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一个富家少爷为何沦落如此荒凉之地,雨夜中借宿破庙,而与他共处一室却默不出声,诸此种种皆十分可疑,但两人陌不相识,而自己又着实无甚可图,这小公子看起来样貌端正,举止得体大方,也不像是言行失常的智缺。
他抓耳挠腮地思索了一番,才大概得出了或许是因这小公子是腼腆怕生不好意思主动向他打招呼的结论,又或许是自己入庙时阵仗太大,又是拆门又是给神像移头,指不定自己在别人心里才是疯疯癫癫、举止失常的那个。
“在下途径此处,忽遇暴雨,惶急之中见此庙就径直入庙躲雨,因不知庙中有人,入庙时动作激烈了些,也不知是否惊扰了公子。如有冒犯,我则在这赔声不是,谅请包涵我这粗鄙之徒。”
那少年公子闻言略微抬眸,浅色的唇随即微微一弯,露出一个近乎和煦的微笑,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顿时冰雪释融,那股挥之不去的疏离与寡淡也在那一抹浅笑中灰飞烟灭了。
他在心里暗暗一惊,觉得这孩子一笑起来宛若眉目生光,整个人都顿时鲜活起来,多了分平易近人的烟火气息。
“非也,只是鄙人不善言谈,惶恐言行不当惊扰了过路客,这才一直隐于神像后。先贤曾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相逢即是缘,我这么对待朋友实在是失礼,我才应当赔罪才是,先生莫要自责。”
火光绰绰,照映得年轻人的脸色也红润了几分,这才看起来多了些人气,然而他的眼瞳极黑,似两点凝固了千年的墨,又似那无暑无寒、风过无痕的一汪不知深浅的死水,让人单是一看就觉得心里发寒、颤颤乎不知所以。
这从眼里透露出来死物般寂静的气息,让他身上那丝丝萦绕的人气显得十分违和。
他语气不卑不亢,语调却几乎是平直的,从开口第一个字到尾音,除了中间略有停顿,整体情绪毫无起伏,几乎是麻木的。
“在下松月,易家出身,常年行走江湖,居无定所,因以算卦为生,旁人都习惯称我松月先生。如今在此地巧遇公子也算是有缘,雨夜湿冷,公子在那阴湿之地久坐怕是不利健康,不如和我一同围坐火堆旁,于我一同促膝而谈。”
松月心细观察,发现那小公子一身素白锦衣洁净得很,方圆数十里荒无人烟,又无避身之所,加之气候恶劣,黄土风沙遮天蔽日,在这空旷的大地上行走,不消一时三刻,那白衣就能和那黄土浑然一体了。这位公子却素净得很,不似他满面风尘,头发里都能倒出八两沙子,更别提身上衣服里还暗戳戳地装载了多少沙石,相比之下,这位形容白净的少年公子更显诡异了。
夜里迷茫,大雨倾盆,庙中的火堆随风摇曳、时明时暗,松月看着那面容沉静的少年,心中有隐隐有了推断,然而他又不敢先入为主,于是便如此试探道。
此少年模样端正,却清瘦得过份,一身白衣。他身上即无妖气也无鬼气,只是人气寡淡了些,或许他八字里太阴,又或许是他体弱多病,烧得三火明明灭灭,这些原因都可能导致他阳气不足。
不过,鬼者,也可通过吸食活人精气伪装身份,掩盖自己身上森森的鬼气,而将自己掩饰成人类身份。然而鬼虽能借得了人的阳气伪装成人,但毕竟也只是个蹩脚的赝品,活人的双目反映了一个人的魂灵精魄。一双眼,能活灵活现地能倒映世间万物的,人也;然鬼之双目,则吸阳匿光,任何火光都不能在它们眼里留下倒影。
他邀约对方来火堆同坐取暖为虚,想凭此看清他双目,判断他眼里是否有火影来确定他身份为实。
那公子听到他的邀请后表情似笑非笑,“在下白启城白垣,数日前携仆从出门游历,昨日在风沙中与同行者失散,狼狈之中来到此庙,谁知这风暴只嚣不息,我几乎是被围困在了这破庙里。今夜有缘,先生上门,一解我孤寂无伴的苦闷,又请我同坐火边,白某不甚感激。我这有些许干粮与水,便请先生与我共用。”
语毕,白垣便转身从神案后掏出一个黄布包裹,然而松月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手里拿来包裹粮水的是一件残破不堪的锦衣,款式与白垣身上所穿的这件相似。
白垣见他目光晦暗,失笑道:“在风沙中弄脏了衣物,刚好随身又携了件换洗的,便换上了,倒不是我奢侈败家到拿银线服当布裹。”
谈笑间,白垣一低头,双瞳里潋滟着烈烈火光。
松月闻言一笑,心想自己真是妖魔鬼怪见多了,难得见了个货真价实的大活人反倒反应不过来,一时间魔怔得都摸不着北了。
他刚刚发现这小公子的足靴上的沙土痕迹深刻,看得出的确是在尘暴中行走过的人,而且他现在似乎放开了些,甚至还和他说笑,接触下来,松月发现也并非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不近人情,而且他如此一自嘲,反而生出了少年独有的洒脱不羁。
松月心里暗骂自己又犯了着相的浑。
两人意气相投,顷刻间已相谈甚欢。
白垣虽出身豪门,一言一行却无半分纨绔子弟的凌然自傲,年纪虽轻却见识不短,遇人遇物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这戈壁上的尘暴凶险无比,昨日的那场更是来势汹汹,卷土嚣石,拳头大的石块八方来袭,凡胎肉体与之相击无异于以卵击石。松月昨日所经之处恰好有两座巨石相连耸立,他就站在两石之间,将包裹背在身后,面朝巨石,形如鹌鹑地在那小旮旯躲了半天,等风势小了才敢继续前进。而白垣遇到尘暴时恰好遇到这件蔽身的神庙,幸运躲过一劫,但那些与他失散了的仆从,恐是凶多吉少了。
这小公子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怎么经历生活的风霜,不知这一天半他是怎么过来。而这雨停之后,他也将继续赶路,届时白垣又是一人。松月看着那公子细腻如瓷,只有右手那笔的几只手指上有点点薄茧的双手,心想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也不知这主儿是如何打算今后的行程的。
“白垣,雨歇天明之后,你如何打算。你那些随从怕已是凶多吉少,干坐在破庙里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和我一起结伴而行,待到人市密集之处再分别,你看可好?”
松月诚心建议道,他倒并非古道热肠,而是这孩子和他投缘,着实讨他欢喜,不免地他就想多关照他一些。
白垣闻言沉默了会儿,眼帘低垂,一阵不知哪来的妖风乍起,火势突猛,火舌蹿上舔着他的指尖,他却不知疼痛似的,倒是松月眼明手快替他把手从火中拿走。
刚一触及他的双手,松月蹙起眉头,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犹如病秧子苍白瘦弱的公子哥。
白垣的双手冰冷渗人,不过夜里风冷,如此也不奇怪,然而最令松月惊奇地是——他那看似细腻娇嫩的双手掌内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茧,没有个八年十年怕是练不出来这种程度。而且他劲力内含,柔若无骨的双手下意识一挣扎,松月就觉得自己的手似乎是被石棒狠狠砸中了一样,闷闷一响,虽未伤及骨肉,但那滋味也足够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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