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鸿信蹬掉鞋子,蹑手蹑脚走近。其他人都被他留在了风雪里,不许入内来。
午睡起,时候人们替这人换了身蓝染绣黄藤的披衣,内里是瓷色冬袍,冬天穿这样明快干净的颜色,衬得人清瘦秀气。饰带上水色绀青的白玉穗子还在轻轻摇晃,鸿儿就伸手去抓它,握在手里看了看。欲公子从海境带来的玩意儿俱精巧别致得很,有些连羽国宫里都没有见过。
鲛绫轻薄柔软得和雾面纱笼似的,触手冰凉,贴体却生温。孩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又不想说自己没见过、被人笑话,心里明明好奇又欢喜,却总装作不在乎,只是趁着欲星移睡了,才放心凑近了看。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小孩子的模样,觉得好玩极了,唇角不禁浅笑;但却同时想起那颗无辜碎落的凝珠,心里便又郁郁起来。
幕三十六
鸿儿放了穗子,握住一旁垂落的浅色发梢。自水而生的鲛人,长发也如水波般柔软绵厚。寂静的屋里,香笼里白雾缭绕,那香气甜腻,教小孩子喜欢。
他把欲星移的长发握了一缕在手里把玩,须臾胆子大了,就沿着那人搭在枕头上的长发,轻轻抚摸下去,动作慢而小心,生怕扯痛他。
这也不知和谁学的——喜欢靠着他,把他的长发握在手心里缓缓摩挲,喜欢隔着他的袖子、摸索袖子里的手指……
榻上挤了挤,鸿儿坐了上来,挪到他脚边,想拉开毯子和衣摆,去看鱼尾巴。
医官说这个冬季人不能受寒,也不知怎么的,以讹传讹,闹得他像是一点风都吹不得似的,被里里外外裹了起来。
膝下被盖了两层毯子,放着个铜水炉,默苍离每天回来要查,于是也没人敢拿掉。鸿儿揭开毯子,见到一对雪白足袋靠在下面,在毯子下捂得温暖柔软;鸦头绣着金线百合,微微翘起,似乎能描摹出脚趾的样子。
他伸手碰了碰,欲星移终于睁开眼,轻声道,闹什么,替我去看看中廊梅花,开得好不好?
好啊,你装睡,还敢差遣我?
去,挑一枝好看的梅花枝折了,回来告诉我。我帮你画扇子。
画一把和默苍离手里一样的。他拉着欲星移的袖子磨:要工笔鸿雁的。
工笔有什么好的……替你泼墨画白鹤。
小孩子嘟囔着,不要白鹤,要鸿雁,自己名字就有鸿雁。白鹤是王妹。
欲星移问,你不喜欢妹妹么?
他说,女孩子闹人死啦。回去后看到白鹤扇子,肯定吵着要,又不能不给她。
说着,就下了榻,跑到中廊。廊下靠墙放着一排梅花方盆,腊梅褐盆,白梅玄盆,红梅青盆,间错摆着。
中廊垂帘是藏墨蓝染的深色,外面鹅毛大雪,衬出一幅雪梅景,艳素平分。
须臾,鸿儿折了一枝双色梅回来,闹着要看鱼尾和画扇子。
这几日养着,鱼尾上的伤好了大半,只是留下了几道淡淡的印子。欲星移心里也不是如何在意了,就现出鱼尾逗他玩,和逗一只猫似的。又让陪读端来笔墨案几搁在榻上,拿了面素扇,靠着垫子画了起来。
一画就是一个下午。庭中雪落无声,只听见风呼啸盘旋;屋里点着炭盆,雪炭下红焰焰的,愈发暖和了。
鸿儿伏在他身上睡了,说起梦话来,奶声奶气的。这年岁无忧无虑,看着真真艳羡。
鱼尾露在外面,稍稍凉爽了些,总不想再闷回去了。他用尾巴扫着毯子,故意将它扫下去些:学长回来后看到毯子在地上,也就当是睡觉时候不小心翻落的,说不了什么啦……
正这样想,就见廊下立着一个人,落了雪的藏青披风都未脱,好整以暇看着他做坏事。
心思都用到这上面了,其他事情也都别想了。那人说着,用脚把小孩子蹬下的散乱鞋子踢到一起,把地上的毯子拉回去盖好,在榻上坐下。
他轻声问,学长怎么回来了?
默苍离用手指卷着他的尾巴尖,目光落在上官鸿信的身上;外面风雪愈大,天暗了下来,将近日暮了。
“也没什么。等他醒了再说吧。”
他往案几那坐去,见欲星移在画扇面,还是女扇子,估计就是给这小孩子在画,便问,怎么又是鸿雁?
鸿儿要鸿雁扇面,那也没办法。欲星移搁了笔,拿着旁边闷着的花茶,掀开盖子,撇去水上的浮叶,“你和他计较什么。”
我和他计较了?默苍离略笑,替他盖实毯子,“最近你无聊,让你自己找些事情,你就都把心思动在蹬毯子上面。说是病重才这样体恤你,你根本就没事,还想白吃白喝吗。”
那我动什么心思才好。说着,抽了鱼尾,尾巴尖打过那人手背。这孩子精明极啦。欲星移轻声说,提防他装睡,又学了这些动作去。
——像是戳中了什么,身上的上官鸿信抽了抽嘴角,没忍住笑。
欲星移叹着,替小孩竖立着柔软蜷曲的鬓发:你看,坏着呢。现在就这样,长大后就是个混世魔王。
默苍离继位的时候,同时册立了九算。墨家的仪式俱不繁复隆重,只是拜过明堂,再去拜规矩碑,就已是名正言顺的钜子了。
因要试行古制,就先选了羽国试行,安排了九算排行最末、年纪最小的那位师弟过去。老九本就是上任钜子从羽国带来的学生,与凰羽、玄之玄同气连枝。默苍离知道,也没说什么。
“这一批的九算,大多年轻。”欲星移看了眼名册,除去一名原本天志殿内的师者唤忘今焉的,其他人俱是青年少年。钜子也就这个年岁,也算是新气象罢。
该说什么呢……也挺好的。派了个年岁最小的去羽国,盯着羽国的动静,无论有没有盯出什么眉目来,总是个保险。
过了几日,便是正月里。男儿家的不必上学,羽国那边就带着太子,准备起驾回去。太子哪里肯回那多走一步都不行的宫里,哭闹了两日要留下,吵闹得连天志殿都听得见。
“回趟羽国要多久啊?”欲星移坐在廊下剥果子,帘外漫天飞雪,堆得天地雪白一片。
有个与太子侍卫走得近的侍候人告诉他,大概五天。
五天……那也不远。回去,刚好赶得上正月皇族家宴,可惜正月十五元宵节回不来。皇家的小孩子和民间的反一反,都怕这种节庆,越大的越怕。鸿儿过来扑怀里和他哭诉,说去年在明堂跪了半天,还不能起来,不能说话,不能吃东西,故而再不要回去了。
“天家的孩子,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等你当了雁王,就会知道跪着也不错了,跪一会儿就能坐下了。”孩子哭得厉害,和个粉面团子似的被裹在猩红秋香里,可怜得要命。欲星移哄他几句,分了几颗果子给他。鸿儿嫌酸枣不好吃,又跑去把早上给默苍离泡好的枫露茶喝了。
他都认了默钜子当先生,还是这样自说自话的,大人们也拿他没办法。默苍离也不会认真带他,他现在是钜子,手底下那么多学生,上官鸿信也无非是挂名,前任钜子还会给他开课,现在是读不读书都没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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