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今一含着冰棒的嘴角微微得意地扬起,等她塞回书,目光回到作业本上时,也同时提起了笔。
写完物理就是英语,终于到了陆况的专场。她掐在六分钟里赶完选择题,然后转头看他的本子。
“这题错了,”她把笔帽上的小挂链对着第五道选择题点了点,“不可以选B。population前面加百分数时,后面的谓语就得用复数了,因为它在这里表示一个集体。”
时今一乖顺地“哦”了一声,在“B”上斜画了两条杠,再在旁边写上“C”。
陆况皱眉,从手边的粉色铅笔袋里拿出一卷透明胶,放在两人中间:“你写错了就用胶粘掉呗,不然太丑了。”
时今一:“我不会用,每次用都会把纸粘破。”
“那说明你用力太猛,”陆况是个操心命,拉开用完的那部分胶带裹成的小球,把新的胶带贴在纸上,按了按,而后扭头对他说,“你瞧好了啊!”
自以为蓄力恰好的陆况抬手把胶带一揭,在纸上留下一块……不大不小的窟窿。
“……”
时今一才不会安慰她呢,兀自拍着本子狂笑。
陆况咬牙切齿:“你等着吧,这也就是个意外,回头我再用给你看。”
时今一一边点头说是,一边在自己的本子右下角撕下一小块纸,然后拿过她的本子。
陆况疑惑:“你要干哈?”
时今一说着“不干哈”,把她粘破的那一页翻过来反面冲自己,再把那张小纸按到窟窿上,朝她伸手:“胶带给我。”
陆况弹了个“一阳指”把胶带弹到他面前。
男孩低着头,碎发轻轻滑到眼睛上方,神情专注地撕开胶带,又对她“战绩满满”的小球无可奈何:“这小球我得剪下来了啊?”
陆况无所谓:“剪吧!回头我再黏上去!”
时今一是不懂为什么女生都对在透明胶带上留个小球这么执着,他们班的女生好像也流行这样做,陆况的抽屉里还收集着许多个用全乎的胶带裹成的小球。但不懂归不懂,等在她的作业本上打好“补丁”,他还是帮她把小球又黏了回去。
日晖渐斜,变得昏黄,今天份的作业已经完成,两人正抱着步步高复读机听磁带。里面的女声读到“Unit7,what is the highest mountain in the world”,时今一忽然抬头愣住。
陆况疑惑地转头看他,他略显不安地嗫嚅:“好像是我爸回来了。”
随身后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两人都闻到了一股又浓又臭的酒气。这之后眼前发生的一切没给陆况任何反应时间,趿着拖鞋拎着半瓶酒的花衬衫男人就揪着时今一的耳朵把他拎回了家里。
门“嘭”地被关上,陆况吓得一抖,手里的胶带掉下来,绕着她的双脚滚了一圈。
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鲁迅的那段话——“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陆况读过,并在此刻领悟。楼下院里女孩子们的跳皮筋声变成小男孩们拍卡片的叫喊声,对面的走廊有女人在捶衣服,楼上有锅铲在热油里翻动。而她身后的屋子里,是皮带抽在肉体上的巨响和男人无休无止的咒骂……
她微抖着手把时今一的本子都叠到一起,拉好他只装了两支笔的铅笔袋拉链,转身,悄悄把这些都塞进他家的窗台里。
习习微风吹干她背后轻微的汗湿,她站到打骂停止,才转身离开。
“十进一,明天见。”
2.
二中高中部虽在全南城排倒数,但初中部的师资力量和学生水平还是很不错的,甚至在过去三年的中考里,升学率一直在全市蝉联冠军。来了这里念初中,你只消别跟高中部的人混日子,安安心心呆在班上搞学习,你的前景还是很光明的。这是时今一班主任老邓的原话。
老邓今天端着一搪瓷罐的茶姗姗来迟,许是昨夜麻将赢了钱,再加上一路绕过来就他们班早读声音最齐最响亮,所以他看起来很是心情愉悦。
沿着教室转一圈,在走到时今一座位旁时,他的笑容忽而减了三分。
“时今一,你跟我出来一下。”老邓站在桌子边盯着他看了好久,然后心情复杂地叹气,把他叫了出去。
郎朗书声被隔绝在身后的教室里,老邓把搪瓷罐放在走廊外墙上,扭头看时今一,帮他把压在脖子里的校服领子翻出来整理好,末了略带怜悯地问:“你爸……又打你了?”
这孩子内向又倔强,睁着黑亮的眼睛沉默地回看他。可不争的事实都写在他脸上和露出校服袖子的胳膊上呢……青一块紫一块的,又是抓痕又是淤血。
老邓当班主任好多年,什么样的家长没见过啊,独独对时今一的爸爸最为发愁。时今一他爸是瓦匠工人,他妈是个妓/女。他爸嫖/娼时认识的他妈,交易了几次后来了真感情,不多久后他妈怀了他,俩人于是也没领证就做了姘/头。生下时今一后,拉皮条的老/鸨找上门,把他妈带走了,这之后他妈就再也没回来过。听讲他爸清醒的时候也挺好,一直尽职尽责地把儿子拉扯大,给他交学费,给他吃给他喝;但每当酗了酒,整个人都会大变样,像个六亲不认的魔鬼,非得把儿子揍一顿才能安生。似乎就是,他爸得把这么多年对他妈的怨气,都撒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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