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背一凉,盖在身上的衣服再次被揭开。鞭伤虽然怵目惊心,但真正严重的是竹内敬三用火烧伤的地方,深及肌肉,需要动手清创。
白玉堂处理伤口的动作稳定轻柔又准确得惊人,然而冷汗还是从展昭额前流下,一直浸湿眉睫。
白玉堂的手停了停,终于还是咬咬牙加快速度。
能让他少痛一秒,就尽量少痛一秒。
雨气清凉地从铁窗外漫进。白玉堂清理完最后一道烧伤,覆盖上纱布。展昭从双臂间抬起脸,温润黑眸透出感激之色:
“玉堂,谢谢你。”
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出白玉堂沉默的影子。光线不明,展昭看不清白玉堂眼里的神情,却能依稀感觉到他压抑着的汹涌心绪。
“玉堂……作为同僚,襄阳做得对。”展昭主动去握白玉堂的手,白玉堂另一只手也覆盖上来,把展昭的手合在自己额前。
“我没说他不对。我原本也想和他合作。”白玉堂胸腔低鸣,“但他的表现让我改变了主意。”他抬起头,眼中寒星闪烁,“我拒绝听命于人——倘若是你,我可以考虑。”
一缕笑意在展昭眸中聚起,冲破重重雾锁的苦涩,照在白玉堂脸上,像一线阳光:
“关外没人有权命令白玉堂。如果你愿意配合,直接致电包处。”
白玉堂不答,盯着展昭看了几秒钟,把展昭的手送回枕边,徐徐俯下身来,在展昭耳边一字字说道:
“展御猫,你听着!我是为你做接应,不是为南京!你要是敢不活着回来,白爷就举大旗平了哈尔滨!”
说完,蓦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门廊下,赵珏已经回来,一声不响地站在黑暗里。白玉堂脚步顿住,冷冷说道:
“他这批特移送,是哪一天?”语气中毫无疑问,倒像是威胁。
赵珏犹豫一下,嗓音有些充血:“……五天以后。”
白玉堂意味深长地看赵珏一眼,甩头离开,隐入夜色。
宣化街与文庙街交叉口的日本陆军医院南栋,经常关闭的临街大铁门打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敬礼,东条参谋长的轿车和中马大尉的军车缓缓驶进,在一座二层的小黄楼前停下。
楼门前挂着“关东军防疫给水部”的牌子,虽然是深夜,仍然有灯光从楼内的各个房间射出。中马健一在前面带路,一直来到石井的办公室。
化名东乡的石井,已经在办公室里等待多时了。
智化一直跟随青木驻在长春,因为参与输送血清,对石井的名字很熟悉,见面却是第一次。
智化看到石井的第一眼,就直觉这是一个疯人。
石井有着日本人中极少的一米八身高,比智化高出一头。雪亮的灯光照得脸部骨线嶙峋,奇亮的眼睛里燃烧着有异于常人的热切:
“中马大尉从现在起就要全力投入兵营的启用和扩建,青木司令官把东条君调到这里,真是帮了我的大忙!”石井眼中的光焰延伸出来,一直烧到嘴角,“东条君什么时候能够开始工作?”
“从现在开始的任何时候。”智化立正,“愿为圣战尽力!”
从办公室出来,智化开始在中马的带领下在各处巡视,了解他将负责的工作。楼虽然不高,科室密集齐全,在一楼走廊尽头,智化依稀听到有惨叫声传来,环视四周,只有几个化验间而已。
“是宪兵队报送的实验品在体检。”中马健一冷笑,“参谋长去看?”
智化点头,中马按下开关,地上出现一道暗门,里面透出灯光。中马引着智化走下狭窄的楼梯,下面是一条长廊。赤身**的犯人排成一队,有些身上有刑讯的痕迹,有些没有。都一律被穿白色消毒衣的日本军医用橡皮管喷水冲刷身体,再迎头扑上消毒药粉。这些人冻得瑟瑟发抖,呛得满眼流泪不断咳嗽,在殴击驱赶下进到另一个房间接受各项测量以后,把手臂伸进墙壁上的孔洞,上下卡紧。
惨叫。
手再拿出来时,手腕内侧就留下一行焦黑的编号烙印。
“这里关不下那么多人。”中马健一说道,“在这里检查以后,移送到背荫河。”看智化一眼,眼神中有不自觉的傲气,“背荫河是绝密军事要塞,连上空都是禁飞区。就算是东条参谋长,没有上方指令也不能进入。”
一道隐隐的光芒在智化眼角闪过。
展昭,你佯作行刺徐恩培,就是为了去背荫河?
背荫河是一个偏僻的山村,被日军一分为二,东面在中马健一的指挥下建起了与世隔绝的军事要塞,当地人称之为中马城。去年关东军修筑的拉滨线部分通车,从背荫河车站引进一条垂直的铁路专用线直通进兵营第三层院套,截断了北边唯一一条砂石公路。
午夜时分,背荫河车站开进一列专车,车头后面挂着两节闷罐车皮。车皮里拥挤不堪,但鸦雀无声。人人都是身穿粗布囚服,反铐双手,黑布蒙头,口里塞着东西,或坐或倚,尽量用能够忍受的姿势维持呼吸。偶有实在难耐的人勉强活动一下肢体,发出锁链的响声,但并不频繁,因为无论换什么姿势,都只是从一种痛苦过渡到另一种痛苦。
虽然不知道终点是哪里,但本能的预感已经足够让人陷进绝望。
在车厢最外侧,一个青年倚门而坐,蒙头黑布向上推到眉间,眼神从门锁缝隙间向外透去,敏锐无形若风,沉静清濯似水,不动则已,动则水起风生。
信号灯闪烁,列车直接拐进专用线,开进中马兵营。
几道探照灯光直直扫来,展昭静静地看着,虽然视野极其有限,还是能看见兵营四周有一丈多高的厚实围墙,上边架设高压电网,折角处筑着碉堡式的岗楼,探照灯的光线从岗楼上射下,所及之处几乎没有死角。
车厢突然微微颠簸,列车开过墙外一道一丈多宽,一丈多深的防护壕上的铁桥,直进了第三层院落。
目的地到了。
展昭活动一下手腕,拉下头上的黑布,反手轻拨,铐环合拢,滑过烙在手腕内侧的编号:
KD376。
沉重的院门锁死声传来,闷罐车门打开。狼狗垂涎欲滴的呜呜声里,有日语在低声交谈,依稀能够辨清一个反复出现的单词:
MARUTA……
原木。
这是在称呼自己所在的这批人,展昭想。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被剥夺了姓名、经历和年龄,成为只有编号的MARUTA。
虽然在体检时就已经想到这一点,然而展昭亲耳听到自己被这样称呼,心中还是涨起一片乌云。
血清案暴露出日本人在研发细菌武器的端倪,然而丧心病狂到用活人做实验,确实是不能见光的军事绝密。在外面第二层院落的劳工中有情报站的人员,进了第三层,就只能依靠自己。
耳边传来生硬的中文点号声,车里的囚犯一个个按编号下车排成一队。展昭站在队伍中间,同其他人一样一声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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