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位“外来”的和尚对这气氛浑然不觉。他拄着根枯木枝当作手杖,迈步上前,将肩上的小布包换了一个肩头背着,“小僧路经此地,有些口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他说着,递上了随身带着的水袋。
“哦,水,正烧着呢,且稍等吧。”驿站的年轻车夫愣了一下,像是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忙接过和尚的水袋,到棚屋里去了。
他叔站在外面,摸了摸他那两头拉车的牛,时不时打量那和尚两眼,确实面生。
和尚似有所察觉,回头看了看,冲他笑了笑。
老丈忍不住开口道,“这荒山一座,大师怎么到这么个地方来了?”
和尚目视前方,轻飘飘道,“修行至此。”
车夫摸了摸鼻子,说,“这儿人烟稀少,煞气又重,恐怕不是什么修行的好地方,大师还是尽早去别处吧,小心为上。”
和尚闻言,转身行了个礼,道,“施主心善,小僧谢过了。”
老丈一听就哈哈大笑了两声,“我这老头子可担不起心善二字。不瞒大师,方才见大师远远走来,神似谷中一位大人,这才忍不住多打量两眼。”
“施主所指可是这谷中恶人?”
“正是啊……”
和尚有点意外,“听起来施主倒不怕他。”
老丈摇了摇头,“怕,个个是索命的主,哪有不怕的道理。”
“噢?那怎么?”
“不知道大师有没有听说过白衣大师的名号?”
“……可是薛白衣?”
“正是正是。”老丈说,“大师莫非认得……”
“唔……不太熟——”和尚话音刚落,只听边上一声轻笑,忽然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这冰天雪地的,周围大雪积的很厚,要说这恶人谷就在边上,高手近身未察觉,也不是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但是来人这一声短促的轻笑里都能听出几分嚣张不屑来,让人后背一麻,似有毒蛇吐信顺着脊梁骨爬上来。这天下能做到这样的人,估计是找不到第二位了。
和尚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果然,那人裹着一身狐毛披风,懒洋洋地从雪坡后走来,嘴角要笑不笑地勾着,“薛崇啊薛崇,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拐弯抹角的本领是跟谁学的?”
细雪飘飘,本就有些凉意。
老丈一见着来人正面,方才还笑盈盈的脸,瞬时血色褪尽,煞白吓人,颤巍巍低着头,也不敢多瞧,“堂、堂主……”
吴霜瞥他一眼,顺手散了一袋银两给他,“去备匹好马,即刻就要。”
老头儿领了钱,又得着机会,一连声应着,立马跑屋后马棚去了。
剩下两人隔着细雪对立,吴霜淡淡笑着看着薛崇,当初那么点儿高的小孩儿也能出去冒充高僧了,这中间倒是隔了数不清的岁月了。
薛崇将手拢进宽大的衣袖里,回答道,“拐弯抹角当然是跟吴大哥学的。”他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功夫是和我师兄学的。”
他用的还是从前的称谓。这数不清的岁月其实是抵不住这样的称呼的,瞬间让吴霜觉得还身处年少时的后山竹林,薛白衣这个正经的和尚练功练的一身是汗,也不肯把袍子敞开一点点。
吴霜瞪眼瞧他,好像从没见过这样的翻脸不认人,·“你跟你师兄学的,还不是在我和他过招的时候学的?我没功劳?”
薛崇笑了笑,“那小僧岂不是要把所有和你说过话的人都谢一遍么。哦,对了,其中要着重谢谢师兄,他中招最多了。”
这小子真是不能留,他和薛白衣那种表面上中规中矩的秃子不一样,他是连面子都不要的。吴霜想,到时候那群老和尚管不到他了,指不定长成什么样呢。
“但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吴霜低声自嘲了一句,回过神,就见薛崇瞅着他。
和尚好奇,“你说什么?”
“你说的对,你现在可以回去谢谢你师兄了,我不拦着你。大冷天的就别两头跑了,回去再陪你师兄说说话吧。”吴霜见车夫牵着匹马回来了,瞧了瞧天色,不早了,确实该动身了。
等他抬手接过缰绳,老头儿又把水袋递给薛崇,赶紧缩回屋里去了。
薛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吴霜看着他,觉得那老头儿说得不错,这小子远远看着和薛白衣是有五分相似了。
“你要是劝薛白衣离开,我不反对。”吴霜翻身上马,想了想,说,“归根结底,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要在我身上费心思了。”
薛崇抬头看着他,“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是啊,就是这么初心未泯。”吴霜最后看了他一眼,不等他再说什么,一夹马腹,快马加鞭地走了。
一别少室山十余年。吴霜很清楚,那些和尚们嘴里说着逆徒,但仍旧不愿看到他们从前引以为傲的徒弟,在血腥红尘中过日的。更不必提的是,薛白衣这些年来在江湖上的恶邪名号甚至要比从前那个灵根慧心的和尚还要大的多。
于是老和尚们每年让小和尚来见薛白衣,好像每年都要提醒薛白衣,他这么大的时候应该潜心修佛法,而不是为了哪个苗疆的恶人背离少林。
久而久之,这似乎都要成了那些小和尚少室山下历练的一项了,这么多年从未断过。
只是薛白衣也终究是薛白衣,人前从不说什么,这么多年都摆出一副来者皆是客,素斋清茶照顾一番,再把人送出恶人谷。任凭对方说一百句“回头是岸”,薛白衣只云淡风轻那么一笑,好像也并不在意这岸上风景。
他这副稳重的皮相好像生来就是为了配合他演这一出,连吴霜都险些要被他骗去。
若不是午夜梦回,吴霜半梦半醒之际,突然听见身边小声的呓语。
那声音实在痛苦,他一激灵,还以为薛白衣带伤回来的,翻身点亮了蜡烛,微亮的灯光下,只见薛白衣痛苦的神色半隐在黑暗中,露出拧在一起的眉头,连嘴唇都抿的死紧。
吴霜紧张地刚搭上他腕上脉搏,只听薛白衣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吴霜没听清,以为是说哪里不舒服,于是又凑近了些,“你说什么?哪儿不舒服吗?”
薛白衣又张了张嘴,又低又缓地说了一句,“方丈师父。”
吴霜凑过去半边身子立刻僵在那里。
只听薛白衣又说,“徒儿身负罪业……回头……”
吴霜猛地从床上跳到了地上。后半句话被他雷厉风行的动作模糊在了空气里 。
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薛白衣那后半句话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想知道。吴霜半路上想。假如这次薛崇可以说服他,自己完全不会从中阻拦。
马蹄飞奔之间,夜幕依然降临。天气不好时,天空也是看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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