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的湖绿色旗袍上一尾墨梅从开叉处一直绽到了领口的暗丝盘扣,走动时恰好能看到她从开叉处露出来一段白皙匀称的小腿。他似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他所期望的幽幽香气。
她,还活着。
他直到看见她面孔的那一霎那,心都未曾平静过。怕那根本不是她,怕看她望向他的神情,怕……
他这两年快要疯掉了,今日见她,便又彻彻底底地疯掉一回。
她显然有片刻的怔愣,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冲他点点头,“我回来了,没来得及告诉你。”
没有指责,没有埋怨,也没有失望。只是如同旧友重逢般的简单寒暄,得体微笑。
他听见自己压着嗓子喊她,“湘湘……”
她没有说话。
“叔叔,你不可以这样喊她哦,只有我和我爹地才可以喊‘湘湘’的。”小姑娘抱着她大腿,从她身后探出头来。
她,爹地?
一个假设从他脑子里跑出来,几乎是瞬间就被他自我否定了。她出国五年,自从那件事发生,才过了两年。这孩子,不可能会是……
“陈先生在这里,”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走过来笑着问候,“确实是我的问题,我和湘湘两个人都喜清净,所以没有雇佣人,无人引路,倒害你走了冤枉路。”
他在其他男人住宅的花园里,见到她。那个男人提到她时,用的是“湘湘”。
“爹地,要抱。”粉洋裙的小姑娘见他来了忙扑过去。
“小小乖,爹地现在要谈事情哦,等下爹地忙完就会抱你啦。”男人还没出声,湘如就拉起小小的手,找了个理由要带她离开,“我们先进去了,要在这里吃午饭吗,我可以准备。”
“不用了,谢谢。”他沉声道。
“湘湘,你先去歇一会吧,不用忙了。”秦述一边揉着小小的头发,一面笑着同她说道。
他看着她离开,湖绿色的旗袍和粉色的洋裙渐渐成了两条模糊的线,一长一短,转了个弯,消失在小径尽头。
“陈先生,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秦述笑道。
“自然。”他配合地微笑回应。
一路上,她心绪不宁。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
她不愿意再回想两年前的事,摇了摇头,加快了步子,只想赶紧进去,想赶紧远离他。她能感受得到,他视线始终粘在后背上。情绪可控,却无法压抑太久,她面上维持的风轻云淡快要破裂。
“秦先生,”陈世忠手里捏着一只茶杯,坐在秦述对面,“湘湘她……”
“久闻陈先生是最公私分明的人,我们相约,本是要谈笔买卖,应该不关湘湘的事。”秦述笑得温和,说的话却并不客气,“今日若不成,我们改日再谈。又或者你想同湘湘约,这也可以,只要定个地方,我会送她过去。听说过去陈先生同她是旧友,她的私交我也不会干涉。”
他听了秦述一番话,面色沉了沉,也不发作,嘴角微微挑了挑,只说是其余事再谈,今日先将那批军火的合约签了。
等两人终于敲定,他出了秦家宅子,却回望久久不肯离去,只觉得满眼尽是她的影子,无处不是她。
但到底,他见她好端端站在他面前,喜才是第一情绪。万事再坏,总坏不过她死了。活着便好,活着便好。
两年前,南北形势有变,他被命令秘密转移到海城,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告知她新地址。
信,他不知道是否到了她手里,但他再听见与她有关的消息却是Baptiste夜起大火,全家无一生还。他抱着最后的希望,自己不能离开,便当即请法国当地的好友为他查证,他得到消息时,前后已经差出四个月。
“未得到你未婚妻的消息,学院邻居皆不知,恐怕……世忠,节哀。”
仅寥寥数言,敲碎了他最后一点希冀。最怕她在外遭遇不测,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但他从未反放弃过,一直通过多方面途径打听她的消息,真正让他死心的是在半年后,他借着出国查探的名义,亲自去巴黎找过她一次。
Baptiste的房子正在重建,他在那条街,挨家挨户敲门询问,住得近的几家是认识她的,却都说自从那日大火后,未曾见过她。他再去学校处询问,同学皆道,那个起火的双休日后,她便未曾来过学校,那时候正是毕业季,按理说,她没有道理不参加毕业典礼,可他们当中,没有一人见过她。他想找她的导师查证时,却得知老人家已经移居瑞典,学院学生并不知他具体居所。
多方言论汇总,都指向她已不在人世。
他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两年他如何度过亦不必多言。从法国马赛启程,回国的客轮上,他生了一场大病,一连几日高烧不退,随船的医生是美国人,不懂中医,自然说不出情绪郁结,病由心生的话来,只是说冷热交替,衣物替换不当所致,有加上流行性病毒感冒,自然好的慢些。
等他回到中国,下了船,脚踩上中国的土地,病是好了,人却瘦了一圈。
往事不能再想了,他上了车,无言,司机载着他回到他自己的住处。她过得好便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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