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霍锦宁在七七事变之后,任职于上海工业迁移委员会,参与了工业西迁计划。由于战局恶化,为防止东部产业落入敌手,自八月起,上海工厂联合迁移委员会和工矿调整处开始将东部工厂大规模向西南大后方迁移。霍家身先士卒,调动起名下所有航运力量,带头联合招商局、大达、三北等公司,组织撤退沿海地区的工厂设备、学校和机关,日夜不停地运往武汉和长沙。
这并不是简单的事,光上海一城,就有数千家工厂,十几万工人,千万吨的机械设备,包括游说商户,安置经费,还有抵达内地之后的续工事宜等等。更要在沿途冒着日机轰炸,九死一生,绝大多数轮船甚至都没能活着开出闸北。
王维国先生听闻此消息之后,也不禁摇头感慨:
“国府把精力都放在兵工企业上,民营企业只能靠迁资委和自己。如今经费不足,人手不够,内迁之事,摆明了是烫手的山芋,费力不讨好,只有锦宁......诶.......”
以霍家权势地位,国之动荡仍可高枕无忧,山河破碎也能独善其身,可他偏偏要倾家荡产,舍生忘死,也要给中国雪中萌芽的新兴实业,留下薪火微光。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霍锦宁,他仍旧是那个霍锦宁。
阿绣和欧阳回到王维国病房的时候,正遇上出门的主治医生。
他看见二人,表情一下子警惕起来:
“汇报工作?不许进去打扰王先生,明天就要手术了,病人不能情绪激动!”
连医生也知道,他们两个的工作汇报从来不会有好消息。
阿绣还想辩解几句,被医生直接推了出来:“王先生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情手术后再说,都回去吧。”
两人相顾无奈,欧阳对阿绣说:“你先回酒店休息吧。”
阿绣刚要拒绝,就被他打断,劝道:
“术后还有很长的恢复时间,你不要太焦虑了,这段日子你没日没夜照顾先生,今夜暂且休息一晚吧,我留在这里守夜。”
为了方便照顾王维国,阿绣等随行人员十余人,就租住在圣玛丽医院不远处的浅水湾酒店,每天频繁往返,早已熟悉。
阿绣回到酒店时,天已经黑了,她没有胃口吃晚饭,坐在桌边拿出今天从巴黎传过来的最新文件,开始翻译。
法国政府已明确表态禁止军用物资经印度支那过境去中国,只允许把国有化工厂的武器和飞机出口到中国。
西方列强对中国有同情,有怜悯,但若要让他们立场鲜明的支援,为此承担战争的风险,却是万万不肯的。
从事对外工作越久,她越是发自内心的感悟,中国人能靠的只有自己。
本来熟悉的文字一个个蹦进眼中,大脑却像浆糊一般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可她还是逼着自己硬着头皮来看。
她十分害怕自己闲下来,只要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担心霍锦宁,担心阿瑜,担心梁大哥,担心上海的战事,担心比利时的会议......明知毫无用处,正因毫无用处,才偏偏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走,不知枯坐了多久,恍然窗外一声响动,阿绣才惊得回了神。
酒店临近海湾,从窗边就能望见白沙浅滩,碧水细浪,杜鹃万紫千红,草木郁郁葱葱,打眼望去,好似墙上镶嵌的一幅瑰丽油画。
她曾来过这里,当时霍锦宁告诉她,这是鼎鼎有名的香江八景之一浅水丹花。
她惋惜这样的大好景色被英国租借,而他坚定的对她说,早晚有一天,每一寸属于中国的土地,都会回来。
那夜的风还温柔的吹在鬓边,那夜的月还明亮的挂在天际,那夜的人还刻骨的眷恋在我心上,一转眼,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年。
今晚不知是什么节日,海滩上有烟火表演,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篝火边上,有印度女郎穿着鲜艳的纱丽在跳舞,白人音乐家拉着小提琴穿梭在人群中,分不清是洋人还是华人都载歌载舞,十分欢快。
阿绣站在窗边,茫然望着这一切,仿佛和沙滩上的人们彼此身处两个世界一般。
那烟花的火光,乐器的奏鸣,微微失神,就能和千里外苏州河畔的炮火声、冲锋声,影影绰绰的重叠起来,闭上眼睛便是一片血红。
这两个月来,他们接触到了无数前线最新战报。
为了牵制日军更多兵力,上海是要死守的。陆军前赴后继的支援,伤亡惨重,第一师四万人打到最后只余一千,如狼似虎的天下一军就此埋葬在苏州河畔。空军参战的八十架飞机现今仅剩下十二架,首席飞行员“四大天王”中三席永远的陨落,而中央海军闽系主力舰队几乎全军覆没。
昔日远东小巴黎,十里洋场不夜城,如今成了尸山血海的地狱。
阿绣有时会想起她的故乡,那个养育了她十年的江南小镇,那儿时跑过的风雨廊,撑过的乌篷船,还有她与他相遇的长寿桥,是否也笼罩在炮火连天中?昔日的旧邻故友,是否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此时此刻,她亦是游子,她亦是离人。
在窗边站得久了,阿绣有些乏,胃里饥肠辘辘的空荡感涌了上来,她拿起扔在床上的针织披肩裹住自己,出了房门,想要请服务员送晚餐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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