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疾驰对抗的的气流铺天盖地冲来,压得他耳心发疼、胸口发闷,但这痛苦中偏偏就是有种汹涌的痛快感,散发出能让涸泽之鱼死而无憾的魔力。燕旗不得不放低身子伏于马背,于是他更清晰地感到四蹄颠簸摇dàng,恍惚是进入了谁的身体横冲直撞。
是这样,天各一方,他做他的守将,他当他的丞相,不复相见,爱恨也就无需再念。就像这江山,说是经过了血亲反目的夺位之变,其实也不过是又一个李姓皇帝登上御座,又一群大臣循规蹈矩,国家照常运行。成败只关乎本人,无关乎世人,谈何为虎作伥与否?
思及此,燕旗勒马骤停,怒马奋蹄长嘶,尖锐余韵在空旷原野中久久缭绕不散,而后是雪亮的月光倾泻而下,浇透一人一骑、照彻寥廓四野。他仰头对着那轮出云玉盘怔忪许久,最终落寞打马,独行回营。
这一路从小雪走到大寒,越北上天气越肃杀,士兵却愈发活络,像是羁旅返乡的归人。近日天气晴好,不见雨雪,行程也加快了些,有经验之人应知,穿过眼前这个山口,便能看见长城;而看见长城,就雁门关不远了。
三万军队有序通过关口,最先看见长城的是骑马走在队伍最前的人。他仰头看去,数月不见,长城巍峨盘亘之势未改,雄踞山脊,负霜雪,经烽火,屹千百年而不移,无时无刻观之都能令人心生豪迈澎湃。
“燕都护,咱马上就要回雁门啦!”背后有熟稔的将领扯着嗓子对他喊,燕旗只转身对那人点头,部下早习惯他的沉稳,不甚在意地自行欢呼作一团。
队伍在短暂的波动中持续前进,很快便开入雁门关,早有接风洗尘的人候在那。燕旗接过司马递来的一碗酒,仰首一饮而尽,辛辣之感直冲天灵,直教人呲牙咧嘴,过瘾非常。左眼余光中有一将领上前,对他施礼后道:“燕都护,夷人那边又有动作了。”
每年隆冬大雪漫山、水糙冰封时,夷人便蠢蠢yù动地筹划入关劫掠。
“老对手了。”燕旗说。
“这次不同。”将领回。
“哪里不同?”
“末将寄给燕都护的书信中提到的,那支颇会些奇技yín巧的突厥人,他们本自碛西,因争地失利逃窜自此,近日似是与夷人合流,一道盘算着要攻打雁门。”
燕旗下马,递走酒碗,面不改色答道;“那便让他们来罢。”
披坚执锐的人墙自行分开一条阔道,目送这位主将稳步远去。
11
雁门关的夏天凉慡而短暂,中原大地尚是金秋时节,雄峻长城已迎来初雪。
这不稀奇,雪年复一年的下,变了皇天后土,不能变他们一复一日训练、上战场,死亡,终止循环;或活着回来,继续循环。身为一名普通士兵,他曾对这机械般运作的城池产生疑问,他问过途径的渊博学者:雁门关从前是什么样,以后又会怎样?
那人剔燃炭盆,说,不知道。
没人知道。
长官视察,放在其他军区,应是件兴师动众的大事,但放在雁门,只是日复一日中的一环。既如此,好像已不能称之为视察,毕竟都护只是在无战事及公文时出来散步,顺便看一眼训练的士兵,手痒时自己也来比划几下,大抵这一成不变的地方,无甚值得巡视。
现下这位都护就刚好从校场前走过。士兵们的呼喝声大了些,除此外亦无特别表示,并非蔑视,而是经年累积的坦诚与信任。其实,离开长安后燕旗最显眼的官职是范阳节度使,只是众人习惯把他想成与雁门关更亲近的都护。是,范阳节度使总领河北九州,不该再偏安雁门一隅,可燕旗大部分时间仍在雁门关,有人说他是因出身眷念此处,有人说他是为表一心守疆无心割据,是非莫辨。
长官已走远,他们犹未懈怠,最近外族摩拳擦掌,已与守军进行了数次小规模jiāo锋,各有死伤。谁都想守住雁门关,谁都想……活下来。
这边厢燕旗正走在军堡下,忽闻有人远远唤着“燕都护”跑来,转头一看,乃是一名副将。那人跑到他面前,先是单膝跪道:“燕都护。”
他让副将起来,副将站起便道:“先锋营逮住了几个潜入雁门关绘地图的夷人细作。”
“夷人竟也晓得要知己知彼了?”虽口中如此戏谑,但二将心中都有数,多半又是突厥人教唆,“可审出有用的口供?”
“夷人刚烈,没有。”
“往年夷人都是深冬才大规模行动,今年竟这时节便开始了。” 燕旗道。
“这个,听说是突厥的妥木斯教育他们:不要总等没了吃穿用度才火急火燎进关抢劫,早先便要做好储备——都护,这话在理啊。”
这话若放在文官面前是要被批判大逆不道的,幸而燕旗并不指摘他无意的立场错位,只说:“听说此人在西北领着突厥一支以弱势争qiáng敌多年,不简单。”
“管他是何方神圣,只要敢……”副将话音刚升调,突然,不知哪位同僚高声喊道——
“燕将军!”
张参军走近后才看清chuī胡子瞪眼的副将,躬身尴尬道:“呃,在下眼拙唐突,都护您先与王副将说吧。”
于是燕旗又看向副将,王副将一腔豪言壮语被噎了这一遭再吐不出来,梗半天才道:“……请都护指示。”
“细作既不肯说,给他们个痛快罢了。起冰时节将至,安排士兵轮巡huáng河沿岸,别让夷人又钻空子;虽这次的矛头多半指向雁门关,你还是遣人通知附近军镇,莫要懈怠。其他的,诸如严加防守,不用我特地指示吧?”
“是是是,末将记下了,这便去下去传令?”见都护颔首,王副将又瞪一眼参军,这才离去。
“张参军,有何要事禀报?”燕旗这才问。
他这“要事”一词咬得飘飘忽忽,声线漫不经心,搔得人耳朵眼发痒。张参军低了头,从袖中掏出一象牙卷轴,双手奉上,道:“这是中书省发来的文书。”
燕旗接过,刚想展开,又揣回去,道:“翰林学士的文辞看得我头疼,你告诉我大概是什么事就行了。”
“朝廷给范阳地区派了个经略使。”张参军习以为常,言简意赅答。
“经略使?多少年没设了,上面怎么想起这一茬的?”藩镇初立时有节度、经略二使,分掌军政,互相牵制,后因边疆战事频发,朝廷往往命节度使兼任经略使,以便行事。先皇擢他为节度使的初衷并非御侮外敌,也就未特地说明兼任与否。但无论是前任、还是他这个现任节度使,向来都是总览藩镇大权的,不知朝廷如今弄出一个范阳经略使有何用意?
张参军瞧着燕都护深思不语,知他多半是想到夺权、削藩那方面去了,开口道:“将军,先不要想太多。此事在下有所耳闻,来人本是朝中权臣,僭主行事后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自恃位重,上书请辞,圣上一怒之下授他校检范阳节度使,从中央赶到边关——多半只是挑个地方打发人,并非派来分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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