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辈子,有两大幸事,一是遇见小云,我们结婚九年有余,却已相识十五年。我知道,你最怕你兄弟受委屈,在孟韦成年之前,我也没有想过和她结婚。二是,我以为早已尸骨无存的小儿子能好端端地站在我的面前,哪怕几十年没有我的半分教养照顾,也长成了参天大树。”
方孟敖低着眼皮,不知道在看哪儿,手交握着撑在腿上,“我不是什么孝子,我知道。可是小弟如今什么处境你也看见了,或许你早就知道了,那天……孟韦是不是……都说了?”
他还记得,很早之前,方步亭就和他说过,明诚没有过养父母,所以不会在乎父亲母亲这样的称谓,因为没有希望,所以容易接受。可是后来他从明镜那儿听来明诚幼年的经历,才知道所谓的“没有希冀”背后付出的代价。
不是没有希冀,是不敢有希冀。父母这个词,对明诚来说太过不堪了。
“说也罢,不说也罢,从我查清楚他这些年的经历开始,我就知道,这个儿子,早就不属于我了。”最后一缕夕阳也慢慢西沉下去了,冬天总是天黑得早,一沉下去,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月光,“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指责明家的人,是我们,他亲生的父亲兄弟是半路冒出来的,明家却教养他成人,哪怕他幼年饱受磋磨,也没有半分怨怼这个不公的世界。我看得出来,起码他没有带着怨恨长大。”
“爸,你杀过人么?”方孟敖突然抬头。
方步亭不明所以,沉下了脸,“你是何意?我如何能有机会杀人?若是要算在我头上的,那也不少了。你不是一直认为你母亲是因为我而死么?”
方孟敖却继续说道:“爸,我杀过,杀人,第一次很害怕,第二次,第三次……会上瘾的,也会麻木的。”
“战场厮杀是为了国家。”方步亭道。
“同室操戈是为了什么?”方孟敖紧追不舍。
方步亭坐直了,“有话直说吧。”
“我只是难过,难过他如今的样子。”方孟敖站了起来,“我也是军人,我知道军事间谍对于作战的意义,我更知道做一个特工需要付出的代价。”
“可是如今一切都该结束了,爸,你也说我们几十年没有给过他半分照顾教养,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你只需要做你该做的事情。”方步亭站了起来,“剩余的,不必操心了。”
方孟敖的眼神锐利如青空之上的苍鹰,可是给予他这双眼睛的人也丝毫不退让。
“还有,你回了航校,就安心地呆着。不要和多余的人来往了。”方步亭抬脚往门外走,“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方孟敖猛地站起来,几步追上前,站在了方步亭的面前,“你什么意思?”
“崔中石,”方步亭缓声道,“我是让你少与他来往了。”
书房的门开了。
方孟韦起身,等着方步亭和方孟敖入座才坐下。
寂然饭毕,方步亭起身的时候猛了一些,晃了晃,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拿手杖下来,方孟韦上前去扶,他摇了摇头,“过几日你和木兰就要出发了,你和你哥哥多呆呆吧,以前都是你和木兰送他走,现下倒成了他送你们走了。”
程小云扶着方步亭上楼,谢培东转身收拾碗筷。
方孟韦拉着方孟敖回了自己的房间。方孟敖打量了一圈,还是原先的样子,只不过很多东西都被收起来了,两只箱子放在衣柜前。
他坐去了方孟韦的床上,方孟韦就盘腿坐在他脚边的地上。
“是真心想去的?”方孟敖问他,“还是父亲的意思?”
“总之都是要去的,哥,你知道,我很早之前就很想去巴黎,结果那时候没去成,倒是小弟,十六岁就能跟着明先生去了法国上学。”
“我不是个好哥哥。”方孟敖捏捏方孟韦的肩膀,“去了那边,你好好照顾自己,木兰如今也懂事了,不闹了,你们好好的,我就好了。”
“哥,你以后也过来。”
“我去那儿干嘛。”
方孟韦就仰着脸,直直地看进方孟敖的眼睛里去,“哥,之前我重伤的时候,爸爸在我那儿守了好几日。后来阿诚才告诉我,爸自己都糊涂了,担心到了极处,也不知道和谁说,如何说,拉着阿诚,喊了好几次我的名字。”
“前年,你那边有一场硬仗,不知道谁传了消息给父亲,说是失踪了十几个飞行员在雨林里,怕是有去无回了。爸谁也没有告诉,自己闷在心里,后来病倒了,昏沉了几日,几日……”
方孟韦顿了顿,“醒了,也不清醒,陪着的是我,喊你的名字。”
“人开不开心,都能活下去,可是好没意思,我真的不想伤父亲的心了,无论如何,他也是一个父亲,这些年,他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方孟敖黯然,“我何尝不知道。”
两人就安静地呆着,以前小的时候,哥俩最喜欢的就是扭在一起打闹,满地打滚,后来大了,分别的日子总是多过相见的日子。
学会安静地离别,也是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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