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爷看了看她,顺从地含下粥,握起筷箸吃了两块元宵饼,每碟小菜吃了大半,田姜又盛了碗燕窝粥喂他吃下,再去端来香茶伺候他漱口。
沈二爷站起脱去直裰,田姜捧来官服替他由内至外换上,她的动作十分娴熟利索,直至最后系佩绶时才缓慢下来,一个结儿系了又拆、拆了又系,翻来复去就是打不好。
沈二爷叹口气,大手握住那纤白指尖,冰冷的没有温度。
看她垂颈就是不肯抬头,以为这样他就看不见她发红的眼眶么?
她这样不哭不闹不让他烦忧的模样儿,却着实令他更加的心疼难舍。
把她揽进怀里,语气低沉又温柔:“九儿莫担心,此事皆因昊王的一封拜帖而起,皇帝正在削藩,疑吾与其有挂葛,却无切实可据能治罪,定一时耐吾不得,最坏的打算不过将我关禁数日,至于你们,他们不会动也不敢妄动。”
第伍肆陆章 诉别离
沈二爷顿了顿,嗓音愈发柔沉:“母亲和沈荔及沈府托付给你了,还有这孩子……”
他的大手抚摸娇鼓的肚儿,心底亦起酸涩,可有些话不得不说:“好生的养下来!”
田姜汲着他胸膛透出的温暖,闷闷地点头,忽听沈容隔着毡帘禀报:“刑部尚书周大人到了。”
“九儿,后悔嫁给我么?”沈二爷轻声问。
田姜眼睛在他衣襟上蹭了蹭,才仰颈看他:“后悔极了,从头就不该认识你,入你圈套,把甚么都抛了,你还年纪大……唔……”话尚含在唇边,余音却被他吞堵了回去。
嘴硬心软的丫头,既然后悔,为何说一句狠话、就把他的腰扣得更紧,缱绻的咬那红软一口,分开彼此又凑近她耳边:“九儿等着爷,这趟一起熬过去,日后定好好将你补偿。”
不再多耽搁,已能听到廊上官靴脚响声,他扯下田姜腰间的一枚鸳鸯香囊放入袖笼,朝门外去了。
翠梅及陶嬷嬷走进来,见田姜失魂落魄地怔怔站着,忍不得担忧地唤一声夫人。
田姜似才回转神来,急忙跑至窗牖前,院里除锦衣卫还有许多兵吏,刑部尚书周忱给沈二爷作揖,说着甚么,神情似笑非笑,目光透射阴戾,额至鼻处有道细长疤痕,愈发显得凶狠跋扈。
一道冬日阳光穿过厚积云层,映在窗上很是刺目,她脑中蓦然轰隆隆作响,浮起一幕景来,春胜窗花桃符窗门贴挂,炮仗噼啪入耳,亦是年味犹浓,十一岁的小九儿穿桃红锦袄,梳双丫髻,被父亲田启辉抱出后门,焦灼着声道:“快,快去追秦伯伯,求他带你出府。”
小九儿跑了数步,又辄返回来,不敢进门,扒着窗牖透过缝儿朝里偷看,一个着仙鹤补子官袍的二品官儿坐椅上吃茶,而父亲则被一拥而上的兵吏捆绑押解,执起棍棒打在腿膝处,他面容痛苦的支撑不住,跪倒于地,而那官儿似觉察到甚么,忽抬首朝她这边盯来,狰狞的面庞逐渐与窗外的周忱叠合……
许许多多尘封的破碎记忆,午夜梦回迷离惝恍的人影,都由远及近跌跌撞撞朝她走来,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哀求有人诅咒,各种凌乱惶恐的声响铺天盖地兜头罩下,她终受不住的尖叫一声,昏晕过去……
沈二爷倏得顿了顿,他听见书房里陶嬷嬷及翠梅焦灼地喊着夫人,并不理周忱,只朝右侍郎张暻看了眼,张暻轻摇了摇头,他抿紧了唇角,垂眸掩去一抹冷戾,步履再不停。
……
田姜睁开眼时,窗外已暮色连天,嗓子犹如冒烟般,沙哑的唤了声翠梅。
翠梅在旁候着,听得声响,连忙朝陶嬷嬷道醒了,一面扶起田姜,一面拿过温热茶水喂她吃。
门帘子簇簇响动,沈老夫人搭着崔氏的手,后头何氏薛氏苏姨娘并丫鬟嬷嬷皆走将进来,田姜见了,要揭被起来,沈老夫人忙说:“你躺着就好,身骨要紧不拘礼了。”就坐在榻沿边,握住她的手不禁潸然落泪。
田姜勉力笑道:“母亲哭甚么,我无大碍的,至于二爷更毋庸替他费心,朝堂上的事儿,他去与皇帝讲清楚了,过几日就会回来。”
何氏崔氏几个坐在对面椅子上,竖耳细听着,瞧她除有些苍白,倒并无惊慌之意,皆松落了口气。
沈老夫人岂非寻常妇人,今这又是刑部又是锦衣卫的大阵仗,她心如明镜的很,定是沈二遭难了,但听田姜三两言,情知她用意,用帕子擦拭眼角,方说:“瞧我年轻时也经过几遭风波,哪想如今却愈老愈不顶事,有个风吹草动就自乱阵脚,反让你们白白看了场笑话。”
崔氏连忙插嘴道:“俗说关心则乱,我们闻得都如耳边平起一声炸雷,更况母亲您呢。现在好了,听得二嫂子如此说,我们也可将悬吊的心放下。”
气氛逐渐热闹起来,彼此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沈老夫人先行离去,何氏等又坐了会儿,方各自散了。
……
崔氏沿青石板道走着,斜眼睃过侧旁的玫云,想了想问:“昨三爷可是在你那里歇息?”
玫云悄攥紧帕子回话:“三爷昨出府看灯去,至寅时才酩酊大醉回来,倒头就睡下了。”
崔氏笑了笑:“你慌张个啥劲儿,我又没说甚么,他喜欢你是好事,我也替你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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