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沙盘这种利器再次现世,还运用在了军事之中,则跟一百多年前的那位知名将领,叫西凉马腾颇引以为傲的自家先祖,伏波将军马援有关了。只是那“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的沙盘雏形,虽得了皇帝一句“虏在吾目中矣”的感叹,也未能在军中推广其使用。
燕清看吕布爱不释手,还自愿开动脑筋,哪有不乐见其成的道理,当下应承了,又趁吕布大悦的好时机,开始分析形势:“依清之见,这局乍看棘手,却也非无破围之策。张济所行之以劫养战一事,绝非长久之计,迟早惹火烧身。”
吕布挑了挑眉:“这是为何?”
燕清言笑晏晏道:“时隔半年,还肯听张济之命聚拢而来,追随于他的旧部,多是没了董卓这头穷凶极恶之虎的旗帜,过得极不如意者,以为跟着他有利可图,才甘愿受召。可耗了这么久,有家归不得,一jiāo锋就跑,看着是潇洒地将义真将军的官兵耍弄于指掌之间,其实自始至终是示弱于敌,是极伤士气的。”
“要是训练有素的百战之师,听主帅号令,不得不常以溃散应退追击,倒无大碍。可对一支前途未卜,军心不稳,杂而不庞的游骑散勇而言,一昧自作聪明地通过不断劫掠百姓来补充军需,不过是自寻死路的短视之举。”
“主公揽下此事,虽有莽撞之嫌,却也非百害而无一利之举。朝廷拿他们束手无策,不得不仰仗主公武勇善战,就等同于让了个树立威信的大好机会出来。百姓深受其苦,屡屡求助,却始终得不到朝廷庇佑,便意味着主公只需除了此贼,无需额外授恩,便可立德树威。”
吕布听的连连点头,问:“具体却该如何去做?”
燕清却道:“主公于出兵前,应先设法鼓励百姓打击流骑。”
吕布凝眉:“一些手无寸铁的民夫,又能有什么办法?”
燕清认真道:“主公可莫要小瞧了黎民的本事。若明言,一旦抗击有效,有所缴获,所得七成分予有功者,他们定不会再被动挨打。”
他绝非全凭臆想在胡说八道,史上在联军败退后,梁兴带着几千步骑逃到蓝田一带,gān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叫周围郡县战战兢兢,皆都避其锋芒,不敢为敌。
那还是一支实打实的战场上摸爬打滚下来的正规军呢,风光一时,后却被郑浑给釜底抽薪了。正是先宣布将所缴获之七成犒劳有功者,大幅度地调动了百姓积极xing,哪怕斗不过贼寇,也能绑来他们的妻女迫降对方;同时对投降者则不赶尽杀绝,恩威并施,妥善安置,叫他们对此感恩戴德;如此双管齐下,无需正面jiāo锋,梁兴就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了。
吕布仍是半信半疑:“张济的人马一穷二白,所得皆是从百姓身上掳来的,纵使擒住几个,从他们身上收缴回来的,又能有几多可赏?”
燕清莞尔道:“主公就这大错特错了。试问‘人马’中的‘人’固没几个得用的,可‘马’本身,不就象征着一笔巨大的财富吗?百姓收缴了马匹,对他们并无甚用处,但我等不正愁于yù组qiáng骑、却面临着马匹短缺的难题吗?大可借此机会,出少量粮糙收购大批现成的凉州战马,也叫百姓感念主公之恩德,正是一箭双雕。”
第58章 一意孤行
吕布点点头,却又大手一挥,一口拒绝道:“要达成重光的目的,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白等如此多的时日,还得指望那些不顶用的黎民百姓?”
燕清好奇道:“主公若有高见,清自当洗耳恭听。”
“重光所言虽极有理,效果却不一定尽如人意。”吕布倒还真讲出了几分道理来:“长安一地之子民,与旁处不同。张济之恶,还能胜得过昔日恶贯满盈的董卓?在卓之bàonüè无道下,他们于水深火热中尚能苟且偷生,得过且过了一年多,而血xing与骨气,也早被磨得没几点剩余了。因轻功而赏,赏就不再值钱,倒不如当着他们的面直接将人给打跑了,才知道朝廷不过是个摆设和废物,真正以恩德护佑他们的,只有我豫州吕奉先!”
燕清听他形容凛凛,语气铿锵霸道,端的是胸有成竹,所言又的确有些道理,不禁颇感惊喜,继续问道:“那主公预备如何去做?”
得了燕清不自觉的亮晶晶的目光,吕布更是神采飞扬,傲然地将眉一扬,响亮地猛一拍膝,哼笑道:“他们能如此嚣张逞凶,兴风作làng,不过就仗了个来去自如,待布见着他们,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们的马再快,可快得过赤兔?他们散得再开,可逃得过布的弓矢?”吕布昂然大笑道:“河里的鱼再多,还能斗得过岸上的狗?布即便无机会亲手擒杀了济那竖子,也要将他撵得失魂乱钻。”
这打得纯粹就是一力降十会的主意了。
然而燕清活了两辈子,还没见过如此伤敌八百,自损一万的骂法。
只是再稀烂的修辞水准,也还是被吕布这魄力十足,威武霸气、高傲bī人的帅样给一力回天,甚至勾得他忆起那天对方在寿chūn城前三吼吼破一城之人胆、叫他们不战而降的丰功伟绩,qíng不自禁地怦然心动了起来。
理智上却并不赞同这个主意,劝道:“清并非有质疑主公武勇之意,然主公的身份今非昔比,冲锋陷阵是部属的事,怎能总是身先士卒,热衷于以身犯险?更何况,纵叫一两支队伍覆灭又如何,张济见势不妙,大可躲回凉州老家,躲个一年半载的,我等总不能陪他耗着。”
吕布懒洋洋地笑了一笑,反问:“躲?他何来的机会!”
他俯身向沙盘,以一指在长安通凉州的官道上缓缓滑了几寸,停在咸阳上:“布将那一千人马布置在此,埋下绊马索棘刺,就是无论如何都得派上伏击这些逃卒的作用,倘若这还能叫张济那小鳖孙跑了,可见皇甫将军怠于训练兵卒,当以死谢罪矣。”
一旦听清了他的打算,燕清迅速冷静下来,断然回绝道:“如此万万不可!”
吕布脸部红心不跳,瓮声瓮气地企图蒙混过去:“怎就使不得了?”
燕清见他还装傻,顿时气得拍案而起,怒道:“主公怎能弃自身xing命、帐下臣子、治下百姓于不顾,仗己武勇雄壮,战无不捷,就肆意妄为至此?!独军深入已是犯了兵家大忌,如那也曾赫赫有名的江东猛虎孙文台,不就是死于武力远不如己的huáng祖暗算之下?!他轻敌莽撞,主公为何忙于效仿!不说这区区小事怎值得主公以命相搏,且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势之主该置身的险境!更何况主公言下之意,竟是要以一己之力去做诱其回兵之饵!恕我直言,若出了任何差池——”
“说起以身犯险,深入敌后这重光口中的坏毛病,”吕布忽然打断了燕清的愤懑之词,肃容道:“自是蒙恩师所授,布只叹自身资质有限,太过愚鲁,不仅未能学得其中jīng髓,怕只得了二三分的本领。”
燕清急怒攻心,一时间没转过弯来,下意识地缓了语气,追问道:“是哪位先生?清可识得?”
吕布这勇绝天下的超级武神,史上却无他师从何人的记载,也不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是彻彻底底的自学成才。
燕清虽还气怒未平,却也有点本能的好奇心,以为自己这次能借着职权之便,听点偶像亲自抖出来的私家密料。
不想吕布扬了扬唇角,露出一抹恶意十足的笑弧来,慢悠悠地道:“此人姓燕,名清,字重光,乃长坂坡人士,可不正手握此等绝学?”
燕清:“……”
去你奶奶个腿儿的——
像这种窝里横得不像话的主公,gān脆让他自个儿原地爆炸得了。
吕布过了把罕有的嘴瘾,倒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浑身舒坦地打了个大哈欠,在燕清冷漠的注视中,若无其事地重新躺回榻上,阖眼回道:“布未得好眠,神志或有不清,才说了些异想天开的话来。请重光谅解这个,待布睡个饱觉,再来向重光请罪。”
话音刚落,就已鼾声大作。
燕清一声不吭地盯着吕布看了半天,见他一动不动,睡得四叉八仰的,倒是沉得住气,显是要将这装睡的戏码给演到底了。
同时也证明,吕布心意已决,不愿给出任何可供他转圜的余地。
燕清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里在感到淡淡的无奈之余,也渐渐升起了丝丝凉意。
难道这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也是吕布近来对他堪称言听计从,才叫他产生了对方会一直无条件听信自己的离谱错觉。
事实证明,哪怕是再不擅谋略的主公,也拥有自己的思想主张,谋士不过是臣子,是提供不同意见和思维角度的参谋罢了,最后作出决定的,还是主公本人。
除此之外,他还能提供更jīng良的武器,更完整的人才荐表,但并不意味着,就能厚颜无耻地将主公当傀儡,从而cao控其思维了。
袁绍屡次吃亏,也照样不听沮授田丰的刚言直谏;刘璋软弱可欺,却也固执地不理huáng权王累的忠义死谏;哪怕是qíng感深厚,羁绊qiáng烈如曹cao郭嘉,前者也未在刘备的处置上听从后者‘不杀不放’的劝诫。
但臣子也不该有怨言,毕竟最初是他们选择跟随这个主公的,不能恨对方固执己见,而是怪自己识人不清。
况且,他虽了解些历史,暂占了半个先知的便宜,也不代表他所想的都对。
他何时学得如此骄傲自满了?是忘了不久前还在李肃手里吃的大亏了吗?
或许他还是太低估吕布的能耐了。
燕清沉默地坐在chuáng头,由一开始的伤chūn悲秋,到自哀自怨,最后是歉然自省,渐渐地就恢复了心平气和。
最后倦意袭来,他经这一番折腾,也失了计较被臭汗污染了的被褥的心,去洗浴后就褪了外袍,趁热腾腾的劲还没过去,往冰凉的被窝里一钻,就躺在了吕布没去占领的最里侧。
身旁就睡着个jīng气旺盛的大暖炉,燕清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吕布睡得天昏地暗,神清气慡地醒来,就见他家那长得既秀美出尘的军师祭酒一袭白衣胜雪,心事重重地坐在案桌前,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小米粥怔怔出神,雅致如画的眉目间被染上点点愁绪。
那翩然若仙的悠远意境,就如摆在眼前的是一盘上古失传棋谱似的。
吕布看得呆了一呆,伸展胳膊的动作顿了顿,无意中就带了几分拘谨,轻咳一声,坐到了燕清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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