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没人,白色的月季花凌乱的在桌上放着,枯萎发黄,像僵硬的尸体。
他赤着的脚跪在粗糙的木地板上,奔跑时木刺楔进脚掌里,冷而痛。愣了一会儿,他觉出这是个梦来,叹了口气,扶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外面依旧一片浓雾般,凉气不住的扑在面上,他伸长了手臂去关窗。
“一郎,你怎么又不穿鞋?”
他伸在半空中的胳臂僵住了。
“哦,习惯了......”他望着眼前的浓雾,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手,颤声道。
身后人便发出一声轻轻的笑,半恼着数落他:
“习惯也不是好习惯,下次再这样小心我打你脚板。”
山田低头笑了,眼尾垂了点哀戚的光。老榆木书桌的桌面上落上滴水,他轻轻拿指尖抹干。慢慢地,他转过身去,动作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借着窗口的一点光,他看到那道人影站在一楼通上来的楼梯口,因为正对光的缘故,这一次竟然能看清点眉目了。
真的是他许久不见的承志。
他紧张地搓了搓手指,粗糙的枪茧摩擦着,有些痒:
“承志哥,怎么忽然过来看我了?”
承志的影子动了动,倚在身后的楼梯扶手上,楼下住户的小孩子可能又在逗小狗,金属链子碰撞的声音隐隐传来。
“没什么事,怎么?不愿意我来?还是嫌我唠叨你?”
“不是,”他怕承志走了,忙否认道,沉默了一会儿,他摸了摸胸口,抬头冲承志笑了笑:
“我还想着去看你,但......有事耽搁了,没去成。”
窗外隐隐约约有雷声,承志在山田说完这句话后,竟没有回音,若不是看得到他还靠在那里,山田以为他已经走了。
雷声和雨声越来越清晰。
“下雨了,”承志忽然往前走出两步:“我都没带伞,得回了。”
“等等,”一郎下意识想走过去,但脚刚迈出就停住了,他深吸了口气,慢慢呼出来,胸口的疼痛渐渐加重,他强笑着:
“再等一段时间,我就去......”
“一郎!”承志厉声打断了他,本来欲下楼的身子又转回来。窗外街上远远好像有汽车驶了过来,明亮的车灯将光照进屋子,打在侧面的墙上,一点点轮转,承志站的地方忽然就光明了。
一瞬的,灿若白昼,承志同样赤脚站着,脚上戴着镣链,一身白囚服上是干涸的鲜血。他额头上的血和嘴角的淤青在光里都变得柔和起来。承志很瘦,站在楼梯口摇摇欲坠般,却又笃定坚稳的立着。那眉眼一点都没变,带着点责怪和愧疚,向山田璨然一笑。
山田看见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说了两个字,转身下楼去。
山田像凝固般的站在那儿,看着承志的身影消失。他感到那两个字过了很久,仿佛走了好些年,才在他耳边清晰起来。
“别来。”承志说。
雨声淹没了山田一郎,又将他唤醒。
胸口的疼痛让他首先呻吟了一声,屋子里很亮,他睡着的时候忘了关床边的台灯。挣扎着坐起来,山田抹了把脸,尽是淋漓的泪水。
在梦里哭了。
他想了想那梦,下意识往窗边看去,窗的位置不对,这里是北平,不是青岛,这是他在饭店长期订用的房间,并不是那间破旧的出租阁楼。
窗下的写字台上散落着团团涅白,他眯眼去看,不是月季,是他昨夜用过的纱布。
外面在下大雨,雷声阵阵。山田一郎卧在床上发了半晌的呆,强撑着走下床去。仅剩了一颗子弹的手枪在枕头底下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枪柄,他将枪拿起来,装进衣架上的大衣兜里。桌上散落着染血的纱布,走过去就闻见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山田将它们收拾进自己的公文包,准备带走。
和纱布混在一起的还有条藏青色的蜡染帕子,上面是白色的雏燕花样,可惜早已经被山田的鲜血浸染得一塌糊涂。他将那帕子挑拣出来看了看,那憨憨的燕子和它抬手就打人的主人可并不相称。
“起来!中枪的又不是腿,你撂什么挑子?!”
山田倚在一家洋楼下的铁花栏杆上,他的头发叫冷汗浸成一绺绺的,汗顺着头发又流进眼睛里,酸涩而痛。他喘了口气,胸口像被什么浑身是刺的小东西钻了进去,疼得想呕。
他便真的捂嘴干呕了几下,指缝滴下血来。他把带血的手冲自己面前杏眼圆睁的姑娘挥了挥:
“我不成了,您能自个儿安静的离开吗?别吵我了,想吐。”
得到的回答是力气极大的小细胳膊,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拖得倒在地上,他便侧躺在地上喘:
“我坐得挺好的,你非让我躺下......”
“你这放得哪门子赖,”乐倩文蹲下去,她的红色呢绒裙子像是黑暗中一把热烈燃烧的火焰,晃得山田眼睛昏花。她将块帕子塞进一郎的西装上襟里,还摸索着按了一把伤口,疼得一郎直咳,她盯了一郎许久,终于是明白了:
“你要去找谁?”
一郎忽的抬眼看她,那眼睛亮极了,从乐倩文的角度看去,那里面映着她身后的月亮,这个人仿佛是被发现了他雀跃很久的秘密,快乐从他的眼睛里透出来。然而她无情的浇灭了它,就像她曾经这样浇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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