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陈家来说,我这个私生子的离开只不过是少了一份口粮,一个累赘,甚至一个可供乡里八卦的话题。对我来说,他们夺走了我的娘亲,将她对我的爱和照顾,尽数分给那些同她完全没有血缘的陈家人。
也许一方父母官的陈掌是个大忙人,平日里想不起来有我这么个继子的存在;现如今陈宣死了,子嗣出了问题,所以觉得值得认我做嫡子,回家继承香火?陈家的那些亲戚们同意了吗?
“跟爹回太原,如何?”见我不作答,陈掌又问了一遍。
“不,我不想跟你走。”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回家不好么?”陈掌边说边朝我走来,“漂泊在京城总不是个办法。”
“我不是你儿子。”我戒备地瞪着他。
“为什么?你当然是我儿子。”他不自然地笑着,同时伸出手。
“我不姓陈。”本能的敌意令我直退几步,顾不上被踏翻在地的炉灰,迅速转身往屋外走。
“嘿,这小子!”陈掌尖刻的话语自背后传来,“你跑到卫府赖下住了那么多年,你姓卫吗?”
一瞬间的刺痛,如芒在背。我疯了似地向外冲。
“怎么了?”一抬头,迎面撞上一个身着轻甲,踏着马靴的人。二舅快步流星地跨进院来,“我刚接到消息就赶回来了。怎么样,你还好吧?”
我摇头,紧抓住二舅的手臂。我很不好,这次我不想再撒谎——强装坚强什么的,一旦被领回太原,就再也没有用了。
“没事,有舅父在。”对方毫不犹豫地将我扣在他的怀里。
陈掌从房间的阴影里踱出,同二舅的目光对上。两人并没有言语的交流,只是当我抬起头时,我感到刀光剑影自我头顶飞过。
“去病还小,这种事情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你不要恐吓他。”二舅抛下这句话,领着我回到前院。一路上我紧紧攥住他的手。
***
天色已暗,被支开后,妹妹坐在厨房里吃点心。五岁的她对陈宣的死没有太多的悲哀,她坐在案上来回悬空踢着小腿,碎渣纷纷落在她米色的小孝服上。
我嚼着冰块,靠在门边,竖着耳朵倾听院子里的动静。
“下葬最迟要等到明天了,”大舅的声音,“今晚上住宿怎么办?”
“你们今晚住客房吧,步广的榻正好空着。”大衿娘建议道。
“去病跟我一间,我打地铺。”二舅补充。
“别,就让他睡自己的榻,好不容易见面,叫他们一家人多亲近亲近。”大舅说。
大舅的话音落下,前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家仆倾倒冰块的“哗啦”声自内堂传来,汗毛倒竖的我望望门口杵着的侍卫,郑重考虑是否应该趁现在偷溜出去,到客栈捱一晚。
“还是算了吧,我打地铺。”二舅的话语在我听来简直是救命的稻草,“就这么定。”
***
从我这里向窗外看去,内堂的烛火彻夜长明。
地上透着秋意的凉气,二舅铺了被褥,和衣而卧,月光的清辉洒在他英挺的鼻梁上,半边脸隐藏在阴影中。
我坐起身,靠在榻边,怔怔地望着沉睡中的人。
我在卫府一住就是六年多,我姓卫吗?陈掌也许说对了,但是这不代表我就得跟着一个六年来从未尽到“父亲”的职责的人,回到曾留给我黑暗记忆的、讲究血缘的陈家。
其实,不仅我不姓卫,此刻卫府这间小厢房里住着的两个人,父亲的姓氏都不是卫。既然当年二舅可以拒绝姓郑,改从外祖父姓氏,那么如今我也应该拥有拒绝姓陈的权利——甚至,拒绝姓霍的权利。
抬头望见寂寥的月色,深呼吸,再低头,对上一双如水的黑眸。
“睡不着吗?”二舅轻道,“是不是不习惯?”
我摇摇头,我已经不小了,不会再认床。
“冷吗?”二舅起身,将披风盖在我身上。
我拉着他坐在我身旁,将脸埋进他宽阔的胸膛,聆听着有力的心跳。他坚实的臂膀轻轻环上我的后背,给了我提问的勇气。
“舅父,您当初离开郑家,可曾后悔过?”我问。
二舅的笑意穿过胸腔传递进我的耳鼓。
“不后悔。”他坚定地说。
“为什么?”我仰起头,那双黑眸如闪亮的星辰,直照进我的心底。
“因为郑家并不需要我。”笑容舒展开来,大手抚上我后脑勺的头发,“在一个不需要你的地方,你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价值。”
***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待我揉完惺忪的睡眼望向四周,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二舅的厢房。书案旁,我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整齐地摆放在那里。
昨晚二舅拗不过我,不得不由着我将地上的被褥全抱到榻上,同我挤一张单人榻面。上一次这样抵足而眠,还是半年前的春夜,那次翻来覆去不能成眠,这回我倒是几乎沾了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冰凉的水拍在脸上,我清醒了许多。真的很久没有睡得那么踏实,一觉大天亮。
前院传来炉灰燃烧过的气味,隐隐听到有人在说话。前来收拾寝具的家仆告诉我,娘亲不在家,同大舅母一起出门置办下葬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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