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杉晋助始终都无法接受这一点,最近一个月里跟家中关系越来越僵,眼看着那根弦就要崩断了。
桂小太郎很担心他的友人。
高杉晋助这个人,太骄傲了,骄傲得不像一个侍奉藩主的武士,而是一柄利剑,有能者可驭之,若众人皆无能,他便是奉行自己的刀刃,无人可以阻拦。
“你觉得高杉会跟家里闹崩。”吉田松阳看着桂小太郎点了点头,偏头看向揉着手臂走进来的正主,向他招了招手。
高杉晋助看看自己的友人,见桂小太郎并不看他,顿时就明白了他在跟吉田松阳说什么。
深紫色头发的小鬼皱了皱眉,啧了一声,却还是乖乖坐在了友人身边、吉田松阳的对面。
“高杉,你知道,武士是什么吗?”吉田松阳收敛了笑容,开口问道。
高杉晋助抿了抿唇。
吉田松阳没等面前的小孩回答,他先说了出来,“为侍奉的主君奉献一切,包括手中的刀,自己的命,信仰和憧憬都系于主君一人,这就是武士。”
高杉晋助当然是知道的——在他学会说话之后,第一个被反复念诵灌输的,就是何为武士。
但他并不认同。
“这是家犬。”小孩儿嘶哑着声音反驳。
“不,这是刀,为主人所驱从的刀,你们家的身为侍奉藩主的武士,所做出来的决定并没有错处。”吉田松阳沉默了一阵,“最近局势紧张,你先不要来我这儿了。”
高杉晋助惊诧的瞪大了眼,“松阳老师?!”
“不是不让你来。”吉田松阳伸手揉揉眼前这颗小脑袋,“你得好好想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别让同伴担心,高杉。”
吉田松阳见高杉晋助一脸不服,便伸手敲了敲桌子,正经的神色柔和了不少,“我之前说的,有事可以来找我,一直有效。”
高杉晋助看了身边的友人一眼,最终点了点头,一眼不发的离开了。
桂小太郎再一次深深的向吉田松阳鞠了一躬,而后也爬起来,跟在高杉晋助身后,走出了松下村塾。
敖凌一直竖着的耳朵慢慢垂下来,摸了摸怀里的刀,觉得人类真是复杂。
……
夜露深重,明月高悬。
敖凌看到那几个每天都会给他塞糖吃的人类去而复返,他们都穿着跟平时截然不同的劲装,腰间挂着刀。
他转头看了看坂田银时,后者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两个小鬼偷摸着凑到了吉田松阳的卧室外边,耳朵贴在了墙上。
“我们是来辞行的,松阳老师。”为首的那人说完,整个屋子都陷入了一片沉寂。
虫鸣声在夜色之中喧嚷着,昏暗的屋中亮起了灯光。
“信我看过了。”吉田松阳的声音依旧如同平日里一样温和,“你们决定了?”
“是的。”那人抬头看着将灯罩放下的吉田松阳,“长州藩主已经动摇了,到时候我们难得喘息之机,还不如趁此机会赌一把。”
吉田松阳将灯罩盖上,神qíng淡淡,“刺杀幕府老中并不容易。”
“所以是赌一把。”
吉田松阳静静的看了他们一阵,最终长叹一声,摆了摆手。
那几个人站起身,向着教授他们的老师深深的鞠躬,许久,才拉开了大门鱼贯而出。
敖凌和坂田银时仰头看着他们离开。
小妖怪犹豫了一下,屁颠屁颠的跟在了他们背后,在他们离开大门之前拉住了为首那人的袖摆。
“今天没给我糖。”
为首的那人一愣,然后笑着蹲下身来,手一翻,手心里就出现了一颗糖,塞进了敖凌手里。
敖凌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将糖纸剥了吃掉,砸吧砸吧嘴,含含糊糊的说道:“下一次我要芒果味的。”
那人微怔,朗笑出声,伸手拍了拍敖凌的头,又给敖凌塞了两颗糖,然后柔声道:“没问题!”
坂田银时远远地看着大门口的动静,伸手敲了敲吉田松阳卧室的门,懒洋洋的问道:“他们会死的吧。”
“恩。”吉田松阳应了一声,轻轻挑了挑灯芯。
“不阻止吗?”
“为了所坚持的野望和梦想奉献出生命,是他们选择的道路,我无权阻拦。”吉田松阳说着,手中的动作却停滞了下来,有些出神的望着灯台中燃烧着的灯芯。
坂田银时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没说话。
半晌,吉田松阳被敖凌噔噔的脚步声惊醒,深吸口气,直接将灯芯按灭了。
“休息吧,过几天老师带你们去海边。”
第20章
仲夏傍晚,天色暗沉沉的有些闷热。
敖凌依旧被扔到村外锻炼,顺便还被安排了打点野味回来加餐的任务——美其名曰锻炼其作为野shòu的狩猎本能,实际上就是松下村塾里那一大一小两个嘴馋了,一合计就让敖凌做一回苦工。
当然,吉田松阳也没忘记顺便黑那个总是跟他抢弟子的学生一把。
至少这事儿到敖凌这里的时候,松阳老师是这么说的:“银时最近长身体,吃得有点多,家里存粮不多,就辛苦凌了。”
毕竟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正是一天一个样子的时候,身体长得快,吃得自然也多。
于是非常明白饥饿有多难过的敖凌,在掏了无数个兔子窝又把并不多肥美的兔子放了之后,盯上了一头野猪。
敖凌如今的原形已经显得过于庞大了,他控制着原形缩小到了正常犬类的大小,一路无比轻松的拖着一头比他现在的身体大了两倍的野猪,从林子里溜达出来。
水汽在空气中浮动着,带着让人不舒服的粘腻感。
bào雨突如其来。
漫天的雨水让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帘幕,敖凌拖着野猪,刚出了林子就被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了一脸。
他咬着野猪脖子懵了一瞬。
原野被雨水覆盖变得yīn翳一片。
敖凌黑溜溜的双眼四处看看,嗅了嗅空中被浓重水汽冲刷覆盖的气息,确定了没有人类在附近之后,变回了一幢屋子一般大小的原形,叼上今天的战利品,向着松本村的方向疾驰而去。
……
雨越下越大,高杉晋助穿着蓑衣,将头顶的斗笠摘下来,站在门檐下仰头看着松下村塾的木牌。
暗沉的天色之下亮着灯火的院落,在这狂风bào雨之中就像是一个平和的港湾,一丝丝的温暖从橙huáng色的光芒中透出来,让这个从家中离开,在bào雨中跋涉而来的小少年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但是高杉晋助还是没有拉响门口的铃。
——他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所憧憬的那个师长。
原本家里对于他还只是放任自流的状态,但前段时间得到消息,说是有激进的长州藩尊王攘夷派人士前往幕府上宾住处刺杀,虽说并没有成功,但上宾却着实是受惊了。
藩主大怒,藩中顿时人人自危,而跟家族僵持着的高杉晋助,在得知藩主让家中的长辈们前往阻杀一群志士的时候,直接就去托人给那队志士送了信。
高杉家主气炸了,但到底是优秀的长子,真要对他有什么太过于沉重的惩罚是不可能的。
于是高杉晋助就被关了禁闭,连关系一向好的桂小太郎也不给探视。
被关在院子里的这段时间高杉晋助沉心思索了许久,在家族、伙伴道义与己身大义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后两者。
他无法在明知不对、并且会伤害到并肩作战的伙伴的时候,选择驱从于家族与利益。
所以他从家中逃了出来——带着他的那把小太刀,拿着包袱披上蓑衣,踏上了那条近几个月来已然十分熟悉了的道路。
但站在熟悉的院落外面,高杉晋助却又犹豫了。
——就算松阳老师说过,有事就来找他,但这说法的范围里,应当不会包括在这种紧要关头收留他吧。
高杉晋助站在门口发起了呆,他觉得,松阳老师是不会希望看到他重新归来的。
因为吉田松阳的也是武士出身,最后因为跟藩主有了冲突,才被削去士籍成为了làng人。
——所以松阳老师应该还是期望他作为一个武士生活。
毕竟làng人跟武士虽然同为握刀之人,但地位和声望却是天差地别的。
高杉晋助私心里始终都认为,吉田松阳不应该只作为一个làng人的身份存在着,这样耀眼的人,别说是武士了,哪怕是那个藩主呢,也不如松阳老师一根头发丝儿。
但是他现在如果不敲门的话……
无处可去。
……
敖凌靠近松本村的时候变回了普通犬类的大小,拖着那头血流不止的野猪走到门口的时候,就看到了一脸纠结,手刚伸出去又缩回来,犹犹豫豫就是不去拽铃的高杉晋助。
敖凌一路蹦跶过去冲着他嗷了一声。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有注意外界动静的高杉晋助一愣,转头看了一眼敖凌,又看了看那头野猪。
半晌,才模模糊糊的回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小孩儿直接变成一条奶狗的qíng形。
“坂田凌?”
“嗷。”敖凌左右看看,发觉没人之后向高杉晋助点了点头,张了张狗嘴,“高杉。”
几乎都要以为之前坂田凌变成狗是场梦的高杉晋助,在再一次见证了黑狗开口说话之后,终于确定自己之前那些记忆不是幻觉了。
他一直以为说不定那天有一部分是他后来自主添加的一些幻想来着,因为这几个月以来他都没有再看到这个小个子变成狗。
但现在他确定先前看到的一切都是现实了。
实际上事qíng是这样的。
敖凌从那天回来之后就被吉田松阳摁着揍了一顿屁股,严令禁止他在人类面前瞎变化,语气特别凶,下手特别重,硬是让敖凌妖怪的体质也疼了一个晚上不敢沾地板。
从此敖凌就再也没胆子随便在人类面前人人狗狗变来变去了。
连开口说话都不敢。
不过高杉晋助是知道他的身份的,所以敖凌也没憋着,直接就开口说话了。
“怎么不进去?门没锁。”敖凌说着,咬住那头齐野猪的脖子,撅着屁股顶开了门。
高杉晋助看着浑身湿哒哒的敖凌,微微顿了顿,将身上的蓑衣脱下来,盖在了这条黑狗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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