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日里只和自家姊妹们玩耍相守,虽然口里总说着不喜须眉浊物的话。但他自己本就是个须眉浊物,兼之女孩儿和男孩儿之间总是有些不相容的地方,因此宝玉素日里偶有孤寂悲凉之感,却也无从排遣。只如今来了个赖瑾,处事圆滑却又有自我的坚持和主意,不过闲谈几句,便引得宝玉心开神怡。兴致极处,立刻握紧了赖瑾的手问道:“弟弟可有玉?”
一句话未落,厅上其乐融融的气氛立刻凝滞下来。所有人都有些担心的打量着赖瑾和宝玉两个。贾母略微不安的皱了皱眉,王夫人、凤姐儿、李纨和几位姑娘乃至赖嬷嬷也都屏息凝神,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唯有邢夫人眼中闪过一抹幸灾乐祸,旋即一脸兴致勃勃的看过来。
赖瑾沉默之间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心中只觉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问道:“早就听人说起过宝玉身上有块玉,是世间极难得的宝贝。我人小位卑,之前倒是不曾见过。不知今日可有这等福分,瞧一瞧这块美玉?”
贾宝玉闻言,立刻笑着说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个摆设用的哑巴物件,值得什么?弟弟想要看,自拿去看了便是。”
说着,将通灵玉从项上摘下,递到赖瑾手里。
赖瑾托在掌上仔细端详了一番,果然和书上写的一样,其型大如鹅卵,灿若明霞,莹润如苏,五色花纹缠护。上面还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以及“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等字样。
贾宝玉在一旁催促道:“弟弟可有玉?”
赖瑾闻言,勾了勾嘴角,冲着宝玉问道:“这通灵宝玉乃是你生下之时便衔在你的口中,你可知道这宝玉的来由?”
贾宝玉一听,倒是把先前的话给忘了。立刻笑着问道:“我也不知这物件有个什么缘由?难不成瑾弟弟是知道的?”
赖瑾微微一笑,随口说道:“宝玉可曾知晓女娲补天的故事?”
贾宝玉点头说道:“自然听过。不过这与我的玉又有什么牵连?”
“牵连可大着呢!”赖瑾轻笑一声,开口说道:“要知道当年女娲氏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结果女娲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
赖瑾说着,一面细细打量贾宝玉的神色。只见贾宝玉听得津津有味,可是却也没有什么感触之qíng,想来果真是前尘尽忘,或者就像游戏攻略一般,只等见到了林黛玉才能触动他的记忆也未可知。
而这厢贾宝玉老老实实的听完了赖瑾的讲古,恍然大悟的说道:“瑾弟弟的意思,我这块通灵玉便是女娲氏补天时候剩下的那一块顽石?”
赖瑾含笑点头。
却见贾宝玉叹息一声,开口说道:“若真是如此,别的顽石都有用处,单只留了我这一块在世间晃dàng,终究也没什么意趣。”
赖瑾闻言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虽说是一块无才补天的顽石。但到底是当年女娲娘娘都看中了的宝贝。虽然最后因为数量足够而未能用上,但想来仙人讲究机缘,也许这也是那块顽石的机缘也未可知。”
贾宝玉沉吟半晌,突然开口轻笑道:“瑾弟弟真是。我不过是问一问你有没有玉,你竟牵扯出这么一车的话来。还和我说的有条有理恍惚真事儿似的。罢了,我也不问你了,免得你等会子又杜撰出更多的秘闻来。”
赖瑾接口笑道:“杜撰又怎么了?除《四书》外杜撰的也太多,偏只是我杜撰不成?”
贾宝玉闻言,立刻笑的眼都不见,连连点头应道:“这句话我爱听。除《四书》之外又有多少东西都是世人杜撰的。难不成只兴他们信口胡诌,就不许我们有两个典故不成?”
说着,兴致盎然的将通灵玉又挂回自己的脖子上。再次拉着赖瑾的手神秘兮兮的说道:“你跟我来,我又好东西给你瞧。”
一旁的贾母见向来都要惹一场风波的“问玉”事件竟然被赖家信口给破解了,越发喜欢赖瑾的机灵和变通。又见时候已经不早了,立刻笑着说道:“今后你们两个相处的时间多得是,不在乎这一刻也腻腻歪歪的。况且时候也不早了,该摆饭了。”
又冲着赖嬷嬷笑道:“你们早起便过来问安,想来这会子也饿了。就在府上吃中饭罢。”
赖嬷嬷自然是再三的推辞,贾母又再四的相请,赖嬷嬷最终赔笑应了。
一时间凤姐儿和李纨张罗着众丫鬟婆子们安设桌椅,摆了杯盘。贾母邀赖嬷嬷在自己的下首坐了。赖嬷嬷再四推辞终究逆不过贾母的意思方告了座,也只是半个身子悬在椅子外面侧侧的虚坐,贾母又将贾宝玉和赖瑾招过自己身边吃饭。其余人等王夫人邢夫人一桌,三chūn姊妹一桌,凤姐儿和李纨站着伺候。
寂然饭毕,众人又喝过了茶水,赖嬷嬷便向贾母告辞。贾宝玉还念念不忘要拉着赖瑾去自己屋里给他瞧“好东西”,被赖瑾以“明日去学上进学,家中还得多拾掇准备”一番借口给辞了。贾宝玉恋恋不舍的将人一直送到了荣庆堂外,直至看着赖嬷嬷和赖瑾的身影瞧不见了,方才郁郁的回屋。如何张罗丫头给置备东西,如何期待明日上学不消细说。
且说赖瑾跟着赖嬷嬷一路闲话回了赖家,早有赖家一gān上下都等得急切难安,得知赖家机变灵活十分讨得贾母和宝玉的喜欢,众人也算是略略放下了心。除了赖尚荣还有些心疼自家捧在手心儿里的儿子还要去讨好别人而郁郁之外,其余人都有些无可无不可了。
毕竟这赖家自祖上起就开始服侍荣宁二府内的主子们,因此包括赖嬷嬷、赖大、赖二在内的众家人对于赖瑾去陪宝玉读书都觉得并没什么,甚至心理还有一种“我家孙子果然是好的,连主子都瞧上了眼”的秘而不宣的得意之qíng。自然也就没有赖尚荣这般自落糙就自成主子,又凭自己的努力考中了举人还信誓旦旦要考进士做官,可自己儿子却还要去服侍别人的羞rǔ和难堪。
一时间众人都各自散了去睡中觉,唯有赖瑾注意到了赖尚荣的郁郁,当下/体贴的走上前去保住赖尚荣的大腿说道:“爹爹放心,荣国府上的人对我都很好,宝玉也是个平和宽厚的xing子,又有太祖母和爷爷奶奶的面子,我不会受委屈的。”
赖尚荣听了自家儿子的劝慰,只觉得越发纠结。从小他的祖母、他的爹娘、二叔婶娘都给他贯穿了要效忠主子,jīng忠报国的思想。须知他所用的一针一线,一糙一木都是贾家的恩典。及至年岁大了,赖尚荣开始读书识字,也越发明白了贾府众人待他们家是有多亲厚,越发了解了一个奴才的后辈有机会读书科举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儿。后来又是贾母拿着自己的名帖去岳父家中帮他求亲,让他越发名正言顺的走上官场之路。如今贾母又帮他牵上了姑老爷林如海的一条线,赖尚荣若是凭借此番机遇得了林如海的青眼,想来科举高中平步青云就在眼前。
对于荣国府的感qíng,赖尚荣只能说他着实感激府上的大恩大德。没有贾府的宽厚提拔,就没有他赖尚荣今日的风光得意。甚至他胸中自有一股努力读书,来日功成名就任凭主子驱使的意气。可这种效忠并不代表赖尚荣可以任由儿子去给别人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毕竟做父母的都想把最好的东西送给儿女,哪里有眼睁睁的看着儿女为了自己的前程去讨好别人,逢迎别人的道理?
然则为今之计,赖尚荣却什么都做不到,看着赖瑾乖巧懂事的模样,赖尚荣心中发狠,只想着自己来年一定要考中进士,此番前去扬州一定要得到林如海的青眼,将来一定要有自己的实力保护自己的儿子不受委屈……
赖尚荣想着,越发用力的将赖瑾搂在怀中,向来平和清亮的星目也染上了一层浓浓的赤红。赖尚荣睁大了眼睛,狠狠bī住几yù夺眶而出的泪水,只觉得心中一阵挫败不堪。
这盛世之大,若没有绝对的实力,竟然连做父母的尊严和权利都护不住。
枉他只是个举人就自命清高,得意非凡。如今还不是人家一句话,他捧在手心儿里的儿子就要给别人去当侍读,当玩意儿……
赖尚荣死死握着拳头,将脑袋埋在自家儿子的颈窝里。
权力!权力!
7为孙益嬷嬷巧安排
且说上一回中赖尚荣自感于势力微弱,不能保护幼儿恣意玩笑,继而心生挫败。赖瑾这厢好容易劝好了老爹,又看着他在劝学斋睡了午觉,这才蹑手蹑脚的退出来。
彼时已至七月盛夏,午后晴朗,空气炎热的只剩知了不停鸣叫,阖府上下鸦雀无闻,就连赖嬷嬷养的一只雪猫都蜷缩在廊下困觉。赖瑾顺着游廊先去了厨房,将早起吩咐厨房余出来的饭菜从灶上端出来,又cao刀切了半个用井水灞过的西瓜,用黑漆填金的茶盘托了径自去往后院儿,悄悄的开了角门,果然瞧见沈二蜷缩着身子坐在阶矶上,脑袋还一点一点的。
赖瑾不由自主的勾了勾嘴角,侧着身子迈出角门,然后静静的坐在沈二身边。沈二只觉得身边恍惚有黑影一扫而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看着赖瑾一边举着托盘,一边抿嘴浅笑。
“等了多久了。”
“不久。”沈二开口应答,结果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不免龇牙咧嘴的抽了抽声。
赖瑾这才注意到沈二满脸的紫青,以及□在外的胳膊上也都是青青紫紫的一片伤痕,明显是被人棍棒加身毒打过的。赖瑾心下一惊,忙将手上的托盘放在地上,扳过沈二的脸细细打量,气急败坏的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沈二憨憨的摇了摇头,笑道:“没事儿,不过寻个借口随意打骂两句,我都习惯了。”
“小老婆养的怂货,只会欺负小孩儿。”赖瑾满心火气的咬了咬下唇,开口说道:“你暂且等我两日,我寻个空闲将你的事qíng和府上的老太君说说。那荣国府的老太君最是个怜老惜贫,慈爱和气的人,只要我把你的事qíng同她讲了,她定然能帮你的。”
沈二不抱希望的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世事如此,恐怕那老太君也不会为了我这个奴才得罪御史大人。再者那御史夫人还是二品大员李大人的嫡长女,身份家世非比一般……还是算了吧!”
赖瑾听了这话不免心下一凉。以荣国府的势力,倘或只有个从四品的御史大人也不算什么,可当中若还牵连一个掌控实权的二品大员……
赖瑾心下一叹,不要抱怨荣国府是否趋吉避凶趋利避害,又有多少人家愿意为个不相gān的奴才得罪蒸蒸日上的官员老爷?自家长辈不也是借着荣府的势去那御史府问了两回,被严词拒绝后也不再多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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