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珏在他身边,同样浑身硝烟血渍,筋疲力尽。
“襄阳,结束了。”展昭把手中的步枪向赵珏递过去,“你为我违反了纪律,我给你一个交代。”
赵珏呼出一口气,苦笑。
“我以为已经杀了白锦堂。”他把枪连同展昭的手一同推回去,“现在我一定是糊涂了,居然在庆幸杀错了人。”
“你比我看到的任何时候都清醒。”展昭说道,“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许会……少些后悔。”
不再看赵珏复杂的眼神,展昭唇边扬起疲倦的笑容,望着照明弹燃尽后仍然被山火映得微红的天空,用已经轻到难以听清的声音喃喃道:
“玉堂,对不起……”
拒绝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后悔……
赵珏猛地站起身对天鸣枪。而后消失在密林深处。
白玉堂听到枪响,脚步一顿,立刻锁定方向直冲上山坡,眼中光芒熠熠夺人。
山石后,是那日夜记挂的身影躺在雪地上,熟悉的脸庞上纵横着硝烟,无声无息,如同睡去。
白玉堂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被瞬间抽离,胸腔中空茫一片,耳边似乎万籁俱寂,却又仿佛隆隆巨响。扑上去抱起展昭,紧握着他冰冷的手指,胸膛贴在一起,不知道是谁的心脏正微微颤动着,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呼吸之间就会消逝无迹。
“……猫儿!”
掌心里的手指,轻轻曲动一下,并不是寻找武器的毅然决绝,而是一种直拂进心里的温柔。
低头看,是展昭虚弱却仍温润的眼神,在向他微笑。
白玉堂定定地望着展昭的眼睛,透过那抹微笑,他在展昭清澈的瞳仁深处看到了极力忍耐疼痛的颤抖光芒。急切地在展昭身上仔细查看,白玉堂的手几乎再次失去稳定,新鲜的刑伤,绝不次于他刚才看到的中村广治。
尽管雪坡上光线不明,血迹的颜色和温度却瞒不过白玉堂,这样的伤势,换个正常人早已痛苦虚弱得失去知觉,而且以上次白玉堂见到他时的状态,明明不应该这么快从昏迷中苏醒,展昭也是血肉之躯,为什么在这样的状况下还能清醒地看着自己?
脑中轰然一响,什么都明白了。
青木在提审时一定是强行用药把展昭促醒,导致现在他无论怎样疼痛,都只能眼睁睁地煎熬。
然而,他竟然还在对自己努力地微笑!
覆盖在痛楚之上的薄薄笑意,明明是在眼前,却又无比遥远,带着分别在即的疏远意味,透明得无法追捉。
“猫儿……”
白玉堂呻吟似地低声,俯下肩膀,把脸贴在展昭额前。
一片火热,分不清是来自展昭额头,还是来自自己眼眶。
猫儿,我恨你这笑容。
有温凉的手指拭过他的面颊。白玉堂抬起眼,一滴泪水正在展昭手指上垂落。那双黑眸静静看着他,仿佛第一次遥遥相见时,锦绣盈眸的人间四月天。
“玉堂,你哭了……”
白玉堂皱眉摇头,揣着一颗五味杂陈的心,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玉堂,我也许时间不多了……所以,我不想让你最后记住的,是一张难过的脸。”
白玉堂陡然回过神来,伸臂抱起展昭,咬牙恨道:“死猫!你说过展某命长!你欠爷的朝暮,这辈子不还完了,下辈子休想托生!”
嘴里发着狠,动作却是谨慎得不能再谨慎,分别不过数日,怀里的身体已经瘦削到轻飘,仿佛随时都会飞散。然而他存在的感觉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得想要倾尽全力抱紧,再也不放手。
猫儿!你就是到了鬼门关前,爷也要把你捞回来!
展昭呼吸渐渐开始急促,虽然极力要聚起目光望着白玉堂,眼神还是不可避免地阵阵涣散开来,是药力彻底失效后陷入狂躁的前兆。白玉堂没走几步,怀中的颀长身躯一阵抽搐,几乎要挣开白玉堂,挺到地上。
“猫儿,猫儿!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白玉堂担心展昭挣扎得伤上加伤,再次跪下来搂住他,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前,切切在耳旁唤着。
展昭已经接近失去意识,极度脱力的身体仿佛被噬骨的剧痛撕成碎片,整个人堕进黑暗的深渊。
是不是人在弥留的时候,眼前都会出现完整的一生?
寒冷。母亲操劳病弱的背影远远倒下,而自己无能为力。
寒冷。流落街头为了一口食物受尽欺凌,踡缩在整个世界最底层,看着一双双脚从头上走过,无人问津。
寒冷。养父的竹剑和木尺,惩处与训戒,没有童年,没有少年,只有志向,必须坚强。
寒冷。同盟会后人的民间组织,黄埔军校的严格培养,统计科的特工培训,他已经学会比教官更严酷地苛责自己,越是脆弱时,越要坚强挺立,无论前面是火海,还是刀山。
寒冷。二十四年的生存磨砺,他终于彻底将内心隔离于俗世烟火人情之外,从遍体鳞伤的学员蜕变为稳重潇洒的武官,黑色的眼睛从透明纯澈,到深不可测。
他对民族充满希望,对个人却从不抱任何幻想。幸福都理应是别人的,与己无干。
温润神色。
刻骨寂寞。
猫儿……猫儿!
是谁的声音,在他咬牙忍泪逼尽自己最后一丝力量时,传进耳中的竟然不是斥喝,而是热切的呼唤?
是谁的臂膀,在他比其他任何人更无情地鞭笞自己的无能时,施加给他的竟然不是暴力,而是深情的拥抱?
又是……幻觉吧。
猫儿!我是白玉堂啊!
……玉堂……
蓦地一切感觉都变得清晰起来,裹着自己的是真实的怀抱,霸道,狂热,坚定,不容拒绝地要代替他的意志,和他融为一体。
玉堂……
一成不变的朗静黑瞳终于流下泪来,这几乎被错过和被拒绝的,不敢相信的,唯一的缘分,终于还是在艰难跋涉过风雨暗夜之时,心力交瘁临近崩坍之际,蓦然惊醒,劈面相逢。
展昭浑身忽然难以扼制地悸栗起来,白玉堂悬心吊胆地抚过他的脸庞,震惊地发觉摸了一手的热泪。
不远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白玉堂警觉地抬起头,是带人循着枪声找来的丁兆兰,还有从茉花山赶来满身硝烟的蒋平。看到血迹斑斑的展昭倒在白玉堂怀里,大家都吓了一跳。
“展副官!这是怎么了!”蒋平伸手要接过展昭,白玉堂猛地把展昭满是泪水的脸揽到自己胸前不让众人看见,蒋平看到的只是白玉堂介于凶猛和惊喜之间的眼神。
四爷点点头,缩回手。若有所悟地望着白玉堂:
“五弟,货都没事,你绑来的英国人怎么办?”
“问问他要去哪里,派人送去。”
“灵岩阁那边有人支援我们,是……”
“是我哥。”白玉堂望向蒋平的眼神充满感谢和歉意,“四哥,你们快撤,我要带着展昭走,替我向大哥他们道个暂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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