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法伊。
第47章 Chapter 42.色雷斯国(二)
Chapter 42.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
法伊……
法伊……
那是我的名字么?
法伊……
去找他……
他是谁?
法伊……
对了,他是法伊……
可他是法伊,我是谁?
……
我缩在墙角,把这问题想了千万遍。
太过珍惜的东西在一瞬间失去,大概是很难接受的。若是像我现在已经长成了大人,无论心脏多么流血不止,或许也能狠狠地压住去止血。可那时的我还太小,就算虚度了几十年的光阴,身体心智也不过只是十岁的孩子罢了。
从法雷利亚的最后一天逃离以后,我仿佛忘了自己的名字,只得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可无论我怎么找,脑子里就只剩下法伊这一个名字;在痛到失语的日子里,能说出口的也就只有法伊。
法伊。
于是周围的人也都叫我法伊。
——可如果我是法伊的话,水池里那个和我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又是谁呢?
我在角落里抱成一团,看着不远处的水池发呆,每天除了必要的生存行为,就只是这样昏昏沉沉地,算是活着。
如果他是法伊,我又是谁呢?
又是谁,害死了他呢?
记不起来,不敢记起来,每想到一点什么,头就会疼得像裂开一样。常常疼得满地打滚,脑海里浮现的总是幽暗的牢房里,枯瘦的孩子绝望攀抓墙壁的场景。
他说,
“我想死。”
不断不断地说,直到让我分不清那些话到底是他说的,还是自己说的,分不清记忆到底是谁的,却更加知道该死的人是谁。
原来,我才是该死的那个。
吃多少就吐多少,看了无数医生也无计可施,后来我便开始绝食。因为一口都不吃,再吐的话,不过也就几口酸水。身体早已经没什么再可以瘦了,只剩精神越发恍惚起来,每天醒着就死守在水池边看着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睡着了,噩梦就会疯狂地爬上来。反复做着同一件事,被人无数次从这种茫然无措的境况中拽出来,呆呆地望着一张张担心的脸,歉疚着不知身在何方。
“忘了,忘了。”
或许也曾在夜晚冲进风雪里找他,无论怎么找都不见,这才想起——
原来这世界上已经没有法伊了。
原来法伊是真的死了。
无措徘徊在阴冷的街角,无家可归的人靠着结了冰的墙,我看着安定下来的流浪汉,看他们仰头灌下一口烈酒。
于是,我也学会了喝酒。
喝酒最大的好处就是,当液体带着火辣的醇香流进你口中的时候,仿佛一切就都变成了虚幻,可惜侍者们看我太小,总是拼命地拦着。这让实际年龄早已超过他们的我十分烦躁,于是一天我突发奇想,想着要不就用魔法造一个幻境好了,但等到蓝色在眼前闪现的时候,我突然瞥见了窗外的厚厚的白雪。
——就是你害死了婆婆。
——是你的魔法暴露了位置,才让国王的追兵找到了你们。
“啊——”
顾不得尖叫会引来多少人,半途而废的魔法让双手鲜血直流,我死死地抱住头,像一头垂死挣扎的小兽。
在那之后,对酒的依赖较从前更盛。
小孩子的身体并不能很好地分解酒精,有时候喝到吐了,就过一会儿再喝。混乱的意识深深拒绝着时光的冲洗,一下回到了和婆婆一起生活的年月,一会又回到站满了人的大殿,国王的判决和自尽时的场景混成了一片,幽暗的楼房突然再度袭来……
“你们要是不存在就好了”
——法伊,我们为什么存在呢?
被这样的噩梦每天纠缠着,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掷掉酒瓶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水池边,做梦一般跳了下去。
法伊,我来陪你了。
不怕,我们在一起。
和法伊一起泡在冰冷的池水里,怀抱着冰冷的棺材也不敢打开,潜意识里仿佛知道自己有多疯狂,怕伤了王好不容易修复的这具躯体……我把外袍褪下来,给他裹在透明的棺材上,痴痴地抱着。
回忆和现实纠缠成了一场迷梦,我自欺欺人地觉得法伊还活着,于是更加沉在梦中,不愿苏醒。
可是,无论我怎么欺骗自己,法伊也已经不在了。
我和他一起浸在冰冷的池水里,几乎想要追随着他离开人世,想要法伊复活的愿望一下子变成了千斤重。
我抱着他做梦,再次梦见白雪纷飞了世界,在一切都将要灭亡的时刻,我们仍然紧紧拥抱着彼此,双手交握,等待一同升上幸福的天国。白色的雪,灰色的天,黑色的石壁……我们终于要走了,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
在这样的喜悦中,我却突然死死盯住了他的脸,看着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看白雪染上鲜红,恍若隔世。
……
法伊。
“法伊。”
在我的世界毁灭之前,一个人朝我伸出手。
那人的容貌气度鲜有能及,温柔得像是梦中的父亲……在那温暖笑容的蛊惑下,我下意识伸出了手。
所以,我的第一个故事结束了。
第二个故事,是王给我的。
在夺走了法伊的生命之后,我又卑劣地盗取了他的名字。想着眼前一切的幸福原本都该是他的,想着终有一天要把这条命和名字一起还给他,我于是守着一个渺茫得看不见希望的愿望活了下来,开启了百年之久苟延残喘的人生。
而现在,我跪在地上搭着王的手,怀里紧抱着那具小小的冰凉身体,一如当年,就连笑容也是,温柔如许。
仿佛从来都没有变过的那样。
大概是我这一生真的太漫长了,过去的记忆,就算掘地三尺也挖不出多少来,就算像这样找到了,也早就烂得残缺不全,连我自己都以为全都忘了;可是,如果真的忍着疼多看一会的话,依稀能辨认出的东西,竟也深深扎根于血脉里,稍一开头,就能想起来那么多。
我和王的故事,也就深埋在这难辨的记忆里。
还记得那天——刚刚来到色雷斯国的那天,阿修罗王为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修复了法伊坏掉的躯体。
我一直坐在旁边看着,看着弯成诡异角度的骨骼回归到它们该待的位置,看着腿上的尸斑渐渐渐渐消下去,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脸一点一点恢复原状,最后,直到他恢复成与我相同的模样,才终于知道阔别多年,我们还是那么像。
可是,即使致命的伤口全都被修复,长年囚禁所导致的身体消耗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如初。失去生机的身体再也长不出圆润的脸颊,只能混着及地的长发一起在池中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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