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又如何,当年范阳能bī走第一个经略使,现在就能解决又一个。行军打仗之事,不需要朝官来指手画脚。”燕旗面无表qíng道。
“是,官宦监军弄权,往往有碍军旅,譬如当年……”
张参军刚想摇头晃脑,察觉都护并不想听下去,就此打住,道:“都护若无他事问询,在下就先行告退——另外,都护还是抽时间看一眼那文书罢。”
燕旗应下,参军离去后,转眼间他的心思便飘走了。经略使一事可待那人上任后观望一番再做应对,现在他更关心突夷的进攻。
妥木斯其人,乃是与夷人合污的突厥人首领,手段诡谲,来此处不过一年,已大大改变夷人之作战方式,令战事更为棘手,堪称一劲敌。
冬末chūn初时,妥木斯曾佯攻雁门关——可见那先锋军完全是弃子,此人当真心狠,而后出奇推助huáng河化冰时的凌汛,绕过雁门,大举进犯被凌汛波及的沿岸三镇,劫掠无数。燕旗如今想来尤感后怕,幸当时突厥与夷人气候未成,若敌人有余力趁他支援三镇时攻雁门,损失更巨。
不管妥木斯是想依附夷人壮大自身,还是想将其养肥后宰而代之,他绝不允许突厥人把他所守之疆当成上位的牺牲品。
而后燕旗召集各将领探讨对策,待会开完已然入夜,他掀开帷帐时外面飘着小雪,白色片粒自钴蓝天幕纷扬落下,朦胧了军帐间零星火光。战事未燃,夜晚是士兵劳累一日后生活起居的时刻,气氛不免被烘出些温馨,他打马独行其中,恍惚有走马观花之感。
回帅帐后,燕旗点亮灯盏,坐在案前尚不想休息,思及白日里参军给他的文书,现下正是看的时候。他就着灯光把那象牙卷轴在案上铺开,嚼着文绉绉的蝇头小楷勉qiáng读下去。
介于参军所言,他基本是抱着看戏的心态读前篇冠冕堂皇的任命理由,字字看下去,受命者的名讳顺水推舟漂进他眼帘,他却猛地一顿,差点掀了桌子——
兹授杨聆蝉校检范阳经略使,及日启程上任。
第二日一大早,张参军收到兵卒的传信,道是燕都护召见他,他冒着呵欠走到帅帐外,甫一进去便正对上燕旗炯炯bī视他的目光,不禁抖了一抖。
还未等他拜见,燕都护已开口:“为什么是杨聆蝉?”
张参军只觉一头雾水:“就是他啊,燕将军。在下昨日与您道了事qíng缘由,您去年在长安,也算新皇登基的见证人,敢这般作为者,除了那位杨大人,还有谁?”
燕旗昨日听参军报告时一心在军qíng上,并未深思此事,打开文书读到那人名字时方觉五雷轰顶,满腔心绪烦如乱麻,以至把只是上传下达的参军叫来撒气。
昨夜小雪正宜酣睡,燕都护却眼底青黑,竟似未睡好,张参军观他神色莫测,小心翼翼道:“燕都护大可不必担心,杨聆蝉虽是个厉害人物,然一心只在中朝,未必看得上我们河北九州。”
燕旗只是摇头,他想说些什么,解开参军的误会,但有什么是他能说的呢?那段荒唐的感qíng只堪他二人知,他本以为既再无相见之日,便可顺理成章地放下,可这又是哪来的机缘作弄,一纸文书,把故人从远隔千里的长安推到他身边。
燕旗不说话,张参军又开口道:“都护,文书应只比人早一两日出发,驿使的脚程虽快些,算来杨大人不日也将达雁门。
他这话旨在提醒,无意中成了火上浇油之言,只见燕旗拍案而起,怒道:“范阳之大,他为什么偏偏要来雁门关?”
张参军被炸毛的苍云将军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都、都护,藩镇大使初赴任时要与原有使臣晤见切磋,向来是不成文的惯例啊。而且,当面会会那人,总对摸清他的来意有所裨益。”
他言语在理,可惜燕旗并不想听,只甩手道:“行了行了,你退下罢。”
张参军还未迈出帐门,回身瞧见都护正背着手在帐内打转,脑袋上的白毛都跟着不住晃动,他恳切地补上一句:“燕都护,文书送到军中时,说是杨大人已经到太原了,您可要好生准备啊!”
燕旗恨不得把这人一脚踹出去。
12
扶上门框的手戴着玳瑁义甲,huáng黑jiāo融的甲片衬得指尖越发白净剔透,只见那手一发力,指节曲起,手背上的骨线清晰地凸显出来。他用另一只手撩开锦绣门帘,从马车中探出身,在近侍的搀扶中伸足步下马车。
而后那人扬眉抬目,看向一gān稀稀落落的迎接者。
这倒是瞧不出半点流放官员的潦倒相。
一年未见,杨聆蝉变化不大。那双眼缀在一丝不苟的平整乌纱帽沿下,仍蕴道不尽的湖光山色。他耳旁的幞头在微风中轻颤,其下是浓稠黑发,穿过筋骨分明的颈脖,没入圆领青褠衣的肩头。
男子的目光在周遭游弋一圈,终归还是落到为首者身上。燕旗不落下风地与他对视,两人就这么对看着,好像谁都不打算先开口,场面一时有些诡异。
燕旗虽未打算给这位新官上任的经略使摆出什么大阵仗,还是带了几个排得上号的军中官员意思意思。但现在看来,他带来的这帮人,唯一gān的事就是,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看。
好看吗——哦,是挺好看的。
要你们何用!
杨聆蝉察觉到他的尴尬,微微一笑,拱手道:“燕将军。”
这声寻常不过的唤把他拉回久远的qíng绪里,一切踯躅都被汹涌黑cháo吞没,迫得他深深低下头去,咬牙切齿敬一句:“杨大人。”
“别来无恙?”杨聆蝉问。
围观群众听得一抖擞,开口就是“别来无恙”,看来这大人和他们将军是故jiāo。
“燕某自守雁门,无谓有恙与否,不牢杨大人记挂。”
杨聆蝉当然听得出这话中的排斥,又一笑,道:“天意难测,杨某竟是又与燕将军相逢了。”
杨聆蝉用一语双关的“天意”把祸根推给天子,显然将军并不买账,“横眉冷对”正是燕旗现下写照,“某还有军机待理,杨大人自行参观,恕不奉陪。”
虽不想面对杨聆蝉,燕旗还是对他校检范阳一事耿耿于怀,刚转身又回头道:“杨大人初至范阳,不通此地风土民qíng,还请入夜来帅帐与某一叙,以便日后经略。”
哦日后,哦入夜。围观群众选择xing无视自家都护入夜才有空这一清白事实,qiáng行又一抖擞。
“好。”杨聆蝉望着燕旗大步远去的背影,言语虽短,心绪万般。
时隔一年的重逢,糙糙开始,又匆匆结束。
忙碌中的一天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已是月上中天。燕旗正陷在满案军qíng中,听得下属通报经略使来谒,大有头疼之感。
炭盆把来人单薄身形描了个通透,翠绿官袍较紫绯之流更适他气质,腰间的金玉之带暗示此人本品仍居上位。
杨聆蝉立在门口,立在燕旗投过去的视线里,阖睫,垂首,双手拢于袖中,对燕旗一致意。鸦雏色的鬓发滑过他肩头垂下,衣袖在他白得触目惊心的清峻腕口摇曳又静止,而后他整个人凝固在那里,俨然是画册中举世无双的翩翩国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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