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官的带领下,萧问筠先去了一侧的偏殿换衣服。
她和沈嫣的身量差不多,加之又是年家的亲戚,所以女官们选了一件今年春特意为皇后制的新衣。那衣料也是缂丝的,染成了天水碧,色泽光润莹洁,放在手上的感觉犹如握住了一捧烟云,瞬间把萧问筠身上穿的绸缎比成了粗糙的麻衣。
萧问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没能压住对这个表妹的几分酸意。
同样是投胎,为何沈嫣就能有这样好的命,她的家世比她好,她的爹娘比她好,甚至是——她的丈夫都比她好。
诚然,魏涯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这么多年来,夫妻二人感情很好,魏涯凡事都会问过她的意见,而且最难得的是,他从不沾花惹草,至今连纳妾的念头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深情,确实足以令寻常女子羡慕了。但和元嘉帝一比,那又算什么呢。
沈嫣入宫十一年,至今宫里连个有品阶的妃子都未曾听说过。曾经也有朝臣上书,指责皇帝独宠皇后一人,未能雨露均沾。结果却被皇帝训斥,天子家事,哪里用的到一个做臣子的指手画脚,当场罢了那人的官,自此朝中再无人敢提起此事。
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独宠一人,和寻常武夫的不肯纳妾,又怎能相提并论。
萧问筠只觉得心里仿佛打翻了一瓶子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酸意越来越浓。
等换上衣服后,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同样是少年帝后,如今的太后当年也曾有过这种待遇,只是后来不还是有了温贵妃。虽然那位温贵妃因为先帝猝然驾崩而幽禁冷宫,家族也被人寻着错处,再次发落回西北做苦役。不过沈嫣从入住中宫至今已过了十一年,即便她再得意,等他日年老色衰了,还是免不了要忍受皇帝左拥右抱。
而这一天想必也用不了多久。
这样一想,她才缓缓平静下来,觉得心口的那股气总算顺了过来。
萧问筠不知道,等她走后,沈嫣直接对温韶道:“舅母,以后若是没有必要,进宫来不要再带着她了,我不喜欢。”她的口气里虽然没有责怪的意思,但还是有淡淡的不满。
她素来不喜欢这个表姐,总觉得这人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喜欢时刻窥伺着别人。更何况她也知道母亲和京郊那位的龃龉,即便知道那和萧问筠没什么关系,也不会对她有多少好感。不出言为难,已是看在年家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了。
温韶愣了一下,才要解释几句,就被沈嫣一语带过了。
等萧问筠回来时,屋里的人正在说朝中近来发生的一件事。
萧问筠坐下听了一会,才发现这件事原来还和她有一点关联。
原来,在她和丈夫从西北赶往京城的这段路途中,西南土司杀死驻边的将领叛变,将士群龙无首,一时大乱。好在有人在危急之中及时聚起军心,被士卒们临时推举为统帅,最终大败土司,成功平叛。
而那个力挽狂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昔日的卫国公世子——萧忱。他虽是戴罪之身,但也算为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正在返回京城的途中,等到时再论功行赏。
没错,戴罪之身。
早在十多年前,卫国公府就已在朝堂争斗中落败,后被抄家夺爵,国公府的亲眷都被送去西南瘴疠之地做苦役。那位从前把她一小就送去祈福的祖母,也从高贵的国公夫人沦落为贱民。据说被押解离京的那一日她还没能接受现实,在大街上发疯,沦为许多人的笑柄。
当时萧问筠年龄还小,不懂什么。直到长大之后,才觉得痛快至极。
卫国公府于她而言,有仇无恩。
从前这家人尚未落魄时,根本没对她这个嫡长女投以半分目光;后来他们被发配西南,充作苦役时,险些连累得她也跟去那里受苦。若非年家保下了她,让她得以在京中长大,如今过的什么苦日子还不得知呢。
温韶瞥了一眼身旁低垂着头的萧问筠,才淡淡道:“即便回来又能如何,萧家是成不了气候了。”卫国公府早已树倒猢狲散,即便萧忱自己再有本事,也很难立下盖世之功,重新获得国公这样高的爵位。即便他真有那个本事,皇帝或许会重用他,但也不会允许曾经的世家子再次登上高位。
萧问筠垂在身侧的手却动了动。
她这次陪魏涯回京,自然是存了想借年家的势留在京城的想法。西北贫瘠,那里她实在是待够了。即便不为了自己想,总不能也让儿女陪他们一直在边城蹉跎。
可魏涯回京之后,总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年家,这人情总要用在刀刃上,方能见效。若是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能够回京,说不定将来也能对魏家大有裨益。
萧问筠知道,她这个父亲和祖母还有母亲都有些许不同。至少当年,他对她还是存了几分愧疚之心的,若是加以利用,未必不能为家里谋利。
她正想着,门外传来太监尖利的声音:“皇上驾到——”
这拖长了的腔调一直传到屋里来,让一屋的女眷都忙乱起来。萧问筠也只觉得心口突突地跳,仓皇跟着众人一同起身下拜,准备迎接突然造访凤仪宫的皇帝。
很快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她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只看到一抹明黄的衣角进来了,随后是男子低沉醇厚的嗓音:“我说今日你怎么不在前头侍弄花草了,原来是娘家来人了。”他竟然只自称我,而非朕,口气轻松而惬意,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不过是寻常人家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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