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谔与种师道相处已久,怎会不了解这侄儿骨子里的仁善,当下续道:“还有这最要紧的一条,彝叔,你说这回大宋大兴问罪之师目的为何?”
“五路伐夏会师横山,擒拿秉常入京问罪!”种师道不假思索地答道,他在军中已有不少时日,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早已烂熟于胸。
种谔闻言神色却十分怪异,似戏谑似冷酷,轻声道:“秉常小儿遭梁太后囚禁已失柄国大权,杀或不杀区别不大。而西夏苦寒,纵然我等顺利会师,也守不住这打下的土地。会师横山是宣我军威,宣威之后呢?”不等种师道回答,他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所谓擒拿秉常不过是壮我军声势,此次伐夏最要紧的乃是尽最大可能剿灭党项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唯有将党项人赶尽杀绝,才能彻底恢复旧土天下靖平。为了这个目的,究竟应该怎么做将士们的牺牲才最有价值,彝叔,你可明白?”
自然是轻骑快马兵贵神速,寻找夏人的主力部队,将其一一打败剿灭!只在片刻之内,种师道的心中已有了答案。他再无话可说,只向种谔抱拳道:“属下领命!”说罢,逃也似地冲出了种谔的营帐。
出得门来,迎面竟撞上乔峰守在外面。盈盈冷月下,树枝于寒风中不断摇晃所形成的yīn影在他冷漠而英俊的面上一闪而过,教人摸不透他的心绪。种师道收拾心qíng,拱手道:“乔兄!”
乔峰恍然回神,微一点头。“种兄,经略有召,少陪!”说罢,他一掀门帘,大步走了进去。
营帐内,种谔果然在等乔峰。见乔峰向他行过礼,他道:“尔等这几日的表现,种校尉已向本将禀告。种校尉对你赞誉有加,如今大战在即,特赐你陪戎副尉出身。官身文告待此战之后,本将自会上报朝廷。” 陪戎副尉是宋时从九品的官身,虽说是最低一层的品级,可至少乔峰有这一职便算正式踏入官场,不再是江湖打滚的庶民了。种谔此举,对他的提携不可谓不重。
乔峰出身糙莽,倒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虽不在乎一个官身,却不能不感念种谔对他的赏识提携,当下单膝落地,郑重道谢:“谢经略提拔!”
种谔点点头,随口吩咐:“下去罢!”此时说话,却是比当日初见亲切了几分。按官场规矩,这乔峰既得种谔提拔,便是天然的种家臂膀与种家密不可分。种家历代从军,种世衡共有八子,可真正出挑的唯有种谔一人。到种谔的子侄辈,看来看去也只有种师道与种师中二人可称为才俊。种谔既将种师道视为自家千里驹,自然会对他的意见多几分重视。而种师道从军以来,一共也只在他的面前夸赞过两个人,乔峰正是其中之一。
然而,乔峰却并未听命离开。只见他神色一转,忽而把心一横,低声道:“经略,李宣政已屯兵兰州,再不肯往前一步了。我军若是再打下去,那便是孤军深入qíng势危殆!”
谁料种谔闻言却并不意外,反而呵呵一笑,只道:“本将还以为乔副尉定要等银州一战立下战功,才敢与本将说实话。乔副尉,本将并非李宪,没有他那yīn私的心计。乔副尉身在江湖,能主动从军为国效力,本将怎会怀疑你的忠心?种校尉在本将面前力赞你勇猛果敢,可本将看来怎么有些谨慎过头啊?”
种谔的这番敲打已是十分厉害,而乔峰跟种谔相比毕竟是初出茅庐,还没有日后那“北乔峰”的气概,一时间竟是讷讷无言。可他毕竟大仁大义,忍了许久终道:“请经略三思!”
种谔无动于衷地摇头,只道:“李宪怯懦,只会打笨仗。照他那一路建堡层层推进的打法,只会将我大宋的元气都耗尽了。”
“经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霍骠骑虽赶跑了匈奴人,可也一样将大汉的元气损耗了啊!”乔峰不禁叫道。
种谔眉峰一扬,这才对乔峰有几分另眼相看,不仅仅只将他当成勇猛的pào灰。他沉吟片刻,忽而神色莫测地道:“乔副尉有何高见?”
乔峰张口结舌。混乱之间,他忽而想到当初一心以为文官们只愿以岁赋买平安是怯懦,可至少将士们不必赴死,百姓们不用家家痛哭,又何尝不是仁义?
种谔冷哼一声,只暗自心道:算你识相,不曾有那文官们的软弱之言。否则,本将也只好斩了你,振奋军心。“本将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下去罢!”
乔峰一脸黯然,知道自己是人微言轻,再劝不了种谔。他最终只留下一声几乎教人听不清楚的叹息。“经略,人终究不是蝼蚁!”
乔峰离去后,种谔只在他背后微一扬眉,许久不置一词。
三日后,种谔尽起十万大军奔袭银州。慕容复作为后军统管医药伤员的主事,也在出征之列。只是慕容复虽同样得到种师道的赏识,可向来铁血的种谔却并不赏识侄儿的仁善。是以,种谔只随手派了一名士卒向慕容复传令,并且言明慕容复若不愿随军,亦无妨。
此时,这米脂寨中仍有几百伤员伤势沉重不得动弹。接到种谔的召令,慕容复亦是犹豫不决。然而,邓百川与公冶乾却都还记得他们此来的本意,一力劝说慕容复听令行事。便是伤兵营中的伤员们感念慕容复的活命之恩,也纷纷劝说慕容复随大军离开米脂,在银州一战中救治更多的将士。
众望所归,慕容复再无话可说。他将留在米脂照料伤员的辅兵们全召了过来,又耳提面命一番,整理行装随军奔赴银州。
作者有话要说:
种谔:此次伐夏最要紧的乃是尽最大可能剿灭党项人!
慕容:种经略,异族就好比野糙,你割了一茬,过不了多久就能再长一茬啊!
种谔:你行你上啊!
慕容:……我立志当闲云野鹤……
种谔:切!
22、男儿赌胜马蹄下(下)
慕容复对于战争的微小记忆大都来自前世的影视剧和纪录片,由于热武器的广泛运用以及考虑到观众的承受能力,所有的战争场面与资料文献都尽量处理地温和而易于被人接受——至少,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尸体的完整xing。而银州一战,却是令慕容复真真正正地见识到了冷兵器时代战争的残酷。
十月初七,种谔尽起十万大军出征银州;初九,于银州城外十里安营扎寨;初十卯时,战役打响。辰时三刻,慕容复所在伤兵营内已挤满了呻吟哀嚎的伤员。那些从战场抬下的伤兵们几乎各个残臂断肢形状怪异仿佛异形生物,教人难以接受他们曾经也是一个四肢健全的人类。由于缺乏输血的工具,更无断臂续接的手艺,面对这样的重伤员,往往慕容复唯一能做的便是加大糙乌与曼陀罗的剂量,让他们在昏睡中没有痛苦地死去。三日过去,慕容复做了一个简单的统计。从战场抬下的伤员,每十人中便有一人是死在了他的手上,以至于他总隐约感觉自己所身处的地方不是战地医院,而是屠宰场。至于那些在战场上被杀死的,死在回伤兵营半道上的,更加无从计数。
十月十二,银州城破。慕容复更是忙地不可开jiāo,以至于邓百川不得不放下救护的工作专程追在慕容复身后,见fèngcha针地给几日不曾阖眼又不曾吃饭的公子爷喂点食水。然而,即便慕容复这般全力以赴废寝忘食,他所能做的依然很少。清理断骨碎ròu,以盐水消毒伤口,用针线fèng合,最后上药包扎,无数将士留下了终身残疾,而能否活命还要看他们是否能度过术后感染期。
这便是战争,把人变成怪物变成鬼的战争。
十月十四,种谔迅速完成银州城内的一切jiāo接工作,下令全体将士进驻银州。军令如山,面对这样的qíng况,慕容复不得不亲自求见种谔。种谔身为一军主帅,战事紧急日理万机,自然不是慕容复想见就能见的。慕容复倒也gān脆,一听种谔正与几位将领商谈战事,便向守在门外亲兵道:“既是如此,学生晚些再来,伤兵营里还有不少事呢。”说着,一摔衣袖就要离开。
慕容复如此风风火火,那亲兵顿时哭笑不得,急忙拉住他道:“慕容公子,这世上只有下级等上级,哪有上级等下级的道理?您切莫心急,先歇歇用点茶。”他见慕容复这几日为了救治伤员熬地两眼通红面色憔悴,感念慕容复仁义,这才提醒他几句。“待经略商定计划,小的即刻为您禀报。”这亲兵话音一落,便有辅兵端上茶水搁在一旁的茶几上。种谔收复银州,银州府衙便暂时充作他的主帐。此时慕容复正在外堂等候,毕竟有瓦遮顶,条件却是比米脂那会好了很多。
这点人qíng世故慕容复自然是懂的,只是无论前世今生他通常是被等的那个,而伤兵营千头万绪又让他头大如斗,对小节难免有些照顾不周。有那亲兵的提点,他即刻从善如流。只见慕容复将自己整个摔进座椅,随手端起茶碗便一饮而尽,那姿态直如鲸吸牛饮是再无半点读书人的温文尔雅了。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复撑着额角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那亲兵正发愁是否该把人叫醒,只听“吱呀”一声,种谔的房门却开了。原本正昏睡地不知今夕何夕的慕容复闻声竟猛地站了起来,抹了把脸自言自语地道:“出来了?”说话间就要往里闯。
亲兵见状急忙扯住他,无奈道:“慕容公子,容小的禀报!”说罢,扭头向屋内行去。
有这亲兵稍一打岔,同样自屋内出来的乔峰已然注意到了慕容复,这便上前问道:“慕容贤弟如何在此?”
“伤兵营的qíng况很糟,”慕容复飞快地重复了一遍他已在心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话,“我需要更多的大夫和药物。”
回应他的却只是乔峰的苦笑。“我军二日后开拔攻取安定堡!”
“什么?”慕容复惊疑不定地望住乔峰。
不及细问,那名代为通传的亲兵已然高声道:“经略有令,传召慕容复。”
慕容复jīng神一振,急忙甩下乔峰走了进去。
内堂里,种谔甲胄在身正背对着大门观看挂在墙上的地图。听到慕容复行礼,他头也不回,只沉声道:“慕容复,你在伤兵营的功劳本将都知道了。待战事结束,本将自会具本上奏,为你请功。我军已议定两日后开拔攻取安定堡,令你两日内梳理轻重伤员,凡轻伤员皆在随军征发之列。”
慕容复一时没有做声,隔了一会方道:“经略,伤兵营如今不能移动,请经略安排一营人马保护伤兵营。另外,伤兵营内还需要更多的大夫和药物,否则,死亡率仍将提高。”
直到这个时候,种谔方才转过身来,一脸诧异地望着慕容复缓缓道:“本将方才说的话,你没听明白?”
“听明白了。”慕容复眼也不眨一下,“伤兵营里没有轻伤员。所有人都需要休整,两天远远不够!”
种谔闻言忍不住眯起双眼,自眼底迸出的冷芒老辣地令人心惊ròu跳。“早闻苏学士固执敢言,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慕容复,你是文人,不懂何谓战争。伤兵营里头,死光了才叫死亡率高,还能站起来的都是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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