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已然将自己本次的计划扰乱,而且凭这拼死抵抗的势头来看,他知道活捉是不可能了。那么……
张郃将手中指向张绣的兵刃垂了下来。
“你走吧。”他淡淡道。
并非刻意放张绣一马。敌对的双方交锋,虽然略感钦佩,作为将领的原则张郃知道不能对敌人报以同情。就算放着张绣不管,以他伤重的程度,不出几个时辰就会失血过多而亡的。张郃只是想给这个一步也不想退缩的敌人保留最后一丝尊严。他刚才分明看到马匹上有两个军官;两人一定是分头行动的。一个已经不成威胁了,当务之急是找到另一个。
可是他刚回头打算上马,对方却毫不领情,不依不饶地挡在他面前。“还没有分出胜负,你想跑了么?!张儁乂也不过如此!”张绣的声音已然嘶哑。
张郃眉头微蹙,心道此人怎么如此不知死活,竟这样不遗余力的要拦住自己?
对方的劲道已经略显无力,长枪还是用尽力道朝他招呼过来。张郃举抢一格,轻轻巧巧避开了张绣的攻击,反手一击,朝凤枪终于直直飞出,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插在几十丈远的地面上。
张绣却恍然未觉,兵刃已失,便如猛虎没了獠牙。可他伸臂一探,竟然徒手去夺张郃的枪尖:“你杀了我罢……你杀我就可以了……!”
张郃枪尖晃动,往对方要害处扎去。这一枪乃是虚招,并不是为了置人于死地,只要张绣侧身一闪,他就能顺势甩脱张绣骑上马匹。
混合着金属摩擦的裂帛之声传来。张郃的长枪已然将张绣的身体扎了个对穿。
饶是征战数载也不禁心头一凛,让张郃一时几乎怔住。张绣的行为显然超出他的想象。即便身体被兵刃贯穿,张绣的脊梁依然像标枪一样挺得笔直,决然地挡在他的面前。
张郃抽枪,但是一拔竟然没能拔出来。张绣用身体夹住了他的枪柄,鲜血顺着兵刃一缕一缕地往下淌,却是半步也不肯移开。张郃看得出他在尽他的一切阻挡自己前进。直到他死为止。
眼见张郃暂时拔不出兵刃,年轻的将军的唇角缓慢的,却清晰的浮起一丝悲哀而满足的笑容。
银发军师是在颠簸中惊醒的,不祥的预感让他两眼发黑。忍着头痛,他尽可能的朝车窗外看去。长夜将尽,又是一日晨归,前方的路似已到尽头。官道走完了。
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转移了张郃的注意。那是马蹄砸在地面上造成的震动感。他立刻转头看去,地平线处烟尘滚滚,简直不出半刻敌军就会冲到此处。张郃瞳孔蓦然收缩,他已探查过方圆十里,并无曹军踪迹,燕县布防的军队也是有相应的军令限制才对,为何竟会出现在此处?!
不论如何,短兵相接,只有数十骑斥候的己方绝对讨不了好。张郃咬了咬牙,放手弃了兵刃,招呼将士们朝北方撤去。
眼前惨烈的状况让于禁也为止心惊。望了一眼贾诩,只见他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场中那人,便立刻知道此处的状况无须自己插手。军医的队伍还有一会才能赶到,但是是否能起到作用……似是不愿意亲眼去看最糟糕的结果,于禁立刻扬鞭纵马,继续率领大部分骑兵继续向前追击了过去。
不远处的空旷场地上,他看见张绣就这样背对着他,直直站在那里。即便那根醒目扎眼的长枪就那样贯穿着他的身体,张绣的身体依然站得笔挺,就像一根标枪一样。
“阿绣……”贾诩没有走上前去,只是轻轻呼唤了一声,声音是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颤抖。
他看见张绣的肩膀似乎微微一震。
随后,年轻的将军极其缓慢地,断断续续地,但还是一点点将头转了过来,直到目光落到贾诩身上。
他看见那张俊朗的脸上血迹已经干涸,原本明亮的眸光因为疲惫和伤痛而黯淡。却在看到他的时候,紧绷的身体跟神情都放松了下来。望着贾诩,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惊讶,然后嘴唇动了动,那里几乎都干裂了。
“原来先生……”他嚅嗫着吐出几个字,“也会哭啊……”
顾不上脸颊上湿漉漉的感觉,贾诩在张绣即将倒地的一刻冲上了去,接住了他的身体。
终章
张绣在回城途中一直保持昏睡的状态。这状态到被搬上床榻之时依旧没有改变。贾诩倒是觉得这样反而好些——尤其是在四名士兵按住张绣,好让那杆长柄兵刃触目惊心地从他身体里拔出时。许是气力将尽,分明是看的人都难以直视的过程,年轻的将军却并没有发出多大声的惨呼,只是一边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一边断断续续地吐着血沫。流出的血意外的也不多;许是一路上淌得都差不多了。
贾诩从未想过一个人的身体里会流出那么多血的,连带着一路上扶着他的贾诩也几乎成了个血人。他想拿点什么擦拭放开张绣时掌中满满的粘稠感,眼神却一刻也无法离开正在接受医者处理的那人。
他也只能静静地看着,因为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影响到医者的处理。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在确认所有该做的处理都做过之后,他终于上前,伸出手去,却只能轻轻碰触对方的额头。有些冰凉,过一会儿又开始发烫,如同人心里的不安那样起伏不定。
两鬓斑白的医者擦拭了一下额前的汗水,示意贾诩出帐。心知马上便要得知伤者的真实情况,简直有一种接受审判的心情。
贾诩替榻上的人掖好被子,正要离开,被子下却伸出一只手,无力却倔强地拉住贾诩。
贾诩回头。却吃惊地发现对方根本没有恢复意识,嘴里甚至喃喃地说着听不懂的胡话。他轻拽张绣的手指对方却拉得更紧。
贾诩凑到榻前,轻声道:“我不走。”想了想,又凑近他耳旁:“再不走了。也不会再躲你了。”
仿佛明白了贾诩的意思一般,张绣的手这次任由贾诩拉着放回被子里。贾诩深吸一口气,跟随医者出了帐子。
医者的气质看上去并不不似军医那般卑谦,这原本就是托人请来的,正巧在河西一带行医的大夫;询问了这位医者的名讳后,向来无视神明的贾诩也不禁觉得,或许上天真的还存有最后一丝垂怜。
“您真的是世称神医的华佗大夫?”
“神医自是不敢当。但老朽若非华佗,方才铁枪取出之时,那位将军恐怕已经咽气了。”
“……”
“现在,老朽已然尽力。接下来,就是等着这位将军自行转醒了。”
——那么,如果醒不过来呢?
贾诩并没有问出口。
华佗却似看出了贾诩的想法,缓缓道:“这位将军所受枪伤力道极其生猛……伤势如此之重,竟也撑到老朽前来,已属奇迹。换了常人,当场就是死了——既已撑过最艰难的阶段,清醒过来,或许不成问题。”
贾诩眼中放出了光,却听华佗轻轻一叹,摸了摸胡子,目光幽深似是在斟酌语言。他终于道:“只是……近枪直入,铁簇深入九寸有余,已然重创肺腑。内脏破损,元气大伤,就算这次能清醒过来,保住性命——接下来调养得当,作息得体,少怨少怒,也不过……”他顿了顿,终于说出结论:“……延寿数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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