼,你们尝尝?还有栗粉糕。”   钱小蝶忙拦道:“叶姑娘,不麻烦了,我们这就走了。”徐一辉也说不用。   宋予扬却说:“栗粉糕?可以尝尝。”   叶田十分高兴,答应着去取点心。   钱小蝶的大眼睛这边瞅瞅,那边望望,然后趴在徐一辉耳边,小声说道:“师兄,你觉不觉得叶姑娘对三哥有点儿意思?”   徐一辉干脆地说道:“没戏。”   钱小蝶又瞅瞅宋予扬,宋予扬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只顾喝酒。她又趴在徐一辉耳边说道:“周姑娘不是死了么?三哥要是和叶姑娘成了,就不会再难过了。”   宋予扬突然开了口,“你们俩要说悄悄话就小点儿声,别让我听见。”   钱小蝶尴尬地笑道:“你都听见了?”   徐一辉也笑,“你这耳朵,也太尖了吧。”   叶田端了一大盘点心回来,“这是栗粉糕,这是豆沙饼,这是玫瑰陷的月饼,这是芝麻花生的。”   钱小蝶先拿了一块,“好吃,叶姑娘你的手艺真好。”   “是不错。”徐一辉也赞道。   叶田笑了笑,只管看着宋予扬。宋予扬掰了一块栗粉糕放入口中,叶田问道,“怎么样?”   “我听人说,栗粉糕里要少放糖才好,糖放多了,栗子的清甜味儿就吃不出来了。”   “放多少合适呢?”叶田认真地问道。   “隐隐约约能尝出一丝甜味来就可以了,叫做‘似有若无甜’,吃着才不腻。”   叶田一脸迷惑,“似有若无甜?那是什么?”   徐一辉笑道:“那是宋予扬在胡扯,叶姑娘你别当真。”   宋予扬酒喝多了,身子轻飘飘的,止不住地笑了起来,“的确胡扯。尽是些稀奇古怪的词儿,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夜阑人静,三人方从程家告辞出来。钱小蝶要赏月,他们便绕道河边行去。   月亮又大又亮,倒映在水中,上下澄澈,焕彩晶明,美得夺人心魄。钱小蝶在河边伫立良久,赞叹不已。宋予扬喝多了酒,垂头坐在河边。   徐一辉说道:“风冷了,回去吧,明天月亮还圆着呢,还有的看。”他走过去拉起宋予扬,“予扬,起来!走了。”   徐钱二人顺着河岸缓缓前行。河风一吹,宋予扬酒往上涌,忍不住对着河面怪叫几声,逗得钱小蝶在后头咯咯直笑,徐一辉却叹了口气。钱小蝶立时明白宋予扬这是心中苦闷,无处发泄,赶紧敛住笑容,扬声叫道:“三哥!三哥,你别走那么快,我有话跟你说。”   宋予扬转过身,面对二人,倒着往前走,“什么事?说吧!”   “你觉得叶姑娘怎么样?”   “叶姑娘?挺好的。”   “真的?”   “真的。”   “那我给你做个媒怎么样?”   “什么意思?听不懂。”   钱小蝶嗔怪道:“你是故意装糊涂吧?叶姑娘温柔贤惠,厨艺精湛,你要是娶了她,这辈子就有口福了。”   “啊?你说什么?”宋予扬把手拢在耳朵上,做侧耳倾听状。   钱小蝶大声说道:“我——说——,你可以、娶叶姑娘、为妻!”   徐一辉说:“小蝶你别理他,他喝多了,故意的。”   宋予扬恍然大悟,频频点头,“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你让我娶叶姑娘,对不对?”   “对!”   “你等等,我问一问,看她答不答应。”   钱小蝶一头雾水,“你要问谁?”   宋予扬大步晃到河边,对着河面放声大叫:“品——彦——!周——品——彦——!我要娶别人了,你答不答应?”停了片刻,宋予扬轻快地跑了回来,高兴地说,“不行!她不答应!”   徐一辉又好气又好笑,“她亲口告诉你的?”   “对!”   “她人在哪儿呢?”   宋予扬往四周看看,一抬头看见了天空中的月亮,手一指,“那儿!她在那儿!你看!”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月亮也是这样的,又大又圆。所以她一定是从那儿来的,现在她又回去了……咦?小蝶,你怎么哭了?一辉,小蝶怎么哭了?”   钱小蝶转过头,抹去脸上的泪水。   徐一辉摇头叹道:“被你蠢哭了。”   钱小蝶噗哧一笑,擦干眼泪,柔声说道:“三哥,这里风大,赶快回去吧。”   晚上这顿酒,卢雪梅只喝到了四五分,她心里有事。老罗今天早晨不见了,她和尤虎转遍了京城也没找到,气得卢雪梅对尤虎说:“不找了,他又不是我儿子,爱去哪儿去哪儿。”话虽如此,卢雪梅还是耿耿于怀,酒都没心喝。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做过亏心事,心里就总是放不下。   散席之后,张德昌带着几名捕快顺路送卢雪梅回客栈。一行人热热闹闹的,且说且笑。走到十字路口,前面就是兴隆客栈了,卢雪梅说:“张捕头、各位弟兄,你们别送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了,这就和大家道个别。”   巷子里走出四个人,各挺□□,分四角站立,拦住去路。卢雪梅倏然色变,张德昌喝道:“什么人?”几名捕快刷刷地拔出刀来。   展翾从暗影里走出,“张德昌张捕头?”   张德昌气势顿消,“在下张德昌。展都尉,这是……”   展翾喝道:“奉鲍大人之命,捉拿嫌犯卢雪梅、尤虎二人,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头顶一阵响动,张德昌抬头望去,四个方向的屋顶上各有两名弓箭手,搭弓上箭,对准了他。   卢雪梅说道:“张捕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带弟兄们走。”   张德昌和几名捕快退至五丈开外,远远地朝这边打望。   展翾手一挥,两个人押着老罗过来。卢雪梅微一闭眼,轻叹口气,她什么都明白了。   展翾说道:“把他们三人带走!”   老罗突然大叫起来,“去哪儿?我不去!你骗人!你说只要我招了就放了我,为什么又要带我回去?我不去!我死都不回去!他妈的展翾,你不得好死!”老罗双膀猛一使劲,挣脱了解差,撒腿就跑。屋顶上射下箭来,展翾叫道:“留活口!”屋顶上的人纷纷跳下,去追老罗。   卢雪梅突然拔出腰刀。尤虎见状也拔出刀来,他身法极快,往前一窜,挡在卢雪梅身前。卢雪梅狠踹了尤虎一脚,“笨蛋!快走!”她对着展翾刷刷刷就是三刀,展翾长剑出鞘,直刺卢雪梅的咽喉,卢雪梅毫不避让,一味向前进攻,竟是拼死的打法。展翾无奈,只好撤回长剑,后退半步,挡住腰刀。   尤虎转身就跑,几个人拦住他的去路。尤虎像只灵猴一般,左挪右闪,抡起腰刀,砍翻两个,一拧身,上了屋顶,消失在黑夜之中。卢雪梅腰刀一收,说道:“展都尉,尤虎是我的手下,他只是奉命行事,别的一概不知,求你放过他。”当啷一声,腰刀扔在了地上,卢雪梅束手就擒。   几个人把老罗押了回来,老罗见卢雪梅被擒,高声叫道:“雪姑娘!你别恨我。我在牢里吃了两年的苦,我都没说一个字。可是他们放我出来才不过两天,就要抓我回去,我不想回去啊!我死都不会再回去!”老罗圆睁双眼,突然一头向右边的人撞去,顺势一脚踢开左边的人,展翾长剑迅疾出招,点在老罗的胸膛上,“别动!”   老罗合身扑上,长剑噗地一声刺入他的胸膛。展翾剑往回撤,老罗双手死死攥住长剑,往胸口一戳,气绝身亡。   江小七决定栽培宋予扬。她干嘛要和自己较劲儿?她要什么有什么,她为什么不用她有的,去换她想要的呢?   她打听过了,伯父身边刚好有个武职空缺,宋予扬刀耍得那么好看,一定能够胜任。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以宋予扬的聪明才智,只需用她伯父的权势稍稍助推一下,就能飞黄腾达。等宋予扬发达了,一来和她地位相称,二来他会对她心怀感激,她的心愿自然就达成了……江小七越想越兴奋,她要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宋予扬,一刻都不能等。   江家的团圆宴结束后,江小七托词不舒服,要回怡园早点休息。月亮刚升到树梢,她便坐着一乘小轿出了江府。半路上她命轿夫掉转方向,往宋予扬家去。宋家大门紧锁,宋予扬还没回来。江小七命阿金阿木把她“送”进去,然后等在附近待命。   江小七这是头一回到宋予扬家。堂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就是地方狭小,家具粗旧,陈设简陋。不过没关系,这一切很快就会改变。而她,就是那个点石成金的神奇仙女。江小七伏在桌子上,做着美梦,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   她是被门外的说话声惊醒的。   “三哥,我们送你进去吧。”是一个女声。   “不用,你们回吧。”是宋予扬的声音。   “你找得到床在哪儿不?”一个男声说道。   一阵开锁的声音。   江小七慌了。她怎么睡着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桌上的蜡烛都已燃尽了,应该很晚了吧?她深夜出现在陌生男人的家里,要怎么解释呢。脚步声越来越近,江小七一急,推开旁边的房门躲了进去。   房间里一片昏暗,可还是能分辨出窗边有床,床前有桌。她走错了,这是一间卧室。宋予扬踉跄的脚步声就在门外,江小七手足无措,躲在门后,心砰砰直跳。   宋予扬推门而入,一眼看见了门后的她,他愣了一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宋予扬身上一股酒气,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他低声说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江小七心中一阵狂喜。他心里是有她的!别看他平时装冷漠,酒后就真情流露了。   宋予扬轻轻将她抱起,往床边走去。江小七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她头一回碰到这种事,她该怎么办?还没等她想清楚,人已经被轻轻地放在了床上。宋予扬拉开被子,给她盖了个严严实实,“你别怕。”宋予扬轻声说道,声音里满满的柔情。   江小七把心一横。她宁愿做错,也不愿错过,错过了她会更加后悔。宋予扬解下腰刀放在枕边,侧身躺在江小七身边,一伸胳膊,隔着被子搂住了她,“你别怕,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江小七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半晌,什么动静都没有,她扭头一看,宋予扬已经睡着了。江小七挣扎着要起来,宋予扬闭着眼睛,将她搂得更紧,口中喃喃说道:“别怕,有我照顾你,明天就会好了……”   江小七手无缚鸡之力,宋予扬的胳膊太用力,将她牢牢地困在了被子里,挣不出来,只好静静地躺着。被子里越来越热,江小七生生捂出了一身汗。等了好久,宋予扬睡熟了,胳膊上的力道渐渐松了,江小七的双臂才终于从被子里蹭了出来。她怕吵醒宋予扬,一点一点慢慢挪开他的胳膊,轻轻揭开被子,缩起双脚,从宋予扬身上轻手轻脚地爬了过去。终于双脚落了地,只听“啪”地一声,宋予扬枕边的腰刀被她扫落在地上,吓了她一大跳。   宋予扬噌地一下坐了起来,“谁?”他伸手去摸腰刀,却摸了个空。   “是、是、是我。”江小七结结巴巴地说道。   宋予扬划亮火折,照了照她的脸,“七姑娘?”   “是、是我。”   宋予扬就手点燃灯烛。他脑袋发蒙,头顶心一条细线一阵一阵跳着疼,一直疼到太阳穴,胃里不停翻涌。宋予扬走到桌边,拿起水罐咕咚咕咚灌了一气,把胃里的酒压了下去。“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我……”该怎么说呢?经历了刚才的事情,让她如何开口?   宋予扬走到外屋,拎了一个水壶进来,推开卧室后门。后院有一个小火炉,他生了火,将水壶坐在火上,复又进来,打开柜子,拿出一把精巧的青瓷茶壶,同样质地的青瓷茶杯,一个竹制茶叶筒。江小七在长桌边上坐下,看着宋予扬来来去去。她口干舌燥,真想也来几口凉水,不过既然宋予扬费心地给她烧水冲茶,她就再等等。   宋予扬倒了些茶叶在茶壶里,坐在江小七对面,瞪着她,一边在脑子里搜寻昨晚的记忆。他记得去程浩家喝酒,程浩喝醉了,徐一辉和钱小蝶也在,记得吃了叶姑娘做的栗粉糕,记得又大又圆的月亮……然后他就不记得了。   江小七害羞地冲他一笑,掉转了目光。   水烧开了,宋予扬将水壶拎了进来,揭开壶盖,放在桌上。他坐在桌旁,一个劲儿地揉着太阳穴。脑袋被宿酒封住了,有些事情怎么都想不起来,一想头就疼。   “你怎么不泡茶?”江小七口渴难耐。   “这是龙井,不能用滚水冲。”   “看不出来,你还挺讲究。”   “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在我家?”   “这个,等一会儿再说。”她要先喝口茶润一润嗓子,再想一想该从何说起。   宋予扬将热水倒入茶壶中,稍稍晃了一下,将水倒掉,再倒入热水,等了片刻,才将茶水倒进杯子里。   他给她泡个茶都如此郑重其事,江小七心里喜滋滋的。宋予扬端起茶杯,江小七双手去接,却接了个空。宋予扬径自走到床前小桌旁,端端正正地将茶杯放在桌上。江小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桌上放着一个牌位,牌位前有一个香炉。宋予扬用手抚了抚牌位上的字,拉开抽屉,取出一支香,在灯烛上点燃了,插在香炉里。   江小七愕然。原来都是假的!什么酒后吐真言,都是骗人的!在宋予扬心目中,她还不如一个死人……   宋予扬在床沿坐了,眉头紧皱,“大门锁着,你是怎么进来的?”他头疼得厉害,只想赶紧躺下睡。这个江小七,东躲西闪,就是不肯老实招供,真是烦透了。   江小七无言以对,无地自容。她越想越羞,越思越恼,可宋予扬还在羞辱她:“你半夜三更跑到我家里来,想干什么?”江小七恼羞成怒,一扬手,狠狠地朝宋予扬脸上搧去。宋予扬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厉声喝道:“你疯了?”他往外轻轻一推,江小七站立不稳,向后退去,后腰重重地撞在了桌沿上。   江小七气疯了,嘶声大叫起来,“你打我?你竟敢打我?”她一眼瞥见小桌上的清茶,满腔恼怒正无处发泄,冲过去手一扫,细瓷茶杯被扫落地上,摔个粉碎。江小七犹不解气,横臂一扫,古铜香炉咕噜噜滚出去老远,木头牌位直飞出去,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宋予扬跳起来,扑过去捡起牌位,牌位已经摔成了两截。宋予扬惊怒异常,劈手抓住江小七的胳膊,一脚踹开房门,连拖带拽地将她拖到大门口,拽开门闩,将她往门外一推,咣地一声关上大门,插上门闩。   江小七倒在地上,浑身抖得停不下来。她的世界崩塌了,大厦倾覆,灰尘瓦砾将她重重掩埋。她以前是被捧在手心呵护的珍宝,如今却像破烂一样被人扔出来。原来她并没有那么尊贵,原来一切只是幻象,她其实渺小如爬虫,遭人厌憎,被人弃之如敝屣。   夜风凉似水,无情地吹过,江小七从里到外冷了个通通透透。许久,她才从地上爬起来,踉跄行去,犹如一片早凋的秋叶。   宋予扬背靠大门,身心俱疲,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月亮业已西斜,升得更高更远,温暖的橙黄变成了冰冷的白色,更加遥不可及。人死如灯灭,万事皆空,他早就知道,可是他偏恋恋不舍,百般不肯放手。水中捞月,全是徒劳。   宋予扬低下头,手指摩挲着牌位上的字迹,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第41章   卢雪梅被抓这件事,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六扇门,人人皆知,除了醉卧在床的宋予扬。宋予扬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被刑部皂隶敲开家门直接带走的时候,脑袋还是半蒙的。他还以为是他头一天晚上得罪了江小七,才引来这场无妄之灾。   刑部大堂宋予扬来得多了,这是头一回作为犯人被提审。大堂之上,江大人居中而坐,鲍大人坐在左边,两溜衙役手持水火棍分列两旁,展翾在一边按剑肃立。   宋予扬低了头,单膝跪地。为了个江小七,居然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感觉不对。   只听堂上江大人喝问道:“你就是宋予扬?”   “正是。”   “你可知罪?”   “不知。”   “哼!带上来!”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宋予扬回头一看,是卢雪梅!宋予扬惊诧得瞪大了眼睛,卢雪梅头发披散着,双手双脚俱上了铁锁链,被两名狱吏推搡进来,跪在一旁。卢雪梅犯了什么事?   “宋予扬,去年于申在杭州被害时,你是否在场?”   “在场。”于申?难道是桑落坞案,隔了这么久,又旧案重提了?宋予扬抬头看看展翾,展翾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案情经过你还记得吧?”   “记得。”宋予扬记得一清二楚,这个案子还有疑点未曾解开,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当下他便从晚饭后卢雪梅前来聊天说起,说到老罗如何在走廊高呼,如何看见蒋雄坐在血泊里,卢雪梅看见窗外有黑影闪过,他和谢知远随卢雪梅外出查看,三人如何遭到暗算,如何在湖边遇到展翾,吴越会馆起火,回来之后看见地上的焦尸……将来龙去脉细细地交代了一遍。   江大人说道:“展都尉,宋予扬说的可是实情?”   展翾答道:“宋捕头所言与他当时所述并无二致,和其他人的口供也都对得上,当属实情。”   江大人点点头,说:“卢雪梅,罗有信供出你合谋杀人,你有何话说?”   是卢雪梅?宋予扬扭头看去。   卢雪梅抬起头来,一脸悲愤,大声说道:“二位大人明鉴,我并未与罗有信合谋杀人!展都尉,老罗说我与他合谋杀人?他真是这么说的?”   江大人喝道:“你管别人怎么说?你只管老实交代你犯下的罪行!”   卢雪梅脖子一拧,说:“我昨天晚上已经交代过了。我做过的事我都认,该领的罪我自然会领,我没有做过的事,谁都休想逼我承认!”   江大人大怒,啪地一声,惊堂木拍下,“大胆!”伸手便去掣桌上的行刑令牌。鲍大人急忙按住他的手,说道:“卢雪梅,你自己做过的事,当然得你自己当堂交代清楚,难不成你还想让展都尉替你交代不成?”   卢雪梅咬了咬牙,情绪缓和了一下,说道:“那天在吴越客栈,晚饭之后,大家都散了,老罗和蒋雄来找我。老罗说,蒋雄不该收了汪大胡子的银子,纵容汪大胡子在他的地界贩卖销魂散,如今被展都尉知道了,蒋雄死罪难逃。展都尉叫我们到桑落坞,为的就是这件事。老罗说他想了个办法,让蒋雄诈死脱身,需得我出手相帮。我就答应了。”   宋予扬彻底清醒了,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我怕这件事瞒不过宋予扬,就先去了他的房间,意图稳住他。那边老罗和蒋雄布置凶案现场。我们约好,布置妥当之后,老罗在走廊里喊起来,然后我负责引开宋予扬和谢知远。老罗安排了一个同伙在楼下闹出动静,将徐一辉和钱大小姐引到楼下,一来让徐一辉没机会验尸,二来蒋雄可趁机脱身。尤虎在楼上可以假装被人打晕,洗脱嫌疑。他们跟我说的就是这么个计划。我不知道这里面还藏着一桩凶案,也不知道他们会放火,差点儿烧死了徐一辉和钱大小姐。”   宋予扬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引开的一定是我和谢知远?”   卢雪梅斜睨他一眼,咧嘴一笑,“你不是神捕么?这还需要我跟你解释?”   “我知道了。”当时在场的七个人,老罗和尤虎另有任务在身,不会跟卢雪梅走,徐一辉要保护钱小蝶,也不会动。他们四个不动,宋予扬和谢知远自然就会跟出去。更何况,他心里当时还另有牵挂。   江大人一拍桌子,“大堂之上,你们竟敢密通暗语?”   卢雪梅随口应付道:“不敢。因为几个人中宋予扬轻功最好,所以我料定他会跟我去,谢知远和宋予扬关系亲厚,所以他会跟宋予扬去。”   不对!最应该跟卢雪梅出去的人是尤虎。尤虎功夫高,一向追随卢雪梅左右,卢雪梅外出追凶,尤虎居然一动不动。这么大的一个疑点,竟然被他忽视了。宋予扬心中暗自懊悔,如果当时他就发现了这个疑点,顺着这个疑点追下去,他当时就能破了桑落坞案。或许是因为他无法相信卢雪梅会牵连案中,所以才对眼前的疑点视而不见。   江大人问道:“宋予扬说你们三人在树林中遭人暗算,是谁干的?”   卢雪梅说:“是我。我发飞镖是要假装外面有人伏击我们,否则蒋雄的‘尸首’凭空消失,会被人怀疑。”卢雪梅冲宋予扬微微一笑,“发镖的时候,我故意失了准头,没想取你们性命。”   宋予扬又忍不住发问道:“那你中的钢珠,又是从何而来?”   卢雪梅盯着宋予扬,眼含深意,半天没有说话。宋予扬心念电转,顿时明白了。   江大人喝问:“卢雪梅!为何不回答?你额头上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回大人的话,是我自己弄伤的。我怕他们怀疑我,于是用刀扎伤了自己,假装是被人所伤。”   卢雪梅在替他隐瞒。当时吴越客栈外面,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周品彦。打伤卢雪梅的,正是周品彦。周品彦躲在暗处,看见卢雪梅发出飞镖伤他,即刻出手相救。伤人的钢珠应该就在她的背囊里,宋予扬仔细回想,浦阳江边,周品彦曾拿弹弓射洪盛,当时她用的是鹅卵石,钢珠去哪儿了?是了,跳船之前周品彦将背囊之中的重物扔进了水里,那应该就是一包钢珠。   “宋予扬,案发之时,你和卢雪梅在吴越会馆之外,会馆之内发生的事,你是全然不知啰?”   宋予扬定了定神,说道:“会馆之内的事,是徐一辉告诉我们的。”   “也就是说并非你亲眼所见?”   “是。但是……”   江大人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徐一辉究竟是不是伙同罗有信和蒋雄,杀害了于申,你并不能确定。”   宋予扬大惊失色,江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蒋雄诈死是你识破的。展都尉,是这样吧?”   展翾回道:“是。案发之后,宋捕头很快识破蒋雄诈死,我才能当场抓了罗有信。”   江大人满意地点点头,“想不到六扇门里还有如此少年才俊,出淤泥而不染,很好,很好。宋予扬,你且退下。”   江大人这一番话夸得宋予扬浑身不舒服。六扇门的确是有枉法的,有徇私的,有贪赃的,有滥用职权的,更有滥竽充数的,可也有一大票老实勤恳、干活挣饭吃的,江大人一句话就把六扇门批成了烂泥坑,这不公平。宋予扬不安地瞟了一眼卢雪梅,卢雪梅低眉敛首,嘴角却挂着一丝嘲讽的笑。   宋予扬起身退出。只听大堂之上江大人叫道:“带钱小蝶!”徐一辉和钱小蝶都在大堂外候着。钱小蝶一脸紧张,徐一辉冲宋予扬略点了点头,低声对钱小蝶说:“别慌,据实说就是了。”   宋予扬被带出刑部大堂。他不住地安慰自己,过堂只是例行公事,审案子难免会虚张声势,出言恐吓,这事他自己也不少干,徐一辉和钱小蝶不会有事的。宋予扬心中忐忑不安,他在刑部对面找了个茶摊坐下,坐等徐钱二人出来。这一等就等到了日头西斜,卢雪梅被推出来押上囚车带走了,江大人和鲍大人两乘轿子先后抬出,前拥后围地走了。展翾骑马跟在鲍大人轿子后头。   宋予扬飞奔过去,叫住展翾:“展都尉,一辉和钱大小姐呢?怎么不见出来?”   展翾在马上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催马走了。   衙役纷纷散去,刑部大堂的朱漆大门就要关上,宋予扬上前抓住一名衙役,问道:“徐一辉和钱大小姐人呢?”   衙役一摆手,说道:“暂时收监,明天再审。”   “为什么?”   “我哪知道为什么。”衙役嘟囔道,锁上了大门。   宋予扬转身直奔钱府。钱府前后门都有士兵把守,不放人进,更不许人出。宋予扬一颗心直往下沉,看来江大人是打算拿钱彪开刀了。   刑部这几间牢房就设在大堂后边,一墙之隔,旁边两间班房,供狱卒休息坐卧,另有后门通街。尚待定罪的人通常关在这里,方便提审过堂。定了罪的则打入西郊天牢,那里戒备森严,插翅难飞。   牢房十分简陋,只有一张窄床,床上薄薄一层褥子,床头一团烂絮,大概就是被子了。窗户很高很窄,朝西,一缕夕照正好射入,明晃晃刺人的眼。光亮一点点转向,很快消失不见,屋里一片昏昏,犹如钱小蝶的心情。   钱小蝶仔细想了又想,她没有说错话呀,她甚至一点儿都不紧张。桑落坞案当时惊心动魄,隔了这么久,说过那么多遍,再回忆起来,已经很平淡了。钱小蝶不明白江大人为什么沉着脸说她撒谎。她望着卢雪梅,指望卢雪梅帮她说句话,可卢雪梅神情悲哀,一声不吭。   门口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钱小蝶奔到门边,扒在门缝上往外看。两个人押着徐一辉走过,徐一辉手上、脚上戴着和卢雪梅一样的铁锁链。师兄!钱小蝶想叫,声音却哽住了。她满腔悲愤,他们凭什么这么对徐一辉?他犯了什么罪?   一阵关门、锁门的声音,脚步声经过她的房门,渐渐远了,然后就是一片沉寂。钱小蝶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小蝶!小蝶!”   右边墙壁上重重地敲了几下,钱小蝶奔过去,手摸着墙,“师兄!”   “小蝶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他们给你上锁链了吗?”   “没有。我看见他们给你戴锁链了,为什么呀?”钱小蝶又想哭了。   徐一辉如释重负,“他们打不过我,怕我跑了。”他抓住锁链,小心翼翼地靠墙坐下,不让锁链发出响声,“刚才已经把锁链去了,你别担心。”   “哦,那就好。”钱小蝶也靠墙坐下,“师兄,江大人为什么不放我们走?”   “办案子是这样的,案情一时弄不清楚的时候,就会把人暂时扣下,等审清楚了再放人。你忘了上次你和张捕头办的命案,也是如此,扣了好几个人,直到查出真凶后才放,对不对?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哦。”钱小蝶将信将疑,“可是桑落坞案有什么不清楚的,三哥当时就找出真凶了。杀人的就是蒋雄,老罗是帮凶,现在查出卢雪梅和尤虎也是帮凶,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也许要等抓到尤虎吧。”徐一辉不知怎么安慰钱小蝶,他已经词穷了。这个案子办成这样,已经不是案情清不清楚的问题,这摆明了是江大人有意栽赃,只是他还没有搜罗到足够的证据而已。“小蝶,你要有耐心,过几天就能出去了。”   “要过几天呢?”   “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没办法,只能先稳住钱小蝶。   “这么久?我娘怎么办?她会担心死的。”钱小蝶叫道。   师父师娘一定也遭了不测,所以江大人才能名正言顺地扣押他和钱小蝶,只是这话说给钱小蝶,徒然让她担心。“你希望师娘怎样?”   “我希望她不要担心我,好好保重自己。只要她好好的,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在这里多呆几天也没问题。”   “师娘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不能见面的时候,好好保重自己,就是对彼此最好的交待。你明白吗?”   “嗯,我知道了。”   “你那边有饭吗?”   “有的。”钱小蝶进来的时候,狱卒就放了一个大碗,一个水罐。“两个馒头,半碗……这是菜吗?”   “吃吧。”   “我吃不下。”现在就是有龙肝凤胆她也吃不下,何况是冷馒头。“师兄,你那边有吃的吗?”   “有。”徐一辉边吃边说,“我都快吃完了。”吃饱了才有劲,必要的时候可以扭断狱卒的脖子,和钱小蝶逃出生天。“你多少吃点东西,早点儿睡。”   “嗯。”钱小蝶取下被褥,靠墙铺好,吃的喝的都放在手边,“师兄,我搬到这边,挨着你睡。”   徐一辉一阵心酸,“好,你快睡,我也睡了。不说了。”徐一辉靠在墙上,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办。昨天晚上卢雪梅出事之后,张德昌即刻禀报了钱彪,钱彪连夜派人叫徐一辉过去,询问情况。徐一辉猜到和桑落坞案有关,宋予扬当初就说这个案子蹊跷,单凭蒋雄和老罗两个人根本做不出,一定有人相助。没想到相助的人居然是卢雪梅。   钱彪叹道:“卢雪梅为人最讲义气,这让她收获不少人心,也成就了她天下第一女捕头的名头。没想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最后她还是栽在这义气二字上。她也是糊涂,不是什么事都能讲义气的。一辉,你要吸取教训,做事要遵法循例,不可乱来。”   徐一辉答应了。谁都没想到这件事会牵连到钱彪。本来这一年多来,六扇门和滇南王联手剿灭销魂散,卓有成效,关于钱彪的谣言也渐渐止熄了,不知为何江大人一定要栽到钱彪头上。   “如果小蝶嫁了滇南王世子冯端,江大人就不敢肆意陷害师父了。”念及此,徐一辉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墙那边传来低低的叫声:“师兄,你睡着了吗?”   “没有。”   “我也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吧。”   “嗯。”   “这个牢房让我想起了鬼影岛尹先生的地洞。那个地洞的窗子也是这么高,这么窄,地板也是这么硬,这么冷。那时候我很害怕,生怕你找不到我。现在有你陪着我,比那时候好多了。”钱小蝶叹了口气,“可是你陪着我,就不能救我出去了。”   徐一辉说:“那时候也不是我救你出去的,是你自己爬出去的。”   “是啊。那时候生死攸关,想不了那么多,不知怎么,就从窗子爬出去了。现在让我爬,我都未必爬得出去。”   “你很厉害。予扬叫你女侠,你有时候的确像个女侠。”   钱小蝶咯咯地笑了起来,“要是窗子外面是万丈悬崖,我就摔死了,所以我还是挺有福气的,是不是?”   “傻人有傻福。”   “我娘也这么说。”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不知不觉大半夜过去了。钱小蝶说:“师兄,我把两个馒头都吃掉了。”   “好,太好了。”   “这半碗烂菜无论如何不能吃了。”   “吃不下去就别吃了。”   “我困了,睡了。”   “好。”   “你也睡吧,养精蓄锐,明天还过堂呢。”   “嗯。”   六扇门里一片萧杀。   差房里来了十几个刑部的人,将众位捕头、捕快圈起来,挨个儿提审,连小赵这种小跟班都不放过。张德昌等几个大捕头直接关在后头两库里,几天不放回家,程浩走晚了一步,也被从家里拘走。宋予扬打听了一下,问的问题绕来绕去,最后都绕到了钱彪身上。看来江大人这回发了狠了,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钱彪的罪证。   也许是因为有江大人“出淤泥而不染”的六字评语傍身,宋予扬得到了格外优待,刑部的人只问了几个简单问题,就放他走了。宋予扬天天去刑部大堂门口蹲点,打探消息,无奈这个案子特殊,刑部的人嘴巴格外严,密不透风。他去大理寺找展翾,看门的一见他,张口就是“都尉不在”,都不带进去通报的。宋予扬没办法,只好每天去展家门口堵人,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堵到了展翾。   展翾客客气气地请他进了屋。   “展都尉……”   展翾截断他的话头,说道:“予扬,连日辛苦,今天难得空闲。我们不谈公事,对弈一局,如何?”展翾铺开棋盘,放下棋笥,宋予扬默默地在棋桌前坐了。展翾执起黑棋,先落一子,“你是国手,我就不客气了。”   宋予扬低着头,一声不吭,棋子落得飞快。展翾还时时思索犹豫,宋予扬一步赶着一步,不像下棋,倒像是在乱摆棋子。   起初,展翾还以为宋予扬无心下棋,胡乱应付他。十几步之后,才发现白棋子子精妙,犹如丹青圣手,在宣纸上兴笔点染,看似随意,实则暗埋布局,随后略加润色,便成佳作。一局终了,直杀得展翾片甲不留。   展翾忍不住笑道:“好大的火气!你放心,一辉和钱大小姐都很好。”   宋予扬长出一口闷气,说道:“你扣押他们,有什么证据?”   “没有。”展翾倒也直率。   “我量你也没有!你是先抓人,再找证据,找不到证据,就不放人?我在六扇门这些年,头一回听说案子还能这么办。人人都说鲍大人清正廉明,原来也不过如此!”   展翾说道:“这是江大人的案子,鲍大人也无能为力。你先别着急上火,就让江大人去查,查不到证据他只能放人,总不能凭空捏造吧?”   “他都能先抓人后查证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还有,销魂散案不是鲍大人在办么?江大人为什么插手?鲍大人难道就坐视他胡作非为?江大人为什么要对总捕头下手?公孙先生又是怎么回事?”   展翾笑道:“你的问题太多了,我回答不了。你别急,他俩没事,你暂且耐下性子,再等几天。”   展翾好言好语相劝,宋予扬胸中憋着的一股气泄了大半。“你跟鲍大人说说,至少先放了钱大小姐。她一个小捕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一个弱女子,吃不了苦,关在里面不合适。反正钱府现在也跟监牢似的,她呆在家里也跑不掉。”   “钱大小姐在里面能吃能睡,鲍大人都很佩服。鲍大人还说,钱大小姐磊落大方,应对从容,身为女子,胸襟远胜男儿。你就不要担心了。”   这一点宋予扬倒不怀疑。钱小蝶一向心大,而且她问心无愧,自然底气十足。“卢雪梅怎样了?”   “她已经认罪了。”   程浩的说法和展翾全然不同。   “这个案子可做手脚的地方多了。第一就是卢雪梅的证词,只要卢雪梅肯说一句是钱彪指使她干的,他们就不用忙乎了。现在他们还在四处乱撞,说明卢雪梅还没招。第二就是这些天他们在差房录的那些口供,但凡有人供出钱彪贪赃枉法的实据,案子也能结了。现在他们把我们这些人都放了,说明这一条道也走不通。钱彪这人,还行。”   宋予扬问道:“没找到证据,就该放人了吧?”   “别急,还有第三。”   “第三是什么?”   “逼徐一辉和钱小蝶承认勾结杀人。”   “一辉不可能承认。”   “不承认就拖着。拖到卢雪梅改口,拖到六扇门里有人醒悟过来,主动跑去邀功请赏,拖到他俩被关得受不了想来个痛快的。再不济想办法造一个证据出来。上头要定你的罪,有的是办法。”   这正是宋予扬最担心的事,他焦急地问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咱们办不了。上头的人打架,得找上头的人解决。”   “我能找谁?”   “钱彪的朋友,谁官大找谁。”   宋予扬直摇头,“他们要是愿意插手这件事,早就出头了。”   “那倒也是。不过,找总比不找好,可以一试。再说了,好歹能多探听一点消息,对不?”   于是宋予扬就找到了滇南王府。   冯端一脸愁容,不住叹息,“我也听说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我相信钱大人绝不会与销魂散案有什么瓜葛,我已经写信给我父王,请他帮忙。这边我也会时时留心,一有消息,我会及时告知,你听到什么消息,也请尽快告诉我,大家一起想办法。”   京城到滇南,山高路遥,远水怎解近渴。宋予扬满心失望,起身告辞。冯端送他出来,说道:“明天晚上,我请刑部的一个朋友来听曲,掌灯之后,你再来。”   第二天晚上,宋予扬应约前来。府里灯火通明,家人将他带至偏厅。只听隔壁檀板轻敲,曲笛清彻,女声悠扬婉转,声声入耳。宋予扬不禁感叹,如果当初钱小蝶嫁了冯端,此刻身在锦绣丛中,悠闲听曲,富贵闲适,又是另一种人生。此时她身陷囹圄,不知思想起来,会不会有一丝悔意?   家人引着宋予扬来至隔壁,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待一曲唱毕,方才引他进去。厅堂上灯火昏昏,冯端与一锦衣贵客对坐小酌。厅堂外回廊之上,彩灯辉煌,一曲刚罢,乐师歇琴调弦,歌女喝茶润嗓。   家人在冯端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冯端回身看了看宋予扬,笑对客人道:“王大人,这位是六扇门的宋予扬宋捕头。”   “哦?”那位王大人端起茶杯,慢慢地转过头来,打量了一眼宋予扬。   “宋捕头,这位是刑部左侍郎王大人,你的事尽可以跟他说。”   宋予扬上前行礼,说道:“王大人,恕在下冒昧,不知钱总捕头一案如何了?”   王大人喝了口茶,望着冯端说道:“冯公子,你请我来是为了这件事啊?”   冯端笑道:“哪里的话!我是诚心请大人来听曲的。大人上次说府上老太太喜欢听曲子,你听听红玉这嗓子,如果还可一听的话,我就让人送到府上,留着给老太太解闷。”   王大人放下茶杯,眼瞅着回廊上的歌女,说道:“嗓子还行,够清亮,就是韵味上还欠火候。”   冯端笑道:“得王大人‘清亮’二字,已是上评了。这韵味嘛,王大人回去□□□□,自然就有了。”   王大人一笑,“也罢,再来首《声声慢》,我细品品。”   家人传话过去,回廊上拨弦开嗓,又唱了起来,“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冯端回头冲宋予扬使了个眼色,宋予扬退在灯影里,静静地候着。一直唱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这才曲停声住,王大人频频点头,“嗯,好!这一曲有点儿味道。”   冯端与王大人闲话一回,又听了一支小曲,冯端才又说道:“我父王在销魂散一案上多得总捕头助力,谁想会出这事,我父王也甚是挂怀。王大人,总捕头的案子到底怎么样?究竟是大是小?”   王大人说:“不好说。这案子是江大人亲自办的,中间的底细我并不清楚。”   “这案子的关窍却在谁那里?”   王大人嗤地一笑,“还能在谁那里?当然是在江大人那里喽!我跟你说句交底的话,这个案子,除了江大人,你找谁都没用,白费劲。这是咱们交情好,我才这么说,你可别告诉别人。”   冯端点点头,“这是当然。”复又叹道:“总捕头的女婿现关押在刑部,宋捕头和他莫逆之交,很想尽尽朋友之道,只是苦无门路。王大人要是能帮,不如帮帮他?”   王大人说道:“这个好说。”冯端冲宋予扬招招手,宋予扬走上前来。王大人斜睨他一眼,说道:“你们六扇门和刑部交道甚多,管牢房的老郝你熟吗?”   宋予扬说道:“我到六扇门时间不长,熟人不多。”   王大人说:“明天我跟老郝打个招呼,回头你去找他,有什么事只管跟他说。”   “谢王大人!”   冯端笑道:“有王大人这句话,事情就办成了。”   宋予扬告辞出来,家人让他在偏厅稍等。不一会儿,冯端走了出来,身后一名小厮托着一盘金银,冯端说:“这些你先拿去使,不够了再来。”   宋予扬寻思,正是要用钱的时候,便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多谢冯公子。”   “不必客气。咱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保钱大人一家平安无事就好。”      ☆、第42章   一转眼十天过去了,钱小蝶心里焦躁起来。早晨狱卒来送了饭,锁了门,钱小蝶侧耳倾听,等狱卒的脚步声远了,听不见了,她才过去敲敲墙壁,叫道:“师兄!师兄!”   “我在。”   徐一辉的声音浑厚、沉稳,钱小蝶稍稍安心了一些。“师兄,你说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我们就能出去了。今天已经第十一天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前几天还有人提审,翻来覆去地让钱小蝶讲述吴越会馆的经历,钱小蝶都讲恶心了,惊心动魄的事生生变成了味同嚼蜡。这几天干脆审都不审了,也不放他们走,就这么耗着。   “你别急,没有动静说明他们没有证据,是好事。”   徐一辉总是想尽办法安慰她,可是钱小蝶听了太多安慰,每次心怀希望,过后都是失望。她要知道实情。“师兄,你跟我说实话,我受得了。这个案子是不是很严重?”   墙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听徐一辉说道:“是。”   “有多严重?”   又是好一阵沉默,“我们有可能被人陷害。”   “陷害我们什么?说我们是蒋雄的同伙么?”钱小蝶隐约能感觉得到。   “是。”   “我爹不会任由他们陷害我们的!”钱小蝶气愤地说,“我爹……”她突然醒悟过来,害怕起来,“师兄,我爹会不会也被抓了?”   “是。”   难怪他们被关了这么久都出不去,钱小蝶顿时慌了,“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娘她现在怎么样了?她会不会受惊吓,病倒了?”钱小蝶的眼泪涌了出来。   “小蝶!小蝶!你别急,你听我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遇到事情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钱小蝶抹了一把眼泪,“最重要的是不要慌乱。”   “对!你先不要慌,师父师娘暂时还没事。”   “你怎么知道?”   “如果他们有事,我们早就不能幸免。我们俩现在还好好的,对不对?你不要急,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嗯。”钱小蝶用力地点点头,“我想明白了,他们陷害我们,是为了陷害我爹。我们俩是无名小卒,我爹才是他们的目标。”   徐一辉长出一口气,说道:“正是如此!早就有谣言,说师父是销魂散案的幕后指使。一度我以为谣言已经平息了,没想到现在又被人翻出来,大做文章。不知道这个谣言是从哪里来的。这只是谣言而已,不会有证据的,找不到实证就没法定罪,所以不用太担心。”   “我知道了。”   “六扇门里确实有人涉案,你知道的有刘畅、蒋雄,你不知道的还有两个……”   “老罗和卢雪梅。”   “不是,是另外两个人,你不认识。老罗和卢雪梅是被蒋雄牵扯进去的,他们并没有直接参与销魂散案。”   “卢雪梅真傻!”   徐一辉说:“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   “你说卢雪梅傻,是因为在你看来,蒋雄根本不值得救,但卢雪梅觉得值。如果把蒋雄换成宋予扬,宋予扬有难,我也会出手相救。”   “可是三哥不会犯法,更不会杀人。你救他,你也不犯法。”   徐一辉笑道:“宋予扬结交女飞贼,我心悬了好久了。幸好他没有惹出乱子,算我运气好。”   钱小蝶也笑,“我忘了这一件了。”她叹了口气,“现在我们没有别的法子,只有等了?什么事都没有,好无聊啊,我都想绣花了。”   “既来之,则安之。没事做,你就练练拳。”   这天晚饭的时候,狱卒提来了一个食盒。钱小蝶打开一看,盒分两层,上面一层是一大碗香喷喷的白米饭,一碗排骨汤,下面一层两样菜蔬,一个卤鸡腿。   钱小蝶哇地一声,眼睛都亮了。她咽了口口水,听着狱卒开了隔壁的门,又锁上,脚步声走远,这才跑去敲墙壁,“师兄!师兄!你的晚饭是什么?”   “米饭、肉汤、鸡腿、两样菜。”   和她的一样。“怎么回事?是谁送来的?是我娘吗?”   “你别管谁送的,只管吃就是了。”   “哦。”钱小蝶心情大好,捞起一块排骨大嚼起来。她啃了十天的冷馒头,连一开始难以下咽的烂菜都觉得美味起来,如今吃到真正的美味,感觉幸福极了。是谁送来的?只有这一顿,还是以后顿顿如此?钱小蝶突然停下筷子,“师兄,我听说,死囚犯临刑前会给吃顿好的,这该不会是我们最后一顿饭吧?”   “管它呢,先吃了再说!”   第二天早晨狱卒收走了昨晚上的食盒,又拎来一个新的。里面一碗小米粥,十个小笼包,一碟拌萝卜皮。   “这么多!我吃不完啊。”钱小蝶靠墙坐下。   徐一辉说道:“这是按我的饭量准备的。”   “哦,对啊!我合适了,你就吃不饱了。”   “我知道是谁送的了。”   “谁?”   “宋予扬。”   “为什么?”   “这是老孙家的包子。以前我和宋予扬点完卯之后,总去他家吃早饭。要两屉包子,一屉羊肉馅的,一屉猪肉馅的,一人一半。每人一碗小米粥。他家的小菜,我爱吃拌萝卜皮,他爱吃腌萝卜条。”   钱小蝶看了看,果然是两样包子,不同的褶儿,每样五个。她一样咬了一口尝了尝,“都很好吃。”   徐一辉笑道,“几天不见,宋予扬长能耐了,会打通关节了。”   “送饭进来很难吗?”   “有门路就不难,没门路就难。路子不硬,就算送进来,也到不了我们手上。”   “要去求人的是吧?三哥那么傲,要他拉下面子去求人,真不容易。”   晚上还有更大的惊喜。晚饭后,来了两名狱卒,一个拎着两桶水,一个端了个大木盆,木盆里一个衣服包。这是可以洗澡换衣服了!钱小蝶欢欣雀跃。等狱卒出去锁好门,她扒着门缝往外看,一个壮实的大汉带着六个人走过,各佩腰刀,杀气腾腾,拿着水桶、木盆、衣包等物件。徐一辉的牢房门被打开了,钱小蝶感觉不妙,急忙回身走到墙边听隔壁的动静。   “徐一辉!你认得我不?”一个洪亮的男声说道。   “这是我们头儿,郝大爷。”一个小点儿的声音说道。   那个姓郝的又说:“你有个朋友托我照看你。天冷了,他给你带了干净衣裳,让你洗洗换换,舒服一点儿。你要是识相呢,我就给你把锁打开,换洗完了,你乖乖地让我再给你锁上。你要是不识相,我立马走人。就要你一句话,说吧,别耽误我时间。”   什么?把锁打开?徐一辉一直是被锁着的?   只听徐一辉说道:“冤有头债有主,徐某吃这场官司,与诸位无关。我不会连累诸位,更不会连累我那位朋友。”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姓郝的说,“开锁!”   稀里哗啦一阵响,然后是锁链落地的声音。“给徐捕头把水倒上。”老郝说道,“你跑了,你家小娘子可跑不了。到时候她会是什么下场,你也得想想,对不对?”   钱小蝶立在墙边,又是心疼又是骄傲。心疼徐一辉这么久一直被锁着,只怕睡觉都睡不好,还要小心翼翼地瞒着她。骄傲的是他们派这么多人来,拿刀持棍,都未必是徐一辉的对手,只好出言恐吓,百般要挟。   等了好久,隔壁才又一阵稀里哗啦锁链声响。姓郝的说:“徐捕头说话算数,是条汉子!人啊,谁没有个三劫八难。等你出去了,我请你喝酒!”   牢房上了锁,几个人走远了。   “师兄!师兄!”   “我在。你有没有洗澡水,洗过了吗?”   “有。还没。”   “快去洗,水凉了。”   “你一直戴着锁链呢?”   “没事,习惯了,不碍事。”徐一辉说得轻松,钱小蝶心里却不轻松。她终于切实地感觉到,他们的案子有多严重。   十天之后又过了多少天,钱小蝶已经懒得算了。这期间又给他们送来了厚实暖和的被褥,温饱不成问题,可是每天都过得无聊乏味。钱小蝶渐渐醒悟到,抱怨没有用,徒然给徐一辉增添烦恼。徐一辉的烦恼只比她多,不比她少,还得想着花样安慰她。她可不能再任性,给他百上加斤了。趁着还没被锁起来,钱小蝶在牢房里练起了功夫,早晨站桩,下午打拳,日子好熬多了。她的心境一平和,感觉徐一辉也轻松了不少。   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   钱小蝶又被提去过堂,这一次是江大人亲自审讯,鲍大人和展翾也在场。这回问的是邓同和滕允武。审完回牢房的路上,钱小蝶看到了徐一辉。徐一辉拖着锁链,被几个人押着往大堂走。   “师兄!”钱小蝶情不自禁地便想上前。狱卒一把将她推开,“干嘛?走你的路!不听话也给你锁上!”推得钱小蝶一个趔趄。   徐一辉怒目圆睁,双手抓起铁链,几名狱卒前拥后挡,拦住徐一辉。看牢的老郝冲这边狱卒喝道:“人家现在还算官家大小姐,你对人客气点儿,少给我惹事!快走快走!”   钱小蝶在牢房里团团转。徐一辉提审的时间特别特别长,钱小蝶都快绝望了,担心他回不来了。徐一辉是怀着一肚子气上堂的,该不会当堂顶撞了江大人吧?那可是要挨板子的。“都怪我。”她不该一时忘情,轻举妄动。钱小蝶正在自责呢,外面传来脚步声,钱小蝶赶紧跑到门边,从门缝里看到徐一辉回来了,总算放下心来。   “师兄!你还好吧?”   “我怎样都好,你别担心我。你怎么样?刚才那个混蛋有没有再对你动手动脚?”   “没有。师兄,江大人问你什么?他问我邓同是不是我爹的至交好友,还问我为什么我们私自放过滕允武,还有我爹提拔的几个捕头,什么送礼、收礼之类的。我只知道前两件,后面的事我都不知道。”   “问我的也是这些问题。”   钱小蝶问道:“江大人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爹提拔的捕头犯了法,所以要问他个用人失察之罪么?革职查办?最重是什么罪名?”   许久的沉默,久得钱小蝶的腿都站酸了。   “小蝶。”   徐一辉声音沉重,钱小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哎,我在。”   “恐怕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了。”   “什么最坏的打算?”   “江大人是想将销魂散案栽到师父头上。他问的问题,哪一个都不足以成为证据,但是串在一起,已经足够他大做文章了。”   那就是死罪。钱小蝶害怕得浑身颤抖,“那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徐一辉说道,“当然,这只是最坏的结果,也许不会有这么糟。我觉得不该再瞒着你,应该让你知道。”   “嗯。”钱小蝶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她爹、她娘、她的丈夫,全都是她至亲的人,哪一个出了事,都让她肝胆催伤。她紧握拳头,在墙上轻轻地磨,磨破了皮,也不觉得疼。   “小蝶?”   钱小蝶大大地喘了口气,“在呢。”   “很难受,是吗?”   “嗯。”   “我也是。”徐一辉后悔了,他就不该娶钱小蝶。钱小蝶要是嫁了滇南王世子,这些事根本不会有,有滇南王撑腰,江大人哪里敢动钱彪。   这一天没有人送饭,第二天早中晚三餐都恢复了冷馒头烂菜叶,形势果然严峻了。钱小蝶揪心得吃不下,也睡不着。她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跟徐一辉东拉西扯,闲聊说笑,想让他开心一点儿。直到第三天晚上,狱卒才又拎来食盒。钱小蝶心里堵着,香喷喷的大米饭吃到嘴里也味同嚼蜡。她无情无绪,拿筷子扒拉着米饭粒。突然,米饭里露出一个圆圆的铁片,指甲盖大小,一个半铜钱的厚薄。   “师兄……”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徐一辉立刻打断她,“我这边的菜有三样,汤一碗。还有米饭,和你的一样。”   钱小蝶会意,徐一辉的米饭里也埋了东西。她将圆铁片捏在手心里,放下饭碗,起身去门边望望,再侧耳仔细听听。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她捏着铁片,铁片边缘有个折,像个线头。钱小蝶对着光,将铁折边一点一点拉出来,原来这是一根铁丝,韭菜叶宽,可盘起,可拉直,打造得十分精巧。这是做什么用的?   钱小蝶将铁丝攥在手里,低头细思,恍然大悟,这是开锁用的。宋予扬送了这个进来,是想让他们越狱逃走?他们逃走了,她爹怎么办?难道……   钱小蝶紧张起来,叫道:“师兄,我爹他会不会已经……”   “不会。吃完了饭,把东西收好。”   “嗯。”钱小蝶将铁丝依旧盘成指甲盖大小,塞进衣兜里。“我就呆在这里。没有我爹我娘的消息,我哪里都不去。”一家人死在一起,也不坏啊。   徐一辉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走这一步。”   钱小蝶靠墙坐下,“师兄,你说的最坏的打算,我想过了。我不想死,也很害怕,但是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也无所谓了,只能听天由命。我这辈子有父母宠着,有你护着,算是享尽福了。最大的遗憾,就是和你成亲的时间太短,半年都不到。我听人家说,这辈子缘分未尽,来世还是夫妻。师兄,我们约好,来世再做夫妻,好不好?”   徐一辉没有回答。   “师兄?”   还是没有回答。   钱小蝶又等了一会儿,“师兄?”   徐一辉伸手抹去眼泪,稳住了嗓音,说:“好。”   秦月河由西往东,穿城而过。东西两道城墙上专门留出门洞,白天供大小船只通过,晚上门洞上放下铁栅,拦住河道,从戌末直至卯初,不许通过。   过了中秋,天气越来越冷。凌晨的河道,黢黑的水面闪出泠泠波光,透出沁骨寒意。中秋之后,天上的月亮又圆过一次,此时疏云半遮,半昏不暗。宋予扬四下望望,人影皆无。他昨晚上在这里蹲了大半夜,巡城的军士半个时辰过来一趟,在这里打个转,再往回走。此时一小队人刚刚走远,正是一个空档。宋予扬脱下外衣,里面一身黑色水靠,是昨天才买的。他把衣服卷成一个卷,连鞋袜一起藏在岸边树丛中,走到河边,悄悄地下了水。   河水冷得他一个激灵。宋予扬深潜进水,无声无息地游到铁栅边上。一排排铁条粗如儿臂,间隔只有半尺,别说船了,人都钻不过去。宋予扬拔出短刀,在高出水面约莫三尺处试了试刀锋。   铁锈纷纷剥落,再一使劲,豁开了一个口子。果然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这把刀是他管冯端要的,他找到京城最好的铁匠把短刀改造成了一把钢锯,锯齿紧密,说是钢锯,更像是一把锉子。两天前,冯端急匆匆地派人叫他去府里一趟,告诉他钱彪一案情况有变。“我听到的消息不大好,翻出了很多旧账,对钱大人十分不利,说是这几天就要定罪。”   宋予扬心里咯噔一下,他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果真来了。“冯公子,我需要一把匕首,削铁如泥的那种。还有银子,一条小船,两匹好马。”   冯端狐疑地瞅了瞅他,什么都没问,一一给他置办好。   宋予扬浸在冷水里,小心地在铁条上锯出一圈豁口来,再一点一点加深。留下的部分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不能轻易锯断,耽误时间,少了只怕立时断裂,露出马脚。他算过了,锯断七根铁条即可容一艘窄船通过,游过去的话只需要三根。水太冷,游水过去,就算徐一辉撑得住,只怕钱小蝶撑不住。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宋予扬只锯好了四根,他游回岸边。远远地看见一队人走了过来,宋予扬摒息伏在灌木丛中,巡查小队在河边打了个转,便往回走。宋予扬找到衣裳,哆嗦着换上,剩下三根明天再弄吧,他此时已经筋疲力尽。   宋予扬将水靠收好,刚站起身,一柄长剑搭在他的肩上,“宋予扬,你在干什么?”   “展都尉。”不用回头,听声音便知来人正是展翾。   “你随我来。”展翾收了剑,捡幽暗处行去,宋予扬拎着湿淋淋的水靠,在后边默默跟着。   展翾将他带至一处僻静地方,四周空旷无人。展翾笑道:“可惜不方便去我家里,不然可以给你温壶酒,去去寒气。”   宋予扬可笑不出。他已经失去了周品彦,如果再失去徐一辉,他的人生就更加残缺了。多少个长夜,宋予扬辗转反侧,深自懊悔,后悔当初在蝉月亭没有坚持带周品彦走。如果他当时夺下马车,带走周品彦,也许她就不会死。不,不是也许,她肯定不会死,这件事他将后悔一辈子。如今轮到徐一辉了,可不能再有丝毫大意。宋予扬早早地就在筹划计算,城里城外实地看过几遍,每一步都细细算过,务必万无一失。   宋予扬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展翾笑道:“我去你家找你,正好看见你出门。半夜鬼鬼祟祟的,以为你要偷香窃玉,却原来是往冷水里跳。”   “你半夜去找我?”   “有些话只能半夜说,只能在这里说。”这里不怕隔墙有耳。   “什么话?”   “总捕头的案子。”展翾说道,“你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个案子办到现在,情况十分微妙。拿现有证据去定罪,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略感牵强。鲍大人的意思,销魂散案是头号重案,需要格外慎重,如果这样朦胧做成,对总捕头不公平。江大人却认为,现有证据每条都指向总捕头,已经足够了。鲍大人很为难,既不想冤枉好人,又不想公然与江大人对抗。你知道,江大人手下有个词讼师爷,十分了得,一支利笔堪比刀剑,杀人于无形。鲍大人不想惹他。”   宋予扬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让你什么都别做,免得弄巧成拙。本来无罪的,反让你弄成有罪了,岂不是正中江大人下怀?”   “江大人为什么一定要定总捕头的罪?”   展翾四处望望,低声说道:“我怀疑销魂散案幕后指使,正是江大人的四公子。”   “江岳?”   “正是。”   “你有证据么?”   “我手头有他与黑道的往来书信。”   “你从哪儿拿到的信?确信是他的亲笔?什么样的黑道?信上写些什么?除了一封信之外,还有其他人证物证吗?”   展翾笑道:“宋捕头,你不要问这么多。这封信确实不是强有力的证据,只怕比总捕头的那些证据还要牵强,所以我只给鲍大人看过。我办这个案子两年多了,不会错的。江大人急切地想给总捕头定罪,就是想赶紧找个替罪羊。”   宋予扬摇头说道:“口说无凭。”   展翾叹道:“蒋雄被灭口了,刘畅、罗有信自裁了,天牢里的汪大胡子是假的,真的汪大胡子是死是活还不清楚,卢雪梅未涉销魂散案,什么都不知道。我手上确实没有确凿的证据。”   “怎么才能拿到证据,你想好了吗?”   展翾摇摇头,“毫无头绪。”   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江岳只会更加谨慎,要拿住他的把柄更不容易。宋予扬说:“展都尉,我求你一事。”   “什么事?”   “徐一辉和钱小蝶被转到天牢之前,请你务必告诉我一声。他们俩是无辜的。”   展翾望着宋予扬,不置可否。   第二天晚上,宋予扬又往冷水里跳了一次,把剩下的三根铁条也锯了。宋予扬试了船,试了马,城里城外走了两遍,诸事已妥,只剩下等了。他要等确切的消息,好确定行动的时间。   时候已近正午,宋予扬大步走在街上,他要去滇南王府找冯端打听消息。他最近事多,忙不过来,便将送饭的事交代给了小赵。小赵欣然接过银子和食盒,说道:“三爷,你就放心吧!全京城哪儿有好吃的,我最清楚了。只要有银子,我保证让钱大小姐吃得满意。”   “你别光想着钱大小姐,还有徐一辉呢。份量一定要够。”   “知道知道,饭多多盛,每顿要有大块肉。”   “每天晚饭的时候加送一坛好酒。”   “明白。”   宋予扬也有新消息要告诉冯端。他一边走一边低头琢磨,展翾那晚跟他说的话,他要怎么跟冯端说,说到什么程度。忽听头顶上有人叫他,“宋予扬!”   宋予扬心头一震。曾几何时,有个人贴了小胡子跑来见他,也曾这样在楼上喊他的名字。宋予扬停住脚步,这里是怡园的大门口。   “宋予扬!”   宋予扬抬头望去,怡园二楼窗边,江小七探出头来,冲他一笑,笑容十分诡异。“你上来!我有话跟你说!”   二楼窗边有一张软榻,江小七懒洋洋地倚在榻上,“宋予扬,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不起?”   宋予扬皱起眉头,江小七的样子十分不寻常。她眼神涣散,脸上也没了光泽,以往神气活现的一个人,现在变得有气无力。“你怎么了?生病了吗?”宋予扬问道。   江小七啐了一口,怒道:“呸!你才病了呢!你以为我为你害相思病?少自作多情了!你一个小捕头,六扇门看库的,又穷又低贱,一辈子出不了头!你有什么可傲的?你以为你长得好看你就了不起?辞云楼唱曲儿的小戏子比你好看多了,既乖巧又听话,让他跪着他就不敢站着。你有什么稀罕的?”   原来江小七叫他来是要出气的。宋予扬拖了把椅子坐下,一边听她说,一边细细打量。江小七的眼皮上布满细小的褶子,两腮微塌,唇边几道细纹,衬得薄唇更显刻薄。三十多天没见,她的容貌变化竟如此之大,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七姑娘,你真的没事吗?”宋予扬关切地问道。   江小七一愣,骂不下去了,她瞪着宋予扬,说道:“你少来假惺惺地关心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我早就不拿你当回事儿了,我现在有忘忧丹。忘忧丹,你听都没听说过吧?”   “忘忧丹?是什么?”   “忘忧丹就是能让你忘掉一切烦恼忧愁的灵丹妙药,贵得很。你这样的穷捕头,买不起。”   宋予扬站起身来,“你没事就好,告辞了。”   “等等!”江小七欠身坐起,“你也有忘不掉的伤心事吧?比如牌位上的那个死人。她是你什么人啊?是你喜欢的人吧?你放心,你再伤心痛哭,她也活不过来了。那些香啊,茶啊,她喝不到,也闻不到,你摆在那里只是安慰自己罢了。”   宋予扬心中一阵刺痛。   “很痛苦是不是?我有办法让你忘掉她。”江小七取出一个荷包,冲他扬了扬,“你跪下求我,我就给你。”   宋予扬转身就走。   “宋予扬!”   宋予扬满心厌恶地转过身来,江小七一扬手,手中的东西朝他扔来。宋予扬伸手一抄,是三粒浅黄色的药丸,每个约莫半个龙眼大小,有股淡淡的香味。   “赏你三粒!等你吃完了,你会回来跪着求我的。”江小七诡异地一笑。   外面一阵楼梯响,门砰地被撞开了,“小七!”江岳怒气冲冲地撞进来,瞟了一眼宋予扬,一把夺过江小七手里的荷包。江小七尖声大叫,扑过来一把抱住江岳的腿,“四哥!还我!那是我的,你别拿走!四哥!四哥!求求你!”   江岳回头瞪着宋予扬,“这里没你的事,你还不走?”   宋予扬握紧手心的三粒药丸,大步奔下楼梯,出了怡园,直奔大理寺。   “三爷!你去哪里?”迎面碰到了小赵,“饭送到了。我今天买的是……”   宋予扬一把抓住小赵,“赵儿,你跑得快,火速去找人来,盯住怡园的前后门,谁进谁出都记下来。记下来就行了,剩下的等我回来。快去!”   小赵答应着,撒腿就跑,跑出去十来步,又被宋予扬叫回来。   “又咋了?”   “还有有鱼馆,也派人盯着。”   小赵答应着跑走了。宋予扬心急火燎地找到展翾,拿出三粒忘忧丹给他看。展翾闻了闻,轻轻捏开药丸,里面是白色的,展翾捏了一小块,尝了尝,吐掉,漱了口,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宋予扬急切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就是销魂散。”      ☆、第43章   怡园里果然有鬼。小赵奉了宋予扬之命,和四名捕快在前门守着。没多久,来了一辆马车,鬼鬼祟祟的,不停正门,却停在一侧的小门边上。两个人从园里强行架出一位姑娘,塞进车里,往南边去了。   两名捕快留在原地等宋予扬,小赵和瘦杆金远远地跟在马车后面。街上人多,马车跑不起来,小赵和瘦杆金怕被人识破,在后面隔着几丈远。渐渐地人少了,马车颠颠儿地小跑起来,开始小赵还追得上,他跑得快,人称“飞毛腿”。马车稍一加速,小赵不灵了,直跑得眼冒金星,却越追越远。回头看看,瘦杆金早落得没了影儿。   前面就是城门了。这马车要是出了城,在大道上撒开四蹄狂奔起来,神仙也难追了。小赵急了,宋予扬交给他的任务,他可不能办砸了。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小赵鼓起精神,奋力去追,无奈腿酸气喘,力不从心。迎面来了一队巡城军士,小赵灵机一动,大声喊道:“强盗抢劫民女啦!别让他跑了!救人呐!”一边喊,一边指着前边的马车。巡城小队掉转头往回跑,大声喝道:“停车!停车!”   马车速度不减反增。为首的小队长拿出竹哨,猛吹起来。哨声尖利刺耳,守城军士闻声在城门前放下了一排拒马枪。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守城军士挺□□将马车团团围住。“下车!”车夫慌忙跳下车来,军士□□一敲他的脑袋,“蹲下!”车夫抱头蹲在地上。   小赵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亮了亮腰牌,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车帘一掀,慢悠悠地下来一个男人,五十来岁,腆胸叠肚,派头可比守城校尉大得多了。他皱起眉头,喝问道:“我是刑部江大人家的亲随江平,什么人敢拦我的车?”   守城校尉疑惑地瞅瞅小赵。小赵好容易喘匀了气,指着车里说道:“他伙同一个中年妇女,在怡园门口抢走了一个姑娘,就在这车里。”   江平说道:“车上是我家侄小姐,我奉江大人之命送她回苏州老家,带了一个妇人随身伺候。各位军爷,你们不要听这个小捕快胡言乱语。”   宋予扬怎么还不来?没办法,能拖就拖。小赵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嚷嚷道:“你说你是江大人家的亲随,谁能证明?强盗穿身绸缎衣裳,还能冒充大官呢。现在我怀疑你劫持官家小姐,你跟我回六扇门,核实清楚了,就放你走!”   江平怒气冲冲地对小赵说道,“你叫什么名字?竟敢在这里捣乱!等我回头禀报你们钱大人,屁股给你打开花!”   守城校尉上前说道:“先不要吵!六扇门的这位小兄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这样吧,你让车里的姑娘出来说一说,如果她并非被人劫持,就放你走。”   江平无奈,打起车帘。车里一个中年妇人斜签着身子坐着,一个年轻姑娘病恹恹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七姑娘,这位军爷想核实一下小的的身份……”   “滚开!”   小赵蹿上前来,“姑娘!噢,是你呀!”小赵认出来了,她的确是江大人的侄女江小七。“七姑娘,我亲眼看见你被这两个人强行架上马车。你别怕,我是六扇门的,有什么事你只管说,我帮你出头。”   江小七睁开眼睛,怒道:“六扇门里没一个好东西,全都该死!滚开!”   江平得意洋洋地望望守城校尉,意思是,看!跟你说了是江大人的侄小姐吧?就冲这脾气,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贵人。   守城校尉望望小赵,小赵吃了这一瘪,无话可说。校尉命人放了车夫,移开拒马枪。江平上了车,眼看着马车又要开动,只见远远地几骑马飞速赶来,宋予扬来了!小赵心中欣喜,伸手拽住车辕,大叫一声:“慢着!”   来人不是宋予扬,却是展翾。守城校尉认得展翾,上前行礼,“展都尉,这辆马车里是江大人的侄小姐,要回苏州去。”   展翾说道:“请江小姐随我回去。”   “去哪儿?”小赵蹦过来问道。   “鲍大人府。”   宋予扬带人查抄了怡园和有鱼馆,一无所获,一粒忘忧丹都没找到。宋予扬手里的那两粒半,便成了唯一证物。展翾问他要的时候,宋予扬颇为犹豫。   “怎么?你信不过我?”展翾笑道。   宋予扬将忘忧丹放在展翾手中,“什么时候需要上堂作证,我随时候命。”然而直到天黑掌灯,全无动静。第二天一大早,宋予扬便跑到鲍大人府前探听消息,直等到临近中午,才见展翾迤迤然行来。   宋予扬急忙上前问道:“七姑娘招供了吗?销魂散是谁给她的?是不是江岳?”   “昨天鲍大人请了江大人过来,把忘忧丹拿给他看了。江大人说七姑娘体弱多病,忘忧丹是医生开的补药,并非销魂散。”   “是你搞错了?”   展翾说道:“当然不是,只是托词罢了,江大人哪敢承认七姑娘吃的就是销魂散。”   “七姑娘怎么说?”   “她只是哭,哭完就骂人,什么都不肯说。这个案子,鲍大人和江大人商量妥了,总捕头已经没事了,你放心吧。”   宋予扬头一回听说破案子不看人证物证,而是靠“商量”的。正在疑惑之间,鲍府大门打开,一辆马车缓缓驶出。   展翾说:“是七姑娘的车,她今天回苏州去。”   江小七可是重要证人。昨天小赵肠子都快跑断了,才拼命拦下的人,展翾说放就放了?“慢着!”宋予扬上前就要拦车,展翾一把拽住他,“予扬!不可造次!”马车辚辚地从宋予扬身边驶过,窗帘掀开,江小七幽怨地望了他一眼,摔下窗帘,再无任何言语。   马车驶出好远,展翾才松了手。宋予扬犹自忿忿,“你放了她,你拿什么给江岳定罪?”   “江岳昨天就离开京城了,他比七姑娘走得还早。”展翾说道,“我跟了这个案子两年多,比谁都希望元凶伏诛。这案子里,有很多内情,你不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宋予扬怎能服气?他还要争辩,展翾笑道:“一辉和钱大小姐也该放出来了,你不去接接他们?”   宋予扬打听清楚了,有罪的人从前门走,没罪的人从后门放。刑部大堂后门停着一辆马车,恰好把路堵住。宋予扬远远地找了个墙根蹲下,犹自忿忿不平。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鲍大人一向有清名,为什么对江大人如此忌惮?徐一辉和钱小蝶平白无故地惹上一场牢狱之灾,整整关了三十七天,受尽了苦楚,真正的元凶却逍遥法外,大摇大摆地走了。宋予扬越想心里越堵。左等右等,不见徐钱二人出来,展翾不会骗他吧?宋予扬盯着两扇黑漆大门,秋水都要望穿了。   终于,后角门吱呀一声开了,钱小蝶先走出来,后面跟着徐一辉。宋予扬蹭地站了起来。   马车的车门开了,钱夫人从车上跳了下来,扑过去一把抱住钱小蝶,“小蝶!”   “娘!”钱小蝶抱着钱夫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钱夫人一边抹泪一边伸手拉住徐一辉,哽咽道:“瘦了,你们两个都瘦了……上车,上车,有话回家再说。”   钱小蝶扶着钱夫人上了车。徐一辉早瞅见了宋予扬,大步走过来,咧嘴一笑,“都没事了。”   宋予扬把眼泪生生地憋了回去,“你上车吧,回头再聊。”   徐一辉点点头,拍拍宋予扬的肩膀,转身上车走了。   过了两天,江大人亲临六扇门训话。钱彪召集了全体捕头,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大厅中听训。   江大人官威赫赫,道貌岸然。坐在上面,开篇一大通训诫。什么法不容情,六扇门绝非法外之地,又是什么秉公执法,不得徇私……诸如此类的话,听在宋予扬耳中,全是讽刺。江大人几天前不就徇私枉法,放走了自己的儿子和侄女么?   江大人话锋一转,说到卢雪梅案。“卢雪梅自称天下第一女捕头,躲在幕后,指挥江湖匪类贩卖销魂散,还把六扇门里的多名捕头拉下水……”大厅里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人人惊诧,个个疑心。宋予扬惊得瞪大了眼睛,这是栽赃总捕头不成,便栽在了卢雪梅头上?他转头看看徐一辉,徐一辉眼睛盯着地下,面无表情。   “一辉……”   钱彪“嗯”地一声,“肃静!”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江大人说道:“真金不怕火炼,在场的各位,包括钱总捕头都通过了试炼……”最后,江大人勉励了众人几句,便上轿而去。送走了江大人,钱彪召集各位捕头,重新分派任务,六扇门这才恢复了以往的秩序。   宋予扬瞅个空子便问徐一辉,卢雪梅的案子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徐一辉说:“是江大人和鲍大人定的,昨天晚上才知会了总捕头。”   “总捕头就听任他们构陷卢雪梅?”   “只是告诉总捕头一声罢了,并没有问他妥不妥当。没连带问总捕头一个用人失察、管教失职之罪已经不错了。”徐一辉说,“我得赶紧回钱府,去我师娘面前点个卯,免得她又着急。”   钱夫人这一次被吓得不轻,一时看不见他二人便要追问,问明了行踪,便开始焦灼地等待,直到他俩出现在眼前,才算放心。她命徐钱二人住在钱府,不许回家。钱小蝶每天晚上等她娘睡着了才回房,早上一大早就过来问候,白天寸步不离地陪着,钱夫人唠叨啰嗦,她也不再回嘴。钱彪说钱小蝶终于长大懂事了,“多经历些磨难,没有坏处。”   钱夫人嫌这话不吉利,连声呸道:“瞎说瞎说,全不做准。”   钱彪笑道:“你呀,就是过得太顺了,遇到事情就乱了阵脚,女儿比你强多了。到底做了三年的捕快,见过一些世面,遇事不慌,很好。”   “我宁愿她这辈子顺顺利利的,啥事也别遇到。”   “这可由不得你。”   钱小蝶并没有表面上那样从容。回家之后,了解了前因后果,越发后怕。这一次若不是机缘巧合,宋予扬拿到了三颗销魂散,他们就回不来了。一切纯属侥幸,全是运气。白天为了安慰她受尽惊吓折磨的娘,钱小蝶故作轻松,晚上却屡屡惊醒。醒来之后,要回半天的神,才能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每当半夜被钱小蝶翻身抱住的时候,徐一辉就知道她又做噩梦了。有一次,钱小蝶欠身起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怎么了?”徐一辉抓住她的手。   “师兄,你还活着,太好了。吓死我了。”钱小蝶倒在床上,紧紧地搂住他,又睡着了。   徐一辉却睡不着了。钱小蝶一向单纯,心事全写在脸上。如今她也学会了掩饰,表面上风平浪静,一如往常,实则内心深受伤害。徐一辉满腔愤恨,却不知该撒向谁,一身功夫,却不知劲儿往何处使。他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深感无力。   宋予扬心急火燎地找到展翾。“卢雪梅是不是屈打成招的?”   展翾摇摇头,“卢雪梅一介女流,骨头真硬。没有,她始终没招过。让她供认是总捕头指使她杀了于申,她不肯。让她供认是她指使蒋雄和罗有信杀了于申,她也没认。动刑,她就硬挨着。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女捕头。”   “那现在呢?”   “明天一早在刑部大堂最后一次提审,她招不招都没有分别了。”   宋予扬着急地问:“没有翻案的机会了?鲍大人难道不能秉公断案,据理力争吗?能不能让我见见鲍大人?”   展翾说道:“鲍大人并非神明。何况卢雪梅是于申命案的帮凶,原本就是死罪。”   “所以你们就让她当替罪羊,什么罪都让她背?”宋予扬十分气愤,“断错案子是无能,故意栽赃就是无耻!”   展翾责备道:“予扬!不能这么说。”   宋予扬冷笑道:“我还能说什么?你明明知道卢雪梅并不是销魂散案主使,你和他们一起陷害她,你也是帮凶!”   “我也……”展翾欲言又止,迟疑片刻,说道,“今天晚上人从天牢里提出来,关在刑部牢房,方便明天过审。”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宋予扬,“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了。宋予扬心中草草勾勒出一个计划,没时间细细琢磨,他立刻跑去找程浩。“你家的陈年老酒,还剩多少?”   “还剩两坛。怎么,你想喝?我打算送给钱大人。他这次蒙受无妄之灾,差点栽了,送两坛好酒给他压压惊。我要回老家了,从此无欲无求,现在送他酒,不算拍马屁。”   “程伯,两坛你都给我,我有急用。明天我买两坛还你。”   程浩盯着宋予扬,问道:“你小子想干啥?”   “你别问了,反正我有大用。”   宋予扬抱起酒坛子就走,程浩拽住他,“不行,你给我说清楚。酒你打算给谁喝?别撒谎,肯定不是你自己喝,你不爱喝酒。”   宋予扬无奈,只好说道:“我要送给刑部管牢的老郝。”   “郝连升?那你就送对人了。郝连升最爱喝酒,不仅自己爱喝,也爱劝人喝。逮谁灌谁,但是他永远喝得比你多,不然他觉得吃亏。你为啥要送他酒?”   “之前一辉和小蝶在刑部牢里的时候,多得他照顾。”   “你不是给他银子了吗?不拿银子铺路,谁给你照顾人?你怎么现在又要送他酒?你打算和他结交?不对啊,你和他压根儿不是一路人。说吧,你到底打算干啥?”   时间不多了,宋予扬急于脱身,只好实话实说,“程伯,我不瞒你,今晚卢雪梅关在刑部大牢里,明天要给她定罪。”   “这就说得通了。”程浩接过两坛酒,放在桌上,拉着宋予扬坐下,低声说道,“你打算去劫狱?”   “是。”   “你是怎么打算的,说出来我听听,看看行不行得通。首先,你救出人来,打算把人藏在哪儿?城门都关了,出不去。”   事到如今,宋予扬索性和盘托出,“走水路,坐船出城。”   “有铁栅栏拦着呢。”   “我已经锯好了七根铁条,只留指头粗细的还连着,到时候锯断了,小船就可以通过。”   “上头有守城的呢。”   “换班的时候没人往下看。我算过时间,船先泊在城墙下,算着到时候了再走。顺流直下,走得快,来得及。”   程浩点点头,“这个法子好像行得通,可以一试。现在说说你打算怎么把人救出来?把老郝灌醉?老郝酒量好着呢,不等你灌醉他,他先把你灌醉了。”   “用蒙汗药。”   “那你自己岂不是也被蒙翻了,还怎么救人?”   “我事先吃解药。”   程浩说道:“唔。你想得挺好,只有一点欠考虑。”   “哪点?”   “你酒量太差,躲过蒙汗药,躲不过三碗酒。到时候喝醉了,怎么救人?”程浩大声叫道,“丫头!给我准备四个下酒菜,装在盒子里。要快!”   “程伯?”   “我和你去救人。”   宋予扬早知道老郝爱喝酒。之前他给徐一辉送的酒,徐一辉一滴都没喝到,全被老郝扣下了。   程浩说了他的打算,“我和老郝早就认识,却没啥交情,无缘无故送他两坛酒,反而惹他疑心。我就说,我是来看望卢雪梅的,大家共事一场,打算和她一起喝最后一顿酒,就当送她一程。顺便送老郝一坛酒,权作买路钱。老郝肯定会推脱不许,一来他胆小,怕担责任,二来他嗜酒如命,有两坛酒就不能只喝一坛。我就说,酒菜我都带来了,你让我再带回去?不如咱俩先喝两杯,你再给通融通融。两坛酒只一坛下药,我们先喝那坛不下药的,以免倒得太快让人怀疑。第二坛酒我想法子让小卒子们也都喝几口,你估摸着药性发作了,你再来。”   宋予扬在墙角黑影里猫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悄悄地溜到后角门,轻轻一推,门开了。程浩在门后冲他打了个手势,在前带路,两人无声无息地朝牢房走去。经过牢头的屋子,只见老郝和几个狱卒东倒西歪地躺倒一片。   程浩轻车熟路地摸至一间牢房,掏出钥匙开了门。宋予扬打着火折,卢雪梅睡在床上,双手双脚都上了锁链,听到声音,她翻了个身,诧异地看着二人。她容颜憔悴,颧骨突出,脸颊深深地凹了下去,一双眼睛却还炯炯有神。   “嘘——”程浩示意卢雪梅别出声。   宋予扬将火折交给程浩,拿出一片窄窄的薄铁片,给卢雪梅开了锁,扶起她。三人出了牢房,程浩将牢门依旧锁好,走到牢头屋里,将钥匙塞进老郝兜里。程浩在老郝对面坐了,一个酒坛已经空了,他从另一个酒坛倒出一碗酒来,一饮而尽。   “程伯!”宋予扬低呼,“我已经嘱咐叶姑娘连夜收拾行李,明早城门一开,你们就出城。”   程浩笑道:“傻小子,我能逃到哪里去?醉倒在这里倒还有脱身的希望。”   “程伯!”卢雪梅上前跪倒在地,“你的大恩,雪梅今生无以回报,来世再报吧。”   程浩一把拉起卢雪梅,“说什么胡话,往后我有麻烦事,我还指望你来帮我呢。时候不早了,不多说了,你们赶紧走吧。”   程浩连喝几碗,身子一软,歪倒在椅子上。   宋予扬将酒坛、酒碗里的残酒全部泼在院子里,提起水罐将酒坛、酒碗涮得干干净净,一丝痕迹不留。   卢雪梅突然笑了,“捕头作案,果然周全。”   “嘘——”   二人出了后角门,天边月弯一钩,疏云遮星,月色昏暗。这条路宋予扬走过好几趟,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他挽着卢雪梅,路上将出城计划详细地告诉了她。事情出奇地顺利,很快便来到河边。宋予扬扒开灌木丛,找出藏好的小船,将两支船桨交给卢雪梅,手指前方,“看到铁栅栏了么?我们去那边再放船。”他扛起小船就走。   卢雪梅一把扯住宋予扬,“予扬,大恩不言谢,你送我到这里就行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这怎么行?你怎么锯断铁条,怎么拿捏时间?我在这里蹲了好几晚,全都摸熟了。一会儿巡城的就过来了,快走吧!我送你出城。”   卢雪梅坚定地摇摇头,“不用,你别忘了我也是个捕头,我都会。”宋予扬执意要送,卢雪梅说,“你要送,就送我回大牢吧,我不走了。”   宋予扬没法子,只好从怀中掏出短锯,交给卢雪梅。“从右边数,第五根到第十一根,离水面三尺高,你摸着有豁口的地方,就可以下锯了。”   “知道了。”   “船在城墙下略停片刻,听到两声梆子响,再数三十下,就是城楼上换班的时间,那个时候再开船。别数太快。”   “知道了。”   “船行三里地,岸边林子里,小赵牵马等着你。你轻声唿哨一声,他就知道了。行李挂在马鞍上,有衣裳、干粮、水,一把刀,还有一包银子。你一刻都别停,两匹马换着跑,跑得越远越好。”   卢雪梅微笑着,温柔地说道:“我都知道了。这些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我都记住了。”   “雪姐。”不知怎地,宋予扬心中忽生留恋,“还是我送你走吧,我不放心。”   卢雪梅笑道:“你不放心我?我做捕头的时候,你小子还尿炕呢。你快走吧,别耽误我的行程。”   宋予扬点点头,“一路保重。”   “予扬!”卢雪梅叫住他,“忘了问你,你那个小情人儿,她还好吧。”   宋予扬头一低,黯然说道:“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卢雪梅一声轻呼,走上前摸摸宋予扬的脸,柔声说道,“你不要太难过,人都有一死,或早或晚而已。人这辈子,也就几十年的事,转眼就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卢雪梅的眼神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宋予扬没看明白。等他明白的时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宋予扬一夜没睡安稳,一合上眼,便怪梦连连。一会儿梦见卢雪梅在锯铁条,怎么锯都锯不断,一会儿梦见程浩醉倒在地,怎么叫都叫不醒。卯时未到,宋予扬就起了,他穿好衣裳走出家门。外面黑黢黢的,深秋的夜,冷如秦月河水。走了两条街,就见一队人咚咚地朝他跑来。宋予扬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闪在暗影里,看清楚了,是六扇门的人。宋予扬走出来叫道:“张帆,赵能,你们跑什么?”   “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江大人家进了刺客,杀了好些人。”   宋予扬一惊,跟着也往前跑。江府门前围了一圈人,灯笼火把亮如白昼,一具一具的尸体正往外抬。宋予扬一眼看见张德昌,“张捕头!刺客是谁?”   张德昌凄然叹道:“卢雪梅。中了二十七刀,惨啊!实在是太惨了!”   里面又抬出一具尸体,长长的头发拖在地上,浑身鲜血淋漓,看上去像是卢雪梅的样子。宋予扬脑袋嗡地一声,眼睛里冲了血,猛地往前一冲,想要上前看个清楚。一双胳膊牢牢地箍住了他,是徐一辉,“予扬!别看,别看,千万别看。”   徐一辉将宋予扬拽离现场,低声问道:“是你干的?”   宋予扬点点头,带着徐一辉来至江边。天光渐亮,江边灌木丛中,小船依原样倒扣着藏在里边,船底两只船桨并排放着。卢雪梅根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宋予扬坐在地上,抱着头,泣不成声。   徐一辉着急地说:“予扬,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宋予扬便将昨晚和程浩一起前去劫狱之事告诉了徐一辉。   “程伯人呢?”   “喝了蒙汗药,还在牢头屋里呢。”   “这可糟了!”徐一辉埋怨道,“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昨天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你人在钱府,深宅大院,传话都要半天,根本来不及。况且你和小蝶刚出来,我也不想把你牵扯进去。就连程伯,我原本也没打算拖他下水,我一个人就够了。”   徐一辉指指小船和河面上的铁栅栏,“这些都是你昨晚弄的?”   “不是。这些是早就安排好的,原本是为你和小蝶准备的。小赵还在城外牵着两匹马等着呢。”   徐一辉心头一热,在宋予扬身边坐了,问道:“那把短锯是哪儿来的?是你给卢雪梅的?”   “是我管冯公子要的。原本是把短刀,我让铁匠改成了锯子。原想着用过就扔的,没想到雪姐拿它去报仇。”   “哪个铁匠?”   “城西铁锤张。”   徐一辉说道:“予扬,你听我的,回家老实呆着,权当什么都没发生。后边的事你都别管,交给我来处理。”铁栅栏一时半会儿断不了,可以留着,以后慢慢想办法。小船要立刻处理掉,免得被人发现。今天晚上带把铁锹过来,先挖个坑,就地掩埋。两匹马最好不要进城,行李里的衣服要赶紧烧掉,还有,要嘱咐小赵嘴巴闭严……   最麻烦的是那把短锯。   天还没亮,京城里消息就传开了。江大人府里混进了刺客,杀了几十人,江大人遇刺身亡!京城大小官员人人惊恐,个个心慌,纷纷紧锁门户,都不敢再合眼。   天亮的时候,消息渐渐确实了。江大人没死,江府死了十五口人,刺客是六扇门的女捕头卢雪梅,被当场乱刀砍死。   江大人惊怒异常。卢雪梅那双血红的眼睛,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眼睛里喷出怒火,死死地盯着他,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哪怕浑身浴血,也要朝他扑来,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取他的性命。   江大人立即派人招钱彪前来。六扇门大票人马赶到,勘察现场,计点死尸,很快便查清了卢雪梅昨夜在江府的行踪。卢雪梅是从后花园的院墙翻进来的,手持一把短锯,见人便杀。在后院杀死更夫一名、巡夜卫士四名,夺得腰刀一口。摸进内院,杀死奶娘一人、丫鬟两人、江大人心爱的小妾一人,然后直奔江大人的寝室。在寝室外杀死卫士两人,惊动了寝室里的江大人和江夫人,大队卫士赶来,卢雪梅身中数刀,又杀了四名卫士,伤了三人,最终寡不敌众,中刀身亡。   “钱彪!你去给我查清楚,卢雪梅是怎么从天牢里逃出来的,谁是她的同党。”江大人下令道。他心有余悸,卢雪梅一定还有同伙,不全部捉拿归案,以后他怎么安睡。   不等钱彪派人去查,就有人来报,刑部大牢里跑了卢雪梅。江大人大为震怒,“谁把卢雪梅从天牢里提出来的?郝连升人呢?”   老郝被人晃醒,犹自木呆呆的。四处看了看,一屋子的人,为首的是江大人,后头还有总捕头。桌上杯盘狼藉,程浩歪倒在对面椅子上,口角流涎,还没醒转。   江大人一拍桌子,怒道:“大胆!郝连升,让你看管犯人,你竟敢喝得烂醉,纵容犯人逃跑!”   老郝半醉半醒,并不知道害怕,愣愣地答道:“逃跑?哪个犯人逃跑了?”   江大人气炸了,“来人!把郝连升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给他醒醒酒。”   一板子下去,老郝的酒就全醒了。他一边呼痛,一边叫道:“大人唉哟饶命!唉哟小的唉哟酒醒了,唉哟全醒了!不用再打了唉哟!”   打完提溜到刑部大堂之上,老郝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将昨晚上程浩送酒,不知不觉喝醉了的事全说了。   这边程浩被人拿冷水泼醒,也带到大堂之上,招了供。程浩只说昨晚上带着酒菜,来见卢雪梅最后一面,老郝不许,就坐下和老郝喝了几杯,结果被老郝灌醉了。“以后绝不贪杯了。”   江大人冷笑连连,“程浩,你是个老捕头了,劫走死囚是个什么罪,你该知道吧?”   “劫走死囚?卢雪梅跑了?禀大人,昨晚上我没见到卢雪梅,我喝醉了之后就睡倒了,后面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啊。”   江大人问道:“我且问你,你是如何得知卢雪梅从天牢转到刑部大牢的?”   程浩从容答道:“真是凑巧了。昨天下午我在阜元街上买烧饼,恰好看见天牢的囚车经过,囚车里坐的正是卢雪梅。我跟了几步,看见囚车进了刑部大堂后门。我心想,我明天就要回老家了,再也见不着卢雪梅了,想当年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一起经历了多少凶险。唉!人老了,心就软了,容易念旧。于是我便备了酒菜,想去见她最后一面。”   “哼!你一个老捕头,从天牢转运犯人的时间、路线,你自然清楚得很。编出这些谎话来,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本官。你昨晚带酒进刑部大牢,灌醉牢头,好让你的同伙趁机劫走卢雪梅,是不是?”   程浩一脸惊诧地问道:“卢雪梅越狱了?她是怎么逃走的?大人,我没有同伙,也没打算劫狱。你问我,我是实在不知啊。”   江大人厉声说道:“你们这些六扇门的贼骨头,不打不招!来人!”   钱彪单膝跪地,说道:“大人息怒!程浩在六扇门四十余年,立功无数。如今刑部已准了他的辞呈,马上要告老还乡,他怎肯冒杀头的危险去做犯法之事?而且据刚才郝连升的口供,昨晚程浩醉倒在先,直到天亮都没醒,大人是亲眼看见的。他并无机会劫狱,请大人三思。”   张德昌等跟来的捕头也纷纷跪地,齐声说道:“请大人三思。”   钱彪说道:“依下官浅见,此案的关键在于那件凶器。一把短锯,十分不寻常。下官以为,顺着这条线索追查,就能找到劫狱之人。”   外面有人高声叫道:“鲍大人到!”   江大人沉着脸,说道:“暂且将这二人收监,回头再审。”   小赵在城外等了一夜,直等到天光大亮,也不见有人来,不知城里出了什么状况。小赵心里惴惴不安,安顿好马匹,直到辰时,他才背着行李慢慢地踅进城里。刚进东门,便碰到了徐一辉。   徐一辉神情凝重,一言不发,只冲他打了个手势。小赵心里突突狂跳,周围有人,他要问又不敢问,只得默默地跟着徐一辉出了城。来到城外僻静之处,徐一辉方问道:“马呢?”   小赵急着问道:“三爷人呢?”   “他很好。”   “噢。”小赵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卢捕头呢?”   “你不用多问,事情紧急,我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派你去办。宋予扬给你的两匹马呢?”   “我怕惹眼,放在城外车行了。”   “好,妥当。城西铁锤张,你认识不?”   “我知道,有名的铁匠。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徐一辉让小赵放下行李,打开,里边有一大包银子。徐一辉掂了掂,说道:“你拿着这包银子去找铁锤张,就说当涂马场有一宗大活儿,急需铁匠,要去半年的时间。让他带上所有的伙计立即出发,一刻都不许停。你也跟着去,就在城外车行雇一辆车,再把那两匹马骑走。”   小赵问道:“为啥这么急?”   “你别多问,也别多嘴。还有,宋予扬交待你办的事,你跟谁都不许说,听到了么?否则宋予扬性命难保。”   “我知道轻重,我又不傻。”   “很好。”徐一辉拿出一封信,和一袋碎银子,“这是总捕头给当涂马场宗总管的信。这些银子你拿去用,那里管吃管住,回来的时候没盘缠,问宗总管要。”   小赵一一接了,问道:“我送铁锤张过去就回来?”   “不行,你得呆在那里,看住他们,半年之内不许他们回京。”   “噢。”小赵沮丧起来。   徐一辉说:“你安心呆在当涂,看好铁锤张,回来之后升你做捕快。”   小赵收拾了行李,重又进了城,径直到城西去找铁锤张。徐一辉一路跟着他,直到眼看着小赵带着铁锤张和两个伙计出了城,一颗心才放回肚里。      ☆、第44章   宋予扬哪里在家呆得住,他去了后头两库。老陶们陆陆续续到来,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了昨晚的事,绘声绘色地讲给不知道的听。一群人聚在一处兴奋地议论着,啧啧连声,好像这些都是隔壁家的闲事,精彩,刺激,毫不关己。宋予扬心情更加烦乱,斥道:“正事不干,就知道瞎议论。去把院子扫了,把兵器擦了!”   宋予扬对下一向宽厚好脾气,加上他年少,资历浅,两库里的老油条们都不怕他。这还是他头一次发火。大伙儿顿时哑了,没趣地散了,扫地的扫地,擦兵器的擦兵器,慢吞吞地胡乱敷衍两下。宋予扬派人四处探听,陆续有消息传回来。卢雪梅的遗体被弃在城外乱葬岗,张德昌已经带人去收尸了。程浩被关进刑部大牢,江大人认定卢雪梅是程浩劫出大牢的,发狠要查出他的同伙。卢雪梅随身携带的凶器,一柄短锯,是重要证物,已经画了图样,满城张贴,悬赏五百两征集线索。   宋予扬困在武库,满心忧虑,一筹莫展。事情是他搞大的,如果他什么都不做,结果不会如此糟糕。   午后,冯端派人请他过去。宋予扬匆匆来到滇南王府,冯端有客来访,宋予扬在偏厅等了一会儿,冯端才踱了进来。“宋捕头,久等了。”   “冯公子有客人,我迟些再来。”   “不必。”冯端挽留道,“昨晚京城出了大事,今天大家来来去去,谈的讲的都是这一件。我想,你们六扇门素来消息灵通,女刺客又是你们六扇门的捕头,所以特意请你过来,问问你可有什么新闻。”   “她并未得手。”   冯端点点头,“这我知道。这件事好生奇怪,按说卢雪梅是死囚犯,好不容易越狱逃出,她不赶紧远走高飞,却去刺杀主审官,这不是寻死吗?她和江大人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杀之而后快?”   “她是被冤枉的。”   冯端说道:“我也听说了。江大人要定卢雪梅为销魂散案头号主犯,实则毫无根据。物不平则鸣,蒙冤之人激愤之下做出过激之举,合情合理。那个卢雪梅性子还真是刚烈,舍出一条命,也要换得清白。听说江大人又抓了你们一个已经告退了的老捕头,说是他将卢雪梅从大牢里劫走的,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冯端摇头说道:“江大人心急了,一急就难免出错。他接二连三地和六扇门过不去,冤枉这个不成,就冤枉那个,难以令人信服。”冯端突然放低了声音,“我听说,江大人的侄女服食销魂散,已然成瘾,这件事是真的么?”   “是真的。”   冯端面露惊讶,“竟然是真的?江大人竟然坐视自家晚辈做出这等事!还有更离奇的说法,有人说销魂散是江大人的四公子给的,这件事可是真的?”   “我的确听人说,江岳才是销魂散案真正的幕后指使。江大人要包庇自己的儿子,因此才迫不及待地栽赃卢雪梅。”   “哦?”冯端吃惊得嘴巴半天合不上。   “我们从江大人侄女手里查到销魂散之后,江大人便将她送回苏州老家,四公子也离京外出躲避。那销魂散究竟从何得来,江岳在此案中牵涉到底多深,便无从查证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大人最近焦头烂额。   劫狱之人遍寻不着。刑部差人将短锯装在匣子里,满大街拿给人看,悬赏从五百两提到了一千两,依然一无所获。   程浩一口咬定不知卢雪梅越狱之事,而且并无同伙,嘴巴死硬,就是不肯招供。六扇门每天二十来个人跪在刑部门外,举牌请命,惹得百姓围观议论。这些滑贼,就跟排好了班似的,几人一组,巡街巡到刑部门口,便噗通跪下,换一拨人去巡街,巡了一圈再来替换,打也打不走,杀又杀不得,恨得他牙痒痒。   江大人召了钱彪过来,命他约束属下。钱彪连声答应,回去之后一切依旧,一点儿没变。再召他来,钱彪却为程浩求起情来,“众意难违,我也不敢硬来,怕再激起变故。程浩在六扇门德高望重,甚得人心,况且这次他确实是误打误撞上的,与劫狱之事无关。请大人念他年老功高,法外开恩,早早平息事端。”   劫狱之人到底是谁?其实江大人心中早已锁定了目标。卢雪梅原本好好地押在天牢里,插翅难飞,有人特意将她从天牢提出,关进了刑部大牢。目的何在,不言而喻。   这个人就是展翾。   他拿这件事去问鲍大人。鲍大人却说:“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展都尉事先禀报过我。天牢提人要过层层关卡,手续繁琐。为了不影响第二天过堂,将犯人从天牢里预提出来,放在刑部大牢待审,这是有先例的。展都尉不过是循例办事。”   江大人冷笑一声,“我在刑部干了二十年,头一回听说有这先例。”   鲍大人不急不恼,慢条斯理地说道:“刑部案卷里这样的例子有十好起,让展都尉翻出来给大人过过目?”   例子当然有。刑部每年审案上百,历年的案子加起来,有十几起预提待审的,就成了必循的先例?江大人按下满腔的狐疑与不满,硬吃下了这个哑巴亏。外面早已传言纷纷,说他先栽赃钱彪,再陷害卢雪梅,才引来杀身之祸。现在为了泄私愤,又找上了程浩的麻烦,逼得六扇门群情汹汹,总捕头都弹压不住。他现在要是再动展翾,还不知外头会怎么评说。况且展翾他未必动得了,一则有鲍大人护在前头,二则展翾功夫了得,不得不令人忌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时候,他可不能再树敌了。   最令他惊惧的是,江小七从江岳那里偷出销魂散,服食上瘾的事也被传了出去。传言越传越离谱,竟然有人说他江晖才是销魂散案的幕后黑手,钱彪、卢雪梅、程浩全是替罪羊。几天前,谢御史也来过问此事了。江大人撑不住,又捱了两天,当堂判了程浩和郝连升醉酒误事、放走要犯的渎职之罪,发配军营差役,三年之内,遇赦也不得还乡。   程浩离京那天,六扇门除了钱彪,全都出动了,从刑部大堂一路排到西门之外。张德昌和宋予扬陪着程浩一直走到城外十里长亭,徐一辉、钱小蝶和叶田三人早等在这里,送上衣物包裹,还有大伙凑的盘缠银子。钱小蝶另拿出一包银子,说:“这是我爹让我带给程伯的。”叶田一边抹泪一边拿出酒菜,招呼众人吃喝。   “丫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众人神色凝重,程浩倒是乐呵呵的,在牢里饿了这些天,眼下有酒有肉,夫复何求?程浩二话不说,坐下便大吃二喝起来。三杯接连下肚,程浩说道:“这是老天爷觉得你舅舅我还有点儿用处,还没老成废物,因此才生出这番事来。你放心,我是老江湖了,走到哪儿都吃不了亏。”   程浩从刑部一出来,看见宋予扬好端端的在外面等他,心便完全放了下来。在里面的时候,他们说卢雪梅死了,程浩根本不为所动,只叹道:“在里面是死,逃出去也是死,横竖都是个死,何必多此一举!”宋予扬的脑瓜子他是信得过的,把卢雪梅弄出城去不成问题。他也深知,卢雪梅为人机敏,善于应变,老捕头了,哪能这么快就被抓住?审案子的时候,为了诈出实话,能编出多少谎话来,程浩可是比谁都清楚,就凭这几个蠢材,还想在祖师门前耍刀弄斧?你有千般计,我有老主意,程浩抱准了一条,他是去喝酒送行的,别的事一概不知,没真凭没实据,连江大人也奈何不了他。   程浩瞅了瞅亭子外边喝酒吃肉的两个解差,低声问道:“有卢雪梅的消息么?”   宋予扬低下头,默然不语。程浩心里暗暗吃惊,便明白了□□分,急忙问道:“怎么,没出去?”   徐一辉便将卢雪梅独自去江府报仇,最终惨死刀下的事简略说了。略去了卢雪梅不肯出城,支走宋予扬一段。   程浩举着筷子愣了半天,“这个傻孩子,气性忒大!我跟她说过多少次,太刚则折,太刚则折。她就是改不了,到底赔上了性命。”程浩说着落下泪来。难怪他刚才一路走来,只觉六扇门里人人有股悲愤之气。卢雪梅死了,他的三年流刑变得毫无意义。程浩意兴索然,问道:“有没有人给她收尸?后事办了吗?”   张德昌说:“放心,都办好了。”   程浩闷头喝了一通酒,叫过宋予扬来,指着叶田说:“予扬,我要走了,没空再兜圈子,我就直说了吧。你也该成个家了,我这个外甥女,脾气好,会持家,厨艺更是没得说。你要是愿意,今天就定下亲事,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以后我远在边州,就不用记挂这件事了。”叶田红了脸,低下头。程浩瞅瞅宋予扬的脸色,说道,“你要是不愿意,也不勉强。这档子事,勉强不来的。”   叶田偷眼望了望宋予扬。宋予扬说道:“程伯,我有一桩心愿,未曾了结,三年五载,也许十年八年,都不会娶妻。别耽误了叶姑娘。”   程浩点点头,站起身说道:“丫头,舅舅走了,你去乡下找你舅母吧。老天爷要是肯看顾我,三年之后,我再回来吃你做的菜。就怕我这把老骨头,撑不过三年喽。”   叶田的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日头已经西斜,两个解差收拾了,催促程浩上路。三人往西行去,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几个人方才往回走。叶田一路走一路哭,钱小蝶劝慰了她一路。   下雨了。   这是今秋最后一场雨,雨里夹杂着细细的雪珠儿,潮湿,阴冷。钱小蝶打着伞,一脚踩进了一洼雨水里,靴子里进了水,袜子粘在脚趾上,特别不舒服。这个鬼天气,路上的行人可有苦头吃了,也不知程浩走到了哪一站。   “走这边。”徐一辉拽了钱小蝶一把,“快到了,就在前边。”前边屋檐下斜挑出一个酒帘,被雨水淋得透湿,卷缩着,在风雨中飘摇。   谢知远昨天到了京城。杭州最近连发窃案,丢的都是些不大不小的物件。谢知远每接手一个窃案,失主家就多丢两样值钱的东西,然后这些东西竟都离奇地出现在谢知远家里。一时舆论大哗,都说谢知远借办案之机,行偷窃之事。雷大人命人查抄了他的家,又在柜子深处翻出半年前杭州府衙丢失的两幅字画。谢知远目瞪口呆,连冤都忘了喊,这些东西就跟变戏法似的冒出来,实在匪夷所思。雷大人也不信东西是谢知远偷的,无奈抓不到窃贼,失主们又群情汹汹,迫于压力,雷大人只好撤了他的职。   谢知远郁闷极了,进京面见总捕头钱彪。钱彪写了封荐书,荐他去军前效力。钱小蝶十分同情谢知远的遭遇,便在钱夫人处告了假,和徐一辉一起请谢知远喝酒释闷。   下雨,生意冷清,宽敞的厅里只有一桌客人。钱小蝶收了伞,屋里和屋外一样阴冷,谢知远和宋予扬坐在屋子正中的大团圆桌旁,一个唉声叹气,一个垂头不语。   “一辉!大小姐!好久不见!”谢知远起身招呼,“大小姐瘦了好多,前阵子受了不少罪吧,我都听说了。刑部的人还去了杭州取证,问了好些邓同的事。唉!六扇门流年不利,坏事一桩接着一桩,没有一个好消息。”   徐一辉问道:“见过钱大人了?什么时候动身?”   谢知远说:“见过了,荐书也拿到了,明天一早就走。”   “这么急?”钱小蝶说道。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我在这里又没什么事,还不如早点儿过去。”   钱小蝶问道:“究竟是谁陷害你?你知道么?”   谢知远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扔在桌上。钱小蝶拿起来,是一只翠钿,五瓣梅花形状,每片花瓣上镶着一颗珍珠,做工十分精美。“这是谁的?”   谢知远说:“这是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在我家桌上发现的。那年杭州府丢了一幅《商山早行图》,现场也有一只这样的翠钿。刚才我和予扬说起此事,他说我是被飞贼盯上了。”   “飞贼?飞贼为什么会盯上你?”   谢知远苦笑道:“因为我曾经抓过一个假‘梅花盗’,真飞贼,得罪了他们,所以被人报复了。”   钱小蝶说:“你跟雷大人解释解释不就行了?”   “抓不住真贼,解释也没用。雷大人信得过我的人品,他也不信我会偷东西。否则的话,我就不是被革职,而是被发配,和程伯作伴去了。”谢知远叹了口气,“钱大人荐我去延安府投奔李将军,好歹混口饭吃。”   这和充军发配差别似乎不大。大家尽皆默然,一时无话。钱小蝶目光逡巡,挨个看去。桌子大,人少,越显冷清。徐一辉只顾一杯杯喝闷酒,谢知远盯着桌上的菜发愣,宋予扬一直低着头,吃的少,说的更少。钱小蝶突发感慨,“上一次咱们几个一桌吃饭还是在桑落坞,吴越会馆……”那次也是这个座位次序,她左手边是徐一辉,右手边是宋予扬,对面是谢知远。那个晚上,灯很亮,人很密,饭菜热腾腾的,人也闹腾腾的,令人印象深刻。再后来,一个一个地出事了。老罗、蒋雄、卢雪梅、尤虎,死的死、逃的逃,犹如秋叶一片片飘零,如今谢知远也要走了。   钱小蝶心中伤感,打住不说。   宋予扬突然说道:“我也不做捕头了。”他解下腰牌,扔在桌上,“一辉,你帮我把这个交给钱大人。”   钱小蝶大惊,“三哥!”她望望徐一辉,指望徐一辉劝阻宋予扬。徐一辉冲她摇摇头。钱小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就连宋予扬也要走了。   谢知远却高兴起来,“予扬,你跟我一起去投军吧,咱哥俩在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宋予扬说:“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办,办完之后再说。”   “好!我在延安府等你。”   第二天一大早,徐一辉和宋予扬送谢知远出城。西门外,十里长亭依旧,秋风萧瑟,路上绝少人行。这一次比送别程浩时冷清多了,更加令人伤感。谢知远与徐宋二人道了别,骑上马,孤身上路,高大魁梧的身影渐渐地看不见了。   宋予扬长吁一口气。徐一辉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钱大人等着你呢。”   “钱大人?”   “你不干了,总得跟人打个招呼吧。”   二人上了马,并辔徐行。宋予扬一怀愁绪,无可解释。他早该离开的。去年初秋,在扬州城外和周品彦试马的时候,他就该走了。他太喜欢破案子,太喜欢当捕头了,当断不断,错过了今生也许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徐一辉问道:“你说有件要紧的事,是什么?”   “我要去杭州办个案子,我自己的案子。”   “什么案子?”   “我怀疑是随家的人害死了她。”地上那一滴没擦干净的血迹,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眼前,这个疑点一天不解开,宋予扬一天不能心安。   这件事都成宋予扬的心病了,怎么劝都劝不醒。徐一辉说:“俗话说,关心则乱。你想过没有,如果死者不是周姑娘,你还会有此怀疑吗?”   “死者”二字听来十分刺心,宋予扬说:“有时候我觉得,她没死,她还活着。”   徐一辉暗自叹息。宋予扬心里先存了成见,又怎能找到真相?之前他屡次被女飞贼骗,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到现在还悟不透。“这个案子你办不了。”   “她无父无母,她师父只拿她赚钱。如今她死得不明不白,如果连我都不管,又有谁能替她伸冤?”   如果压根就没有冤屈呢?徐一辉不想再和他争辩,便问道:“这件事办完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过。”   “小蝶担心你呢。你要走了,她难过得觉都睡不着。”   宋予扬双脚在马肚子上轻轻一磕,马儿小跑起来。   徐一辉将宋予扬带至钱府外书房,关上门出去了。钱彪坐在长案后面,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宋予扬行了礼,垂手站在一旁。   钱彪开口问道:“你去后头多久了?”   “十一个月零十五天。”宋予扬悻悻地答道。   钱彪往椅背上一靠,笑道:“还不到一年,你就呆不住了?告诉你,想当年,我也看过库,而且一看就是三年,中途也不曾躲进山里捕鱼。少年人,你定力不行啊!”宋予扬默然垂首。他呆在两库,一天比一天不耐烦,这是实情。但他离开六扇门,却非单单为此。   钱彪慢悠悠地说道:“我听说上个月的饷银发丢了一份,怎么回事啊?”   宋予扬答道:“银子已经追回来了。有人多领了一份,当天就查出来了。”上个月钱彪被软禁,徐一辉和钱小蝶被关进刑部大牢,六扇门里乱马交枪,没了秩序。宋予扬无心管事,就把发饷银的事交给了老陶。老陶脑子慢,手脚更慢,把银子一份一份秤好,上午已经过了大半。然后慢慢地一个一个发钱,还要签字、画押,发了不到二十份,就到了午饭点儿。老陶把等着领饷银的人轰走,收摊准备吃饭,一清点,少了一份银子。老陶登时懵了,倒在椅子上,只顾手抖,不知所措。还是下面的人先回过神来,飞奔去找来宋予扬。   钱彪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宋予扬当时把领了饷银的十八个人都叫来,挨个审过,每个人都说,自己领了一份银子就走了,没有多拿。一直审到天黑,月亮出来了,宋予扬突然想到一个计策,对十八个人说:“你们知道我为什是神捕么?并不是我有多聪明。我跟你们一样,都是凡人,我也没有多长一个脑袋。只有一点我比你们强,我会请仙。看到那轮圆月了么?上面有个月亮仙子,她聪慧灵透,什么都瞒不过她。遇到破不了的案子,我就请出月亮仙子来,她会暗中助我破案。你们不信?今晚就让你们开开眼。”   宋予扬在院子里焚起香,对着月亮默默祷告了一阵,说:“仙子已经知道案情了。”他把人带到文库里,面冲墙,一排溜蹲下,手扶墙壁,不许出声,也不许动,“等月光照进来的时候,仙子会在偷钱的人背后做一个记号。”   宋予扬关上文库的门,等一炷香烧完,命人把人都叫出来,背转身子一一查验。果然有个人的背后有白色印记,他指着那人说:“银子就是你偷的。”那人吓得变了颜色,全都招了。原来他领了银子,还没在册簿上签名画押,老陶就发下一份儿了。于是他心生贪念,趁机又领了一份。   钱彪笑问:“白色印记是哪里来的?是你的月亮仙子画上去的?”   “我让老陶用白灰抹了一遍墙,扶墙蹲下的时候,手上势必沾上白灰。我们关门出去之后,偷拿银子的人担心自己的后背被做上记号,用手遮着,手上的白灰就蹭到了黑衣服上。”   “等等!”钱彪叫道,“你破案的这个法子,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宋予扬答道:“大人编纂的《奇案录》里,记载过一个类似的案子。”   “哦,我想起来了。”钱彪大笑起来,“看来让你看库还看对了。”   宋予扬心里老大的不以为然。文库里就那点有趣的东西,早被他翻烂了。   钱彪说:“老陶夸你呢。他说你平时不出手,一出手干的都是大事。还说你为人大方,深得人心,大家都很喜欢你。不过……”钱彪敲敲桌子,“我可不是让你去做好人的。做头领的,既要得人心,也要镇得住,得恩威并施才行。你年轻,威严不足,我让你去两库好好历练,看来收效甚微啊。”   两库那些人,不求上进,皮皮塌塌,无可救药,宋予扬本无心施恩,更无心施威。“大人,我想辞职不干了。”   钱彪盯着他,问道:“为什么?因为我让你去看库?”   “不是。最近这些事,让人心灰意冷。”   钱彪点点头,“这两年六扇门是出了不少事,失去了很多能干的人。最可惜的,就是卢雪梅。卢雪梅胆识过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天下第一女捕头的名号,她当之无愧。这些男捕头,都没人赶得上她。可惜一念之差,害了自己,还连累了老程。你要引以为戒。”   “程伯是代我受罚。”宋予扬心中无比愧疚。   “不要胡说!”钱彪沉声说道,“程浩是自愿去的,没人胁迫于他。他和卢雪梅,十几年的交情,比你深厚得多。这种胡话,不要在外面乱说!”   宋予扬说道:“谢知远是遭人陷害的。”   “我知道。”钱彪说,“非但我知道,雷大人也心知肚明。谢知远为人正直,绝不会干偷鸡摸狗的事。他性子太直,不懂权变,并不适合做捕头。地方上的治安,是我们和那些地头蛇共同维护的,有些案子,需要他们配合。谢知远不屑和他们交道,他们也不买他的账,杭州府很多案子根本破不了。比如邓家,被人一把火灭了门,居然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谢知远束手无策,雷大人也很头疼。谢知远这样的性格,还是从军的好,那里比六扇门简单,他能胜任。   “我们六扇门职责有三。第一件,维持地方治安,这个差不多的人都能做到。第二件,和江湖黑白两道打交道,平息纷争。这个难一些,不仅要有胆有识,还要镇得住场面。这方面一辉稍强一些,但比起程浩、卢雪梅来,还差得远,还需多多历练。再者山西的王梓钧,山东的殷小风,我看也行。第三件,就是破案了。这方面的人才一直奇缺。罗有信算一个。你别看他外表鲁钝,他在破案上很有一套的。九江府积案最少,就是罗有信的功劳,可惜他行差踏错,不得善终。你呢,有天份,肯动脑筋,我一向看重你,因此才力排众议,破格升你为捕头。   “少年得志,难免骄狂。调你去看库,是想让你静心反思,不要把小错酿成大错。时至今日,也快满一年了,你要是实在熬不住,就回前头去吧。”   宋予扬说道:“多谢大人。只是我还有件私事,一定要办,恐怕会误了差事。”   “有事你就去办,我给你时间。年底之前回来,你还是六扇门的人。”钱彪从抽屉里取出腰牌,啪地一声扔在桌上,“你的腰牌我先交给一辉,逾期不归,我就收回了。”钱彪说着,站起身来,“六扇门不是你想走就走,想进就进的。换了别人,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予扬,你不要浪费了自己的才华,好好想一想。”钱彪走过来拍拍宋予扬的肩膀,笑道,“不过,你捕的鱼,味道还不错。”   钱小蝶和徐一辉等在书房门外。宋予扬一出来,钱小蝶先奔了过来,急急问道:“三哥,怎么样了?”   “钱大人准我假,让我先去办我的事。”   钱小蝶高兴极了,跟在宋予扬身后,一蹦一跳地往外走,“办完事你就回来,对不对?”   宋予扬说:“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钱小蝶满心失望,笑容变成了愁容,“不管怎样,你总得先回京城,跟我们道个别,喝顿酒,是吧?你不会一走了之,招呼都不打吧?我听说,边塞苦寒,生活单调,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还不如看库,你肯定会嫌闷的。”   徐一辉拉住钱小蝶,“小蝶,你让他先办完事,把心事了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可是……”徐一辉冲她摇摇头,钱小蝶只好打住不说了。她突然想起来,“对了,这是你的,还给你。”钱小蝶从兜里掏出两个瓶子,交给宋予扬。“这还是那年我替冯公子挡刀,受了伤,你拿来的伤药。药早用完了,药瓶忘了还你。我听师兄说,这是周姑娘的东西,这么说来,周姑娘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宋予扬低头望着手里的药瓶,白色玉瓶里装的是蟾素散,涂在伤口上杀辣辣地疼,绿色玉盒里的是碧清膏,涂上去清凉舒爽。药已经用完了,两样容器都是空的。物在人亡,宋予扬的心也空落落的。   徐一辉问道:“予扬,你去杭州,几时动身?”   “我要先去趟洛阳。”   钱小蝶问道:“你去洛阳干什么?”   “她约我去洛阳。”   “谁约你去洛阳?周姑娘?”   宋予扬点点头。   钱小蝶瞪大了眼睛,奇道:“周姑娘不是已经不在了吗?她怎么约你去洛阳?”   宋予扬说:“这是她之前和我定下的约。”十月十四,这是一年前周品彦就定下的日子,她一直念念不忘,分别的最后一句话,还在提醒他。   钱小蝶说:“她已经不在了,你去干什么?”   “这是她最后的心愿,她说了好几次。我一定要去,去看看她住过的地方。”起风了,天上彤云密布,地上枯叶乱走。宋予扬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心里默念道,“品心斋。”      ☆、第45章   中和巷位于洛阳城西北角,是一条偏僻狭窄的小巷,洛阳城十个人里有九个不知道它的所在。宋予扬十月十三日中午进了城,找到中和巷的时候,日头已经落了。他在附近的一家小客栈住了。第二天就是约定的日子,宋予扬起了个大早,沐浴更衣,行李马匹都留在客栈,收拾了几样东西,背了个小包袱,独自来到中和巷。   巷子很深,走进去曲曲折折约四五十丈远,才到尽头。巷子最里边,两扇斑驳的黑漆门,门上两个铜环,莲花形状,带着绿色铜锈。   就是这里了。   宋予扬走上台阶,拉起铜环重重地敲了敲门,侧耳细听,里面没有动静。宋予扬走下台阶,朝巷口打望,一个人影都没有。他抬头打量打量院墙,不算高,翻得进去。   宋予扬将包袱斜背在身上,栓牢了,后退几步,正打算助跑上墙,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头发分两边梳起,挽着两个丫髻,腰间扎着围裙,像个丫鬟模样。她看了一眼宋予扬,不等他开口,便说道:“宋爷,你来了,里面请。”   宋予扬进了门,一个小小的天井,里面还有一道门,再进去,坐北朝南三间房。中间的门斗上贴着三个大字,宋予扬仰头望去,“墨语堂”。   墨语堂?不是品心斋么?   丫鬟打起厚厚的门帘,宋予扬走了进去。   屋里暖风扑面。门口一架屏风,绕过屏风,屋里明亮宽敞。南边窗下设着矮塌,旁边一架书,一张茶几,几上各色茶具,样样俱全。左边墙上有门虚掩,门上垂着珠帘,通向东边的屋子。一张四方桌,两把椅子。   右边靠墙摆着一张宽阔大案,案上有砚台、墨锭、笔搁、笔筒等各色物品,一个檀木笔架,上面由粗到细挂了十几支笔,笔尖雪白。一对镇纸,羊脂玉雕成的小狮子,一个仰天憨笑,一个低头玩绣球,憨态可掬,十分可爱。案旁一个三层木架子,最上层一摞宣纸,中间各色颜料,最下面搁着大小瓷碟瓷罐。   丫鬟接过宋予扬的包袱,随手放在书案边的椅子上,走了出去。   书案上方墙壁上随意粘着几幅画,都未装裱,错错落落的,颇有韵致。宋予扬一眼望见一幅水墨人物。画上一个少年,一身黑衣立在当地,身姿挺拔,眼望前方,一手按着腰间佩刀。这画的是他宋予扬吧?一字眉,狭长的眼睛,嘴型如弓,嘴角含笑,还真有七八分相像。难怪刚才那个丫鬟一眼就能认出他。   画上题着一行小字,宋予扬凑近了正准备细看,身后帘拢一响,宋予扬转过身,一个人站在那里,一身浅绿衣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宋予扬的心停跳了半拍,这不是周品彦却是谁?   宋予扬茫然地朝两边看看,慢慢走上前去,四周的一切恍惚起来。他伸手轻轻抚摸周品彦的脸,迟疑地说道:“我不是又在做梦吧?”   周品彦凝望着他,羞涩地笑了,“你想知道是不是做梦,摸自己的脸好了。摸我的脸干什么?”   这不是梦。宋予扬一把搂住周品彦,单薄的身子,熟悉的味道,真的是她,活生生的,真真切切的,就在他的怀里。这世上他最珍视的,竟然失而复得了,宋予扬内心激荡,情不自禁地低声啜泣起来。   周品彦挣脱他的怀抱,仰脸望着他,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宋予扬憋屈了太久太久,眼泪忍都忍不住。周品彦掏出手帕,替他拭泪,自己也不由得落下泪来。   宋予扬用手背三下两下抹掉眼泪,深深地出了口气。   周品彦默默拭泪,半晌,方才勉强笑道:“你现在还觉得是在做梦吗?”   宋予扬摇了摇头,紧紧攥住她的手,说:“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不是了。在我梦里,你一句话都不肯说。我问你一大堆问题,你一个字都不回答,每次都是这样。”   门外脚步声响,刚才那个丫鬟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周品彦拉着宋予扬的手走到小方桌旁,二人分坐两边。丫鬟放下四小碟茶点,摆下两个茶杯,拿起茶壶斟了茶,转身往外走。   周品彦瞅了瞅茶杯,皱起了眉头,“紫嫣!”杯底铺了满满一层细茶末。   “啊?”紫嫣停住了,回过身,心虚地说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我昨天让你买的新茶呢?怎么又是茶底子?”   紫嫣答道:“这个……我去看了,巷口的铺子里没有姑娘要的上等龙井。”   周品彦叹了口气,说道:“我让你去名茗居买,你就在巷口转了转?你这个懒丫头,我要是出得了门,才不会劳烦你的大驾。”   紫嫣急了,说:“我昨天跑了一天呢。买那四样点心,就跑了三家点心铺,干果蜜饯又是三四家,还有蔬菜、果品、米、油、柴……”紫嫣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数。   宋予扬在一旁听着,不觉又恍惚起来。这里的一切都陌生而不真实,甚至连周品彦,都像是隔着一层迷雾。他心里有无数疑问,都还没有答案。   紫嫣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我生怕买错了,姑娘骂我笨,拿着单子一个一个对着,一点儿也不敢大意。我昨天路过名茗居两趟,就是没想起来要买茶叶,姑娘就骂我懒。”紫嫣脖子一拧,撅起了嘴。   宋予扬伸手接过单子,密密的小字,开列着各式吃食,后面还有各色注解,“八宝填珍鸭五贵坊 现烤桂花酱牛肉蜀松斋……”宋予扬眼瞅着周品彦,笑道:“你家姑娘难伺候吧?”   周品彦嗔道:“我怎么难伺候了?我都喝了三天茶末了。”   紫嫣抿嘴一笑,“五贵坊的鸭子该出炉了,我得赶紧去,顺路买茶叶。”   紫嫣出了门,屋里静了下来。分别得太久,一时竟不知如何亲近。宋予扬看看周品彦,周品彦端坐着,嘴角含笑,眼睛东看西看,就是不看他。宋予扬说道:“你又不吃牛肉,买酱牛肉干什么?”   “你不是爱吃嘛。”   “噢,你那个单子上的东西,都是给我准备的?”   “当然。我约了你来,自然要好好款待你。这几样点心味道都不错,我试过的,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你准备这么多东西,要是我不来呢?”她已经“死”了啊,宋予扬要不是存了一丝执念,兴许真就不来了。   周品彦白他一眼,“你要是不来,我就全都倒掉。”   “倒了喂狗?”   “没狗可喂,只好倒掉。”   宋予扬大笑,“好啊,你拐着弯地骂我是狗?”   周品彦也笑了,“你自己说的嘛。”   又是一阵冷场。周品彦端起茶杯,微微皱了皱眉,又放下了。宋予扬说:“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包袱里带着茶叶呢,上好的龙井。”   宋予扬走到书案前,打开包袱,拿出竹制茶叶罐。周品彦好奇地跟过来,“你随身带着茶叶?真是奇闻。”包袱里有一个白色缎袋,上绣青色莲花,袋口穿着青色抽绳,绣工非常精美,绳结也十分精致。周品彦伸手便去拿,“好精致的袋子,装什么的?”   宋予扬一把攥住周品彦的手腕,“这个你不能看。”   周品彦说:“我不看就是了,你干嘛使这么大劲儿?”   宋予扬连忙松了手。周品彦出手如电,一把抓起缎袋,向后急退至屋角,笑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这是哪个姑娘绣了送你的?”她一边说一边打开袋子,低头一看,周品彦顿时愣住了。   里面装的是一个木头牌位。宋予扬走过来,夺过牌位,说:“你又耍赖皮。”   周品彦满脸诧异,“你以为我死了?”   “我还能怎么以为?”随成峰大张旗鼓地给她办丧事,随云给她建了坟,立了碑,随家上下众口一词,口供环环相扣,全都串得起来。宋予扬轻抚牌位上的字,说,“这个东西该烧掉了。”   厨房在三间正屋的西边,面朝东,并排两间小屋。宋予扬蹲在地上,拿火钳捅开炉子。周品彦拿起牌位,手指顺着笔划往下划,“这是你做的?”   “嗯。”   “做得真好,烧掉多可惜啊,不如留给我做个纪念吧。”   “胡闹!这个也能做纪念?”宋予扬拿过牌位,连同袋子一起扔进火炉里。   缎袋立时烧着了,火势骤然升起,火苗一下一下舔上来,燃着了木牌。这个木头牌位,曾经被他宝贝一般地护着,寄托了他满怀哀思,眼看着渐渐化为灰烬。宋予扬百感交集,扭头看看身边的周品彦,周品彦盯着火中的牌位,白皙的脸颊被火焰映红。宋予扬伸手搂住她的腰,搂得紧紧的。管它是不是梦,只要永远别醒就好。   周品彦轻声说道:“你真的以为我死了?”   “嗯。”   周品彦抬头望着他,“可是我约你在洛阳见面,我怎么会死呢?”   宋予扬说:“你又不是神仙,还能掌控生死?”   “那你为什么还来赴约?”   “你约我,我怎么能不来。”   周品彦轻叹一声,眼里浮上一层泪光,她拉住宋予扬的手,轻轻靠在他的肩头。   火苗一点一点矮下去,只剩下一段暗红的木头,过往的哀恸一起付之一炬。宋予扬牵起周品彦的手,“来,我泡茶给你喝。”   周品彦拿出茶具,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宋予扬烧水洗茶,等水凉至九分热,才将水倒入茶壶中。周品彦笑道:“你终于学会泡茶了,手法很娴熟嘛。”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宋予扬端着茶壶,周品彦拿着茶叶罐,二人重又回到上房屋。宋予扬将杯中茶末倒了,斟上新茶,放在周品彦面前,“你尝尝。”周品彦啜了一小口,宋予扬见她神情有异,说,“怎么,这茶味道不好么?茶叶铺的伙计说,这是上等好茶。难道我上当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细品了一品,“味道好像是有点儿怪,这不是龙井?我买错了?”   周品彦笑道:“这是龙井,只是茶里混了别的味道。你包里还装了什么?”   “没装什么啊。”   “我看看。”周品彦打开包袱,拿出一包檀香,“这就对了,茶叶里混的是檀香味儿。你肯定是哪一次沏了茶,粗心没盖严盖子。茶叶最吸味儿了,檀香味那么重,放在一起,串了味儿了。”包袱里还有一个香炉,一个锦盒。周品彦打开锦盒,锦盒里装着一把茶壶,一个细瓷茶杯。周品彦面露诧异,“你带这些东西,是来祭奠我的?这个茶是专门给我喝的,你从来没喝过?”   “好茶坏茶,反正我品不出来。”宋予扬低下头。那些灰暗的日子,他每天一炷香、一杯茶,供在她的牌位前,至今想来仍是心酸不已。原以为他的余生都会如此度过……   周品彦叹道:“我为了脱身,绞尽脑汁设下的局,没想到却骗到了你。”   “我上你的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宋予扬自嘲道。   周品彦一脸歉疚,“这一次我真的不是要骗你。我以为随家的事,隔那么远,根本不会传到你的耳朵里。怪就怪你们六扇门消息太灵通,杭州城外随便死个人,你都会知道。”   “我离开杭州,还没进到京城,就知道了。”宋予扬终于忍不住问道,“品彦,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诈死?为什么要嫁给随云?你现在总可以源源本本告诉我了吧。”   周品彦坐回桌旁,说道:“随云救了我师姐‘吴雪霏’,于我师门有恩,我嫁给他,是为师门报恩。有恩必报,这是规矩。”   “报恩就要嫁给他?”   “报恩要雪中送炭,解人燃眉之急。随云什么都不缺,最大的烦恼是父子不和。随云如果顺从父母,娶个父母认可的妻子,再生个儿子,做太极剑的传人,父子就能和解了。”   宋予扬越听越气,冷冷地说道:“所以你师父就派你去给他生个儿子,来报答他?为什么不派你师姐吴雪霏去,是吴雪霏欠他的,为什么要你去还?”   周品彦笑道:“吴雪霏长得太漂亮了,千惠姐说她一副狐媚子相,怕随夫人不喜欢。她说我看着老实,扮大家闺秀最像了。”   她居然还挺得意!宋予扬气道:“你这人什么都挑,接起任务来倒是一点儿也不挑!什么任务你都肯接。我还以为你是和我赌气才嫁人的,没想到你心甘情愿!”周品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师父就是一个混蛋,你一个飞贼,他让你去偷东西也就算了,为什么让你做这种事情?接下来你师父打算让你干什么?派个倚翠楼的任务给你?你是不是也就心甘情愿地去做?”   周品彦登时大怒,“我早猜到你会这么想,你一直都是这么想我的!嫁了人生了子,于是就十恶不赦,就只配去倚翠楼了?”   宋予扬急忙分辩,“我可没这么说!”   周品彦说:“你嘴上没说,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我从没这么想过!”   周品彦根本不听,自顾自说道:“你看不起我,干嘛还要来找我?”   宋予扬百口莫辩。周品彦从不肯认错,做的越错,就越不讲理,如今还学会倒打一耙了。宋予扬声调不由地高了,“我没有看不起你!”   周品彦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死了,所以你才肯来,对不对?你没想到原来我还活着,后悔了吧?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你走好了,我绝不会缠着你!”周品彦站起身来,走到矮榻前,怒气冲冲地坐下。   他千里迢迢来赴约,周品彦居然赶他走?宋予扬气极了,腾地站起身来,大步走了出去。门外寒意颇浓,初冬的大太阳抵不过阵阵冷风,院子里两株桃树,树叶落光了,虬枝交错,摆出婀娜的身姿。   宋予扬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转身掀开帘子,又走了进来。   周品彦坐在矮塌上,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她抬眼诧异地瞟了一眼宋予扬,默默地擦掉眼泪。宋予扬挨着周品彦坐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正思量间,周品彦先开口了,“你不是走了么?又回来干什么?”   她难过成这个样子,嘴巴上还一点儿都不肯服软。宋予扬心情一阵轻松,“我忘了拿包袱。”周品彦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宋予扬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就是我的包袱。”   “你别哄我了。我知道,我还不如死了的好。我死了你还会给我立牌位,每天一炷香一杯茶地供着,我活着你只会嫌弃我。”周品彦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宋予扬伸手揽住周品彦的腰,说:“谁说死了比活着好?每天一杯檀香味儿的茶,有苦也说不出,有什么好?啊对了,我现在明白你在我梦里为什么总是不说话了,茶味儿不对,有苦难言啊。”   周品彦噗哧一声笑了,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为什么要故意曲解我?我从来没对你说过半句假话,不管你爱不爱听,我的话都是出自真心的。”宋予扬轻抚她的长发,“品彦,我跟你说件事。你先耐着性子听我说完,先别生气好吗?”   周品彦一惊,脱口而出道:“你娶了钱小蝶?”   宋予扬笑起来,“不是。钱小蝶嫁了徐一辉,这下你彻底放心了吧?”   周品彦嗔道:“我什么时候不放心了?谁管你娶谁?”宋予扬笑眯眯地望着她,望得周品彦红了脸,“喂!你看我干嘛?你要跟我说什么?快说。”   宋予扬握住周品彦的手,说:“品彦,你做的事,做事的手段……”   周品彦接口说道:“‘……我都不能接受。而我,也只会给你带来危险。我们各有各的道,非要在一起,彼此都是煎熬。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忘了我吧,我也会忘了你,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你要说的,是不是这些话?”   这正是一年前宋予扬说过的话,一字不差。一年过去了,兜了一大圈,他们又回到了老路上。宋予扬苦笑道:“你记得真清楚。”   周品彦恨恨地说:“每个字我都记得。在随家的时候,我每天都要背一遍给自己听。”   宋予扬笑道:“你这么想我呢?”   “哼,想你有多可恨!”周品彦说着眼圈又红了。   “是挺可恨的,我也恨我自己,优柔寡断,错失了机会。品彦,我再也不能让你替你师父做事了。以前的事情,都不怨你。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是你师父混蛋!他利用你,你也吃了不少苦。”   “你……”   宋予扬伸出两根手指掩住周品彦的嘴,“你听我说完。相忘于江湖,我做不到。就算你死了,我也忘不了你。你不希望我与你师父为敌,说实话我也斗不过他,那我们就走吧,好不好?”   周品彦的眼圈红了,脸上带笑,语带哽咽,“我现在已经不用再做飞贼了,你想去哪里,我都跟你去。放羊也好,捕鱼也好……”   “你师父真的肯放过你?”   周品彦望着他,用力点点头,“真的,千真万确。我还清了债,又替师门报了恩,师父提的两个条件我都做到了,当然就不用做飞贼了。你不是不喜欢偷偷摸摸的吗?以后我们再也不用躲、不用藏了,更不用担惊受怕。你可以继续做你的神捕。”她兴奋得双眼闪亮。   原来如此!她进沉香阁取《商山早行图》,是为了假造赝品,赚钱赎身。她嫁随云是为了替师门报恩,从此不再做飞贼。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宋予扬叹道:“你真是太傻了。”   周品彦仔细审视他的脸,“怎么?你不高兴么?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别做飞贼吗?还给我讲吕洞宾的故事,煞费苦心,想要感化我。”   宋予扬勉强笑道:“我高兴着呢。”周品彦不明白,他宁愿去放羊,宁愿躲躲藏藏,宁愿担惊受怕,宁愿做不成捕头,也不愿她去报那个破恩。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说什么都已无可挽回,徒伤人心。   周品彦满腹狐疑,她放开宋予扬的手,正色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我自己。我不做飞贼,是因为我不喜欢,并不是为了你。你什么都不欠我的。   “你不相信我?”   “我是心甘情愿的,我也要你心甘情愿,半点儿勉强都不能有。”   “你还真霸道。”宋予扬笑了,重又把她拥入怀中。别的都不重要了,只要她活着就好。   吃完中饭,二人并肩坐在榻上,宋予扬把别后发生的事一桩一件地告诉周品彦。说到卢雪梅已经身亡,宋予扬心中难过,不胜唏嘘。周品彦却说:“卢雪梅想杀我,只怕你早就忘了吧,哼!我的‘坏人’师父可一直记着。师父让千惠姐去好好教训教训卢雪梅,替我报仇。有仇必报,这也是我师门的规矩。既然卢雪梅死了,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卢雪梅抓她一半为公,一半为私,不好评判,周品彦的师父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恶人。他把年幼无知的孩子训练成飞贼,当他赚钱的工具,徒弟长大了,不想再作恶,他便提出异常苛刻的条件,百般刁难。宋予扬越想越觉得周品彦身不由己,着实可怜,越想越觉得她师父罪恶滔天,实在可恶。可周品彦总袒护她师父,还一副感恩不尽的样子,让他无可奈何。   这些大是大非一时跟她辩不清楚,来日方长,以后再慢慢跟她说。宋予扬问道:“那年在桑落坞,拿钢珠打伤卢雪梅的,是你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周品彦早告诉他,桑落坞案早就破了,卢雪梅的结局或许不会如此惨烈。   周品彦横他一眼,“我一个飞贼,出手救一个捕头,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我知道了,你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不好意思承认。”   周品彦哑然失笑,“你这个自大狂!哎,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么?”   “知道。那年二月十六,在杭州,月圆之夜,你被我抓住了。”   “那是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日子。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二月十三,杜老师六十大寿,我在醉仙楼请他吃河豚。你、钱小蝶、徐一辉,你们三个从楼下走过。”   “这么巧!那是我们刚到杭州。那个时候你就看上我了?”   “尽胡说!”周品彦一掌拍在他胳膊上,“我看的才不是你。”   “那你看的是谁?一辉?”   “是钱小蝶。她长得那么漂亮,满大街的人都在看她。”   宋予扬哑然失笑,“你又不是男人,女人看女人,有什么好看的。”   “总比你们两个男人好看吧。后来我去杜老师那里学画,看见你来来回回地在街上走,神采飞扬,眼睛里放着光。当时我就想,这个人一定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像我画画的时候一样,画一天都不觉得累。”   所以她从来没要求他别做捕头了。宋予扬的腰牌还在徐一辉那儿,何去何从,他还没想清楚。   时间过得飞快,二人谈谈讲讲,不知不觉便到掌灯时分。晚饭后宋予扬又盘桓了一会儿,天已黑透。周品彦这里只有两间卧房,她一间,紫嫣一间,留宿诸多不便,宋予扬便仍旧回客栈住。   周品彦送宋予扬走出房门。宋予扬回头指着门上的匾额说:“刚才忘了问你,你不是品心斋主人么?什么时候换了墨语堂?”   周品彦笑道:“品心斋不是被你开成饭馆了吗?我可不想做饭馆老板。”   宋予扬哈哈大笑。   周品彦拉着他的手,舍不得松开,“你明天早点儿来,我已经让紫嫣准备早饭了。”   宋予扬忍不住打趣道:“我还以为你会像上次那样,让我陪你睡呢。”   周品彦兜头彻腮地红了脸,低了头,半天都抬不起来。宋予扬后悔自己造次了,她如今不比当初,自然全都明白了。又怕周品彦生气,赶忙说道:“我随口乱说的,你千万别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宋予扬弯下腰去看她的脸,“周堂主,你生气了?”   周品彦抬起头,笑着打他一下,“什么周堂主,你又乱说。”   两人并肩站着,都有些恋恋不舍。宋予扬转头看着她的侧脸,见她红晕满脸,眼角眉梢笑意盈盈,格外动人。宋予扬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迅速转头,直视前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过了一会儿,周品彦毫无动静。宋予扬转头去看,正巧周品彦也转过头来偷眼瞧他,四目相对,周品彦急忙转过头去。宋予扬笑了,伸出手去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耳垂,周品彦回过头来,笑道:“你在做什……”   宋予扬低下头,飞快地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说:“我明天一早就来。”   第二天一大早宋予扬就来了,一路上他都在回想昨天的桩桩件件。意外之事太多,心情骤起骤落,一个晚上乱梦不断。站在莲花铜环的门外,宋予扬不禁恍惚起来。幸好他刚敲了两下,门就开了。周品彦露出半张脸,她眼眸发亮,嘴角抑制不住地溢出笑意,伸手拉宋予扬进去。她的手冰凉,宋予扬紧握在手心里,替她暖着。看见她,他的心情就和今天的天空一样,瓦蓝瓦蓝的,一派高远明净。   “忘了问你,你在洛阳能呆多久?”周品彦问他。   “一辈子吧。”   “啊?”周品彦惊喜交加。   “我来之前,把腰牌交上去了。”   “你不做捕头了?”   “大概是吧。”宋予扬忽然犹豫了,“你说呢?”   周品彦干脆地答道:“随你。做不做都没关系,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做。人生如朝露,生死无常,别为难自己。”   宋予扬笑道:“怎么突然说这话?喂,你是活人吧?”   周品彦面露惊讶,“啊,还是被你发现了。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吓你。我也没办法,和你定下了约期,就算生死相隔,魂魄也得赴约。”   宋予扬拽着周品彦走到太阳地里,初升的冬日斜照过来,地下两条长长的人影。宋予扬笑着捏捏她的脸,“你还想骗我?”   周品彦放声大笑,“想不到小宋捕头也会疑神疑鬼。”   “我才没上你的当呢。”   “你就是上当了!”周品彦眼里闪着亮,脸上放着光,喜悦从心底深处透出,到眼角,到发梢,到指尖,周身上下俱是欢喜。   宋予扬满心幸福,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无缘无故的,笑得像个傻瓜一样。”   周品彦被他盯得害起羞来,嗔道:“不许你看。”她伸手遮住了宋予扬的双眼。宋予扬笑着拉下她的双手,二人携手进了屋。   宋予扬问起周品彦,“你昨天说你要是出得了门,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出不了门?”   “我答应了随云,年内都不露面。你别忘了,我现在应该是个死人呢,随云生怕被人看见我还活着,非得让我答应。转过年我就自由了,到时候,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转过年就不怕随家的人看见你了?”   “其实随家熟悉我的人不多,哪那么容易就碰见了?随云就喜欢多虑。再说天下长得像的人多着呢,我长得又不特别,就算碰见了,我大可装不认识。”   宋予扬笑道:“这个你擅长。你连我都能装不认识,装得还特别像。”   周品彦忽然若有所思。宋予扬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别人都好说,只有一个人,怕是瞒不过去,“展翾。”   “是啊,展大哥。”周品彦轻叹一声,“展大哥是个谦谦君子,我却骗了他,一想起来,便心中有愧。”   宋予扬笑道:“哎,姓周的,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却从没见你心中有愧。”   周品彦眼睛一瞪,“我可从来没有骗过你。”   “陆探微的画,滇南王的夜明珠,沉香阁的商山早行图,还有在随家诈死,这些都不是骗人?”   “这些都是小事。”周品彦正色道,“正经大事上,我可从没对你说过半句谎话。”   宋予扬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不要绷着脸,凶巴巴的。”周品彦莞尔一笑。宋予扬说,“你不用担心,展翾算是我的朋友,我去跟他解释。”      ☆、第46章   日子轻快得像在水面飞,一天一天眨眼便过。天气越来越冷,没多久下起雪来。宋予扬夜去明来,日日与周品彦相伴斗室,围炉品茗,望月赏雪,闲话逗趣,过得逍遥自在。周品彦怕他烦闷,叫他去洛阳城里城外逛逛,宋予扬却说这里地方虽小,却犹如神仙洞府,舒服得哪里都不愿去。   呆得久了,宋予扬发现,周品彦的日子是这么过的。紫嫣专司采买东西和一日三餐,每隔几日另有一个妇人上门来,替她们打扫院子、屋子,浆洗衣服。周品彦除了画画和练功,只做一件事,就是洗毛笔。这件事她从不假手于人,一定要亲自动手。每次画完画、练完字,她便拿一个木桶打了水,倒在一个天青色的大瓷罐里,在里面涮笔,然后将五颜六色的水倒在另一个木桶里。如此若干遍,笔头一定要洗得雪白雪白的,一支一支从大到小挂在笔架上,每一支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最后把桶拎出去,把水倒掉。宋予扬没事干,要帮她拎个桶、倒个水,她也不肯。这也算是一种怪癖了。   墙上那幅宋予扬的小像早被周品彦拿下来了,“画得不像,只有一点儿形似,神采都没画出来。这画要是被杜老师看见了,又该‘夸’我了。”   “夸你?画得不像为什么还要夸你?”   “杜老师脾气怪着呢。我画得不好呢,他就阴阳怪气地说,‘你这画好哇,拿去生个火,一点就着。’要不就是,‘拿去跟路边卖菜的换一把韭菜,这纸贵着呢。’我画得好呢,他就板着个脸,东挑西挑,这里运笔不对,那里太过突兀。”   宋予扬笑道:“你和杜老师脾气挺像的。”   周品彦嚷道:“我像他?哪里像了?才不像呢!”   “你们俩都惯会口不应心。”   “我什么时候口不应心了?”   “心里明明喜欢得要命,嘴上偏不承认,明明非常想念,非要说永远都不再见。”   周品彦红了脸,“才不是!”   宋予扬笑道:“你不喜欢我,不想我,干嘛画我的像挂在家里?‘丙子年五月十五日’,就是那年夏天,你说永远不见我的时候吧。你跟我赌气,半年不理我,我去杜瘦石家找你,你躲起来不见,我走了你又想念我,偷偷画我的像,是不是?”   周品彦说:“正因为不想见你,所以才故意画得不像嘛。”   宋予扬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强词夺理。”   一日静极思动,宋予扬突然手痒,想下棋了。周品彦说她什么棋都不会下,宋予扬说:“我教你,你这么聪明,一学就会。”第二天他果然买了一副象棋带来。午后,冬日的阳光从南窗照进来,屋子里暖洋洋的。宋予扬在榻前小几上摆下棋盘,让周品彦坐在矮塌上,自己拿了个蒲团在对面席地而坐,三两下摆好棋子。“规则很简单。每边十六个棋子,这是楚河汉界。马走日相走田……”宋予扬把规则说了一遍,“边下边学,你先走。”   周品彦望着棋盘,拿起卒子往前走了一步。   宋予扬笑了,“你这出手不凡啊,一般人都走当头炮。”   周品彦直问:“然后呢?我要怎么走?”   宋予扬说:“才开局,你随便走。”   周品彦胡乱挪了一步。宋予扬棋走得飞快,几步之后,见周品彦全无章法,便不停指点,“不行,你这么走走到我的马嘴里了。”“马别着腿呢,不能跳。”“这车你不能走,看着你的炮呢,一走就被我的马吃了。”   周品彦不停地问:“那该怎么走?”   宋予扬说:“这样,你看,这么着之后,下一步你再这样这样,就能将军了。”   周品彦按他说的走了,结果两步之后,自己的马反倒被宋予扬的炮吃了,周品彦说:“哎,你赖皮啊,故意让我走错,好吃我的马。”   宋予扬说:“不怕,你看,你可以吃我的炮,换子,扯平。”宋予扬帮她走一步,自己再走一步,变成了自己对自己。即便如此,宋予扬还是津津有味,不时陷入沉思。“哈,我赢了!”宋予扬一抬头,周品彦双眼含笑,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你干嘛色迷迷地看着我?”   “谁看你了?”周品彦嗔道:“你耍赖皮,故意让我下输的,对不对?”   宋予扬笑着摇头,收拾起棋盘,“我看你对下棋一点兴趣都没有,根本无心学。”   “我笨嘛,除了画画,我什么都不会。”周品彦说,“你这么喜欢下棋,我有一副玉石象棋,质地很好,放在扬州,什么时候我去拿来,送给你吧。”   宋予扬摇摇头说:“我不要。以前公孙先生也有一副玉石象棋,有一次拿出来用,我都不敢落子,生怕给他拍裂了。棋是给人下的,又不是摆着看的。那种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我不喜欢。”   周品彦愀然变色,低头沉默不语。   宋予扬却没留意。他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案上有把瑶琴。宋予扬说:“你拿琴出来干什么?”说着就用手去拨弄琴弦。   “你别动我的琴,我才调好了弦,你又不会弹,别碰断了。”   宋予扬诧异地回过头来,不明白她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生气。周品彦话说得很不客气,宋予扬心里颇不舒服,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随云琴弹得很好,是吧。”   “随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宋予扬勉强笑了一下,说:“是吗。”   周品彦板着脸说:“随云为人淡泊,不图名不图利,不营营役役,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也有人说这叫没出息。”   “别人说什么,他才不在乎。随云最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而且百折不挠,矢志不渝。单这一点,就让人钦佩。”   周品彦这是存心跟他闹别扭吧。宋予扬心想,只可惜随云心爱的人并不是你,你把他夸上天也没用。话到嘴边,又被宋予扬生生地咽了回去。是他先提的随云,要说闹别扭,也是他先起的头。   屋里一阵难堪的沉默。宋予扬急着想转移话题打破僵局,突然想起今年夏天在栖霞山捕鱼的事,便说道:“今年夏天我在栖霞山溪涧里捕到一种鱼,黑色的,架火烤了,味道特别好,肉质鲜美,一点腥味儿都没有。什么时候你来京城找我,最好是夏天的时候,我带你去栖霞山,请你吃鱼。现捕现烤的,你一定爱吃。”   周品彦脸上惊疑不定,冷冷地说道:“我不一定有空。”她起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哗啦一声划上了门闩。   宋予扬愣住了,周品彦到底怎么了?他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门,“品彦,品彦,你怎么了?生气了?为什么生气?”侧耳听了听,里面毫无反应。   宋予扬回到书案边坐下,左思右想,不明白他哪里得罪了周品彦。下棋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就变脸了?她有什么心事?是和随云有关吗?为什么不明明白白说出来呢?为什么老要让他猜?为什么要使性子耍脾气?   他望望桌上的瑶琴。周品彦喜欢画画、品茶、弹琴,他却一窍不通,她是嫌他不懂风雅,不能像随云一样和她一起品琴评画?那就没办法了,他现在加紧学,也来不及了。宋予扬心中有气,双手托起瑶琴,一使劲,瑶琴飞了出去,稳稳地落在矮塌上。宋予扬犹不解气,看看笔架上一排雪白的毛笔,都是周品彦亲手洗净的,他伸手把它们一支一支取下来,全都丢进了砚台里,一个个都沾上了墨。   时间一点一滴地消逝,周品彦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宋予扬拿着两个玉狮子把玩了一番,百无聊赖,取了一张宣纸,拿起一支笔,蘸了墨,在纸上涂涂画画。过了好久,身后的门开了,宋予扬转过头,周品彦没精打采地从屋里走出来。她眼皮微微红肿,看见他,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他还在这里。   宋予扬起身倚在书案前,“你怎么了?为什么生气?”   周品彦不说话。   宋予扬说:“你有什么心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品彦开了口,“你是我什么人,我的心事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当我是你什么人?”宋予扬目光灼灼,直看进她的眼睛里。   周品彦一双眼睛东躲西闪,就是不肯与他对视。宋予扬责备道:“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像个孩子,动不动就闹脾气,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谁哭了?”   “眼睛都哭红了,还说没哭?”宋予扬一把将周品彦拉进怀中,伸手揽住她的腰。周品彦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叹了口气。   宋予扬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品彦……”   周品彦一把推开宋予扬,嗔道:“你干嘛把我的笔扔到砚台里?全都弄脏了!”   宋予扬扭头看看,不好意思地笑,“你不理我,我只好拿它们撒气了。”   周品彦哭笑不得,说:“到底谁像个孩子,你这算什么,五岁的顽童都做不出这种事!”   宋予扬自知理亏,赶紧往门外走,“你别生气,我去给你打水。”   不一会儿,宋予扬拎着一桶水进来。周品彦站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他刚才涂鸦那张纸,脸上笑逐颜开,“喂,你画的这是什么?”   “牡丹。看不出来吗?”宋予扬放下水桶,凑过来看。   宣纸之上,宋予扬仿着周品彦送他的那把扇子,涂了两团墨疙瘩,构图和扇子上是一样的,下面还画了些枝枝叶叶。画上也题着一行字,“墨语堂前花著露。无限心事,不言有谁知。”旁边写着,“周堂主惠存”,落款“六扇门宋神捕敬赠”。   周品彦边看边笑。   宋予扬笑问:“我画得怎么样?你别看细节,就看大致形状,很像吧?”   周品彦忍住笑,板着脸说:“宋神捕,你这画好啊,这两棵包菜,挂在门口可以避邪。”   宋予扬大笑起来,周品彦也撑不住笑了。   转眼快到年底了,宋予扬心里躁动不安。算算日子,再多盘桓几日他就赶不回京城了,过了总捕头给的时限,就算自动离开六扇门。宋予扬心中生出一丝不舍,回想自己被人叫神捕的日子,还是蛮风光的。还有徐一辉,早晨点卯的时候他俩总是并排站着,晚上收工后一起去吃饭;忙的时候各奔东西,闲下来就在一处呆着,切磋拳脚;曾经并肩战斗,共同对敌,也曾互不相让,老拳相向。还有钱小蝶,霁月光风,坦荡磊落,从不掩饰对他的关心和喜爱。还有小赵,小赵去当涂好几个月了,等他回京,发现宋予扬离开了,他该有多失望……   “品彦。”宋予扬坐在书案边上,下巴抵着桌沿,低声唤道。   “嗯?”周品彦正在把洗好的毛笔一支一支地挂在笔架上。   “你说我还做不做捕头了?”   周品彦转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望了一会儿宋予扬,说:“做!”   “为什么?”宋予扬登时来了精神,坐直身子。“做捕头多不自在啊。每天天不亮就得去点卯,风里雨里,吃苦受累。还得受人驱使,叫你去哪儿你就得去哪儿,一点儿都不自由。”   “可你喜欢啊。”   宋予扬嘟哝道:“谁喜欢被拘着,谁不喜欢逍遥自在。”   周品彦擦干了手,走过来凑在宋予扬眼前,盯着他的眼睛。宋予扬伸手揪揪她的耳朵,笑道:“喂,你干什么?相面呢?”   周品彦点点他的鼻子,笑道:“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就是在想这件事吧?”   “我怎么魂不守舍了?”   “昨天比试的时候你还输给我了。”   这个赖皮!宋予扬弄了一把木刀一柄木剑,二人闲来无事,便在后院过招。轻功宋予扬比不过周品彦,兵器可比她强。周品彦屡战屡败,便动起歪心眼儿。她剑法快,一阵抢攻,宋予扬凝神应对,力道没有控制好,一刀削在她手臂上。周品彦惊叫呼痛,趁宋予扬过来查看时,冲他的肚子一剑刺去,这样就算她赢了。宋予扬笑道:“论起耍赖皮,我是得输给你,在下甘拜下风。”   周品彦伸出四根指头,说:“四回了。加上这回,你问了我四回做不做捕头了。”   宋予扬笑了,他什么时候变得在这么优柔寡断了?决心一下,剩下的问题就只有周品彦了。“我要做捕头的话,过两天就得走了。”   “啊?这么快?”周品彦一脸失望。她挤在宋予扬身边坐下,环住他的腰,柔声说道:“没关系,你回去吧。”   “你和我一起走。”   周品彦摇摇头,“你知道我现在不能露面的。”   “你不用露面,我雇辆车给你坐。到了京城,我把你藏起来。”   “你准备把我藏在哪儿?”周品彦笑道。   “我家里。”   周品彦横了他一眼,“才不!”   “那我另找地方给你住,行不行?”   “不行。我答应了随云,就得说到做到。”   “就差半个月。”   “差半天、半个时辰都不行。”周品彦说,“好啦,不用争了。九十九步都走完了,还差这一步么?”   宋予扬知道她言出必行,强迫不得,只好说:“你来京城找我,好不好?”   周品彦犹豫了一下,迟疑地说:“好啊。我夏天去吧,你不是要请我去栖霞山吃烤鱼么?”   “那可不行,一转过年你就来。”宋予扬郑重地说道,“品彦,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那可是我这辈子对你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   周品彦被他激起了好奇心,“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句话?那你现在就告诉我,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就永远听不见了。”   “胡说!”宋予扬说,“你想听,就来京城找我。”   行李都收拾妥了,明天一大早宋予扬就要离开洛阳。紫嫣烧好了水,宋予扬洗了澡,周品彦去洗了。宋予扬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靠在矮塌上翻看。屋角的火盆烧得很旺,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新换的衣裳贴着干净的肌肤,柔软舒服。困意一阵阵袭来,宋予扬手倦抛书,不觉朦胧睡去。   睡梦中和周品彦四处游玩,仿佛是在栖霞山的溪涧边上,周品彦说她饿了,宋予扬蹲在岸边石头上,溪水潺潺流过,水草在水底漂来漂去,等了半天,一条鱼都没有。他牵着周品彦辗转出了山,来到市集,满市集的东西,却没有一个可吃的。   “我有好吃的。”周品彦不知从哪儿拿出两条金黄的烤鱼,香喷喷的,十分诱人。   “哪里来的?”   周品彦笑道:“你知道的,你还问我?”   是她偷来的。宋予扬心里有些迷糊,隐约知道这是两条非常名贵的鱼,偷出来是要杀头的,这可怎么办?周围有五六个捕快朝这边看了看,慢慢地围拢过来。宋予扬用手摸了摸腰间,忽然想起他已经不是捕头,腰刀已经交回去了。他看看周品彦,周品彦浑然不知身处险境,还笑嘻嘻地捧着两条烤鱼,要他趁热快吃。   宋予扬夺过烤鱼,扔在地上。周品彦登时生了气,“你干嘛弄脏我的鱼?”宋予扬拉着她就要跑,周品彦甩掉他的手,还要和他理论。“捉飞贼!”一名捕快叫道,拔刀冲了过来。宋予扬心里一急,醒了。   阳光已经转到一边,宋予扬身上盖着一床绣花锦被。周品彦静静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他刚才翻的那本书,洗过的头发才刚半干,长长的披在背上,只将鬓边的两绺头发梳起,在头顶挽了,用绿色的丝带束扎起。   宋予扬拉起被子嗅了嗅,被子上有周品彦的味道,甜甜的,很好闻。周品彦一扭头,笑了,她放下书,走来坐在榻边,笑道:“看书看得睡着了?”   周品彦温柔含笑的脸,就在他眼前,她眼里的柔情似水,一瞬间将他淹没。宋予扬一阵冲动,不可自抑,他掀开被子坐起来,一把抱住周品彦。淡淡的幽香从她衣领里散发出来,宋予扬低头深嗅,心中更添燥热。分别在即,周品彦心有不舍,乖乖地伏在宋予扬怀里,任他搂着。过了好一会儿,周品彦说:“渴了吗?我去给你倒杯茶。”她站起来往桌边走。   宋予扬站起身,从背后抱住周品彦,低头亲吻她的脸颊,双手握住了她的手,长长的手指在她手腕上划过。周品彦笑道:“痒!”宋予扬轻咬她的耳垂,周品彦怕痒,一边闪躲,一边笑道:“你饿了吧,晚饭有道荽香耳丝,比我的耳朵好吃。”宋予扬不说话,下巴抵在她肩上,脸偎在她的脸旁。   周品彦在他怀里转了半个圈,摸摸他的额头,“你的脸怎么这么烫,发烧了吗?”宋予扬搂着她不肯松手,将额头抵在她的额上。他的额头并不热,周品彦又伸手去摸他的脸,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宋予扬不答,低头轻吻她的唇,周品彦只顾凝神望着他。   周品彦的眼神清澈无邪,宋予扬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不是矜持,不是害羞,也不是拒绝他,她整个儿一个不解风情。她为什么不开窍?周品彦还在不停地问:“是不是感觉燥热?刚才被子盖得太严了,睡晕了是不是?我去打盆凉水给你擦把脸。”   宋予扬松开了手,说:“我和你一起去。”   屋外冷风一吹,宋予扬心里平静了一些。来至厨房,周品彦舀了盆水,拿着手巾替宋予扬擦脸,又用手摸他的脸,问道:“好点儿了吗?还觉得热吗?”她的神情,像一个温柔的小妻子。   宋予扬心潮澎湃,他抓住周品彦的手,把手巾扔进盆里,紧紧抱住她,低头狠狠地吻她的嘴。周品彦有些不知所措,宋予扬拉起她的衣衫下摆,轻抚她的腰、她的背,然后绕到前面,隔着胸衣抚上了她的胸。   周品彦本能地抗拒,腰身僵直,肌肉紧绷起来,双手将宋予扬往外推。宋予扬松开了手,惴惴地望着周品彦,心头不知是惭愧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周品彦羞不可抑,半天抬不起头来。   大门一响,是紫嫣买东西回来了。周品彦拉住宋予扬的手,出了厨房,来到后院。她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宋予扬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周品彦面露尴尬,扭过脸去,问道:“你怎么样了?”   宋予扬笑了,说:“我得去喝点儿凉水,冷静一下。”说着作势往厨房走去。   周品彦一把拉住他,“要吃晚饭了,你喝什么凉水。”   宋予扬捏了捏她的手,“那你别拉着我的手。”周品彦像被蛰了一样,急忙松开手。宋予扬肚里偷笑,逗她说:“你得站得离我远点儿,别让我闻到你的味道。”周品彦退后几步,说:“这样行吗?”宋予扬见她一脸认真,忍着笑,说:“还有,以后不要抱着我不撒手。”   “谁抱着你不撒手了?”笑容在宋予扬脸上漾开,周品彦醒悟过来,嗔道,“你捉弄我!”   宋予扬大笑着走过去,伸手在她鼻子上一点,“你这个傻瓜!”   两人在后院慢慢晃悠,周品彦有意无意地离着宋予扬二尺远,时不时心虚地瞄他两眼,仿佛刚才“图谋不轨”的不是宋予扬而是她。   二人默默地遛了半天,周品彦终于开了口,“喂,姓宋的。”   “什么事啊,姓周的?”宋予扬飞快地接上。   周品彦斜睨着他,二人四目相对,忍不住都笑起来。周品彦拉住宋予扬的手,“走吧,吃饭了。”   晚饭很丰盛,四道热菜,外加四个冷碟,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紫嫣厨艺很好,虽是家常菜式,但都很可口。宋予扬常说,不知她俩谁造就了谁,到底是周品彦的挑剔造就了紫嫣的厨艺,还是紫嫣的厨艺造就了周品彦的挑剔。   “饺子味道怎么样?”周品彦问道。   “不错。”宋予扬说,“你会包饺子吗?”   “不会。”   “做饭炒菜呢?”   “不会。”   “绣花呢?”   “不会。”   “缝衣裳呢?”   周品彦说:“也不会。”   宋予扬笑道:“我猜你都没拿过针吧?”   “暴雨梨花针算不算?”   宋予扬大笑,摇头叹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十足的大小姐做派,十指不沾阳春水。”   周品彦忡然变色,默默思量了一会儿,放下筷子,说道:“我早知道我不合你的意。天底下的贤惠姑娘多着呢,又会做饭又会缝衣裳的,要多少有多少,你尽可以去找她们。何必老对我挑三拣四的?我又没有赖着你。”   宋予扬笑容顿敛,“我跟你开玩笑呢,你当真了?”   周品彦别过头去不理他。   宋予扬伸手去拉她的手,周品彦噌地把手缩了回去。宋予扬把椅子搬到她身边,坐下,说:“我明天就要走了,今晚我们别吵架好么?”   周品彦转过头来,叹了口气。   宋予扬说:“品彦,你的心意我完全明白。我的心意你就一点儿都体会不到吗?你不是号称品心斋主人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周品彦脸上透出一丝笑意。   宋予扬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说:“我喜欢你,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也早就知道了。不管当中发生了多少事,有多少曲折,我还是喜欢你,一如当初,从未改变。”   周品彦的双眼蒙上水雾,伏在宋予扬胸前,伸出手去紧紧环住他的腰。宋予扬轻抚她的长发,离愁别绪涌上心头,他故作轻松地说:“不是说好了,别抱着我不撒手么?”   周品彦抬起头来,泪眼婆娑之中还是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宋予扬早早收拾妥当。天色将明未明,宋予扬牵着马走出客栈,想了一想,还是拐进了中和巷。昨天他已和周品彦道过别,说好今早不过去了,怕一大早扰她好梦。他放心不下,一定要再见她一面,再亲口嘱咐一番。   还是周品彦开的门。   “你起这么早?”宋予扬一句话没说完,周品彦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宋予扬搂住她,“我在京城等你,你答应我,一定要来!”   周品彦点点头,“路上保重。”   宋予扬低头,狠狠地吻了她一下,转身走了。   一路日夜兼程,宋予扬终于在钱彪设定的限期之前赶到京城。进城时天色已昏,他直接去了徐家。   徐家的饭桌刚收。钱小蝶见了宋予扬,高兴得直跳,一连声地命人再备饭菜,再开一坛好酒。宋予扬虽一身霜花,但精神很好,神采飞扬,与离京时判若两人,徐一辉心中大感欣慰。“兄弟,你气色不错啊。”   宋予扬问道:“我的腰牌呢?还在你这儿吧?”   徐一辉进里屋拿了腰牌和腰刀,交还宋予扬,“想通了?”   宋予扬将腰牌拴在腰间,咧嘴笑道:“我还要养家糊口呢,不做捕头,吃什么?”   徐一辉打了一大桶热水给宋予扬洗尘,等他洗完,换了衣裳,酒菜也陆续上桌。钱小蝶忙进忙出地张罗,徐一辉拉住她,“小蝶,你别晃来晃去的,坐下说话。”   三人在圆桌旁坐了。钱小蝶说:“余捕头被调到后头了,三哥你放心吧,你不用去看库了。我爹今天还问起你,我还担心你不回来了,正发愁呢。”   徐一辉说:“延安府李将军府库里的饷银被人调了包,换成了灌铅锡锭。当地的捕头查了一个多月,没查出来。李将军派人给总捕头送信,请他派高手前去帮忙。总捕头派了张德昌、张帆和赵能,担心他们破不了案,就问你回来了没有。你回来了,免不了要去走一遭。”   宋予扬迟疑了一下,说:“这个自然要去的。”   徐一辉问道:“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瞧你这么高兴,碰到什么好事了?”   宋予扬喜滋滋地说道:“她没死。她离开随家以后,一直住在洛阳。她以后不用再做飞贼了。”   钱小蝶瞪大了眼睛,“周姑娘没死?真的?是真的么?”   “真的。”   “哎呀太好了!三哥,你在洛阳见到周姑娘,高兴坏了吧?我还记得你那时候有多难过,中秋节的时候你喝醉了,还发酒疯。周姑娘没死,真是太好了!是不是师兄?”   徐一辉一点儿都不兴奋,“你说她不做飞贼了?”   “是。她离开师门了。”   徐一辉说:“江湖上的故事,我听的不少,从没听说有飞贼和杀手中途上岸的。有逃出来不愿意再干的,下场都很凄惨,非死即残,很少有人能囫囵个儿地离开。”   徐一辉兜头一盆冷水一浇,钱小蝶打去兴奋,“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江湖黑道,没有心慈手软的,心慈手软它也活不下去。周姑娘能好端端地离开师门?你不觉得蹊跷吗?”   宋予扬说:“她离开师门,也付了很大的代价。”   “周姑娘怎么了?她受伤了吗?还是……残了?”钱小蝶关切地问道。   “那倒没有。她师父提出的条件十分严苛,所幸她都完成了。”宋予扬长出一口闷气,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我约她来京城,转过年她人就到了,大约在上元节前后。我估摸着,我最早也得二月底三月初才回得来。我想让她住你们这里,麻烦你们替我好好照顾她。”   钱小蝶一口应承,“没问题,只管交给我好了。”   宋予扬说:“她性格有些别扭,吃东西特别挑剔。性子娇,脾气傲,有事全闷在心里,不喜欢拿出来说。不大好相处。”   钱小蝶笑道:“她不好相处,我好相处啊。你放心吧,我不会让周姑娘受委屈的。”   徐一辉说:“然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娶她为妻。”   “这个我猜到啦。”钱小蝶笑道。   宋予扬冲钱小蝶笑了笑,眼瞅着徐一辉。徐一辉沉吟了一会儿,说:“予扬,此事不妥。”   “有何不妥?”   “你和她来往,还没什么要紧,但是娶她进门就是另一回事了。婚姻大事,你可要慎重。这世上有的是家世清白的姑娘,你还年轻,何必急在这一时?”   “师兄!”钱小蝶语带埋怨。她瞅瞅宋予扬,宋予扬低着头不吭气。钱小蝶说,“周姑娘怎么不清白了?你是说她嫁过人?”   徐一辉说:“这只是其中的一件,最要命的是她的出身。你知道她什么来头?她师父是谁?为什么肯放她?这其中是否有诈?女飞贼嫁人很随意的,根本不当回事儿。你看她之前,随随便便就嫁了人,随随便便就离开了,你就知道了。还有,倘若日后她师父找上门来,让你徇私枉法,你又该如何?你一个捕头,何必和黑道扯上瓜葛,迟早会被连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些事情你都得想清楚了。”   宋予扬抬起头,望着徐一辉,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她进门。”      ☆、第47章   一连下了三天的雪,地上积了一尺厚,天上仍在扯天扯地地下,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时逢上元,上上下下都放了假,展翾去鲍大人府上转了一圈,看看没事,便早早地踏雪而归。天和地和雪,连成了一片,苍苍莽莽,无边无涯。走在其间,心情也变得苍凉。   公孙楠死了已快一年,卢雪梅案也已过去好几个月,鲍大人仍念念不忘那封信。“于飞,你说公孙楠会在信上说些什么?信又是写给谁的?公孙楠跟了我十几年,我一向待他不薄。要说对不起他,也只在最后关头没有包庇他,他对我有那么深的积怨么?”   江大人说公孙楠临死前留下一封信,里边的内容对鲍大人颇为不利,幸好落在他手上。“你放心,这封信,我一定秘而不宣。”这话是江大人和鲍大人密谈时说的,展翾虽未亲见江晖当时的脸,却想象得出他那副假装义气的表情。   这是一辈子的把柄。鲍大人为人清正廉洁,坦坦荡荡,可三人成虎,也架不住小人乱泼脏水,自古遭人陷害的好人还少么?   大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街上几无人行。这场雪阻了多少看灯的游人,三三两两的灯笼,执着地在雪中亮着,红的,绿的,在雪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娇艳。展翾远远望见家门口对面路边,古柳之下,一人静立雪中,青色的厚披风裹住了全身,风兜戴在头上,脚边放着两件行李。看身形是位女眷,她头上、身上落满了雪,看来已经站了多时了。   展翾紧走几步,来到近前。那人转过身来,取下风兜,定定地望着他,微微一笑。   许清如?!   展翾吃了一惊。他后退半步,伸出手去,像是要拂开面前的雪帘,好看个清楚。“你是……许姑娘?”   “也是,也不是。”那人低头看了看周围地上,“展大哥,我是人,不是鬼。我有影子的。”天阴着,地上除了雪,什么都没有。她展颜一笑,白皙的脸,清澈的眼,是许清如的模样,可是又仿佛有哪里不一样。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挂在她的睫毛上,北风一吹,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展翾上前提起她的行李,说道:“请进屋说话。”   老管家听见门响,从屋里奔出来,把行李接了进去,说道:“少爷你可回来了。你不在家,许姑娘说什么都不肯进门。许姑娘,在外面站了半天,冻坏了吧?”   展翾往书房走去,她就跟在他身后,脚步很轻,落地无声。展翾忍不住回了好几次头,心头疑云未散。   家人添了柴,书房里炉火渐旺,西边小窗旁乌木几上,摆着一把古琴。家人端上热茶,展翾说道:“请坐。”   她捧着茶杯暖了暖手,脱下披风,径自走到琴边坐下,起手弹了几句。正是展翾曾经教她的《洞庭秋月》,曲子她已经练得很熟了,曲调流畅,清远悠长,短短几句,立意已颇不俗。展翾挪动椅子坐在她的对面。琴声戛然而止,她正襟危坐,开口说道:“我的真名叫做周品彦,我以前是个飞贼。我化名许清如接近你,是为了拿沉香阁的机关图。”   展翾心头震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听过许多黑道设局骗人的故事,从没想到自己竟也不知不觉堕入局中,而且从头到尾竟不曾有丝毫觉察。她骗人的本事未免太高明了!展翾目光锋利地盯着周品彦,周品彦眼睛里有一丝慌乱,目光却不曾避让。   她的眼睛和许清如一模一样,黑白分明,不染纤尘,但许清如明明不该是这样的。许清如始终带着一分羞怯三分娇弱,一与他对视不是低头便是掉转了目光,纤弱得惹人心疼。展翾说道:“当初有个捕头曾提醒过我,弱不禁风的许姑娘就是进沉香阁盗画的女飞贼,可惜我对他的怀疑不屑一顾。”   周品彦眼睛一亮,“宋予扬。”笑意在她嘴角一掠而过。   “你认识宋予扬?”   “我认识他很久了。他不喜欢我做飞贼,所以我才想办法离开师门。我到京城就是来找他。”一抹娇羞泛上她的脸颊,依稀仿佛许清如的样子。展翾一阵心惊,手指习惯性地抚过腰间玉佩,握惯长剑的手竟有些抖。展翾站起身,走到南窗前。窗外落雪无声,天地一片洁白,大雪遮掉了世间所有颜色,掩盖了世间真相。   许清如送他玉佩的时候,宋予扬也在场。宋予扬当时神情复杂,直到今天他才明白那是为什么。展翾转身望向周品彦,周品彦站在西窗边,手指扣在腰间暗器袋上,一脸戒备。展翾心中隐隐作痛。许清如不该怕他,在这世上,他最不愿伤害的,就是她,他曾经一心想保护的她。   “宋予扬是不是气坏了?”展翾把玉佩托在手心里,说道,“你当着宋予扬的面送我这块玉佩,是故意要气人的吧?”   周品彦仔细地审视他的脸,手慢慢放下,微笑道:“是。他气得要和我相忘江湖,还说就当没认识过我。”   展翾点点头,低头看看手中的玉佩,现在再戴着它,可真是尴尬了。他正待解下玉佩,只听周品彦说道:“展大哥,这块玉佩你一直戴着么?”   她还叫他“展大哥”?展翾抬头望去,周品彦一脸歉意,轻声说道:“这块玉质地不好,难配君子。”   她这是一语双关?展翾停下手,抚摸着玉佩,其实他心里也有一丝不舍。“这块玉佩我很喜欢,戴了这么久,有些舍不得摘。”   周品彦郑重说道:“你若不嫌弃,我就诚心诚意地再送一次。”   徐一辉从转过年起就留了意,上元节前后更是每天都要去京城各大客栈转转,始终不见周品彦的踪影。大过年的,客人稀少,客栈里的伙计也大半回家过年。他见过周品彦,虽然每次见面,她的模样都看得不甚清楚,但他应该认得出来。按理说不该有错漏,除非,她根本没来。   雪终于停了,天空一碧万顷,空气冷冽清透,阳光看似明媚,实则没多少温度。徐一辉从差房出来,又往悦来客栈走去。刚走到崇礼大街,只见展翾站在街角,在小食铺子外买吃食。这可稀奇了。更稀奇的是,展翾身后几步远,有位姑娘等在一旁。白色狐腋短裘,深紫色棉裙,裙角露出黑色靴头,上面沾满了白雪。狐腋裘连着帽兜,帽兜戴在头上,簇簇雪白的狐狸毛尖在脸颊边探出,更衬得肤光胜雪。   这不是周品彦么?   周品彦也看见了他,冲他微一颔首。   “一辉!好久不见。”展翾转身看见了他,“品彦,你认得徐一辉徐捕头么?他和宋予扬亲如兄弟,两人是过命的交情。”   周品彦说:“我和徐捕头有过一面之缘。”她的脸颊冻得绯红,睫毛上挂着霜花,衬着雪白的皮肤,乌黑的眼睛,显得格外动人。   “展都尉!周姑娘!”徐一辉说道,“宋予扬到延安府办案去了,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周品彦说:“我知道,他给我留了封信,信上都说了。”   “不知周姑娘是几时到的京城?住在哪里?”   “我四天前就到了,住在展大哥家里。”   “予扬临走前嘱咐我务必把周姑娘接到家中,好生照顾。小蝶早就收拾好了客房,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去接你过来。”   周品彦微微欠身,答道,“多谢贤伉俪厚意,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这是予扬的心愿。他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百般放心不下。”徐一辉说,“你要是觉得我在家,不方便,我可以暂时搬到宋家去住。家里就你和小蝶,诸事便宜。小蝶早就盼着见到你了。”   周品彦笑着摇摇头,“一客不烦二主,不必麻烦了。”她望望展翾。   展翾说道:“品彦以前在我家住过,住习惯了,人也熟悉,不必再搬来搬去的。予扬也快回来了吧?”   周品彦态度坚决,展翾又如此说,徐一辉没词儿了。“案子办得顺利的话,也还得要十几二十天。下了雪,路上不好走。”   “等他回来了,你让他到我家来。”   周品彦向徐一辉微施一礼,跟着展翾走了,留下徐一辉独自运气儿。她和展翾,孤男寡女,怎么就不知道避避嫌疑呢?徐一辉转头看看,周品彦和展翾并肩走着,展翾一路走,一路剥了栗子壳,将栗子托在掌心递给周品彦。周品彦拿指头拈了,回过头来,正好和徐一辉视线相交,周品彦不避不让,一点儿都不惭愧,居然还冲他微微一笑。   徐一辉心中更添不悦。飞贼就是飞贼,一辈子秉性难改。她想没想过,她这么做,要置宋予扬于何地?   相处越久,展翾越真切地感受到,周品彦并非许清如。许清如只留下惊鸿一瞥,虽令人回味,只可惜有一半是假的。周品彦是真的。每天依旧跟他学琴,依旧清雅斯文,灵透,有悟性,却不再神秘。一次,展翾问起,她和宋予扬,一个飞贼,一个捕头,是如何相识,竟而相知的,她便把心事一点一点讲给他听。   周品彦说她与宋予扬相识是源于她犯的一个错误。那天是月圆之夜,那样的夜晚,像她这样的三脚猫一般是不会动手的,要动至少也要等到夜深人静。那时她出道刚刚一年,屡屡得手,每桩案子都做得很顺,于是心生骄傲,没有考虑周全,便冒然出手,结果竟栽在了一个小捕头的手里。   “宋予扬?”展翾问道。   “是。”听到这个名字,周品彦眼波流转,羞涩地一笑。“没想到他已经抓住了我,竟然还敢放手,我当然不会再给他机会。他抢走我的背囊,我想找机会拿回来,就暗中跟着他。”一跟之下,发现宋予扬不像她印象中的捕头,他既不凶恶也不愚钝。他聪明自负,年少热情,破案子破得津津有味。“我就想捉弄他一下,给他两幅假画,既完成了任务,又能报一箭之仇。”   周品彦说,起初她没想与一个六扇门的捕头有什么纠葛,宋予扬也不想和一个女飞贼有什么纠葛,他们俩毫无共通之处,一路上相安无事。然后就到了枫桥镇,“我们被人流冲散了。我的假画还没交出去呢,不能和他就此失散。我心里一急,上了屋顶,就看见宋予扬在人群中心急火燎地找我,就好像他押解的女飞贼趁机逃走了似的。我坐在屋顶上看他起急,偏不下来。他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圈没找到我,就站在街上等,一直等到夜深人散,他还站在那儿傻等。”周品彦低头一笑,“我想,他那个时候,并没有把我当作女飞贼吧。”   “后来呢?你把假画给了他吗?”展翾问道。   “给了,他当做真画还给了失主。”   “六扇门的神捕宋予扬竟会上了你的当?”   周品彦忍不住笑,“这个案子是我的得意之作。”   “宋予扬一直被蒙在鼓里?”   周品彦说:“当时我也很好奇。宋予扬号称神捕,究竟会不会发现他被骗了。正好京城有件事,我就去找他。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可惜画已交回,已无可挽回。”   “宋予扬岂不是很生气?”   “还好,他只气了一小会儿就好了。他傻傻的,一心想教化我这个女飞贼。后来我在他眼皮底下偷走了夜明珠,他才真的恼了,还说要捉我见官。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这个游戏一点都不好玩儿,我们两个是天敌,不可能相安无事的。我和他半年多没见面,原本以为就这样算了。谁知机缘巧合,我们在当涂又遇见了,就像命中注定似的。”周品彦的眼神变得十分温柔,像是回忆起动人的往事,半晌方才说道,“宋予扬的打算是,他不做捕头我也不做飞贼,我们两个走得远远的。怎么可能呢?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们能走到的地方,别人也能走到,背叛师门是什么下场,我打小就知道的。”   展翾点点头,江湖黑道下手有多残忍,他也是打小就听说过的。“你是怎么离开师门的?”   “师父开了条件,进沉香阁,拿钱赎身,嫁给随云,一年之内不许去找宋予扬。”   “你师父是想逼你知难而退。”   周品彦苦笑道:“我师父知道我决心已下,不可能后退。他是想逼宋予扬知难而退,这一招就叫釜底抽薪。我如果不答应,一辈子别想离开。我如果答应了,就是在赌。”   “赌什么?”   “赌宋予扬的心。”周品彦一声轻叹,“其实我去随家之前就输了。宋予扬和我一刀两断了,我再做什么都是徒劳。我在随家,每一天都是煎熬,觉得自己特别傻。明知前面没路了,我还闭着眼睛一直往前走……”周品彦的声音哽住了,眼里闪出一点泪光。   展翾不禁动容。他低估了周品彦。周品彦看上去很柔弱,让人忍不住想帮她,保护她,可是她内心却很坚韧。   “后来宋予扬跑来随家找我,我觉得一切都值了,所有的心思都没白费。我不会负他,所幸他也没有负我。”周品彦望着他,“展大哥,我有一事相求。”   展翾说道:“但说无妨。”   “这世上认识许清如的,除了随家的人,只有你了。你和随云的父亲随掌门是朋友,这件事能不能替我保守秘密?”   “原来是这件小事。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展翾说道,“那个许慎之……”   周品彦笑道:“也是假的。我们猜你和随掌门一样,根本没把随云的那些朋友放在眼里,所以就找了个年纪相仿、身量相当的人假扮许慎之。”   展翾也笑了,“我有些明白你师父为什么不愿放你走了,你还挺有计谋的。”她真的挺适合做飞贼,智计百出,骗人的本事更是一等一。   周品彦说道:“我自幼跟着师父长大,除了师父、师姐妹们,没有别的亲人。自从我离开师门,他们就和我断绝了联系。师父把家都搬了。以前无论我走到哪里,总有师父师姐撑腰,现在我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们。虽然是我自己要走的,但是感觉像是被抛弃一样。天大地大,我只剩孑然一身了。”   “你还有宋予扬呢。”   “只有他一个人。”周品彦勉强笑道,“还挺害怕的。”   “你别怕,还有我。”展翾一腔冷血化为热血,说道,“品彦,在这个世上,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在。”   半轮残月高挂中天,雪地上映出淡淡的月光。寒冷的雪夜,万籁俱寂,展翾和周品彦坐在屋顶之上。周品彦抬头望月,若有所思。   她是在思念宋予扬吧?展翾随口念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周品彦羞涩地一笑,说道:“展大哥,上次你提到的那封信,是在江大人府里吗?我可以去帮你拿回来。”   展翾是曾问过周品彦,飞贼到底是如何找到想找的东西的。像公孙楠临死前留下的那封信,就算确定是在江府,诺大的府邸,轻功再好,却从何处寻起?周品彦当即自告奋勇要去拿回信件。展翾拒绝了,“你好容易脱离师门,我不会再让你去做飞贼的事。”周品彦便留了心,这次又再提起。   “不可以。宋予扬不会答应,我也不会让你重操旧业,再去冒险。”   周品彦说:“可是我只会做飞贼,别的什么都不会。不做飞贼,我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你会弹琴,还会画画。”   “那些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我不会做饭,也不会绣花,不会缝衣裳,小时候都没学过这些。”   她在担心这些小事?展翾说:“你人很聪明,现在去学也来得及。”   周品彦摇摇头,“我试过了,不行。绣花绣得疙疙瘩瘩,缝衣缝得歪歪扭扭,做饭更差了,我做的饭菜我自己都吃不下去。以前做飞贼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挺能干,离开师门之后,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挺没用的人。而且,最要命的是,这些事情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以后怎么办呢?”   “宋予扬不需要你做这些,他不会介意。”   “他介意的,他最小心眼儿了。”周品彦嘟哝道,嘴角不觉噙上笑意。   展翾笑道:“宋予扬小心眼儿?没听说过,倒是有不少人说他傲气,有些自负。”   “是,他还很自负,是个自大狂。”   “他才智出众,少年得志,有几分傲气在所难免。”   周品彦心情大好,说道:“展大哥,我早听说你轻功独步天下,我想和你比试比试,如何?”   展翾笑道:“江湖传闻太过夸大其辞,独步天下四个字,我绝不敢当。也许我不是你的对手。”   周品彦站起身来,脱下狐腋裘,里面是一身黑色夜行衣。她随手将狐腋裘往屋顶上一扔,“你可不许让着我。”   展翾弯腰拾起,说:“我替你拿着。”   周品彦面露惊讶,笑道:“也不能让我输得太难看。”话音未落,她已纵身跃出。展翾一笑,轻松跟上。   城西小山坡上有座废弃的瞭望台,周品彦比试累了,坐在高台上休息。展翾弯下腰,将狐腋裘轻轻披在她的肩头。站在高台之上,整个京城尽收眼底。灯灭风寂,人偃声息,屋舍窝在雪中,树木披雪静立,远处几下梆子声,是从温热的人间传来的。此处孤寂寥落,宛如世外。   “展大哥,你有心上人吗?”周品彦仰起脸望着他,眼波流转,朦胧月光下,格外让人心动。   展翾想了想,说:“有过。”   周品彦轻叹一声,“这世上真不知有哪个姑娘能配得上你。”   人生在世,寂寞如雪。展翾拿出洞箫,放在唇边,低低地吹了起来。箫声苍凉,似在轻诉,又似追问,盘旋低迴,终于融于辽远苍茫之间。   展翾缓缓放下洞箫,低头望向周品彦。周品彦偷拭眼角,笑道:“洞庭秋月。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世间若许无奈,不可说,不能说,不必说。   天气渐渐转暖,积雪慢慢融化。宋予扬抛下张德昌和两名随行捕快,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进了城他便直奔差房,正好在差房门口碰到了徐一辉。   “一辉!”宋予扬跳下马来。   徐一辉问道:“回来了?一路还顺利吧?你们人没到,李将军的信已经到了,听说案子办得很漂亮,李将军十分满意。钱大人等着听你们报告详情呢。张捕头呢?”   “在后面。他们走得太慢了,我落了他们足有三四天的行程。品彦来了吗?”这是他一心记挂的头等大事。   徐一辉的脸黑了下来,“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太好了。”宋予扬松了一大口气,“她还好吧?在你家住不住得惯?和小蝶还处得来吗?”他瞅瞅徐一辉的脸色,笑道,“没打起来吧?”   “她没住我家。”   “她没住你家?”宋予扬十分惊奇,“那她住哪里?”   徐一辉望着宋予扬身后,说:“展都尉来了,他来找你的。”说完转身进了差房大门。   宋予扬一头雾水,徐一辉这是怎么了?展翾走至近前,笑道:“予扬!你总算回来了,品彦等了你一个多月,秋水都要望穿了。你是不是还要面见钱大人,向他交差?”   “品……彦……?”宋予扬满腹猜疑,眉头紧锁,“她……住在你家里?”   “是。”展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这里完事了就快来吧。”走了几步,展翾又回过头来,冷冷地说道,“你信不过我,难道你还信不过她?”   直到中午,宋予扬才交代完公事。钱彪兴致极高,让宋予扬从头至尾讲述破案经过,又是好一番夸奖,说李将军专门来信对六扇门大加赞赏,信中还特别提到了宋予扬。钱彪拍着宋予扬的肩膀,大笑道:“李将军说了,你哪天要是离开了六扇门,让我务必修书一封,荐你去他那里。”宋予扬满怀心事,唯有诺诺。钱彪见他精神不济,以为是旅途劳顿的缘故,便让他回去好好休息。   从钱彪处出来,宋予扬急急赶到展翾家。老管家认得他,直接让他去书房。   书房外有琴声叮咚,书房里周品彦和展翾并肩坐在西窗下,面前一把瑶琴,展翾扶着周品彦的手腕,纠正她的指法。宋予扬一跨进书房,二人一起抬起头来。   展翾微笑起身,“予扬,你怎么这会儿才来?”周品彦却低下头去,她只瞟了宋予扬一眼,便脸现红晕,娇羞地对展翾说道:“展大哥,你早知道他回来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宋予扬说:“在钱大人那里耽搁了一会儿。”他不住地瞟着周品彦。周品彦笑意盈盈,面带羞涩,对着展翾细语温柔。两人之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宋予扬心里堵得慌,默然低了头。   展翾命家人摆饭。周品彦敛去笑容,惴惴地看了几眼宋予扬,说道:“你就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吧?”   “我还有事,‘你们’自己吃吧,我告辞了。”宋予扬语气生硬,站起来就往外走。   周品彦愣住了,望着宋予扬的背影,竟不知如何是好。展翾说道:“品彦,你去送送他。”周品彦茫然地点点头,跟在宋予扬身后走出书房。   来至院内,宋予扬回头看了看周品彦。洛阳一别,相思蚀骨。他魂牵梦系的人,此时就在眼前,怔忡不安,满脸疑惑。宋予扬心中不忍,柔声说道:“你几时到的……”一语未了,展翾从房中追了出来,手里拿着周品彦的狐腋裘,“品彦,你忘了穿这个,外面冷。”展翾顺手将狐腋裘披在周品彦肩上。   宋予扬在雪地里大步往前走。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许清如亲手将玉佩系在展翾腰间的画面。京城这么大,她为什么偏偏要住在展翾家?她骗了展翾,展翾能如此轻易地和她冰释前嫌?她已经不做飞贼了,为什么还要故意去勾引别人?   宋予扬走出一大截,身后没了周品彦的动静。他回头一看,周品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站着望着他。   宋予扬掉头往回走。周品彦站在阳光下,雪地里,身披白色狐裘,脸颊和鼻头冻得微红,眼眸里仿佛蒙了一层水气,半是恼怒半是悲伤。没等宋予扬开口发问,周品彦先开了口,“你是在吃展大哥的醋吗?”   宋予扬冷哼一声。吃醋?什么时候轮到他吃别人的醋了?   “你信不过我,难道你还信不过展大哥?”   “哼!你们俩连说话都是一个腔调!”展翾擅轻功,通音律,剑法精妙,还是个公认的君子,不带折扣的、囫囵个儿的君子,不正是周品彦最属意的那类人吗?   周品彦忍着气解释道:“我认识你在先,我早说过不会负你的,你不相信我?一诺千金,我怎么会……”   宋予扬勃然大怒,“我不要你的一诺千金!什么谁先谁后,你喜欢谁就跟他去好了,我不稀罕!”周品彦气得眼里喷出火来,恨恨地盯着宋予扬。宋予扬冷笑道,“你已经不做飞贼了,干嘛还去装模作样地勾引人,你是不是就喜欢这样?都像宗正厚那样,你就得意了?”   周品彦脸涨得通红,一把抓起宋予扬的手,张口便死命地咬了下去。宋予扬手上一痛,心头却一片澄明。他这是在干什么?分别时无比思念,一个人偷偷地设想了见面时的无数甜蜜,等到见了面,出口却是伤人的话。他这是中了什么邪,他信不过展翾,难道还信不过周品彦?   周品彦急忙松了口。宋予扬的掌缘添了两排新月形的牙印,咕嘟咕嘟地冒出血来。周品彦捧着他的手,慌了神,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宋予扬长出一口气,抬臂抱住了她,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对不起、对不起……”周品彦放声大哭。长久的相思,不停的猜疑,翻来覆去的思量,心悬难定的不安,统统宣泄了出来。她不停抽噎,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品彦。”宋予扬在周品彦耳边说道,“你嫁给我好吗?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这句话在他心头盘绕多时了,此刻终于说了出来,竟有些微的紧张。   周品彦没有回答。   “品彦?”宋予扬的心悬了起来。   “可是我嫁过人的。”周品彦轻声说道。   “我不介意。”   “还生过孩子。”   “我也不介意。”   周品彦伏在宋予扬肩上,偷偷地笑了。她伸手环住宋予扬的腰,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不会做饭。”   “我会。”   “也不会缝衣裳。”   “我也会。”   “我还不会绣花。”   周品彦的语调越来越轻松,宋予扬笑了,“没关系,我也不会。”   “我什么都不会,十指不沾阳春水。”   小心眼儿,什么都记得。宋予扬笑道:“没关系,不用你沾。”   周品彦停了片刻,说:“我喜欢勾引人。”   宋予扬一愣,扭头望着她的脸,认真地说:“这个要改掉。”   周品彦挣脱宋予扬的怀抱,脸上泪痕犹自未干,她瞪起眼睛,嗔道:“宋予扬!你就会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勾引人了?我勾引过你吗?你说!你说!”   宋予扬大笑,“你是姜太公钓鱼,我是愿者上钩。”他重新把周品彦抱在怀里,再也不愿松开。      ☆、第48章      宋予扬平生从未如此得意过。   军饷案令他声名大振,风风光光地从后头搬回了前头。张德昌捧他的场,当着众人的面一通猛夸:“我们这里离了谁都行,可不能离了宋予扬啊!”张德昌说的自然是玩笑话,当不得真,可后头两库的人却是真真切切地怀念宋予扬。两库新上任的余捕头,新官上任,一心要树新气象,把以前的老规矩废的废,改的改,整肃纪律,力挽颓风。底下人舒服自在惯了,突然上了笼头,多了许多约束,个个叫苦连天。老陶成天在背地里念宋予扬的好,“还是宋捕头好。别看宋捕头人散漫,成天爱来不爱来的,可人家脑瓜子好使,闲事不管,正经事一样没落下,我们底下人也轻松省心。八个字,无为而治,举重若轻。哪像这位,大事小事都要管,正事闲事一把抓,这是要累死我们吗?”   这些事情宋予扬根本无暇关心。他天天和周品彦呆在一起,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在阳光下,不用躲,不用藏,不用乔装打扮,真是前所未有地舒心畅快。没过几天,宋予扬便带周品彦来到徐家。   钱小蝶对周品彦的好奇心由来已久,如今被一吊再吊,吊得奇高无比。徐一辉把女飞贼说得神秘可怕,心机难测,宋予扬却对她一往情深,生死难忘。两下里一结合,钱小蝶实在想象不出周品彦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问徐一辉,“周姑娘是不是长得特别好看?”   “还行。”   “性格呢?她的性格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   “她是不是特别厉害,眼神犀利,眼睛里能飞出小刀子那种狠角色?”   徐一辉笑了,“不是。”   “她是不是特别温柔,善解人意,令人如沐春风?”   “看着不像。”   “不是特别厉害,也不是特别温柔,那她是什么样的人?”   “见了你就知道了。”   “你跟我说说嘛,你不是见过她好几次嘛。”   徐一辉被缠得没办法,只好说道:“周姑娘是那种,你看见她就想去帮她,帮了之后才知道帮错了的那种人。”   “啊?”钱小蝶完全没听懂。   好容易等到宋予扬带着周品彦登门拜访,钱小蝶总算一睹真容。她的眼睛一路跟着周品彦,从屋外进到屋里,从身上看到脸上,周品彦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这位周姑娘看上去斯文柔弱,话不多,举止有礼,不像是飞贼,倒像是个大家闺秀。对了,就是她娘心目中女儿家该有的模样。   宋予扬将带来的茶叶、点心放在桌上。钱小蝶笑道:“这一定是周姑娘的主意。三哥每次来,带的不是酒,就是肉。”她揭开精美雕花的木盒,“这点心样子真好看。是周姑娘亲手做的吧,手真巧!”   宋予扬笑起来,眼瞅着周品彦,说道:“小蝶,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钱小蝶忙着让客人落了座。她全副心思都在周品彦身上,越看越觉得周品彦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的,心中大起亲切之感。“周姑娘,你的皮肤真白啊。”   宋予扬笑道:“飞贼都是夜蝙蝠,常年不见天日,可不就白嘛。”   钱小蝶摸摸周品彦的衣裳,“周姑娘,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宋予扬笑道:“她嫌穿多了就不美了,是不是品彦?”   钱小蝶说:“三哥,周姑娘好瘦啊,这身子骨,太单薄了。”   宋予扬笑道:“胖了就飞不起来了。”   周品彦忍不住笑了。   徐一辉也被逗笑了,他盯了周品彦几眼。这位周姑娘他的确见过几次,每次感觉都不一样。这一次她锋芒全敛,看上去柔柔弱弱,看得出钱小蝶对她很有好感。徐一辉见过她持剑伤人的样子,手拿暴雨梨花针,毫不犹豫地按下机括。他也见过她表面客气,实则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嘴角还挂着嘲讽的笑。他才不会轻易被她瞒过。   旁边的宋予扬眉开眼笑,乐得飞起,从进门起就一刻不闲。他一会儿去拉周品彦的手,一会儿拽拽她的发梢,一会儿碰碰她的脸颊,还伸臂想揽住她的腰,被周品彦轻轻一绕,躲过了。徐一辉看在眼里,心中疑虑更深,周品彦的目光转向他,冲他微微一笑,像是在挑衅。   钱小蝶说:“哎,三哥,你这一句一句的,诚心欺负人呢。你是不是老欺负人家?”   宋予扬笑道:“她不欺负我就算好的,我哪敢欺负她?”   钱小蝶给周品彦斟上茶,再给宋予扬倒上,“三哥,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像是被咬了一样。”   宋予扬抚了抚左掌上的伤疤,眼瞅着周品彦,笑道:“小狗咬的。”   周品彦脸上一红,急忙转过头去,指着旁边高几上的一盆花说道:“徐太太,这盆兰花香气清雅,开得真好。”她站起身走到兰花边上。   钱小蝶虽说嫁了人,可大家一时改不了口,仍叫她“钱大小姐”,这还是头一回被人称作“徐太太”,听在耳朵里新奇又温馨,十分受用。钱小蝶望着徐一辉甜甜地一笑,说道:“这是我种的,你要是喜欢,就拿去。”   “不用不用!”周品彦急忙推辞。   “你别客气,我还有好几盆呢,这盆开得最好。”钱小蝶走过来,说道,“这兰花很配你呢,都那么清雅。”她伸手拨了拨周品彦肩上的头发。这位周姑娘性情温婉,惹人爱怜。   “真的不用了。我不会弄这些花花草草的,这花开得这么好,到我手上,过不了几天就死了,多可惜。”   “没事,我教你。平时也就浇浇水、松松土,偶尔施施肥,可简单了。”钱小蝶一腔热情,滔滔不绝地讲起种花秘诀。周品彦尴尬起来,笑容渐渐地僵在脸上,不住地拿眼瞟着宋予扬,希望宋予扬能解个围。宋予扬笑眯眯地喝着茶,就是不开腔。钱小蝶浑然不觉,说完了种花,又说道,“哎,你看,这个高几是三哥亲手做的。”   “是么?”周品彦这下来了兴致,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由衷赞道,“做得真好。”   钱小蝶既得意又自豪,“就是啊,比木匠的手工都细致呢。”   周品彦扭脸冲宋予扬说道:“哎,宋予扬,你捕头做得不怎么样,木匠活儿做得倒真不错。你不如改行算了。”   宋予扬闻言大笑。钱小蝶瞪着大眼睛,对周品彦的话颇为不满,“你不能这么说。三哥捕头做得也很好啊,你不知道,他是我们六扇门有名的神捕,李将军都夸他呢。”   周品彦低头一笑。宋予扬指着周品彦对钱小蝶说:“她就是小心眼儿,伺机报复。”   徐一辉说道:“杭州府出事了,你听说了么?”   宋予扬说:“什么事?我没听说。”他们刚从延安府立了功回来,总捕头准了半个月的假,展翾前几天出了门,这些天宋予扬只顾往展家跑,差房一个转都没去打过。   “江大人的四公子在杭州被人杀了。”   “什么?”宋予扬猛地坐直了身子,“江大人的四公子,江岳?江岳被杀了?什么时候的事?”   钱小蝶说:“昨天晚上出的事,今天中午快报刚刚送到。他死得好惨,脑袋被人割下,不见了。名副其实的身首异处,唉!”   “谁干的?”   “不知道。”徐一辉说,“快报上说,案发地是江岳在杭州的一处私邸,现场还有一名女子,朱氏。”   宋予扬低声说道:“朱彩儿。”   “是她。据朱氏口供,半夜她被江岳的惨呼声惊醒,看见一个黑影持刀行凶。她刚想叫,便被那人打昏,后面的事情全不知晓。”   宋予扬问道:“脑袋不见了,怎么确认死者就是江岳?”   “朱氏指认的。死者左肩膀上有块榆钱大小的黑记,这一点也已被江府确认。钱大人亲自将快报送到江府,江大人听到这个消息,惊得差点儿晕厥过去。这一次打击不小。”   钱小蝶说:“我觉得江四公子被杀和销魂散案有关。三哥,你不是说展都尉怀疑四公子是销魂散一案的幕后主使么?不能将四公子绳之以法,展都尉心中一定愤愤不平。我听说展都尉几天前离京外出,三哥,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宋予扬摇摇头,“你怀疑是展翾杀的人?”   周品彦突然说道:“不是展大哥。”三个人六只眼睛一齐望向她,宋予扬问道:“你知道展翾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件事不是展大哥所为。”周品彦说,“他要杀人,只会一剑毙命,绝不会割人脑袋。”   钱小蝶问道:“为什么?这有什么区别么?”   徐一辉瞥了一眼周品彦,说:“死者身上有二十六处刀伤,如果算上脖子上斩首的那一刀,共是二十七刀。”徐一辉意味深长地望着宋予扬,“二十七刀。”   “和卢雪梅身上的刀伤数目一样。”   钱小蝶说:“你们是说,凶手是去给卢捕头报仇的?”   徐一辉答道:“凶手杀人手法十分残忍,如果不是怀着深仇大恨,下手不会如此狠毒。不是展翾。”   “尤虎?”钱小蝶轻声说道。   三人对望片时,心情复杂,一时无人开言。   半晌,宋予扬说道:“去卢雪梅的坟上看过吗?”   徐一辉会意地点点头,“是该派人守着,凶手一定会把江岳的人头送去那里。不过,我看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让这桩无头案彻底变成无头案吧。”   钱小蝶叹道:“善恶终有报,江四公子做了大恶,下场也够惨的。”   徐一辉说:“前段时间我暗地里查了查,查到一些事情,很有意思。鲍大人身边的公孙楠与汪大胡子暗中勾结,将鲍大人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给了汪大胡子。事情败露之后,鲍大人怕受牵连,命展翾偷偷将公孙楠送走。路上展翾遭人暗算,手下人全部折了,公孙楠也死了。公孙楠临死之前,留了一封信,据说信中说了些鲍大人的秘密,这封信落在了江大人手里。此后,鲍大人便唯江大人马首是瞻,不敢轻举妄动,江大人说东,他不敢往西。”   宋予扬说道:“难怪江大人陷害你们的时候,鲍大人一声不吭,原来是有把柄在人手上。公孙楠和汪大胡子有勾连,和江岳交情也不一般,他曾去面见滇南王,他还知晓鲍大人的秘密。公孙楠是此案的关窍,他一死,好多线索断了,这个案子也要成无头案了。”   宋周二人又坐了片刻,便告辞出来。宋予扬拉着周品彦的手,问道:“我们说公事,你一个人干坐着,很没意思吧?”   “我觉得有意思得很呢。你谈起公事来,沉着稳重,有点大人样儿了,平日里任性胡闹,像个顽童。”   “我?”宋予扬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任性胡闹的人是你吧,我可是六扇门的神捕,一向沉着稳重。”   周品彦大笑,“一向自大才对。”   “一辉和小蝶,人都很好,对不对?”   “钱小蝶真漂亮,近看比远瞧更美。徐一辉嘛,目光灼灼,看谁都像看贼。”   宋予扬笑道:“他和你不熟,以后熟悉了就好了。一辉还跟我商量怎么收拾新房,怎么办婚事呢,他没把你当贼看,你别多心。”   新房的确是件烦心事。徐一辉的意思是将旧屋彻底翻修一遍,宋予扬却等不及,“我没有可怕的丈母娘,不用费事。”钱小蝶说:“没人替周姑娘做主,你也不能委屈人家吧。”也是,周品彦没有父母亲人,以后全靠他了。只是再等三五个月,宋予扬实在不愿意,他已经等得够久的了。宋予扬正在犹豫不决,展翾回来了。   展翾带着老管家来找宋予扬。“良叔,你把房子的事跟宋捕头说说。”   老管家说道:“少爷吩咐之后,我就留心去找了。崇礼街上有个三间房的铺面出让,大小地段都合适。只是铺面后面连着一个小院落,有五间房,卖家一定要一起出手,死活不肯单卖。房子我看了,倒是很齐整。我跟少爷说了,少爷让我一起盘下来。”   展翾说:“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品彦一定喜欢。她喜欢有香味的花。”宋予扬听得一头雾水,展翾解释道,“我打算给品彦办份嫁妆,送她一间茶叶铺。”   茶叶铺?   “品彦跟我说过,她除了做飞贼,其他一概不会。离开师门之后,她心里十分惶恐,以后的日子不知要怎么过。我想,她会品茶,这件事情她能胜任。有了这间茶叶铺,万一日后遇到山高水低,她也有个退路。你也不希望她又回头吧?”   宋予扬呆呆地听着,周品彦的这些心事,可从没对他说过。“她哪会做生意啊。”   “良叔。”   老管家说道:“杨掌柜我也找到了。他是展家的旧相识,为人可靠,以前做过茶叶铺掌柜。他愿意过来干。”   “品彦可以慢慢学,耳濡目染,自然就会了。”   展翾考虑得长远又周到,宋予扬心中十分感激,“多谢你费心。要多少银子,我来出。”   展翾笑道:“你同意就好,我就怕你傲性一上来,不肯同意。银钱都是小事,以后再说。良叔,还有什么要宋捕头定的?”   “别的没了。就是茶叶铺的名字,杨掌柜说得赶紧定下来,其他的事他都能办。”   “你回去和品彦商量商量。”   “不用商量,名字是现成的。”宋予扬忍不住笑,“就叫品心斋。”   终于到了洞房花烛夜。   月上柳梢,宾客散尽,宋予扬来到新房中。屋内红烛高烧,红帐高悬,新娘子身着大红礼服,蒙着大红的盖头,端坐床边。宋予扬关了门,走上前去,轻轻掀开盖头。周品彦抬眼望望他,雪白的小脸映上红色烛光,美不胜收,一双清澈的眼睛,眼波流转,低头含羞一笑。   花正好,月正圆,人当少年时。宋予扬心神俱醉,紧挨着周品彦坐下,伸手揽住她的腰,正待开言,只听窗外一声轻笑,“客人还没走呢,就急着洞房?”   周品彦倏地站起身来,“千惠姐!”她奔至窗边,推开窗子,轻身跃出。   沈千惠?她来干什么?她不会变卦了吧?宋予扬心往下一沉,急忙打开后门,跟了出去。   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月色朗朗,夜风清拂。后院墙边暗影里站着一个人,一身夜行衣,周品彦离她约有一丈距离,顿住了脚步。宋予扬跨前两步,挡在周品彦面前。   那人从暗影里缓步走出,取下蒙面黑巾,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正是沈千惠。周品彦奔上前去,“千惠姐,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沈千惠眼望着宋予扬,说道:“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师父派我送上贺礼。”她一扬手,把一个长条状的东西扔向宋予扬,“新郎官,这是我师父送你的。”   宋予扬一把接住。红色缎袋,里面是一把刀。这把刀掂着比他惯常用的重一些,刀鞘是皮革的,业已陈旧,刀柄处也有些许磨损,像是把古旧之物。宋予扬一使劲,抽出一半,月光之下,刀锋寒光闪闪,刀身之上隐约刻有篆字。是把好刀,只不知是何来历。宋予扬还刀入鞘,依旧装回袋中,说道:“多谢你师父一番美意。我宋予扬无功不受禄,这把刀我不能收。”说着一抬手,又扔了回来。   周品彦纵身跃起,在半空中抓住袋子,轻飘飘落下,说道:“千惠姐,贺礼我替他收下了,你代我谢谢师父。”   沈千惠一阵冷笑,“这小子,人狂脾气大,你吃得消吗?”   周品彦笑道:“他就是这样的,你回去别跟师父说。”   沈千惠无奈地一笑,解下背上的琴囊,“这是师父送你的。”   “师父怎么知道我在学琴?”周品彦接过琴囊,打开看了一眼,“这是师父最心爱的‘慕青’,送给我了?”   沈千惠轻叹一声,“师父说,希望他有生之年能听到你亲手弹的《长天引》。还有,不要偷懒,别荒疏了功夫。”   周品彦点点头,“我记住了。千惠姐,进屋喝杯茶吧?”   “不了,我走了。我再呆下去,耽误了你们的春宵,宋予扬怕要和我结仇了。”沈千惠扬声说道,“新郎官,我这师妹,什么都不懂,你可要对她温柔些。”   宋予扬说:“你放心,我会对她好好的。”   沈千惠轻声一笑,戴上蒙面黑巾,纵身跃过墙头,消失在黑夜中。   天已大亮。   宋予扬蹲在床头,望着周品彦沉睡的脸。白皙的脸上透出淡淡的粉色,睫毛长长的,在脸上投下一抹小小的阴影,鼻息轻匀,唇色鲜嫩得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宋予扬伸长脖子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周品彦的眼皮微微跳动几下,睫毛轻颤,宋予扬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脸。   周品彦睁开眼睛。宋予扬柔声说道:“懒虫,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床。你要是在六扇门,早误了卯,挨板子了。”周品彦伸手轻抚宋予扬的嘴唇,弄得他唇上痒痒的,宋予扬抓住她的手腕,双眼含笑望着她。   “我要起床换衣裳了,你先回避一下。”周品彦笑得十分羞涩。   “我是你丈夫了,从今往后,你做什么我都不用回避。”周品彦拉起被子,害羞地遮住了脸。宋予扬站起身坐在床边,按住被角,“你先别起,我还要审你呢。你又骗人了是不是?”   “你说哪件?”周品彦有些心虚。   “还有哪件?你和随云联手骗人,你嫁人、生子全是假的,对不对?你们骗过了随成峰夫妇,还想瞒我?昨天晚上我就觉得不对。你昨晚上……”   周品彦羞红了脸,嗔道:“你不许说!”   宋予扬笑道:“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你可要一五一十从实招来!”   “这件事……”周品彦轻咳两声,“我嗓子干,要润一润。”宋予扬走到桌前,刚拎起凉水罐,周品彦说道,“外头柜子里有今年新出的龙井。”   宋予扬摇头笑道:“毛病真多。”他抬腿往房外走。   “记得把水烧开,凉至九分热再泡茶。”周品彦在后头嘱咐道。宋予扬摆摆手,笑着出去了。到了厨房,现烧了火,烧水洗茶沏茶,这一套他已做得十分熟练,不一会儿端着茶盘回来。周品彦已经换好了衣裳,洗漱完毕,正坐在桌前,拿着牙梳对镜梳头。   “多谢!”周品彦笑吟吟地端起茶杯,闻了闻,“好香。”她轻啜一口,抬眼望着他,“小宋捕头,你泡茶的本事越来越高啦!”   宋予扬揉揉她的脑袋,笑道:“你少拍我马屁,快快招供!”   “招什么供?我们去吃饭吧,我饿了。”   “别顾左右而言他。你如何伙同随云作假,欺瞒随家上下,还一路骗得我好苦,速速招来。”   周品彦放下梳子,“我对我师姐发了毒誓,不能告诉任何人。”   “发誓有用么?你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你的丈夫?你师姐又不像你,傻乎乎的,啥都不懂。”   周品彦红了脸,“我不能说,但你可以猜呀。你是神捕,你不妨猜猜看嘛。我老早老早,在随家的时候,就已经三番五次地暗示过你了,谁知你跟榆木疙瘩似的,就是不开窍。”   “你暗示过我?还三番五次?”   “对呀,你到随家,我见到你的第一句话,就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   她的第一句话?宋予扬仔细回想。周品彦在随家见到他,第一句说的是句玩笑话,“我这副模样和上次那个小胡子比起来,哪个更滑稽?”这句话并不好笑,他一点儿都笑不出来……宋予扬恍然大悟,她拿怀孕的样子和之前的小胡子装扮相比,“小胡子是假,怀孕自然也是假的了!”   “你总算明白了。”周品彦笑道。   宋予扬叹道:“当时我看到你那副样子,心凉了半截,难过得要命,哪有心思跟你猜谜语。”   “第一次没明白,还可以说你受惊过度,没回过神儿来。第二次还不明白,该怎么算?”   “第二次?”宋予扬琢磨着,还有第二次?   “在蝉月亭,我告诉你‘他们算错了孩子出生的日子’,意思是让你算一下,我嫁到随家还不到九个月,怎么算错,算的也不是我的孩子。我看你一直呆呆愣愣的,也不知道你明白没有,我只好反复跟你说,你只管去洛阳找我,别的事你一概别理。谁知道你始终悟不过来呢?我和随云处心积虑给别人挖的坑,你闭着眼睛就往里跳。哎,你还号称神捕呢,我让你改行做木匠吧,钱小蝶还不高兴。”   宋予扬叫起来,“喂,这是什么暗示啊,第二次比第一次更难猜。你不信去问问别人,看谁能猜得出来。”   周品彦嘴一撇,“哼!说到底,你就是不信任我。我早就跟你说了,我不会负你的。你不信我嘛。”   宋予扬哑口无言。乍一听周品彦似乎说的有理,细一想全然不对。周品彦老说他自大,他该有多自大,才会笃定分手之后周品彦还会对他忠贞不渝?如果他明白她的心意,他们又怎么会分手?“你和随云为什么要骗人?”   “这个我是真的不能说了,我发过毒誓。”   他可以猜。“我猜对了,你就点点头,行不行?”   周品彦犹豫片刻,“你得发个誓,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徐一辉和钱小蝶。”   “你还信不过我?”   “我不是信不过你。我发过誓了,你也得发个誓。你就这么说,‘我要是把随云的秘密告诉了别人,就让周品彦不得好死。’”   “哪有这种誓?”   “我师姐就让我这么发誓的。她说我连沉香阁都进了,还在乎什么好不好死,让我拿你发个誓才行。”   沈千惠真够毒辣的。她故意不许周品彦澄清,故意要让宋予扬误会,让他灰心,绝望,最好是另娶他人,彻底断了周品彦的念想,她的计谋就得逞了。“你中你师姐的奸计了。”   周品彦瞪起眼睛,“我才没中计,我根本就没得选。要怪就怪你,笨死了。”   “好好好,怪我笨。”宋予扬想了想,说,“我要是把随云的秘密告诉别人,就让我永远都见不到周品彦。这样行了吧?”   “行,你猜吧。”   这件事今天早晨宋予扬已经琢磨过了。周品彦在随家说过一句奇怪的话,她说随云最心爱的女人是柳依依,柳依依说什么,随云无不应承。如果这句话是真,那么这一切应该都是柳依依的主意,至少是她首肯的。   宋予扬说:“那个孩子是柳依依的?”   周品彦点点头。   “柳依依在随家没有名分,所以要假装孩子是随云的嫡妻所生,才能让随家夫妇接受他,长大后让他做太极剑的传人。”   周品彦点点头。   “你身边的两个丫鬟,还有随云的乳母,都是同谋。你们费了这么多心机,都是为了那个孩子。”所有的疑点都解开了。“卧室门边的那一滴血,是伪造现场的时候不小心滴落的,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是被随云害死的。”周品彦大笑,宋予扬瞪她一眼,“你还笑,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难过。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周品彦搂住他的腰,赖在宋予扬身上,“我看你一直对我嫁人生子耿耿于怀。哼!你越是介意,我越不想告诉你!”   “后来我不是说我不介意了么,你为什么还不肯告诉我?”   周品彦笑道:“你都说不介意了,我干嘛还要告诉你?”   “周品彦!”宋予扬噎得没话说,她这强词夺理的功夫还真是天下无双。“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答应我,以后不许有事瞒着我,也不许再骗我了。”   周品彦干脆地说:“才不!”   宋予扬皱起眉头。周品彦笑吟吟地伸出手,抚平他的前额,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要骗你一辈子呢!”   屋外春花烂漫,一枝碧桃从邻家墙头伸出,花朵满枝,竞相绽放。宋周二人携手出了家门,“你想吃什么?”宋予扬问道。   “怡园的荞麦面。”   “怡园在南城,太远了,就在附近吃吧。都这个时候了,早饭过了,午饭未到,哪里有吃的,让我想一想。还得是你爱吃的,羊杂汤肯定不行……”   转过街角,就上了崇礼街。宋予扬四处张望,品心斋前一棵花树之下,站着一个白衣女子,一身重孝,鬓簪白花,正往品心斋里打望。   “品彦,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宋予扬走上前去,叫道,“彩儿!”   白衣女子转过身来,正是朱彩儿,她面色苍白,略显憔悴。“宋爷!”朱彩儿看见宋予扬,眼睛一亮,再瞅瞅他身后街角处的周品彦,说道,“我听说你大喜了,打听到你住在这边,特来道个喜。”   “进去说吧。”宋予扬将朱彩儿往品心斋里让。   “不了。”朱彩儿神情黯然,“我是个不祥之人,别给你们带来晦气。”   “别这么说。四公子的事,我听说了,请节哀。”   朱彩儿苦笑道:“四公子的人头在京城外坟地里找到了,我这次扶柩进京,好让他身首合一,一起下葬。”   宋予扬想不出安慰的话,这时候说什么都归无用。他解下钱袋,递给朱彩儿。“这个你拿着。”   “多谢宋爷,心意我领了,钱我不能收。四公子待我不薄,银钱我有,够用了。”朱彩儿望了一眼周品彦,躬身施了一礼,“我不打扰了。”   “彩儿!”宋予扬叫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朱彩儿满怀期待地转过身来,“何事?”   “邓家那场大火,是谁放的?”   朱彩儿的神色黯淡下来,“原来是这件事。现在说出来也无妨了。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我,没错,是我跟四公子说,此仇不报,寝食难安。四公子便找人放了一把火。”   早知如此,他当初就不该放过朱彩儿。宋予扬责备道:“邓泽姐弟罪不至死,还有那些无辜之人。”   朱彩儿凄然道:“人家说,善恶终有报。可不是嘛,报应来了,四公子不得善终,我将来也一样。不过,我不后悔。”   朱彩儿诡异地一笑,转身走了。      ☆、尾声   春去秋来,岁月无声。   宋予扬匆匆回到家中,走进书房,问道:“品彦,我那两本草药书呢?”周品彦坐在窗前临帖,头也不抬地说:“在茶几上,我昨天晚上就给你找出来了。”   茶几上有一本牡丹图谱,下面压着两本书。宋予扬拿起图谱,一个扁扁的绢包从书里掉了出来。宋予扬捡起来,绢包是一块手帕对折后,再缝了两边做成的。缝得倒很密实,只是针脚不齐,一路歪歪斜斜。“这是你做的荷包?”宋予扬一边笑,一边打开绢包,又是一个手帕包,包得仔仔细细的,“装的是什么宝贝?”手帕包里是一张宣纸,叠得整整齐齐。   周品彦临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走了过来,“你忘了?这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我什么时候给你送过定情信物?”宋予扬展开宣纸,只见纸上并排写着“宋予扬”、“周品彦”六个字,正是他的笔迹。想起来了,这是那年在杭州城外,周品彦送他画扇,问起名字的时候,他随手写下的。“这张纸你一直留着?”   周品彦笑道:“当初你写下我们两人的名字,我就知道,无论经历多少挫折磨难,我们俩最终都会在一起的。”她伸出手去,手指顺着“宋予扬”三个字的笔划一路划下来,手势极为熟练,“你信不信,这三个字我能写得和你一模一样。我在随家的时候特意练过的。”   宋予扬呆住了。在那些分别的日子里,她独自一人,不知拿着这张纸看过多少次,不知用笔写过多少遍他的名字。“深心未忍轻分付……”   周品彦没听清,“你说什么?”   宋予扬转头看看周品彦,周品彦微笑地望着他,眼角眉梢有千种柔情万般爱恋。宋予扬忍不住揽住她的腰,深深地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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