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星移正同陪读在下棋,听说学长病了,就推案下榻,披了件黛蓝色的外衣过去了。子文想,欲公子这人,真是不错啊……
十全十美的欲学生,谁都恨不得能和他更加熟络,也就自家主人,还是这样不咸不淡的。
隔壁的过来看了,默苍离的寒热也发了起来,额头烫得吓人。应该是淋了雨,染了风寒所致,加上平日繁忙,也没能好好休息。
欲星移让人去熬些驱寒发汗的汤药。不知是不是屋里人多,默苍离开始转醒了,茫然地看着屋里的情况。
学长发寒热了。欲星移说,先休息吧,我让人去弄药了。
默苍离没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过一会,药送来了,其他人也退下了。欲星移扶他起身,他靠在凭肘上,慢慢喝汤药。
这次可麻烦了。学弟苦笑道,为了学长,我还是第一次和人打架。
嗯,总有第一次的。默苍离说,我不是让你站开吗。
“你被围,我站开,这怎么说呢,好像我多不会做人一样。”
说得好像你是人似的。默苍离放下药碗,说,现在被扣考评,就是好事么?
“好事,至少说明我们师兄弟一条心。”
“没人会和我一条心,你也不会和任何人一条心。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这话说出口时,欲星移面上还笑着,手中折扇收起,轻轻搁在香几上。外面雨声大了,几乎就要听不清那人的声音。雨水打在银杏叶上,一片婆娑。
说完这句话,默苍离很久都没说话。屋内一时寂静,屋外雨声无尽。这句话像是揭破了某种东西,一直隔阂在他们之中,粉饰太平的什么。
他说的没错,十全十美的欲学生,确实就是这样的人。这一点,欲星移佩服他。他的眼力很毒,自己伪装、或是说习惯展现于外的模样,在他的面前,无所遁形。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笑着问,像是在问他,像是在自问。
——就是这样的,出身好,宠命优渥,鳞族太子陪读,鲛人贵胄。为人进退有度,平易风趣。权衡大局,偶尔也会性情中人。
但欲星移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冷静者。他的血是冷的,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情热起。
而默苍离说,正是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今天很感谢你。
好说了。学弟颔首,彬彬有礼。
或是因为病着,很多话,想到了便说出口了。默苍离说,我并不在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你不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什么意思?他问,是说我是好人,还是个蠢人?
不,你比较像人。
默苍离这样说。
这个世上,有一种怪物,长得很像人。他们都是怪物的一员,而欲星移,或许是这些怪物里,最接近人的一个。
无所谓。他说,望星儿,我不厌恶你。
他病得昏昏沉沉,双眼湿润。欲星移不知他的话几分清醒几分糊涂,权当胡言乱语,一笑了之。
“——我也觉得,学长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欲星移说,“有得必有失,你怕失落时的难过,便也从来不去得。人和人总有分开的一天,若曾亲近,分开便会难过,你便不与人亲近。不是因为才高气傲,只是因为这个,你才让自己独自一人。”
默苍离只望着他的双眼,那眼神如古井水,波澜不惊。
“就是这么简单的缘故。他们说你嫌他人蠢笨所以不欲结交,也有人说你心气太高疾世愤俗……但事实就是这样简单,你怕和人分开,于是也不同人在一块儿。”
这样说,听着和小孩子似的。欲星移笑了。
倒不如说,就像是个孩子罢。
默苍离的眼神中,忽然有些难过。
从小,他的父母就争执不断。可他也知道,母亲比谁都要爱慕父亲。爱之深恨之切,感情之所以美好,亦因其之所以可怕。
若父母从未相识,这执念也不会生起。将来重重苦痛,都不会那样刻骨铭心。
他说,你既知道,那我也累了,要休息了。你去罢。
欲星移听他话意,便是承认了,顿时心想,怎会有这样好玩的人呢,就真的为了这缘故,不与人亲近,一个人孤寂寥落地住在这书楼里。
这便是默苍离的执念。
这个人,比谁都要爱着其他人,甚至爱着世人。然而爱是那么可怖而繁复的情感,他想照顾他们,却无法用复杂的爱——那就是操控吧——操控利用,要比爱来的简单。想爱却不能爱,甚至不敢爱,人心已压抑至此,最后,压抑到一丝空隙也无,徒然奔向末路。
可你让我到来了,你明明可以撵我出去,就和对待其他人一样,去回报钜子,你不想要我搬入。但是你没有这样做。欲星移在他的榻边坐下,手指划过他微烫的额头。欲星移说,因为你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你想试试,去亲近一个人。
就因为那最后一点的希望,他遇到了这个人。
鳞族的寿命很长。那人笑道,鲛人似乎也无甚病痛的,我想,我不会比学长先死。
至于其他的……他想了想,说,我只为海境谋划,海境独居一隅,大多是牵扯不到什么利害中去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将来无论学长策划什么大业,你我二人应该都不会有为敌的一日罢。
我不会比你早死,我也不会背弃你……可是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
默苍离的眼神依然有些难过,就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的人——跳下去,说不定粉骨碎身,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而欲星移告诉他,试试看罢,就去赌你仅存的一线希望。
无所谓的。
反正你默苍离这样的人,永远会再给自己一线希望,第二次、第三次……你对人是那么容忍,绝望的感觉纵然痛不欲生,可永远都会被你深埋下去,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心里的伤口就这样一点点溃烂,而表面上依然完好无损。
直到终于溃烂入骨,你才能抱着你最后的希望,孤独地死去。
他不说话。欲星移道,学长好好养病罢,我也回去休息了。
只是起身离开时,默苍离问,我晚上再有什么事,你还要从那边过来吗?
我会过来的。
那就在这休息吧。
说着,就往里面让了让,留出半个榻。反正那榻也柔软宽大,卧榻之侧,容下他人鼾睡也无不可。
幕十二
那个人身上,有着很清淡冷冽的香气。就像是冷水香混杂着龙涎香,仿佛能令人想起些冰蓝群青的味道。
默苍离想,自己大概是病着,才会真的让出半个榻来——和人睡一起,感觉怪异极了,好在是欲星移,还不会让自己厌恶。
至于那个人,大概也无奈——或许因为对方病着,所以自己才会真的依言留下。
默苍离睡得很浅,哪怕是入睡前,脑中也会将所有事务过一遍——譬如欲星移的排名,与欲星移的结缘礼,秋祭礼时要嘱咐欲星移做些什么,放假前问欲星移有什么打算……先迅速想过身边人的事情,随后,再是那些沉重到似乎不是这个年龄可以背负得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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