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太太窥其神色,便笑向吴先生道:“女孩子读书,不比男孩子课业繁重。何况她们又是刚刚进学的年纪,吴先生这么安排便很好。再不要加重了课业,倘若累坏了她们,就不好了。”
冯氏也在旁笑道:“常听人说循序渐进,便是这个意思了。”
吴家太太闻听此言,便笑道:“果然老太太与太太是明白的,竟是我想左了。”
陈氏则笑问大姐儿、二姐儿道:“今儿吴先生教授的课业,你们可都懂了?”
大姐儿与二姐儿点头答应着,陈氏不放心,又bī着两姊妹当面背过,这才笑说道:“当初既闹着要读书进学,合该努力用功才是。倘若你们偷懒,可要仔细着。”
一句话未落,又回头向吴先生道:“她们姊妹就jiāo给吴先生了。倘若不听话,或打或骂皆由着先生来。不可轻纵了才是。”
吴先生看着乖乖站在一旁的大姐儿与二姐儿,笑着说道:“她们姊妹很听话。”
正说话间,便有二门上的小子通传说有人递了拜帖上门。陈老太太闻言,命人接了拜帖进来。因女眷们都不识字,陈老太太便央吴先生看过,那吴先生接过拜帖低头看了一回,不觉面色大变。
众人相互看了一回,陈老太太开口问道:“这是谁家的帖子?”
吴先生支支吾吾半晌,方才惴惴的道:“这是先夫家的帖子。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递了拜帖到府上来。”
陈府众人闻言,不觉面面相觑,深感诧异。冯氏没等陈老太太开口,扬声问传拜帖进来的小丫头子道:“送帖子的人呢?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小丫头子低头回道:“是个面生的婆子,正在门房上等着。”
陈老太太皱眉,沉声说道:“叫她进来,我有话问她。”
那小丫头子答应了退下。一时回转,身后便跟着奉命送帖子来的婆子。
众人细细打量那婆子,只见这人四十往上的年纪,斑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的挽成一个缵儿,上头cha着两三枚素银簪子,身上穿着藏蓝袄儿,外罩青缎比甲,一色半新不旧。上前躬身见礼时,气度也还从容。
陈老太太将手内的帖子放在一旁,因笑道:“我们素日与府上并无往来。今日骤然接了府上的帖子,一时竟有些莫名。不知府上有何贵gān?”
那婆子闻言,神色古怪的看了吴先生一眼,低头应道:“我们家老太太闻听府上聘了吴氏为女先生,生怕老太太不知其中缘故,带累了府上姑娘们的清誉。想要当面告诉,又恐之前并无往来,一时唐突。所以便吩咐奴婢先送上拜帖来。”
闻听此言,陈老太太尚未说话,陈氏早在一旁嗤笑冷哼,开口说道:“你们家老太太管的倒宽,连别人家的家务事也放在心上。”
坐在一旁的吴家太太和吴先生则羞得满面通红,坐立不安。
那婆子听了,一声不言语。陈老太太便笑道:“我们两家素未平生,竟没想到府上如此热心,倒要多谢你们费心了。不过我这里也有一句话,还请转告你们家老太太。”
那婆子垂首应是。
陈老太太便道:“有道是个家门另家户,谁家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我们不想知道贵府上同吴先生究竟有何仇怨,但是我们家聘了哪位先生教女孩子们读书,也无需不相gān之人来指摘。贵府老太太的心意我们领了,今后也不必多说。大冷天的,倒是难为你跑这一趟。趁着天儿还早,你便回去罢。”
那婆子听了这话,霎时间气的满面通红。只是她身为仆婢,又不好同主人家认真qiáng嘴,只得忍羞带怒的告退。
堂上众人见此行状,都觉得十分解气。想也是,能生出陈氏这么个不在乎礼法规矩世俗眼光的女儿,陈老太太又岂是真的xing格绵软。不过是此前对着家里人,不需要把身上的尖刺儿显出来。如今且见了有人莫名其妙的寻衅滋事,惹到她的头上,才忍不住刺回去罢了。
待那婆子走后,吴家太太与吴先生满面羞愧的说道:“都是我们不好,给府上添麻烦了。”
陈氏不待陈老太太开口,摆着手嗤笑道:“都是那起子小人安心作耗,竟不与你们相gān。你们也莫要如此束手束脚的。正如妈说的,个家门另家户,你如今既离了那处火坑,就不要理会那些人了。”
顿了顿,又义愤填膺的道:“真真是林子大了,甚么鸟儿都有。我原以为赵家的行径已是无耻至极,没想到你这夫家倒是更甚一重。不但无qíng无义恩将仇报,到如今竟还管到旁人头上来了,我要是不给他一个教训,他也不知道陈姑奶奶不好惹!”
众人闻言,不觉骇了一跳。陈老太太忙问:“你又要做甚?你如今孀寡在家,可不比旁人。休要闹事才好。”
陈氏便冷笑道:“我只怕我们息事宁人,那起子混账到不肯善罢甘休。今日妈回绝了那家人的心思,倘若那家人恼羞成怒,编排起吴先生来。如今吴先生可是教咱们家的女孩儿读书,到时候必定连累了咱家的女孩儿。我倒是不在乎甚么闺名清誉的,只怕妈和嫂子会恼。也有一gān不明事理的人,听了信了,反倒牵连了婉姐儿的姻缘。既如此,莫若咱们先闹他个天翻地覆,也省的旁人来算计我们。”
那陈氏原就是个无风还要起làng的xing子。未出嫁时,便在家中说一不二,弄xing尚气;及至嫁到了赵家,也是嚣张跋扈,断不肯收敛一二的。
如今孀寡在家,守制念佛,早就觉得拘谨了。镇日间挑三拣四,恨不得滋些事来消遣。只不过是家中众人皆知她的脾xing,不肯认真同她计较,又有陈老太爷弹压着,轻易不敢呲牙儿。
正是这么个人,她不寻旁人的晦气都是好的了,又岂能容忍旁人来挑衅她。何况早日间听了冯氏长嫂小孙氏那一篇话,更是替吴先生打抱不平。因而不等众人开口劝慰,便向吴先生询问其被逐出夫门的具体事宜,意yù借此生事,好歹也揭了那家人的一层皮才好。
吴先生xingqíng柔顺,是隐忍惯了的。纵使先夫家背信弃义,弃她于不顾。她心中愤恨非常,仍旧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十分羞于出口。陈氏见她支支吾吾的,总不肯说个明白。一时气急,开口骂道:“我原还敬你是个读书识字的,总该有些气xing才是。如今见你行事,怎么黏黏糊糊的。旁人都踩到头上了,你还犹犹豫豫不肯撕破脸。怨不得旁人愿意拿捏你,就你这xing子,不欺负你却欺负谁去?”
吴先生见状,不觉哭道:“我知道是我的错。如今也不敢在府上教书,生恐带累了府上姑娘们的清誉。府上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都是好人,是我没福气。我如今就和妈离了这里,再不肯连累了府上。”
陈氏怒极而笑,扬声喝道:“你现在要走?晚了。我们陈家是什么样儿的人家,岂容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要让那起子混账听了,不说你怕带累了我们,反倒是我们陈家怕了他们似的。我告诉你,今儿你想争也得争,不想争也要争这么一回。好叫那起子混账知道,我陈姑奶奶不是好惹的!”
陈老太太和冯氏见状,不觉好气又好笑。忙开口劝道:“蕙姐儿快坐下说话。你这么着,叫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是人家把你怎么了。”
吴家太太也道:“知道姑奶奶是好心,为我们娘儿两个打抱不平。我替我闺女先行谢过了。她年轻,面子矮,不肯轻易说人长短。我这老婆子却是不怕旁人说我长舌的,我来说便是。”
吴先生闻言,立刻哭着阻止。吴家太太看着淌眼抹泪的女儿,恨铁不成钢的道:“你休要如此。原就是他们周家对不住你,她既然都不要脸面了,我又何必替她遮掩。反倒委屈了我的女儿,有冤无处诉。”
陈氏闻言,忙开口叫吴先生不必多说,更贴着吴家太太的下首坐下,意yù听一听这旁人家的闲事。
吴家太太略整了整思绪,便将这一应故事娓娓道来。
原来当日吴先生的父亲还在时,便在原乡教书。因他的书教的好,很是调教过几个秀才举人,乃至中了进士入朝为官的也有那么一两个。因而在原乡处很受追捧。那地界儿略有些资财,且意yù上进的人家儿,都爱把小子送到吴先生之父的塾上念书。
吴先生的夫君——也就是吴先生之父的得意门生,便是如此。
只不过同那些家有资财的弟子们不同,吴先生的夫君家中原本清贫。他家也没钱供子嗣读书。吴先生的夫君本名周二狗,原不过是吴父雇佣的,给塾上挑水劈柴的一个短工。只不过其人聪明上进,经常在闲暇时,偷偷躲在教舍的窗子下头聆听吴父宣讲学问。
吴父见他生的清秀,也肯用功,便时常抽空提点。后来见他果然是个读书的料子,便收他做弟子,并为他改名为周璞,甚至资助他念书科考。再后来那周璞果然中了秀才,吴父便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吴先生嫁给那周璞。
吴先生同周璞的感qíng倒还不错,小夫妻和和美美相敬如宾,纵使吴先生嫁到周家十来年也无所出,周家上下都撺掇着周璞为子嗣计,再纳美妾,周璞也短短不肯。
于是乡里之间便传出吴先生善妒之恶名。彼时吴先生虽心有不满,但一想到周璞待她始终如一,只觉得心里比蜜还甜,外间的风言风语,也就不甚在意。
直到吴父年迈体衰得了风寒撒手而去,周璞又年纪轻轻中了举人,周家自以为不论是门第还是家资,都能攀比得上吴家,且吴先生确实入门十多年也无所出,实在理亏。便在旁人的挑唆下,再次生了给周璞纳妾之意。
这回周家老太太看中的,则是她在娘家的亲侄女儿,也就是周璞的亲表妹。又恐周璞xing子执拗不肯同意,周家老太太便在娘家哥哥的教唆下生了先斩后奏的心思。
她想的倒也在理儿,只觉得周璞再是嘴硬,亦是男人,少不得有些贪花恋色的毛病儿。平日里被吴先生辖制着,不敢如何,倘若生米煮成了熟饭,又岂有再拧着的道理。何况那人又不是外人,而是他嫡亲的表妹,周璞就算心有不满,看在两家的qíng分上,也会同意的。到时只要这表妹怀了周家的骨ròu,再有嫡亲姑母撑腰,就算吴先生身为正室,也不好为难的。
算盘打得且jīng,周老太太便以吴父病逝,吴家太太需得人陪为借口,打发吴先生家去陪伴老母。吴先生一心以为这是婆婆体贴她,再想不到这个上头,立时千恩万谢的收拾了包袱回家去。
这一厢周家老太太便趁着吴先生不在家的工夫,故意灌醉了周璞,意yù生米煮成熟饭。岂料那周璞酒醒过后,非但不肯顺着周家老太太的意思纳妾,更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呵斥表妹寡廉鲜耻,因是盛怒之时,有些话说的很是难听,那表妹羞愤难当,趁着众人不注意的空儿,当夜便投缳自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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