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明诚自从方孟敖找上门来之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平日里不经意之间总会不慎露出点明楼不知道的情绪。明楼知道明诚在期待一些东西,然而他不确定那些期待里,有没有他的位置。两人说好的,要一起万劫不复,一起坠入深渊。
但是明楼,愿意明诚抓得住一点救命的草,不用粉身碎骨。
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明诚靠近他,留恋他身上的气息。
“白日那么长,足够想事情了。”明诚听着明楼的呼吸声,知道明楼又在想事情,“十一年了,我们的路,应该很快到尽头了。”
“新的路,马上就要开始了。”
“所有的路,都会有尽头。”
只是有的尽头,是悬崖峭壁,然,无路可退。
日本投降的那一日,终究还是到来了。
八月的上海,还带着未曾褪去的暑热。广播里传来日本天皇没有感情的声音。几千万中华子弟的性命,填进去了,回不来了。民族的苦难,血泪铸在历史的石碑上,不知道千百年之后,有多少人,还能对这样的苦痛,感同身受。
外面的世界乱成了一团,日本还没有正式对中国战区投降,上海各界的势力错综复杂。
可是所有的风雨,都可以被“家”挡在外面。
明楼翘着腿坐在沙发上,让明诚给他切西瓜。
明诚边切边自己吃,然后才递给他,他嫌弃明诚吃得多,非要明诚先装满一碗给他才能继续吃。
明镜从外面回来,见明楼又耍大爷威风,不禁挖苦:“新政府都倒了,明长官在家里怎么那么大的威风啊?人家明诚也是有亲兄长的人,不怕人家哪日打上门来?”
“新政府倒了,重庆政府就要变成南京政府了嘛~这个政府不行,就跟那个政府混。我到哪里,都是阿诚的大哥。”明楼戳起一块西瓜,讨好地递给明镜。
“哪一日你还能跟着共产党混。”明镜戳明楼的脑袋。
“我们一直都是跟着党混的,不信你问问阿诚我们的党龄。”
明镜拖着明楼明诚,到小祠堂里,给父辈祖宗磕头。
这些年,明诚是第一次以二少爷的身份,给父辈的牌位磕头,往日里,明镜待他虽无差别,然而身份上,终究是差了一层。
“你也有父母亲人……”明镜拉着明诚感叹,“我现在这样,难为你了,以前本就该……以前让你在外人的眼里,终究低人一等了。”
“我是明家的人。”明诚哪里会不知道明镜想什么,“大姐,不是为难。这是我应该的。”
“我明家的孩子,没有一个对不起国家。”明镜跪在父亲,祖辈的牌位之前,“虽没有到前线去舍身赴死,以血肉之躯去挡枪林弹雨,可是我明家,无愧于祖国,无愧于家族。我明镜,养育的弟弟,没有孬种。来日纵使千难万险,我明氏子弟,绝不变初衷,报祖国,卫家园。”
三人拜下。燃香。敬奉。
外面的世界,变来变去,始终有明楼明诚的位置。
新政府的高官和其高级助理,是重庆军统的高级特工。这一消息在上海滩着实轰动了一段时间。
人们纷纷说,明镜这样血性的女子,当年能容下当汉奸的弟弟,自然是有内情的。
关于明楼和明诚的传说一下子多了起来。更多的是明楼的,忍辱负重,深明大义,连幼弟都填进去了,不惜姐弟反目,也把家国大义进行到底。
明镜有时候读报还能读到褒奖明楼的文章,笑骂道,明明忙得半死的是明诚,好处都让明楼得了。
明楼说,吃谁家的饭,就要干谁家的活。
重庆政府回迁南京,受降。政府机构的重建,诸如此种云云,明楼都避开了,军统的嘉奖也推迟,明楼带着一家人,一起回苏州老家休整。
明镜就趁着这个空档,找了家族里的人,让明诚上了族谱。
后来明楼问明诚,原先不是不肯么,怎么突然又答应了明镜,愿意上家谱了。
“十八层地狱是地狱,十九层地狱也是地狱。”明诚坐在钢琴前,老家宅子里的钢琴久没有人动了,他慢慢擦拭着琴键,“多一层,少一层,原本就没有区别,大哥和我,万劫不复和一万零一劫不复,都是一样的。”
“还有呢?”明楼看明诚,从来一看到底。
“终有一日,我还要回去见生身父亲,回去拜自己的祖辈牌位。”明诚试了试钢琴的音,一如既往地圆润好听,“我在明家二十年,却不肯拜一拜养父母的牌位,不肯圆一圆长姐的心愿么?”
“漏了一项。”明楼看明诚的手,“这样,我永远都是你大哥——你弹首曲子,我想听……”
“不许选。”
明诚指落,刚劲有力的旋律破空而出。
贝多芬的《命运》。
光明冲击着黑暗,希望撞动着绝望。万劫不复的深渊尽头,是温暖的黎明。
17
黑暗之中摸索的时候,最期盼黎明。
然而阳光之下,真的就是天堂么?
苏州老宅的日子,安详得很,仿佛之前十余年,明楼明诚所有的艰辛的日子,不过是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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