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子说话的功夫,陡然听见前头的唱礼官开始吩咐众人按照品级站队。宫中规矩森严,唱礼官这话说出口,众人自然不能再说话。薛蟠冲着贾母歉然一笑,跟在薛之章的后头走了。
时隔一年,薛蟠这是第一次见到徒臻。他一身龙袍端坐在龙椅之上。神色漠然疏离,周身气度肃穆庄严,举手投足直接帝王气息尽显。
薛蟠站在众人之中跟着唱礼官的声音一步步动作,躬身、跪拜、磕头、山呼万岁,又起身、跪拜……
三拜九叩之后,便是宫中宴席开始。
契阔威严的礼乐骤然响起,衣着华美,身段袅娜的歌姬在场中翩跹起舞,裙裾飞扬,舞袖纷纷。绫罗加身的宫女们端着菜肴穿梭在宴席之上,前头最为体面的皇亲国戚一一起身向圣上和上皇敬酒恭维。
和徒臻第一年即位时候的冷待漠然不同,今日的宴会上向圣上寒暄恭维的王宫大臣们明显多了起来。哪怕是那些倾向于上皇的老臣们,在溜须拍马之后也不忘向圣上寒暄一番。
而徒臻,脸上带着一个完美无缺的面具周旋在一个个的王公显贵当中,时时不忘照顾上皇的qíng绪不着痕迹的奉承两句。上皇也一脸慈爱的回应,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当真是好一幅天伦之乐的画面。
席宴在座的所有人都无甚心思吃饭,打着jīng神和来来往往的大臣们寒暄。因为天津卫火pào营一举夺魁的事qíng,薛蟠今年也成了众位大臣们寒暄jiāo往的主要对象。
一杯杯水酒、一句句奉承不要钱的砸了上来。薛蟠今日听过最多的话便是“年少有为……雏凤清于老凤声……光耀门楣……”
宴席一直到了两个时辰后才算尽兴而散。席上的酒菜早就冰冷油腻,一丝丝的热气儿都没有了。众人在山呼万岁之后鱼贯出了乾清宫正殿。走至白玉石阶上的时候,果然看见戴权从乾清宫里走了出来,轻声说道:“奉圣上口谕,着忠信侯长子一等带刀侍卫薛蟠养心殿觐见——”
薛蟠恭恭敬敬的领旨谢恩,这才跟着戴权的后头进了养心殿。
人群当中,众人眼热的看着薛蟠施施然离去的背影,又是一阵的议论纷纷。
而角落中的贾家众人更是坚定了要拉拢薛家的心思……
行礼领宴过后,薛蟠在小太监的引领下径直到了乾清宫养心殿。彼时乾清宫一片灯火通明,烛光摇曳。薛蟠等了不过片刻,一身明huáng色龙袍的徒臻便信步走来。
薛蟠歪着脑袋细细打量,只觉得一年不见,徒臻的身量渐长,身材颀长,形容清隽,风姿玉树,龙质凤章。周身萦绕的皇皇者华的气息愈发的浓重,眼眸清亮柔和,隐隐透出两分杀伐果断来。已然是一个成熟的君王。
走至薛蟠跟前,徒臻轻轻勾了勾嘴角。霎时间所有的凝重肃穆感觉不翼而飞。站在薛蟠面前的徒臻,又成了多年前在金陵薛家老宅梅林子中bī着薛蟠和他说话的四爷。
薛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排炫目的白牙来。鞠躬作揖的问候道:“四爷安好,四爷过年大吉。”
徒臻勾了勾嘴角,从怀里掏出一封大红色用泥金画就彩绘的红包递给薛蟠,开口说道:“乖。”
说着,还伸手摩挲了一下薛蟠的脖颈。
薛蟠脸色一黑,一把抢过徒臻手上的红包当场拆开,只见里头只有一张徒臻负手而立的小像,薛蟠愈发不满的嘟着嘴问道:“这是什么?”
徒臻好整以暇的勾了勾嘴角,轻声说道:“自然是朕的画像,你若是想朕的时候便拿出来看看,省得哭鼻子。”
薛蟠脸色霎时间变得铁青,恶狠狠的瞪了徒臻一眼,心中腹诽道:“闷骚。”
徒臻虽然不知道“闷骚”为何意,但瞧着薛蟠的形容举止便晓得不是好话。只是现□着厚重的龙袍做什么都不方便,因此也并未和薛蟠计较,吩咐戴权伺候茶水糕点过后,自己便径自去偏殿换了常服过来。
彼时在宴席上并未吃饱的薛蟠坐在暖阁的炕上就着奶茶吃糕点,还有戴权特地吩咐小厨房送过来的jīng致牛ròugān。瞧见徒臻一身宝蓝色常服信手站在花灯旁边的模样,薛蟠连忙招手说道:“想来圣上也没吃饱,莫不如一起吃一些——话说宫中的宴席这么多年也没变过,规矩大得很,吃一口菜恨不得停顿半个时辰。最后吃到嘴里的都是凉巴巴油腻腻的,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
徒臻看着薛蟠喋喋不休的抱怨,连连摇头轻笑。只觉得适才在宴会上满身的疏离和倦怠全都一扫而光。当即撂着衣摆坐在薛蟠对面,给戴权使了个眼色。
戴权立即躬身退下,不过片刻,衣着jīng致容色俏丽的宫女们端着小厨房刚刚做好的菜色鱼贯而入,一一布菜过后,徒臻摆了摆手,众位宫女又屏息凝神的退了下去。
“知道你一定吃不饱饭,特地吩咐小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菜色来在锅里热着。快些吃罢!”说着,徒臻亲自动手,给薛蟠盛了一碗碧梗饭。
薛蟠因早就习惯了徒臻时不时腻歪的举动,这会子也没什么受宠若惊的表现。十分自然的接过了徒臻递过来的米饭,又拿着公筷给徒臻夹了一筷子自己最爱吃的脍羊ròu。开口说道:“虽说现下过年,宫中又大摆筵席自该吃些jī鸭鱼ròu。可是圣上的口味清淡,又不耐烦这些个荤腥。何不叫他们做了‘四四到底’来,圣上吃着也舒心许多。”
徒臻微微一笑,很不在意的轻声说道:“虽说‘四四到底’乃是一套素菜,但真做起来的话费时费力反倒比这些个东西还甚。如今国库空虚,父皇又崇尚节俭,自然要在衣食住行处分外注意才是。”
薛蟠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开口说道:“乾坤宫的图纸还是我跟着一起弄出来的。现如今我家又管着内务府采办的事务,乾坤宫每日的花费我自然是知晓的。这会子又想起节俭来了。”
徒臻皱了皱眉,警告的看了薛蟠一眼。
薛蟠不服气的哼了两声,低头吃饭不说话了。他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忙着进宫的诸项事宜,也没正经吃过一顿饭,这会子早就饿得前腔搭后腔了。
徒臻也不说话,坐在一旁时不时的给薛蟠夹一筷子菜,自己倒也未吃多少。不过他向来进食较少,倒也不觉得饿。
饭过三巡,薛蟠饥肠辘辘的感觉总算好了很多,这才拿起一旁的锦帕擦了擦嘴角开口,瞧着徒臻面前几乎没动过的饭菜,知道他只不耐烦吃这个,皱了皱眉,开口叫道:“戴权?”
下一刻不知藏到哪里去的戴权显身在两人跟前。
“带我去小厨房看看。”薛蟠说着,便要起身下地。
徒臻连忙问道:“好好的,你去小厨房做什么?”
“我没吃饱,再去看看小厨房里还有什么。”薛蟠说着,冲着徒臻摆了摆手道:“你在这里坐一会子,我即刻便回来。”
说着,不容徒臻回话,立刻拽着戴权出去了。
徒臻坐在暖炕上,瞧着薛蟠兴致勃勃的身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另一厢薛蟠跟在戴权后头到了小厨房,看着一众值夜的厨子吩咐道:“给我弄些清水和面粉来。”
众位厨子面面相觑,就连戴权都一脸摸不着头脑的问道:“小侯爷这是要……”
“你别管了,快些照我说的话做。”薛蟠说着,一边用清水净了手。
这厢戴权也吩咐众人预备好了清水和面粉,薛蟠又叫人弄些gān净的胡萝卜,菠菜,黑米面和jī蛋来。吩咐众人将胡萝卜和菠菜榨出汁子来,和jī蛋huáng黑米面分别和出了五种颜色的面团子来。
又吩咐众人将面团子一一压成面片,自己则将五种颜色的面片叠在一起,用清水粘住,然后用菜刀切下宽度均匀的面片来,最后用gān净的面片死死的压牢确保用热水煮的时候不会散开。最后再用雕花的细刀在面片周围刻出好看的花纹来。这才扔进热热的汤水里煮出来。
又按照徒臻的口味放了调料和青菜之后,薛蟠生怕自己手艺不行,还特地放了一些虾仁和蟹huáng等海物借味儿。又窝了两个清水荷包蛋,这才端着做好的彩色面条回了乾清宫。
这是前世今生薛蟠会做的唯一一道菜,前世是为了哄家中女系长辈多给自己零用钱,所以特地和家中的保姆学的。只因为这彩色面条看起来十分漂亮,吃起来又有种蔬菜的清慡和糙米的劲道。很得家中女系长辈的喜爱。
至于这辈子为什么会做给徒臻吃,薛蟠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盛放彩色面条的青花瓷添白大碗端端正正的放在徒臻面前。徒臻有些狐疑的挑了挑眉,看着碗里头晶莹剔透五彩缤纷的面条映衬着莹润白嫩的荷包蛋,还有薛蟠jīng心挑出来的青菜最娇嫩的菜心部分,趁着色泽鲜亮的虾仁等海物,在宫灯的照耀下看起来愈发漂亮剔透。
徒臻不由得抬头看了薛蟠一眼。
薛蟠一脸期待的递过筷子,开口说道:“尝尝看,我许久没做了,手艺生疏。不过大部分的调料都是御厨们放的,应该不会太难吃。”
徒臻定定看了薛蟠一眼,又低头看了看面前的彩色面条,轻轻的勾了勾嘴角。
挑起一根面条放入口中咀嚼,只觉得蔬菜的香气和着粗粮的劲道弥漫在口中,面条汤是御厨们之前便熬制出来的海鲜汤,喝起来口感鲜醇,令人qíng不自禁的胃口大开。
薛蟠托着双腮坐在徒臻对面,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味道怎么样?”
徒臻点了点头,开口说道:“味道还不错。”
说着,低头又吃了一口。
薛蟠看着徒臻以处理国事的认真态度吃面条,不由得轻声笑出来。
徒臻抬头看了薛蟠一眼,又低头吃面。
其实薛蟠的手艺和宫中的御厨以及那些钻营许久的妃嫔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可不知道为什么,徒臻吃着这一碗手艺拙劣的面条,只觉得比以前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味。向来遵循食不过三的祖制的徒臻竟然一言不发的将一碗面条通通吃下肚子,甚至连面条汤都喝光了。
他本就食量小,今日宴席上又或多或少的吃了几口菜,根本就不太饿。如今吃了一碗面条加汤水,只觉得胃里涨涨的,十分不适。
另一厢薛蟠看着gāngān净净的青花瓷碗也目瞪口呆。他是知道徒臻的饮食习惯的,充其量也就能吃小半碗的程度,这会子将一大碗面条全都吃光了,虽然面上无甚表qíng,身体还不知道怎么难受呢!
当下无奈的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我吃的有些撑了,不如圣上陪我去外头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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