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后山桃林尽头,便再无路可去。墨渊只在峭壁畔站定,抬手一化,那足下的绝壁之上竟缓缓显出一段石阶来。他便提着酒,一步步向那深渊下走去。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方至谷底。
人尝言昆仑虚南渊深三百仞,虽则墨渊行来无有阻碍,却也颇费工夫。这谷底却是一片平坦开阔,芳草萋萋,而不远处靠近峭壁的山边长着一株参天的乔木,那树上枝繁叶茂,遍开优昙花,远看似缀满了一树冰雪。
墨渊便提着酒,徐徐往这树下而来。方到树下,自树下峭壁上的山洞内忽的蹿出一只白睛虎纹的怪兽来。其兽身大类虎而九首,九首皆人面。那怪兽顿了一刻,猛地向墨渊冲来,堪堪便要将他踩在脚下。
墨渊却和缓了面色,叹气道,“别闹。”
那怪兽说来奇怪,见墨渊如此说,便瞬间乖乖地坐了下去,甚至还向他摇了摇尾巴。
墨渊摇摇头,无奈道,“你可还记得你并不是狗?”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了那兽首,那怪兽尾巴见状摇得更起。
待墨渊收回手,那怪兽忽而化作清风散了身形,与此同时,自山洞内走出一人来。
那人着了白衣,散着发,眉清目秀,却冷着一张脸,一身怨气远远地便能瞧出个子丑寅卯来。
墨渊见着他,一时百感交集,正欲开口说话,却不想那人已怒气冲冲的冲了过来,难以置信道,“这身酒气是怎么回事?!七万余年不见,你竟成了酒鬼??!”
不待墨渊说话,又冷笑起来,“你这酒鬼倒好,若非我遣了钦原衔了优昙到你房外,你怕是再过七万年也想不起我来罢?”
似是被自己的的话吓到,那人默了半晌,只看着墨渊不说话。末了似是伤感地哼了一句,转身回了山洞。
墨渊无奈地摇摇头,随着他一起入得山洞来。
“小吾,七万年前……抱歉。”墨渊方停下脚步,便叹了一声。
“我陆吾神君镇守昆仑虚几十万年了,从未想过竟会死在七万年前。”那人敛去乖张之色,凝神道,“但相比起那时的难以置信与不甘,我似更不能听你这般黯然神伤的叹气。”他转头去看墨渊,蹙眉道,“我确然记得当年你儿时拉了我的袖子叫我小吾,虽则我空长了你几十万岁,却被一个愣头青硬叫成了同辈。不成想彼时尚诙谐的孩童今日竟如此这般寡淡。竟还因误了天机,将昆仑虚荒废成一座荒山野岭,断了一脉龙气!如今归来,竟不来此知会一声,只顾整日整日的独自伤情。”他叹了一声,缓缓道,“你终究还是变了。”
“七万年前若非因我魂飞魄散之故,昆仑虚断不至荒废至斯已致绝了龙气,更不会害了你的性命。”墨渊面上带着愧疚,喟叹道,“一切都是我的过失。我早该想到昆仑虚山神与主人本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命运相连。我既已算定会有那一日,便不该贪那一丝侥幸,早早便该将打算告知于你,让你有个准备。或我早一步将昆仑虚之主的位子让出来,你便不会因我魂飞魄散之故被牵累,以致平白丢了性命。”
陆吾听他满口愧欠,却将自己魂飞魄散之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不仅如此,还说要将昆仑虚之主的位子让出去,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人惯是这般独断专行,有什么事宁可烂在心里也不说一字。诚然你提前告知我你的打算,我还是会与你共死,但莫说七万年,便是十几万年我也等得,这龙气我也自有办法保全。只你往后若再提起昆仑虚易主之事,休要怪我赶人。”
墨渊听他说得愤懑,言语之间却一片是好意,不由得舒了眉宇,抬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既已被称作酒鬼,今日便陪我喝一回,如何?”
“谁要陪你个满腹愁绪的醉鬼喝酒啊!到嘴的好酒都没味道了。”陆吾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手却不听使唤地接过了酒壶,拍开封泥,“这可是你酿的酹秋月?我已九万年没尝到了。认识你三十几万年,从未见你因何事买过醉。今日你就因去迎了趟亲,便这般模样,真是出息了你!”
墨渊找了靠墙的石凳坐了,自嘲地苦笑道,“你都知道了?”
“你那点事,我能不知道?”陆吾也随他坐在一处,不禁哼了一声,“这昆仑虚乃是天族圣山,一草一木一鸟一兽皆有灵性,我想知道的事,便定能知道。”言罢,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这白浅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你这恬淡寡言的堂堂尊神,三十几万年也未见对谁动过情,不曾想竟栽在了一只狐狸身上,委实让我看不懂。这狐狸有什么好,竟能让你为她逆天而行。如今倒好,这果报也来得顺遂,她自在天宫做她的太子妃,前呼后拥,一呼百应,何等荣耀光鲜,只留你一人在这荒山野岭唉声叹气,暗自神伤。我看,你怕是已打定主意今后要孤独终老了,可对?”
“我那时一念之差执意要回来,便已料到或许会是如此。”墨渊执着酒壶,却一滴也未饮下,只淡淡地望着前方,缓缓道,“更早之前,也一直犹豫不决,未敢表明心迹。我与她确然是命定之人,也确然当会有结果,却只有短短两万年之缘。那之后我的命中之劫却是躲不过。若我与她相安无事在一处,七万年前东皇钟之劫便是天人永隔。彼时我想,若顺应天意回归永寂,便只能留她独活世上。她青丘狐族向来无有二心,她还那般年轻,漫长岁月却要如何渡过?和她在一处,却是害她一生孤苦。若我逆天而行执意归来,那果报断会落在她身上,害她英年早逝。前思后想,怪只怪天意弄人。是故,我未与她在一处。于那时本也应当应劫而去,却于临别之际始终放心不下,一时便忘了母亲的告诫,要她等我,执意回来。魂飞魄散固然能因母亲的缘故重新结回,却也违逆了天意。我沉睡之时已然想过逆天而行的后果,只没料到如此难熬罢了。”
“我且问你,若你归来之时发现她确在等你,你又待如何?”陆吾问道,“你就不怕这果报在七万年后再降在她身上?”
“怕,如何不怕。所以彼时刚刚醒来,这份矛盾让我纠结不堪。七万个日日夜夜一刻不停地修补元神只为见她一面,见到她时,她却已有了婚约。我一面失落,一面又有些安心,失落于这七万个日日夜夜的期盼终是空,又安心于她始终会好好地活着。纠结到最终也未道破。事到如今也无须道破了。现下她已觅得良缘,不能与她在一起,便守她一世安稳也好,即便她身旁的人不是我。”
“哼,”陆吾轻声哼了一声,“你便是这么瞻前顾后,谨小慎微,才总是人前逞能,人后伤心,苦酒也只能一人独饮。何曾有谁能替你想这么多这么深远?”
“这酒你不也陪我喝么?”
“哼。”
两人之后便你一口我一口,默默喝酒。
这山洞说大不大,却也别有洞天。尤其是洞内那个与昆仑虚一模一样的莲池,还有池内一朵朵漂浮在水面的白莲,为原本平平无奇的山洞增色不少。五百年后的白浅已然认出这白莲与她在叠雍元神之中寻见墨渊元神时所见的白莲,一模一样。想来这处便是传说中的昆仑山的龙气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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