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说,边展开了那张空印纸,也有些讶异,大概默苍离真的很少盖空印。
“欲星移现在是同他住一处?”她问,“那他现在闲着么?”
他说,当学生的,哪有闲着的。
夫人叹了一声,“看看吧,现在的孩子,都敢和尊长搪塞了。欲星移,圆滑过了,那就是油滑。”
他无法,只能道,“学长现在应该无事。”
“那就遣人将他叫来。”夫人座前,青色垂帘后,一名紫衣少女说道,声音婉转优雅,十分好听,“叫的时候,顺便说,夫人是问过学弟,知道他闲着才会去叫的,不必拿钜子当借口推脱掉。”
欲星移苦笑,心想,自己这次真的被挤在中间,进退两难了。
北宫的侍候过去请人。大约等了两刻间,外面便传来珠帘相碰的琳琅声,那人已换了身群青鼠灰的常服,头发还是湿的,大约是沐浴后就被叫来的。默苍离的面色格外严肃,他原本便是清隽冷冽的面相,此刻更是目色如刀似的,显然心情不好。
夫人在帘后打量他一会,也见到他肩上被头发弄湿的痕迹,道,要见你这孩子,还真是不容易。
默苍离颔首。抬头时,目光有意无意在欲星移身上晃过。学弟哂然,咳了一声,大概也知道自己闯祸了。
他先是向上官夫人行礼,然后,转向青纱垂帘后的紫衣少女,道,“久见了,凰羽学弟。”
少女抿唇浅笑,“学长有礼。”
幕八
上官氏座前的紫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儿。欲星移也没想到,以为只是寻常过来侍奉的女学生。那青纱垂帘挡住她的身形,只能见到帘底露出的织锦紫袖。
大家都是同窗,无需顾忌,于是凰羽就让侍女升起她那侧的帘子。帘后的面容熠熠生辉,可谓国色天香。钜子之女艳名远播,但今日初见,仍然叫人看得心惊。
“让你这孩子来一次真是不容易,还是借了欲星移的话才把你叫来。”夫人叹了口气,挥了挥扇,“没几句话,放心,误不了你的大事。就是想和你敲定个时间,让你替小女弄功课。”
凰羽唇边带笑,俯身焚香。她膝前放置了个鎏金铜雕百鸟朝凤的香炉,里面焚着七合香。少女雪白的十指拈起一点香末,撒入铜炉中,霎时一小团薄薄的青雾腾起,香气更清甜浓郁。
他站在那,眼神都没有抬,看着阶下,说,天志殿事务繁忙。
上官氏说,还到本宫面前说事务繁忙了?敲定了时间,自然会让人同你师父说的。你还怕他怪罪你?
默苍离说,不怕。但凰羽学弟的功课无需我帮忙。
一旁的玄之玄问,“凰羽学长的功课你都不弄,还想帮谁弄功课?”
他竟然实话实说,“我帮欲学弟弄功课。”
这面子给的……欲星移哎呦一声,干笑起来,尴尬的很。
夫人也笑了。这是推脱,但推脱得不高明,生硬得很。“哪有这样的道理?欲星移入学多久,用得着你辅导么。”
“那凰羽学弟入学久得多了,更用不上我。”默苍离说得理所当然,“——北宫的帐要是还有没盖的,我把印也带上了。”
夫人呵了一声,说,你盖你欲学弟身上去罢。
说罢,挥手让人退下了。
水榭外,天色已黑了。北宫内宫灯次第亮起,合著袅袅管弦,一派繁华雍容。他们俩一同出来的,正巧见廊外有端着菜宴等候的宫人。看这架势,上官夫人原先的打算是等默苍离应承,然后顺势留人下来一起吃顿晚饭。
出去的路上,默苍离都没说什么,也没怪他。没话说也挺难受的,欲星移问,学长今晚想吃什么?我让人先回去通知小厨房?
不用。话说多了,没胃口。他道。
“夫人像是有意让学长与凰羽交陪?”
“嗯。她和师父都有意。”
“学长不愿?还是另有打算?”
“做什么打算前,至少先保住命。”
默苍离这话一点情面不留,直接把事情戳穿了。欲星移当场背后就有寒意窜过,只不知他想到哪一层了——毕竟,这件事,自己算是知晓的。
“不敢说也是对的。谨言慎行,以免引火烧身。”他说。那话里的意思,应该是不准备怪他。
欲星移苦笑,心里患得患失的,觉得有些对不起学长。
这事揭过,他们谁也不再提,又成了一路无话。欲星移稍后唤了侍从提前回去,让小厨房做点凉脆爽口的小菜。今晚回去吃了晚饭没其他事,就是看看书。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一片湘妃竹林。入秋时,竹篁也被染得文黄深绿,可惜月下都成了一片幽蓝。这时,后面有个玄之玄的陪读追了上来,喊住他们。这人说,玄之玄想请学长开东门,运送采办品可以容易些。
默苍离淡淡道,东侧门什么时候开,他不知道吗?
东侧门是墨家正门,除非其他掌门过来拜访、或是钜子出行、门内继位大典,否则不会开启。要开门也不是不可以,问钜子要一纸谕令就行。谕令下来,默苍离就交钥匙,让人去开门。
对方说,主人的意思是,这事就不必劳烦钜子了。反正是北宫那边负责的祭礼采办,北宫夫人想要开东侧门。你直接给钥匙,大家都轻松。
默苍离说,这事去劳烦一下钜子,钜子师父就会被劳烦死吗?
话说到这地步,那人终于没话可说,转头走了。
他眉头皱着,同欲星移说,我话摆在这里,以后真的斗起来,玄之玄这争一寸半厘脸皮风光的人,死得第二快。
欲星移叹气,“那我肯定死第一个。”
他忽然也笑了,道,“你圆滑着呢。圆滑的人,赢不了,但不会输。”
“那谁死第一个?”
“死第一个的,往往是不止想要一点点脸皮的,而是想整张皮都要的人。”他说着,抬头看了眼天上星光,道,“——放心吧。他们死之前,我也死了。”
“学长真是说笑。”
“不说笑。被他们蠢死的。真的,这种人,多看一眼都觉得窒息。”
默苍离笑完,眼神也挺寥落的。他和欲星移是两种人,但有些地方很像,那就是很少说心里的真话。待到说真话了,那就是最真的真话。
墨家内静水深流,各方利害盘根错节,都是一代一代积压下来的事。到默苍离入天志殿的时候,许多事早就千疮百孔了。现在,学派还是隐世主义,学院遍布分散,但是派内,主张入世的显学派已经蠢蠢欲动。
没有人在乎这个古老派门的职责与传承了,也无人在乎到底应该隐世还是入世,但如果入世的利益足够巨大,墨家会在短短几年间迅速入世,改变整个派门的性质。
权力会带来腐化,而一旦开始腐化,那就要人为矫正。
世上往往有少数被人认作是疯子的家伙,会觉得,自己就是腐化的矫正者。每个人都在从腐化中得益,这些疯子却想断绝这种得益,以至于去和整个世界作对。
52书库推荐浏览: 玄衣朱裳扶他柠檬茶千年一页蓝底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