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呢。”柜台后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动了一下,点亮盏烛灯。
是个年轻的黑衣男人:“客官要些什么?”
“要一副棺材。”
“跟我来。”
男人提起凄白的烛灯,领他向屋内走。屋深处摆了几副棺椁,他问江岁白:“给哪位用?”
习武之人自生一身罡气,往往有驱邪除祟之效,何况是一身血煞的江岁白。妖魔鬼怪阴邪之气,从来对他退避三舍。然而自从他进店,便总觉微妙的不适,他走过遍地棺材,不时用余光打量那黑衣男人。
“给我师父,他跟我差不多高——你为何总盯着我的伞!”他察觉不对,半抽剑出伞。
——不知为何,剑身格外滞涩,没能全然拔出。
那黑衣人低着头,表情冷淡,似全然忽视了伞尾漏出的零星剑芒:“因为这伞是破的,须得补好。”
“我的伞当然会由我补好。”
“那不是你的伞。”黑衣人语气平静,十分肯定。
“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江岁白不想跟这阴阳怪气的男人争辩,他只想挑完棺材,尽早寻个安稳地方修伞,然后去接师父。
“三十年,当真浪费。”男人低声道,江岁白未能听清他含在口中模糊的前半句,只听了“浪费”二字,驳斥:“你还做不做生意,给我师父的棺材,怎么能是浪费!?”
男人闭口不再提,只提着烛灯默默任他挑选,江岁白一腔怒火无处撒,砰一声掀开一具棺材盖,跨进去躺下。
男人脸色终于不复冷漠,愠怒道:“你干什么!”
“我给师父先试试!”
“你个活人躺进去破我风水,出来!”男人一手提灯,一手揪着江岁白衣领把他拖出来,他挣扎两下,竟挣不开。心底不由多了几分忌惮,但那男人真的只是将他拽出来,没再出手。
江岁白输人不输阵:“太硬了!一点都不舒服!”
“人死了,没感觉。”男人抚平棺内被江岁白压皱的白衬布,生硬道。
……
“人死了便是黄土一抔,棺材、墓碑、牌位,不过是防悠悠之口,借物凭吊罢了。”沈问给徒弟斟了杯酒,“我感母亲十月怀胎之恩,但毕竟未受其抚育,印象淡泊,便并不挂怀于此,你也莫要担心。来,尝尝这东越独有的棠酒。”
“可我爹死的时候,你怎么还把他牌位抢过来塞给我,我都说不想要了。”
“这……”沈问呛了一口酒,“若你日后想起,想跟你爹说说话,岂不方便?”
“我干嘛跟一捧土说话,我又不是疯子。”
沈问扶额:“就当是演给副阁主他们看,省去他们天天猜疑。”
“有道理。”江岁白点点头,啜口温酒,眼睛一亮,“好甜的酒!”
“是我师姐酿的,比起秦川的烈酒,如何?”
“我喜欢这个,再来点吧。”江岁白一口喝光杯中酒,被微烫的热酒灼的喉咙一烧,咳了几声。
沈问笑了,又给他斟半杯:“这酒容易醉,你慢点喝,还有很多呢。”
酒过三巡,江岁白举杯的手顿了顿:“师父。”
“怎么?”
“若有一天你死了,一定要死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他盯着酒盏里的波纹,“师父喜欢什么样的棺材呢?”
沈问摇摇头,心头叹气,他放下酒壶:“为师不喜欢棺材,如果有一天死了,你就把我的尸身送回师门吧,师叔她们老早就想要一具人体来探究医术了。”
“不过我说好要保护你的,我会一直跟着你,不让你死的。”江岁白抬起酒盏敬他,“师父也不许随便离开我。”
“傻徒弟,只要你需要,我自然竭尽所能。”沈问欣然应到,干了盏中酒。
……
“师父,师父?”江岁白伸手在沈问脸前晃晃。
沈问一手撑住额头,端端正正闭着眼,似是沉思,却叫不醒。
“师父醉了?”江岁白压低嗓音凑近察看,正值变声期的少年音,微有些嘶哑。
沈问胸膛有规律地起伏,鼻息间带着暖热的酒香。春风拂动亭后海棠,吹得他鬓发稍有松散,于其上旋落几片粉瓣,点缀在他杏黄衣肩。
江岁白轻手轻脚收拾酒盏,换做笔墨纸砚,就景描画。
……
“那也不行,里面该更暖和些。”
“烂得快。”男人没好气道,“要哪个,快说。”
江岁白又转了一圈,摇头:“你这的都不够大。”
男人沉默了一会,难以置信问道:“里面要躺几个人?”
“你管我躺几个,总之做的大一些,少不了你的钱。”江岁白指了指立在一旁摆设风水用具的宽大斗柜,“那个大小就不错。”
男人沉沉看了他一眼,这次是真的咬牙切齿:“浪费!”
……
一个小小的棺材店老板,都有脾气赶人走了。
直到江岁白踏进太白山门的时候,还在惦念这事,好在那人收了他的钱,说好了两天后取。不然他还要再换一家,对着阴森森的店面挑棺材。
“这位师兄…额……”一太白小弟子见有客入山门,忙迎上来,凭直觉叫了声师兄,转眼便看见他手上的破伞,脸色一时扭曲,“师姐……?”
“这个年纪,你应该叫我师伯了。”江岁白环顾四周,没觉得师门有什么太大变化。
当初,他是被逐出太白山门的。
江月阁世代在暗中做见不得光的人命买卖,到他这里,恰好赶上太白大开山门,广招弟子。他爹便造了份假文牒,给他送进太白学艺,从此不闻不问,一去十年。
未曾想他十五岁时,剑技大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切磋中打残了传授门派心法的技能师傅,并且毫不遮掩暴虐杀心,被门派上下一齐扫地出门。
第二件轰动武林的大事,是杀了他“宅心仁厚,乐善好施”的爹,坐上江月阁阁主之位,成为八荒众矢之的。
第三件事,是拜师。
拜了自愿来给他治病的天香弟子为师。
从此心逐明月,浩渺千里。
“给我带个路吧,随便哪间屋子,避风即可。”他扬了扬手中破伞,“师伯我,要有个地方修伞。”
……
“你知道我师父去哪了吗?”
“回阁主,沈先生临走前说是去万雪窟采药,天黑前会回来。”
听过下人的回答,江岁白依旧焦躁地原地打转,他刚杀完人回来,身上的血腥气还未全褪,此时急欲洗去身上污秽,又急着想去找师父。
——更重要的是,他经脉逆行的毛病似乎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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