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韶此刻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段对话。她甚至可以想象,彼时尚不是氾王的吴蓝涤,常常一人在家等着,直到再也没有可等的人。
她想,如果她有这样的故事,大约终其一生都不会愿意提及,提一次就是血淋淋的伤。
百韶想说点别的,便问:“后来,你外出游历了?”她幼时那般乖巧,也总想外出去看看,只是更愿意待在父母身边罢了。或者吴蓝涤会有一些有趣的游学经历,能冲散那些透着淡淡血色的过往。
吴蓝涤失笑:“在妖魔横行的国家,外出可是十分危险的,我虽不喜待在家中,但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喜欢待在家里吗?”也是,没了亲人的家,大约空洞得可怕。
“嗯,父亲豢养的姬妾,总不能赶她们出去。”只是他成年后,那些女人似乎便打起了他的主题,当真是红粉骷髅。
百韶猜她知道氾王这么大把年纪都没有一个后妃的原因了。想她父亲,在遇到母亲之前,虽然没有正式的后宫,但整个国家都是父亲的后宫。
百韶道:“那后来呢?我记得史书说你未曾升山。”
吴蓝涤安静了许久,久到百韶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道:“我并没有成为王的野望。”
百韶道:“那大概说不上野望,毕竟不是希望就可以做到的事。”
“而我甚至没有那样希望。”吴蓝涤平静地说。
百韶惊愕地看着吴蓝涤,只见对方已经睁开了眼,一脸坦然。
百韶想,她大概知道吴蓝涤为何失道了,或者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
——他没有为王之心。
“可是……”百韶稍稍斟酌,说道,“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比很多王做得都要好。”
“的确,我做事的标准一贯比较高。”他顿了顿,“但那不过是习惯。”
“所以那并不意味着,你是真心想要那么做的!”百韶分析着,微微抬高声音。
“所以我说,你就算知道,也是没有办法的。”吴蓝涤微微笑着,其实他比百韶更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从成为王的那一日起,他便有一种直觉,失道就在不远处。尤其是,活过百岁之后,他甚至觉得即便失道也不亏了。
百韶不懂他为何能笑得那么透彻,似乎生与死毫无差别,他亦毫无眷恋。她的手微微颤抖,问:“你就没有半分,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心情吗?”
“没有。”他轻轻地答,诚实又无情。
百韶有些愤怒地直视着吴蓝涤,吴蓝涤迎接她的目光既温柔又缱绻,仿佛他不曾说出如此冷漠的话。
“那梨雪呢?”
“若是可以,我亦不愿连累梨雪,但你要知道,总有一些事不在我掌控之中。”
百韶当然知道许多事并非人力所能掌控,但吴蓝涤这样无视生死的自毁倾向,让她不由自主地愤怒起来,让她觉得吴蓝涤待她再是用心,也不曾真正将她真正放在心上。
百韶一腔愤怒,却不知从何说起。故而,一夜无话。
次日,因百韶有伤,吴蓝涤自行前往洞内取矿,大概过了午时,才有些灰头土脸地出来,带着他们此行的目标。
百韶沉默地为他拂去颊上的尘土,两人启程召唤使令与骑兽,返回青淀宫。
☆、第十八章 心有情思
尚未踏入青淀宫的大门,梨雪已经急急迎上来,几乎是扑上了她的主上。
吴蓝涤扶起梨雪,淡笑着:“叫你担心了。”
“无妨,主上平安归来便好。”梨雪笑得开心,似乎前几日不曾放下的担忧并不曾存在过。
“恭迎主上归来!”梨雪身后的广溪也上前向吴蓝涤行礼,又向百韶问候:“五山使者。”
百韶与广溪见礼,梨雪这时才看上来:“百韶……”她声音里的情绪并不似以往那般简单真诚、毫无芥蒂,百韶想,麒麟恋主的天性怕是有些迁怒她了。
这就是麒麟,虽心地善良,但眼中最重要的只会是王,是国家。想必在梨雪眼中,氾王因自己而犯险,自己便错了,无关她二人的交情。
“台甫。”即便理解麒麟天性,百韶却也有些生气,更不必提她原本对吴蓝涤的愤怒。
听到这般规矩的称呼,梨雪一愣,陡然发现百韶面上并未带着温和浅淡的微笑,连客气礼让的假笑都没有。
“百韶……”梨雪大约也知道百韶生气了,但这一刻她并不想让步。
百韶亦知道梨雪不会退让,毕竟麒麟本身便是孤高不恭的生物,除王之外,他们不会向其他人低头。
“我有些累了,请容我告退。”百韶对着吴蓝涤,如是说。
吴蓝涤安抚地笑了一下:“好生歇息,晚些叫御医为你看伤。”
“多谢氾王陛下。”百韶向众人告罪后,从偏门回了掌客殿。
梨雪皱着眉,凝视着百韶并不端庄稳重的身影。
“梨雪。”吴蓝涤见梨雪盯着百韶的背影,出声叫她。
“主上?”梨雪回过神,等待吴蓝涤发话。
“百韶的脚受伤了,并不严重,你不必担心她。”吴蓝涤微笑着抚了抚梨雪的发顶,“这几日有事需要加急处理吗?”
“没有,比较急的我已经处理了,主上方才回宫,理当休整一番。”梨雪乖巧地答。
“那我先回燕寝了,这几日辛苦你。”
“是我分内之事。”梨雪笑着说。
吴蓝涤拍拍梨雪的肩膀,径直向燕寝走去。
梨雪的目光追随着氾王,再次皱起眉。
“台甫似有困惑?”广溪的声音在梨雪耳畔响起。
“主上与百韶,怎么都有些奇怪?”梨雪小声回答。
“主上和五山使者啊……”广溪想着百韶发间的鸣蓁,声音里带着细微的笑意,“大约都与往日有些不同罢。”
“连你都这么觉得?”广溪和百韶可没说过几次话,莫非自己失道后变得迟钝了?
广溪微笑着道:“台甫,可别小看了下官啊。”一向强硬的主上待五山使者分外温和,而一直以来庄重守礼的五山使者,竟也在一次外出后,连最基本的礼貌都不愿维持。
再加上她发间的鸣蓁,那可真真是,有趣啊……
对于自身的变化,百韶和吴蓝涤本人自然是清楚的。吴蓝涤倒是一如往常,稍作歇息后便开始处理身为王的繁重事务,百韶却陷入了困境。
即便知晓了氾王失道的原因,却恰如氾王所说的并无用处。想必氾王本人一早便意识到这点,只是不愿纠正,或者纠正不了。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百韶可以掌控的。
她恐怕,终究要有负梨雪所托——百韶捂着眼睛,悲哀地想。
她为什么总走上这么艰难的路呢?
百韶问自己,明明生来便铺好永世坦途,为何她总要面对那么多的悲欢离合?
执王驾崩后她甚至不愿意回家,因为她深知她的父亲终有一日会步上执王的后尘,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可那般避之不及,却仍是要面对梨雪的失道,而后看着吴蓝涤和梨雪也走上那条路。
百韶不禁悲从中来。
若她注定要见证那些人一个个离去,经历一次次永诀,而后永世独行,为何又非要经历天真,又将天真一点点磨去,最后再找不回自己曾经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