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祭祀去了。”挑一个团圆的日子祭祀,真是讽刺,然而他连祭祀都无处可去,多半是去庙里替她求死后安宁去了。
“是个痴情的可怜人。”程小云道,“这几日一直见他默不作声地抄经书,大约是给她超度用的,下辈子,莫要过这样的苦日子了。”
明诚摸了摸鼻尖,“峥嵘不信鬼神。”
做他们这一行的,最不能信的就是鬼神,自己就在做着万劫不复的事情,神不能拯救,鬼也不能惩处。
燕京大学附属医院。
梁经纶今日出院。
他当日连夜受了刑讯,对方下手毫无章法,不是审讯的老手,精通审讯的人往往能让人痛不欲生却不夺人性命。不知道是他运气不好,还是对方故意如此,处处下着死手,几个小时之内,他便受创严重,连伤带着严重的风寒,那日清晨刚刚坚持到医院,便昏迷不醒了。
之后便是手术清创,留院观察。
梁经纶早已经无所谓了,何其沧能够去中统站里领他回来,想必他的身份已经瞒不住了,然而——
想象之中的风暴并没有来临。
他清醒过来已经是四五天之后了,一醒来,就看见床边摆着几篮子的水果吃食,不齐整,样样都有,有的果子已经干瘪了。
他知道这肯定是学生送来的,北平城内物资紧张,许多学生,家境稍微普通些的,吃饭都成问题,水果更难得了,这些果子应该是众人攒起来的,一齐都送来给他。
中间夹着一张卡片。他费劲全身力气去把纸片抓到了眼前。
不大的纸张,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不同人的字迹。
“梁先生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您是我们所有人的英雄。”
“谢谢您保护了我们。”
梁经纶没有戴眼镜,所以眼前很模糊。或许不是眼镜的错。
他捂着眼睛,倒在枕头上,许久,才见轻微的颤抖。
何孝钰不知道何时站在了门口,默然而立。
日子竟然一切如常。除了他成为了许多学生眼里的英雄,来看望他的学生一拨接着一拨,原本是何孝钰在医院里照顾他,然而何其沧身体也不好,何孝钰分身乏术,到最后,经济系的学生们自发地派了一个值日表,轮流来病房里陪护。
梁经纶劝他们回去,没有必要的。
学生们不听。
他心里发酸,然而面对着那些年轻稚嫩,不知险恶的脸庞,他一日日地深觉自己的肮脏和可耻。
夜深,最后一个学生被何孝钰打发走了,她把行军床打开,准备合衣而眠。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么?”梁经纶半躺着。
何孝钰坐在小床边上,“你希望我说什么?”
“你不该什么都不说的。”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何孝钰脱下鞋袜,拆下头上的发卡,“你是同学们的英雄。”
“你知道我不是的。”
“你不是,我也不是,大家都不是,那有什么好说的呢。”
“以后,雇个做饭打扫的妈妈吧。”梁经纶喃喃道,“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老师年纪大了,你又是个女儿家。”
“你从来不说这样的话。”何孝钰不自觉地理了理鬓发,“女性和男性一样,应该地位平等。女性也有接受教育和工作的权利。”
“男人也有男人的责任。”
来接梁经纶出院的不是何孝钰,竟是何其沧一个人。
他知道他的老师有话要和他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慢慢地,何其沧越走越慢,梁经纶也只能越走越慢,最后何其沧停下了步伐,“真是越发傻气了。”
梁经纶一怔。
突然又明白过来。
他跨了一大步,走上前,搀扶住了何其沧的手。
像以往一样。
眼泪却突然而落,泅湿了一小点儿何其沧的袖子。
两人复又重新走在燕大的校道上。
“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去看你,”何其沧说道,“你不怪我吧?”
“是我对不起老师。”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何其沧长叹,“我也不瞒你,这几日,我托明先生,查过你了。这不是为师之道,你做的事情,也不是为人子弟之道,你我都一样,没有什么高低贵贱,道德不道德之分了。”
梁经纶低垂着眼,“老师言重了,这本就是我的错。”
“错?什么错?”何其沧停住了步伐,“我早说过了,你不要去掺和这些政治上的事情,你觉得你有信仰,你坚持你的主义——我也不管你是哪一方的主义,可是你要知道,你的性命,在有的人眼里,真的不如蝼蚁。到头来,你是为你的梦想献身,还是为别人的身家性命献身?”
他坚持了一辈子不问政治的原则,此刻数落起梁经纶来,越发生气,“你和方步亭那个老不死的年轻时候一个德性,自以为了不起……殊不知上蹿下跳,在别人的眼里不过是颗可用的棋子。他念书做学问比不过我,这一行倒是风生水起,可是你看看方家,如今是个什么样子?那你呢?你有方步亭多少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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