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四楼放置了不少打发时间的东西,有桌椅板凳和好几大箱方便储存的肉干果脯,还有几坛子好酒,墙上甚至还挂着一面及其罕见的水银镜子,可见长夜军真是把九曲机关楼的第四层当成了自己家的地盘。
梦里的林歇正对着纤毫毕现的水银镜子梳理头发,那时她才刚刚出完任务回来,还没来得及梳洗就被师父叫来帮忙押送犯人。
一身束腰黑衣满满都是呛鼻的血腥味不说,头发也是乱的。
她梳好头发,用手背随意擦掉了脸颊上的血迹,一脸的习以为常,倒真是像极了杀人不眨眼的罗刹恶鬼。
为防失火,九曲楼内用的都是夜明珠,然而夜明珠何等金贵,长夜军内又都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夜能视物,因此墙上的夜明珠并不多,四层的光线条件十分昏暗。
林歇刚擦掉脸上的血,就从镜子里看到了身后从楼梯上走下的鹤发老者。
老者同样身着黑衣,不同的是身上还披了一件气势十足的大氅。
林歇转身行礼,唤了声:“师父。”
老者朝林歇挥了挥手,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上位者独有的韵调:“过来。”
林歇凑了过去,步伐姿态竟是一扫先前的沉着冷漠,带上了些少女才有活泼:“师父何事?”
老者抬手,将夹在林歇后颈衣领上的落叶拿掉。
要来九曲楼必要经过一片密林,想来落叶就是在那时候掉到她衣领上的,林歇没多在意,谢过师父之后就转身去拿桌上的面具。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有劲风从身后袭来。
林歇抽出袖剑转身格挡,一声铿锵响起的同时,刺骨的寒意迎面而来。
师父的碧雪剑,是林歇这辈子最后看到的东西。
那时的林歇整个人都懵了,她像是被人硬生生夺走了“看”的能力,连虚无的黑暗都不曾给她留下,从未有过的恐惧就像是一只大手擒住她的心脏,眼部发着冷的痛楚在这一刻反而成为了她转移注意力的良药。
下一刹,又是一剑袭来,林歇凭借声音判断方位,狼狈闪躲,却还是被袭来的剑气划伤了皮肉。
她所学过的所有招式都在这一刻被蒸发掉了,她就像个傻子,除了后退闪躲与本能的格挡,再也不会别的。
直到她狠狠撞上了身后的镜子,背后的痛楚终于唤醒了身陷恐惧与无措的她。
她反手撑着身后的镜子站起来,手心被碎片划伤,钻心的疼痛使她越发冷静。
她凭借声音躲过来自老者的一剑又一剑,右手的袖剑被她抛至左手,手腕翻转勾住碧雪剑猛地滑下,右手抽出横在腰间的单刃刀,利落挥出。
老者躲开了,这是必然的,她是老者一手教导出来的徒弟,她所用的一招一式,老者再熟悉不过。
但是同样的,作为被老者教导的她,对自己师父的招式习惯,也是了然于心。
袖剑在老者专注于眼前的单刃刀时,又一次翻转,剑刃凶狠地割断了握着刀柄的手指。
林歇听到了什么东西啪叽一下落在地上的声音,林歇握着刀的手第一次颤抖了。
然而老者一心要她死,哪怕手指被她砍断,老者还是朝她冲了过来,带着势要将她一同拖入无间地狱的凶狠。
最后,穿着大氅的老者如同一个破麻袋一般砸在了楼梯上,被砍断的碧雪剑与林歇的袖剑一同落在远处,林歇双手握着单刃刀,将其狠狠刺进了自己师父的胸膛。
林歇在喘息。
她的体力不仅于此,但在这一刻,她感到了力竭才会有的手脚发软。
老者嗤笑,从口中涌出的鲜血落在了林歇的手上,烫得林歇几乎将刀柄脱手。
“废物……”
老者这样评价林歇,只因为林歇夺出眼眶的那滴眼泪。
林歇不懂,开口的嗓子只能发出颤抖的气音:“为什么……”
老者给出了他的回答:“你不该活着……你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未央,你该去死……”
林歇咬牙,将刀刃没入老者的胸膛。
老者咽气后许久,空气中才响起林歇的声音,缥缈得如同一个幻听——
“我是人,师父,我会一直、一直活着。”
梦境在这一刻加速了时间的流动,粗暴地略过了她下楼后发现自己被团团包围,于是她拿着刀杀出重围的过程。
她逃入了密林,大雨和雷声帮助她躲过了追杀。
她躲在一片灌木之中,什么都看不见的她独身一人浑身湿透,却又不敢轻易出声,那时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和雨水拍打枝叶的声响,她不敢想象,要是没有这些声音陪着她,她能否支撑到前辈们赶来。
因为梦见的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所以她清楚自己能获救,只要还有这些声音陪着她,无论多久,她都能等下去。
就在这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林歇被惊醒,捂着胸口弯下了腰。
待惊惧的喘息缓和,她慢慢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没有将她打湿的雨水,只有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没有震耳欲聋的雷声,只有教场上传来的马蹄声响与少年少女们的欢呼喧闹。
这是人间。
她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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