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瑾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眼中光芒亮了一瞬,又渐渐淡了下去,轻轻摇了摇头:
“还是不了,戏子门前是非多,我不打紧,怕给你添罗烂。”
萧瑜定定看了他半晌,无端觉得有些没趣,施施然转身,只轻轻飘飘留了句:
“那是寡妇门前,没文化。”
.
许久不曾出门,山中不知四季,又是一年春末夏初。
萧瑜和梁瑾闲来无事,又去了陶然亭附近散步。
因着天气不错,冷不冷热不热,湖面波光粼粼,杨柳低垂,玉荷含苞,水边亭中,人影攒动,声乐阵阵。
远看着那边有人集会,萧瑜本不想去凑那个热闹,可侧耳一听,那些人凑在一起,依稀是在唱戏,不是别个,正是一曲《游园惊梦》。
萧瑜和梁瑾相视一笑,并肩走了过去。
这一行大概十几个人,衣着便服,年纪有老有少。四五个人带了家什坐在一边吹拉弹唱,乐器不全,架子倒是摆了十足。
围在正中咿咿呀呀唱杜丽娘的那个,却是个体态微胖的中年男子,鼻梁上架了副圆圆的眼镜,白色衬衫素色背带西裤,勒得肚子紧紧的。他妆容未扮,模样违和,嗓音也不圆润,强演美貌小姐,本来可笑,但他神色认真,动作一丝不苟,竟是完全融进了这曲《牡丹亭》里,心无旁骛,让人生不出嘲笑之心来。
萧瑜和梁瑾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梁瑾并无不渝,只是听到某一处时,忽而眉头一皱,低声和萧瑜说:
“他唱错了。”
萧瑜还未等说什么,却叫前面站了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年轻男子听了去,他回过头来问道:
“请问是哪里错了?”
措辞客客气气,态度却透着一丝不以为意,年轻人惯有的倨傲。
这句声音高了些,周围的人都听到了,连前面正唱着的中年男子也停了下来,他这一停,奏乐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茫然停了下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的萧瑜和梁瑾这两个外来人身上。
面对这些并不算友好的注视,梁瑾并无反应,只轻描淡写道:
“就刚才那句,我说错,就是错了。”
鸭舌帽男子表情不屑:“你懂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们可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唱杜丽娘的中年男子打断,他客客气气的向梁瑾拱了拱手,语气诚恳的请教道:
“这位先生,请问我刚才哪一句错了,错在何处?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这话说得倒还顺耳,梁瑾穿过众人,走到他面前,淡淡道:
“你方才唱的是《游园》里的《步步娇》,正数第五句,倒数第二句‘迤逗的彩云偏’,是‘迤逗’,不是‘移逗’。”
那中年男子一愣,自己默默唱了两遍,只道:“不对,是‘移逗’。”
梁瑾也不恼,只耐心解释道:“‘迤逗’是挑逗引诱的意思,《西厢记》是这样唱,《桃花扇》也是这样唱。”
中年男子却还是不信,也解释自己的看法,二人不知不觉为一字之差,据理力争起来。
围观众人也都慎重,低声议论,不停琢磨。
一个梳着齐肩卷发,蓝色格纹旗袍的温婉女子走到萧瑜旁边,看着那争论的两人,无奈笑道:
“这人啊,明明一把年纪了,为了唱戏还跟小孩子一样辩驳不休,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这女子是方才搭腔唱春香的。
萧瑜道:“各有各的坚持,不巧我这边这位也是个较真的性子。”
她话说得谦虚,却毫不怀疑梁瑾对错,别的戏不提,普天之下,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更懂这《牡丹亭》的人来。
女子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不由看了梁瑾一眼,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二人关系,抿嘴一笑。
萧瑜不甚在意,也笑道:“打扰诸位雅兴了,实在抱歉,还未请教——”
“我们是燕京大学的师生,因为都喜爱戏曲,学校牵头之下,就组了个社团,叫‘音韵社’,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学一学,唱一唱。我叫李兆兰,是教国文的老师。”
她指了指和梁瑾辩驳的那个中年男子,“他是我丈夫周光伟,在业兴银行做事,也经常来和我们社参加活动。他从小喜欢戏曲,家中不许不说,你看他那条件如何能唱?偏生还喜欢唱旦角儿,真是义无反顾啊!”
萧瑜失笑:“这倒是为难了点。”
可没有这么圆润的杜丽娘,不过唱杨贵妃八成凑合。
“何时大学校园里也时兴唱曲子了?”萧瑜有些好奇。
自来戏楼里烟雾缭绕中,咿咿呀呀的一唱,台下坐的不是前朝遗贵,军阀富贾,再不就是贩夫走卒,三教九流。这些清高的读书人,怎么也有喜欢这种被不少有志之士批判为“封建余孽”的东西来?
李兆兰解释道:“现在时代不同了,新思想新文化要学,咱们老祖宗传统精髓也不能丢。过去都拿唱戏消遣取乐,说戏子是‘下三滥’,可在国外,他们都该是艺术家,是表演家,该受万众瞩目,该受鲜花掌声的。现在国内民智未开,衣食住行尚且没有保障,艺术环境更是不用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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