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惊喜,点缀了平家女眷们百无聊赖的日子。时子夫人特意命人请来了云伎,再让众女眷团簇坐在梅枝下,吟诵和歌、品茶赏梅,风雅一如尚在京都之时。
听说要作和歌,阿定瞬间陷入了紧绷状态。
时子夫人身旁的女官,个个皆是出身好、修养好的女子,吟诵和歌对她们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她们用京都绵长的调子,歌咏着白加贺梅清幽绮丽的姿态,显得轻松自如。
若是真的一个个轮过来,等轮到阿定时,她只能憋出一句“梅花大又白,圆得像土包”,那岂不是徒增笑柄?
眼看着一位位女眷们都吟诵了和歌,连小纯都献上了一句“屋岛梅如星,不及云中轮”,阿定急的恨不得能一头钻到地里去。
要是能发生什么事儿,让大家都转开注意力就好了!
——她不由得这样暗暗祈祷着。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祷告,意外竟然真的发生了。
一阵风卷过梅林,众女眷们宽大的袖口被扬了起来,阿定的衣袖亦然。平维盛所赠的那封信,便倏忽从她的袖口中飘转而出,在空中翻了几圈,落在了地上,又被一个人捡起。
捡到信纸的男子着一袭松叶色狩衣,看打扮,似乎是刚从外头回来。
他甚是无礼地展开了那封信纸,慢悠悠地念了起来:“见卿隔日夜,百花开有时。不待春枝绿,一见生相思。——三位中将维盛。”
纵使所念的和歌乃是一首恋歌,可他的声音却很是倨傲,透着一股轻狂。
——无礼!太无礼了!
纵使阿定从乡下来,也觉得这男子当众念出信件内容的行为着实是傲慢情况。尤其是,当她察觉到这封信其实是平维盛的求爱信后,便愈发觉得这男子傲慢了。
周围的使女们,亦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竟然是维盛殿所写的情信!”
“真是让人嫉妒……”
“资盛殿竟捡到了维盛殿的信,这可如何是好?”
阿定听闻使女们私语,方才明白这男子正是传说中那被兄长平维盛夺去了嗣子之位的弟弟平资盛了。
平维盛有着“樱梅中将”的美称,与他有着相同血脉的弟弟资盛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可这两兄弟的面容虽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是天差地别。若说维盛是樱与梅,那资盛便是剑与刀,透着锐意与英武。
“哥哥的信,是写给在座哪一位的?”平资盛微颔首,双指夹信,将那张经过仔细熏香的信纸一一掠过众人眼前。
阿定没办法,只能回答:“那是我的……”
“哦?”平资盛将信纸举到了她的面前,迎着风晃了晃,“这是维盛殿写给你的信吗?”
“正是。”阿定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平资盛一眼,快速地低下了头,“资盛殿能……还给我吗?”
她抬头时,一朵落梅悠悠飘了下来,点在她的发心间。平资盛见了这一幕,忽然轻慢地笑了起来,对一旁的时子夫人说:“祖母,我能厚颜问您讨要这个女人吗?”
时子夫人愣了下,叹口气,道:“……哎呀呀,又开始了。你怎么总喜欢与你哥哥争抢呢?维盛一直谦让着你,你也要顾忌着维盛呀。”
资盛却嗤笑了一声,俊美的面容浮现出冷意来:“我和哥哥可不一样。他在家中舞文弄墨,而我是要将源氏击退的人。他谦让我,那是理所当然的。”
这般傲慢,简直令人倒吸一口冷气。
但是,如此傲慢,也并非是没有理由。
身为嫡子,资盛的嗣子之位却被庶出的哥哥抢去了,由此萌生出“争夺哥哥的所有物”的念头,也并非是不能理解。
且据女官们八卦,这兄弟二人的战绩,着实是相差太多——
哥哥维盛虽美冠京都、令人倾倒,却并不擅领兵作战。在富士川一战中,维盛因错将鸟音听做源家战鼓之声而慌张率兵后撤逃跑,这等粗率而胆小的举动,险些令他被家主流放。
而弟弟资盛,却是不折不扣的骁勇武将。他跟随勇猛善战的叔父知盛多番出阵,数次击退源氏军队。他那于战场上身着华丽大铠、挥舞太刀的狂傲模样,令敌人见之生惧。
如今,平家正是战事吃紧之时,谁在整个平家之内更有话语权,一目了然。
时子夫人也对资盛的脾气无可奈何。
资盛自幼就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出身一流名门,又是家中嫡子,年纪轻轻便跟随叔父出入战场,在京都时又备受法皇殿下信赖。这般天之骄子,要他如何遮掩自己的锋芒呢?
“算了,你若是真的想要定,就让她去服侍你吧。”时子顾忌着资盛的战功,只能叹一口气,道,“她才来屋岛不久,你要多多照顾她。”
在阿定不明所以的时候,她便从时子夫人的使女,变为了平资盛的使女。
唯一的庆幸,便是她不必在众人面前吟诵和歌了吧。
***
平资盛与时子夫人,当然是有所不同的。
资盛是个武将,身旁没有任何使女,只有追随他出生入死的侍从。阿定的到来,就像是在一丛绿叶里开出了一朵花似的,令所有侍从大为惊奇。
身为资盛的使女,阿定要做的也只是服侍他的日常起居。若是有必要时——譬如这位殿下想要临幸她——她也是需要承受的。
但资盛似乎是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因为他如今的脑海里只有“驱逐源氏”与“打败哥哥”这两个想法。女人和情爱,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什么都不算。
阿定跪坐在资盛的房间里,任由资盛打量着自己。
这年轻又满是锋芒的武将,以锐利的眼神望着她,发出了感叹声:“你也不是标准的京都美女,还带着一股奇怪的乡野气息,哥哥为什么会追求你?”顿了顿,他笑道,“不过,这乡野气息也不讨厌,像是初生的小羊羔,还有些可爱。”
阿定:……
不知为何,听了资盛的话,她竟有些想生气了。
她当然清楚自己并非是广义的京都美人——京都流行的,是细细的眉眼、薄薄的唇,白到病态的肌肤与优雅的仪态;而她却太有活力了,因为总在干活的缘故,面色显得很红润,手指又有些粗大。若是不用扇子藏着手上的疮疤,还显得很粗鄙。
可被资盛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她就是有些生气啊!
她是不太会藏住表情的人,若非是要摆出谨小慎微的模样,她就很容易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资盛见了,竟然很新奇地笑起来:“是生气了!”
阿定规规矩矩、温声软语地说:“我怎么敢对您生气呢?”
“你生气了!”平资盛却笑得愈发开心了。他扯着丝绸制的指贯,在阿定面前蹲下,询问道,“你都懂些什么知识?知道源家的九郎义经吗?还有佐藤继信与那须与一?”
阿定小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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