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白天里没做太多活的缘故,此刻躺在床上,苏禾一时半会都没睡意,脑中时不时浮现出徐立冬离开时失落的神情,心里既有些过意不去,又有些怅惘,辗转反侧直到深夜才阖上眼。
第二天,她照旧起了大早去县城。
她做工的这所中学,是水厂的附属中学,已经有些年头了,在解放前曾是西方传教士的传教场所,房顶漏雨不说,图书馆也因为前些时候学生聚众闹事,把里面搅得乌烟瘴气,原本归置在书架上的书乱七八糟丢在地,有个年岁较大,个子不高的老师负责重新分类归档。
晌午吃过饭休息的时候,苏禾没事可做,又对其他妇女东家长西家短的话题不感兴趣,见那矮个老师在一边翻书一边埋头苦编码,就站在后头看了会儿。
“你分错了。”
见他把一本全英文书归到政史类,苏禾忍不住提醒道:“刚才那本讲得是讲经济法,应该归到法律类。”
矮个老师推推鼻梁上的镜框,回头瞧了苏禾眼,见她半旧罩衫脏兮兮的糊着泥浆,头上还包了块毛巾,跟外头那些拎泥桶的农村妇女没两样,漫不经心道了句:“你懂什么。”
苏禾以前在政府部门从事现场翻译工作,英语法语用精通来形容也不为过,肯定不会认错,见墙角丢弃了几本其他外文书,顺手拿到矮个老师眼前,笑道:“瓦尔登湖,国富论,圣经的解读...对不对?”
矮个老师露出惊讶神色。他是这所中学的校长张达闻。时下升学考试没有英语,无论老师还是学生,懂英文的人少之又少,张达闻是俄语老师,在学校已经算是“精通”外语的人,事实上,他也只是半吊子而已,对着这些传教士留下的书很是头疼,丢了又舍不得,只好硬头皮自己上。
刚才乍看见苏禾,只当她是普通村妇,并没在意,眼下听她说英文十分熟练,吃惊之余,不由重新上下打量,嘴里忙道:“坐,快坐,这位同志...哪个教你的这些?”
生在这个特殊时代,苏禾虽然深谙“枪打出头鸟”道理,但没办法,她实在不甘心真当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妇,可她也清楚原主身份,说出去必定会让人起疑心,闹不好还会给她扣个特.务大帽,要真那样,真是得不偿失了。
在这种纠结之下,苏禾选择避而不谈,只是道:“老师,这些活我能帮你干。”
见他面露欣喜之色,苏禾笑了下,半是无奈半是不好意思道:“不过你得给我工钱,我要养家。”
“成!我给,我给!”张达闻爽快点头。
苏禾又是一笑,废话不多说,坐下来帮他编码。张达闻负手站在她身后,见她字迹俊秀,嘴里时不时念出一两句英文,也品不出是啥味,就是觉得特别舒坦,忍不住又问:“同志,你叫什么?是哪人?哪个学校毕业的?”
苏禾头也不回,胡说八道:“二砬子乡,插队学生。”
张达闻还想问,就听苏禾道:“老师,你忙别的,我一个人就成,你问太多,我没法专心干活哩。”
张达闻哦哦两声,这才一步三回头走开。
苏禾偷偷吁了口气。
没过多久,外边工头喊开工,苏禾搁下笔就出去,张达闻忙跟了出来,喊住她说:“别爬房顶了,给我编码,我给你工钱!”
苏禾噗嗤笑了,说:“我缺钱缺得紧,白天爬房顶,晚上给你编码,你看行不?”
......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月底,校舍房顶焕然一新,食堂也建成。
这些日子,苏禾白天当泥瓦工,晚上当编码员,直到把所有书重新归置整齐,才去找张达闻领工钱,也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他是这所中学的校长。
不过这位校长好奇心太盛,苏禾实在是怕了,领到十块钱之后,别话没有,掉头就走。
见她脚步飞快,怎么喊也不回头,张达闻直叹气,本来他是想问她愿不愿来教书,正好学校缺个代课老师,不过很快又记起她曾说过自己是“二砬子乡插队学生”,嘴里念念叨叨着,忙去找工头打探这人。
这边,苏禾没忘跟杨四海约定,找了个晚上的时间拿钱给他。加上最近做工的钱,苏禾给了他二十块,剩下三两块留作日常开销。
杨嫂子一旁见大把的钱进了她男人口袋,肉疼极了,忍不住规劝苏禾:“他婶儿,你可得想清楚了,你哥这个浪荡货把你钱整没了咋办!”
杨四海听了气得翻白眼,嚷道:“个瓜婆娘!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还不乐意,你瞅你说的这是啥话...话我今个撂开了说,要是赔了钱,往后我也没脸回了!”
杨嫂子呸他:“你不回?你捅的窟窿,别人叫我还钱咋整!你要敢死在外头,我就把你儿子卖了抵债!”
眼看这两人又要吵嚷,苏禾忙打岔:“嫂子,我相信哥,做买卖本就有赔有赚,我敢赌就敢认。”
话虽这么说,在杨四海南下去广州的日子里,苏禾还是会惦记,三五不时从杨嫂子口中打探消息,只这年月通信不发达,杨嫂子也不大清楚外头情况,这一走就跟失踪了似的,跟家里再没联系。
不过之后的一段时间,苏禾也没太多闲心去惦记“投机倒把”那点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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